【吳飛】經學何為?——六經皆史、六經皆禮、六經皆文三說辯證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4-04-06 11:18:39
標簽:
吳飛

作者簡介:吳飛,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河北肅寧人,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現為(wei) 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婚與(yu) 喪(sang) 》《心靈秩序與(yu) 世界曆史》《神聖的家》《現代生活的古代資源》《人倫(lun) 的“解體(ti) ”:形質論傳(chuan) 統中的家國焦慮》《生命的深度:〈三體(ti) 〉的哲學解讀》《禮以義(yi) 起——傳(chuan) 統禮學的義(yi) 理探詢》等。

經學何為(wei) ?——六經皆史、六經皆禮、六經皆文三說辯證

作者:吳飛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孔子研究院特聘專(zhuan) 家)

來源:《現代哲學》2024年第1期

 

【《現代哲學》編者按】:經學是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主幹與(yu) 核心,在古典中國發揮著重要作用,產(chan) 生著持久影響。近代以來,西學衝(chong) 擊,經學瓦解,中國自經學時代走向“後經學時代”(西學時代),中國學術與(yu) 中國社會(hui) 也邁向了現代化的進程。然而百餘(yu) 年後的中國,正經曆“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民族複興(xing) 成為(wei) 重大時代課題。時代的要求以及曆史的經驗教訓,使我們(men) 改變了對待傳(chuan) 統曾經一度的“傲慢”態度,而主張將馬克思主義(yi) 基本原理同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相結合。我們(men) 認為(wei) ,“走向後經學時代,不應以與(yu) 整個(ge) 經典文化決(jue) 裂為(wei) 前提,而是創造性地運用傳(chuan) 統資源,麵對未來”(陳少明)。於(yu) 是,新時代經學研究的複興(xing) 乃成勢所必然。

 

中山大學哲學係中國哲學及相關(guan) 專(zhuan) 業(ye) ,多年來以“經典與(yu) 解釋”作為(wei) 重要學術研究方向,在海內(nei) 外有著較廣泛的影響。其中有多位同仁從(cong) 事中國經典的教學與(yu) 研究,並且在《春秋》《尚書(shu) 》《詩經》《論語》《孟子》等經學文獻研究上多所建樹。由哲學係青年教師主持的麵向全國的“經史研究工作坊”舉(ju) 辦已逾十期,團聚了一大批有活力的全國青年經史學者。近年來,中大中國哲學團隊在“做中國哲學”方法論的指導下,致力於(yu) 古典思想的現代轉化,形成了富有特色的學術研究格局。

 

《現代哲學》雜誌依托於(yu) 中山大學哲學係,由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哲學與(yu) 中國現代化研究所承辦,在學界有著良好的口碑。雜誌目前有四個(ge) 常規板塊,即“馬克思主義(yi) 哲學研究”“毛澤東(dong) 思想研究”“西方哲學研究”“中國哲學研究”,同時也會(hui) 根據國家政治生活中的重大事件以及學術新變化,不定期開辟新的專(zhuan) 欄,及時反映學界研究成果。因為(wei) 中大哲學係在經學研究方麵有著良好基礎和前期積累,《現代哲學》每年都會(hui) 刊發一定數量的經學論文。為(wei) 促進經學研究進一步走向深入,為(wei) 扶掖立誌於(yu) 經學研究的中青年學者,浙江敦和慈善基金會(hui) 以“弘揚中華文化,促進人類和諧”為(wei) 使命,決(jue) 意設立專(zhuan) 項資金,資助《現代哲學》設立“經學與(yu) 中華文明”專(zhuan) 欄。好是懿德,善莫大焉!

 

《現代哲學》計劃每年推出三期“經學與(yu) 中華文明”專(zhuan) 欄,五年總計發文不少於(yu) 40篇。經學專(zhuan) 欄的文章收錄標準,乃在於(yu) 以經學或古典學的立場、方法、視域,討論經學文獻、經學人物、經學命題、經學史嬗變等相關(guan) 論題,文本涵蓋十三經。五年建設周期內(nei) ,每年還計劃推出一期“經學與(yu) 中華文明”專(zhuan) 題工作坊,主要邀請經學研究領域有活力的中青年學者參加。我們(men) 的期待是,五年建設周期後,《現代哲學》“經學與(yu) 中華文明”專(zhuan) 欄成為(wei) 學界經學研究的主要陣地之一,得到學界同仁的一致認可;五年建設周期後,《現代哲學》“經學與(yu) 中華文明”專(zhuan) 欄能夠成為(wei) 推進學界經學研究的重要力量,努力推動經學研究呈現新的氣象。

 

《現代哲學》“經學與(yu) 中華文明”專(zhuan) 欄首期,承蒙北京大學吳飛教授、華東(dong) 師大陳贇教授、清華大學陳壁生教授惠賜大作。三位教授在經學研究領域均具有廣泛的影響,三篇大作視野均甚開闊,分別討論“經學何為(wei) ”“《六經》對中華文明的奠基作用”以及“鄭玄與(yu) 經學史的偉(wei) 大轉折”等經學核心論題,對於(yu) 經學研究的方法以論域開拓均具有重要啟發意義(yi) 。有誌於(yu) 經學研究諸君,盍興(xing) 乎來?

 

摘    要:現代經學的學科定位問題,涉及到對經學思想定位的理解,前人“六經皆史”“六經皆禮”“六經皆文”三種論說都是在處理這一問題。章學誠“六經皆史”說之所以不同於(yu) 王陽明以來的類似說法,在於(yu) 他開掘了理解經學的兩(liang) 條思路,一是從(cong) 史官文化追溯經學的起源,二是從(cong) 易學思考經學背後的曆史哲學問題。現代的章太炎和劉師培繼承了前一思路,劉鹹炘繼承了後一思路。民國時劉師培、陳鍾凡的六經皆禮說是激於(yu) “六經皆史”說而發的,是對“六經者先王之政典”的另一種詮釋。而晚清民國“六經皆禮”說的另一條線索則來自清代經學,並可上溯至鄭玄禮學。“六經皆文”說表麵上看是對文章寫(xie) 法的探討,其實可以追溯到孔子關(guan) 於(yu) 文質關(guan) 係的討論。“六經皆史”“六經皆禮”“六經皆文”三說,從(cong) 宏觀角度闡釋了經學的起源及其實質,是對經學於(yu) 中華文明基本精神中核心地位的不同表述。


 

中國傳(chuan) 統經學究竟是何種學問,我們(men) 今天究竟應該以怎樣的態度對待經學?這無疑是今人研究經學時,一個(ge) 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古代圖書(shu) 和學問的基本分類法是七略和四部。七略中的六藝略即經學,四部中的經部也是經學。兩(liang) 種古代分類法,都使經學自成一類,在各種學問中,經學在什麽(me) 位置,是相當明晰的。但到了今天的學術與(yu) 圖書(shu) 分類中,經學的位置卻變得非常尷尬,因為(wei) 在現代文、史、哲、政、經、法的學科分類中,並沒有哪個(ge) 是專(zhuan) 門留給經學的,而經學中似乎又總有一部分可以納入其中某個(ge) 學科,如《易》似為(wei) 哲學,《尚書(shu) 》和《春秋》似為(wei) 史學,《詩經》似為(wei) 文學,《樂(le) 經》似為(wei) 音樂(le) 學,而三《禮》則最難歸類,《周禮》似為(wei) 政治與(yu) 法學,而其地官司徒部分似為(wei) 經濟學,冬官司空部分似為(wei) 建築學,《儀(yi) 禮》則適合人類學研究,《禮記》中的《月令》當屬曆法學,《大學》《中庸》又似為(wei) 哲學。勉強如此分類,不僅(jin) 會(hui) 遺留下不少內(nei) 容無所歸類,已有歸類的又難免勉強,而勢必丟(diu) 棄許多重要內(nei) 容。其中最大的問題是:我們(men) 缺乏一個(ge) 總體(ti) 視角來看待六經整體(ti) 。然而,身處現代學界的經學研究者又不可能忽視這個(ge) 強大的學科分類體(ti) 係,而且我們(men) 每個(ge) 學者的學術訓練都是在這個(ge) 體(ti) 係中完成的,又豈能超越它而不顧?

 

對照西方學科體(ti) 係,還有另外兩(liang) 種可能性。一種是古典學:在西方主要大學中,古典學也是在文、史、哲、政、經、法等專(zhuan) 業(ye) 學科之外的一個(ge) 綜合性學科,直接麵對希臘羅馬古典文明。這一點與(yu) 中國經學確實非常類似。還有一種是基督教神學,尤其是其中的聖經解經學:誕生於(yu) 基督教傳(chuan) 統的現代文明,以此為(wei) 其文化母體(ti) ,因而也要有一個(ge) 超越於(yu) 專(zhuan) 業(ye) 學科之外的綜合性學科,完整看待基督教與(yu) 聖經傳(chuan) 統。中國經學確與(yu) 這兩(liang) 門學科有類似之處。它像西方古典學一樣,是來自古典文明的基本文獻,但並不像西方古典學那樣,是對整個(ge) 時代所有內(nei) 容的研究;它像聖經解釋學一樣,圍繞具有神聖性的核心文本進行,但靈活度又較聖經解釋學更大。中國經學兼有這兩(liang) 門西方學問的一些特點,又有與(yu) 之都不同的地方。而我們(men) 若深入古典學和聖經解經學內(nei) 部,就會(hui) 看到,其實在現代西方的大學中,這兩(liang) 個(ge) 綜合性學科也都不會(hui) 超然於(yu) 具體(ti) 學科之外,身在其中的學者,雖有一些共同的學術訓練,仍然會(hui) 細分為(wei) 以文、史、哲、古典語言、考古學等具體(ti) 學科為(wei) 主的不同分支,相當於(yu) 在這兩(liang) 門綜合性學科裏麵仍然要進行專(zhuan) 業(ye) 學科分類。中世紀流傳(chuan) 著“哲學是神學的婢女”之說,一方麵表明神學作為(wei) 基督教意識形態的至高無上地位,另一方麵表明神學的真正展開必須借助於(yu) 哲學的學科力量。借鑒哲學來詮釋神學的做法,在基督教傳(chuan) 統中已經相當久遠,完全不是現代才有的;至於(yu) 希臘羅馬的學問中本就有詩學、哲學、曆史之分,也是一個(ge) 非常明顯的事實。

 

對照古典學和神學的情況,經學的學科性質問題,也並不是現代才出現的。古人雖無現代這樣的學科體(ti) 係,但七略和四部畢竟更多是圖書(shu) 分類方式,而非嚴(yan) 格的學科分類方式。比如經部與(yu) 子部,不僅(jin) 在研究方法上,即使在許多內(nei) 容上都有交叉重疊。如《論語》《孟子》以及大小戴《禮記》諸篇,本來應該屬於(yu) 儒家子書(shu) ,後來卻被提升為(wei) 經書(shu) ;司馬遷《史記》,在七略中本來是歸入六藝略的,後人才將經部與(yu) 史部分開。如果細細分析,我們(men) 今天麵對的經學分科問題,前人已經有非常類似的思考,特別是在明、清、民國,古今學問交匯碰撞之時,對經學性質的諸多討論,正是我們(men) 今天諸多思考的前奏。若深入此一問題,所麵對的不僅(jin) 是如何對經學進行學科歸類,而且是對經學之文明意義(yi) 的更深入詮釋。為(wei) 此,本文就要探討關(guan) 於(yu) 經學的三種說法:六經皆史,六經皆禮,六經皆文。


一、六經皆史

 

在這三種說法中,“六經皆史”無疑是最著名、影響最大的。今人多討論章學誠的“六經皆史”說,但此說最早是由王陽明提出的。【1】《傳(chuan) 習(xi) 錄》載有陽明與(yu) 弟子徐愛的兩(liang) 則對話:

 

愛曰:“先儒論六經,以《春秋》為(wei) 史。史專(zhuan) 記事,恐與(yu) 五經事體(ti) 終或稍異。”先生曰:“以事言謂之史,以道言謂之經。事即道,道即事。《春秋》亦經,五經亦史。《易》是包犧氏之史,《書(shu) 》是堯、舜以下史,《禮》《樂(le) 》是三代史:其事同,其道同,安有所謂異?”

 

又曰:“五經亦隻是史,史以明善惡,示訓戒。善可為(wei) 訓者,時存其跡以示法;惡可為(wei) 戒者,存其戒而削其事,以杜奸。”【2】

 

徐愛是從(cong) 《春秋》這部史書(shu) 體(ti) 裁的經書(shu) 入手提問的。陽明的回答是:不僅(jin) 《春秋》是史書(shu) ,其他五經均為(wei) 史書(shu) ,六經皆可視為(wei) 史書(shu) ,經即為(wei) 史,因為(wei) 經書(shu) 都要記事,記事就是史書(shu) ;但使六經不同於(yu) 一般史書(shu) 的在於(yu) 它更要載道以記事的方式載道,即明善惡、示懲戒,這是經史之間的基本關(guan) 係。

 

自陽明提出此說後,明清間學者頗有倡之者。如趙貞吉【3】、李贄【4】、胡應麟【5】、丁煒【6】等都有類似言論,都是由《春秋》或《尚書(shu) 》這類史書(shu) 寫(xie) 法的經書(shu) 的重要性,來理解記事、記言之史在六經中的地位,但細究起來,還是認為(wei) 經義(yi) 較記事更重要,史隻不過是一種體(ti) 裁和寫(xie) 法,其價(jia) 值在於(yu) 能更好地載道、傳(chuan) 達經義(yi) ,所以經學脫離不開史學。因而,有學者認為(wei) ,陽明一係的“六經皆史”說仍未脫離“榮經貶史”的態度,而不像章學誠那樣“降經為(wei) 史”。【7】

 

在筆者看來,將焦點聚於(yu) 經、史地位之爭(zheng) 上,並非“六經皆史”說的要害。章學誠之所以較前人大大推進了一步,並不在於(yu) “降經為(wei) 史”,而是對經學之文明意義(yi) 更深入的理解。章學誠提出“六經皆史”之說,並不是由《春秋》或《尚書(shu) 》引入,而是由最不像史書(shu) 的《易》引入的。《文史通義(yi) 》首篇為(wei) 《易教》,其後又分論《書(shu) 教》與(yu) 《詩教》,雖包含了對《尚書(shu) 》與(yu) 《春秋》的討論,卻並不以此二經為(wei) 經史關(guan) 係的切入點,尤其反對以《尚書(shu) 》為(wei) 記言之史的傳(chuan) 統。他雖然也認可史“所具者事也”,但絕不僅(jin) 僅(jin) 從(cong) 記事的角度理解六經之為(wei) 史。其《易教》開篇即雲(yun) :

 

六經皆史也。古人不著書(shu) ,古人未嚐離事而言理,六經皆先王之政典也。或曰:《詩》《書(shu) 》《禮》《樂(le) 》《春秋》,則既聞命矣,《易》以道陰陽,願聞所以為(wei) 政典,而與(yu) 史同科之義(yi) 焉。曰:聞諸夫子之言矣。“夫《易》開物成務,冒天下之道。”“知來藏往,吉凶與(yu) 民同患。”其道蓋包政教典章之所不及矣。象天法地,“是興(xing) 神物,以前民用。”其教蓋出政教典章之先矣。【8】

 

此處解《易》為(wei) 史,並不在於(yu) 記事。六經之為(wei) 史,是因為(wei) 皆先王之政典,於(yu) 是設問雲(yun) ,以陰陽為(wei) 主要內(nei) 容的《易》,在什麽(me) 意義(yi) 上是先王之政典呢?李贄曾經處理過這個(ge) 問題:“而《易經》則又示人以經之所自出,史之所從(cong) 來,為(wei) 道屢遷,變易匪常。”【9】章學誠的回答與(yu) 李贄頗類似,但思想深度遠非李贄所能比。他強調的不僅(jin) 是變易,更是《易》法象天地之理,所載並非某一種政教典章,而是政教典章的根據。他對比《易》與(yu) 《春秋》說:“《易》以天道而切人事,《春秋》以人事而協天道。”【10】他也推崇孔穎達“《易》者變化之總名,改換之殊稱”為(wei) 釋《易》義(yi) 最通明者【11】,《易》言天道之變易,本來也是曆代易學的共識,李贄亦已言之。那麽(me) ,章學誠的獨特之處在哪裏?

 

司馬遷著史,已經說要“通天人之際”,在章學誠看來,通天人之際,絕非史家妄言,而是著史所必須的,不過天道變易並未落在抽象的哲學理論上,而是強調“得其說而進推之,《易》為(wei) 王者改製之巨典,事與(yu) 製曆明時相表裏,其義(yi) 昭然若揭矣”【12】。易教之為(wei) 出於(yu) 政典之先、為(wei) 政典之所不及,並非空說天道,而是體(ti) 現在先王觀象授時、製訂曆法上。易學與(yu) 曆法明確發生關(guan) 係,傳(chuan) 統上認為(wei) 始於(yu) 漢易的卦氣說。但清華簡《筮法》的出土,說明早在戰國時期,易學已經與(yu) 曆法發生關(guan) 係。章學誠已意識到這一點:“然卦氣之說,雖創於(yu) 漢儒,而卦序卦位,則已具函其終始,則疑大撓未造甲子以前,羲、農(nong) 即以卦畫為(wei) 曆象,所謂天人合於(yu) 一也。”“作《易》之與(yu) 造曆,同出一源,未可強分孰先孰後。”【13】他將易學追溯到《堯典》中的“平在朔易”,認為(wei) 這是“王者改製更新之大義(yi) ”。曆法乃是公共時間製度的設立,“天之曆數在爾躬”,曆代帝王即位的首件事即在於(yu) “改正朔”。隻有在確立了標準的時間製度之後,才談得上其他的政教典章,所以“蓋聖人首出禦世,作新視聽,神道設教,以彌綸乎禮樂(le) 刑政之所不及者”【14】。作為(wei) 製曆授時的天道標準,《易》乃是更根本、更實在的史,而另外那些具體(ti) 的政教典章要以它為(wei) 依據,形成關(guan) 於(yu) 人事的史書(shu) :“夫懸象設教,與(yu) 製曆授時,天道也。《禮》《樂(le) 》《詩》《書(shu) 》,與(yu) 刑、政、教、令,人事也。天與(yu) 人參,王者治世之大權也。”【15】

 

章學誠對易教之為(wei) 史的討論,不僅(jin) 使易學有所落實,更使曆史脫離了簡單的記事、記言之學,依據天道而成為(wei) 一種曆史哲學。【16】這一轉化遠遠超出了陽明以來的“六經皆史”之論,並且在更深層次上打通了經學和史學。章學誠所說的“史”,既非簡單的記言記事之書(shu) ,亦非斷爛朝報般的政教典章,而是在所有以人事為(wei) 主要內(nei) 容的政典中都能體(ti) 現出天道:“六藝並立,《樂(le) 》亡而入於(yu) 《詩》《禮》,《書(shu) 》亡而入於(yu) 《春秋》,皆天時人事,不知其然而然也。”【17】至於(yu)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司馬遷,章學誠認為(wei) 正是紹法《春秋》,班固更承司馬遷,成為(wei) 中國正史傳(chuan) 統。

 

可見,章學誠“六經皆史”說絕無所謂降經為(wei) 史之義(yi) ,甚至非常反對“重史輕經”的態度。【18】他一再強調古人不刻意著書(shu) ,“文無定體(ti) ,經史亦無分科”,所以“六經皆史”說其義(yi) 不在分判學科,而在追溯經學的文明史意義(yi) 。《文史通義(yi) 》中有《史釋》一篇,意在闡釋古代史官職責,強調《周官》府史之史與(yu) 內(nei) 史、外史、太史、小史、禦史等五史之史本無異義(yi) 。正是這些史官,本無意著經,隻是恪守職責,“各守專(zhuan) 官之掌故”,反而撰成六經:

 

要其一朝典製,可以垂奕世而致一時之治平者,未有不於(yu) 古先聖王之道,得其仿佛者也。故當代典章,官司掌故,未有不可通於(yu) 《詩》《書(shu) 》六藝之所垂。【19】

 

所以對“六經皆史”另一層次的理解,就是六經皆為(wei) 史官的撰述。其意義(yi) 不在於(yu) 史官本身有多麽(me) 超絕,而在於(yu) 史官忠實地記錄了古代的典章製度,其中體(ti) 現了聖王之道,即古代文明理解天人之際、古今之變的基本精神。因而,章學誠特別強調,六藝本經是不包含理論詮釋的,隻是後來解經之傳(chuan) 升格為(wei) 經,才有了理論解釋,比如大小戴《禮記》《論語》《孝經》《易傳(chuan) 》等都不是本經。本經作為(wei) 先王之政典,如《易》中的卦象、《書(shu) 》中的典章、《詩》中的詩歌、《樂(le) 》中的樂(le) 譜、《儀(yi) 禮》中的儀(yi) 節與(yu) 《周禮》中的官製、《春秋》的記事,都不會(hui) 空講道理。後世之人去古愈遠,就越不能直接理解這些經,隻能借助傳(chuan) 的闡釋,看出其中的道理,於(yu) 是越來越倚重於(yu) 傳(chuan) ,從(cong) 傳(chuan) 中學到的東(dong) 西較經書(shu) 本身更多,甚至以傳(chuan) 取代本經,如此導致的是越來越崇尚抽象、虛空的理論,而忘記了先王政典。這正是後來的儒者越來越固執、教條、玄虛的原因,也恰恰是章學誠所著力批評的。

 

晚清民國,隨著現代學術的建立,章氏“六經皆史”之說越來越受到重視。大致有兩(liang) 個(ge) 方向:其一是沿著章學誠的方向,從(cong) 曆史哲學和文明史的角度理解“六經皆史”之說,以章太炎、劉師培、劉鹹炘等為(wei) 代表;其二是從(cong) 現代曆史學科的角度,將“六經皆史”改造為(wei) “六經皆史料”,以梁啟超、胡適、內(nei) 藤湖南(Naitō Torajirō)、周予同等為(wei) 代表。後者將經學打散為(wei) 零碎的史料,雖有方法論上的意義(yi) ,但已完全解構了經學,是世界範圍內(nei) 曆史主義(yi) 的一部分,影響雖大,卻隻能算作“六經皆史”說的末流,對理解經學並無建設性的意義(yi) ,本文不多討論。我們(men) 還是集中於(yu) 第一個(ge) 方向。

 

由於(yu) 受到西學的影響,章太炎、劉師培在繼承章學誠六經出於(yu) 史官之論時,都將上古宗教結合起來講。章太炎說:“六藝,史也。上古以史為(wei) 天官,其記錄有近於(yu) 神話。”他結合各國古代宗教史說:“古史多出神官,中外一也。人言六經皆史,未知古史皆經也。”【20】此說已開近人論巫史傳(chuan) 統之端緒。他還將孔子視為(wei) 古之良史:“蓋孔子所以為(wei) 中國鬥杓者,在製曆史、布文籍、振學術、平階級而已。”【21】作為(wei) 古文經學家,太炎極重史學,但不是在學科的意義(yi) 上,而是在通過國史確立國族性,故曰“國之有史久遠,則亡滅之難”【22】。因而,孔子通過《春秋》確立中國文明史,在太炎看來有極其重要的文明意義(yi) 。陳壁生先生說,太炎“夷六藝於(yu) 古史”的做法,加速了經學的瓦解和史料化。【23】筆者以為(wei) ,太炎先生的經史之學與(yu) 六經皆史料之說還是有本質的不同,恰恰是在現代語境下發掘與(yu) 維護經學文明價(jia) 值最重要的方式。

 

劉師培的《古學起源論》《古學出於(yu) 史官論》《補古學出於(yu) 史官論》《古學出於(yu) 官守論》《中國哲學起源論》等文,構成《左庵外集》第八卷內(nei) 容,也形成關(guan) 於(yu) 巫史傳(chuan) 統的一個(ge) 係統論述。其論古學皆出於(yu) 史官,與(yu) 章學誠、章太炎大致相同。但他更追溯史官出於(yu) 巫官,古學皆來自宗教,則更加精當細致。《古學起源論》曰:“中國古代之學派,悉與(yu) 宗教相關(guan) 。”此宗教以天神地祇人鬼為(wei) 崇拜對象,“而人鬼為(wei) 一切宗教所由生”,即巫教。【24】《古學出於(yu) 史官論》則給以更詳細的推理:

 

民之初生,無不報本而返始。先王因其性以導之,而尊祖敬宗之說起矣。尊祖敬宗之說起,又必推祖所自出,而郊禘之典以興(xing) ;因郊禘之典以推之,而廟祧以設,壇以立,祭禮一門,遂為(wei) 三代之特典。且古代所信神權多屬人鬼,尊人鬼故崇先例,崇先例故奉法儀(yi) ,載之文字謂之法,謂之書(shu) ,謂之禮,其事謂之史職,以其法載之文字,而宣之士民者,謂之太史,謂之卿大夫。有官斯有法,故法具於(yu) 官;有法斯有書(shu) ,故官守其書(shu) 。是則史也者,掌一代之學者也。一代之學即一國政教之本,而一代王者之所開也。【25】

 

章學誠所論“六經皆史”本有相輔相成的兩(liang) 個(ge) 層麵:曆史哲學與(yu) 史官傳(chuan) 統。章太炎、劉師培並未多發揮其曆史哲學層麵,但在史官傳(chuan) 統的追溯上有巨大拓展。這雖必然依賴精細考證乃至現代考古發現,但仍然不隻是學科意義(yi) 上的曆史學,而是文明史的思想性判斷,最終仍可歸於(yu) 曆史哲學。對西方學術已然有些了解的章太炎和劉師培,尤其借助了現代宗教學的一些成果,將這一判斷提升為(wei) 文明史論斷,實則是融合傳(chuan) 統學問與(yu) 現代社會(hui) 科學一個(ge) 非常成功的個(ge) 案。章太炎將“史”理解為(wei) 曆史,並未背離章學誠原意;章學誠的“史”,也並非全無曆史之含義(yi) ,隻是較今天狹義(yi) 的曆史更廣。現代學者結合史官與(yu) 曆史來理解這種曆史哲學,仍然是對章學誠的繼承。

 

至劉鹹炘,自謂私淑章學誠,除去撰述眾(zhong) 多曆史著作外,對“六經皆史”的哲學層麵有更深入闡發。他稱自己學問對象“可一言以蔽之曰史”,而對於(yu) 章學誠《易教》中以曆法講易學則予以修正:“章氏徒以治曆授時為(wei) 說,舉(ju) 義(yi) 太狹,不與(yu) 《易》稱。夫《易》彰往而察來,神以知來,智以藏往,史之大義(yi) 也。”【26】初看上去,他似乎又回到李贄以《易》主變的舊說,其實不然。對西方哲學頗有研究的劉鹹炘,看到了易學、曆法、曆史背後共同的時間哲學,因而並未否定章學誠以曆法立說,隻是認為(wei) 太過狹窄,尚未上升到時間哲學層麵:“大明終始,六位時成,六爻相雜,惟其時物,其初難知,其上易知,此與(yu) 編年史同意,時即史之原理也。”【27】劉鹹炘同樣注意到巫史傳(chuan) 統與(yu) 經學之間的關(guan) 係,更注意到即使在巫史宗教充分人文化之後,曆法與(yu) 史學仍然有緊密關(guan) 聯:“夫一切學問,後皆離神教而獨立,何故天文與(yu) 史書(shu) 獨尚聯合?此必須求聯合之故而後可解也。蓋天道之顯然者為(wei) 四時,史本根於(yu) 時間,變本生於(yu) 時間。”【28】從(cong) 這個(ge) 角度來看他對《易》之為(wei) 史,乃至“六經皆史”的闡釋,則確有前人所未及者:“《禮》記現在事,《書(shu) 》《春秋》說已往事,《易》說未來事。”【29】

 

劉鹹炘從(cong) 非常宏觀的視角說:“人與(yu) 人合而有二事,橫曰群,縱曰史。”【30】這構成劉鹹炘學問的一個(ge) 基本架構,故其論六經之起源雲(yun) :“文字本以代語言而補其不及。語言之所不及者有二:橫之為(wei) 地之相去,此地與(yu) 彼地,口耳不及,代之者為(wei) 書(shu) 信與(yu) 辦事規則;縱之為(wei) 時之相去,前人與(yu) 後人,口耳不及,代之者為(wei) 賬簿記事冊(ce) 。此即六經所由起。”【31】他從(cong) 現代學科的角度說:“橫說謂之社會(hui) 科學,縱說則謂之史學,質說括說,謂之人事學可也。”“一縱一橫,端是橫,變是縱,要之皆兩(liang) 也。”【32】其所論橫與(yu) 縱,實即空間與(yu) 時間,故曰“先天之性,無殊於(yu) 時空”【33】。因而,六經之為(wei) 史,蘊涵了劉鹹炘對時空哲學的理解。

 

綜觀以上諸說可知,“六經皆史”是對經學來源的一種文明史論斷,並由此提升到曆史哲學的意義(yi) 。首先,就中華文明的文明起源而言,它確認了六經出自史官,史官又出自巫官,因而六經乃是巫史傳(chuan) 統人文化的產(chan) 物,濃縮了中華文明的基本精神。就其具體(ti) 方麵而言,六經本皆先王之政典,便是中國上古史的如實記錄;就其抽象方麵而言,其中亦體(ti) 現了中國文明對時空哲學的理解,首先在易學中有全麵呈現,又具於(yu) 《尚書(shu) 》觀象授時、《周禮》六官以及六經的方方麵麵。而孔子所撰《春秋》綜合這兩(liang) 個(ge) 方麵的指向,形成更明確的曆史敘事與(yu) 曆史哲學,其後為(wei) 司馬遷、班固等繼承,形成蔚為(wei) 大觀的史學傳(chuan) 統。經過曆代學者的闡發,這條線索仍然蘊含著巨大的生命力和進一步闡發的空間,應該為(wei) 今日經學研究所繼承。


二、六經皆禮

 

劉鹹炘於(yu) 《認經論》中說:

 

今人有駁章氏六經皆史之說者,謂史乃官名非書(shu) 名,當雲(yun) 六經皆禮。夫章氏所謂史者,乃指典守之官與(yu) 後世之史部言,示學者以書(shu) 本記事,古今同體(ti) 耳。要之為(wei) 官守之政教典章。以其官與(yu) 下流部目言,則謂之史;以其為(wei) 秩序言,則謂之禮;以其為(wei) 典章製定之常法言,則謂之經。三名一實,而義(yi) 不相該。以此譏章,則所謂朝三暮四,朝四暮三,名實未虧(kui) ,而喜怒為(wei) 用者矣。【34】

 

劉氏此處不僅(jin) 揭示出時人欲以“六經皆禮”說抗衡“六經皆史”說,而且進一步指出二說其實並無大的分別。劉鹹炘這裏所說的“今人”或為(wei) 劉師培弟子陳鍾凡。【35】陳鍾凡大力提倡六經皆禮說,作為(wei) 對“六經皆史”說的批評:

 

“六經皆史”之說……語半無征,將焉取信。且隸六經百家語於(yu) 史記之下,本末倒置,鑿枘強容,此目錄學者之謏聞淺見,不足以窺古人載籍之大體(ti) 者也。今推尋本氐,反輅於(yu) 推輪,窮層冰於(yu) 積水,以六籍皆禮,諸子皆禮教之支與(yu) 流裔之言,以正兩(liang) 家之謬。【36】

 

民國學者中,有數人明確提出“六經皆禮”。【37】如王蘧常曰:“鄒魯皆承孔子之後,六經之學者也。六經皆禮,禮不下於(yu) 庶人,故除鄒魯之士明習(xi) 六經外,其餘(yu) 中國之人誦六經者,多為(wei) 服官之縉紳先生也。”38顧實說:“然禮名儒書(shu) ,六經皆禮。故習(xi) 六藝之數者,獨得占儒之名矣。”39戴季陶說:“蓋曆代禮製,惟周為(wei) 盛,孔子著述及與(yu) 門弟子講學之記,皆為(wei) 習(xi) 禮之傳(chuan) ,若謂六經皆史,則六經皆不離禮。”【40】其中,陳鍾凡是最明確反駁“六經皆史”說的,但陳氏之學恰恰來自其師,即同時主張“六經皆史”的劉師培。劉師培於(yu) 1906年《典禮為(wei) 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考》一文提出:

 

禮訓為(wei) 履,又訓為(wei) 體(ti) 。故治國之要,莫善於(yu) 禮。三代以前,政學合一,學即所用,用即所學,而典禮又為(wei) 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故一代之製作,悉該入典禮之中,非徒善為(wei) 容儀(yi) 而已。試觀成周之時,六藝為(wei) 周公舊典,政治學術悉為(wei) 六藝所該,而周禮實為(wei) 六藝之通名。【41】

 

陳壁生先生將晚清民國諸種“六經皆禮”說歸納為(wei) 兩(liang) 條思路:其一以曹叔彥先生為(wei) 代表,主張“六經同歸,其指在禮”;其二以劉師培為(wei) 代表,其說為(wei) “六經皆史”說的轉化,“六經皆禮”說正是章學誠“六經者,皆先王之政典”的另一種說法,因政典即禮。42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劉鹹炘說此二說並無大的區別,確有道理。

 

陳鍾凡雖反對“六經皆史”說,卻非常自覺地繼承了對巫史傳(chuan) 統的考證:“尚古以巫史備一代著作之選,而巫史並典禮之官也。”“蓋唐虞以前,禮學掌於(yu) 巫史;殷周而後,巫史皆屬禮官。”【43】此處所說,唐虞之前禮掌於(yu) 巫史,應該是正確的,但說殷周後巫史皆為(wei) 禮官,則恐有商榷之處。殷周之後隨著官僚製度更加嚴(yan) 密,分類更加專(zhuan) 門,掌具體(ti) 典禮之官與(yu) 史官當然是有分別的,而由《左傳(chuan) 》《國語》等書(shu) 的記載觀之,史官仍然是知識最豐(feng) 富的,如老子為(wei) 史官,亦通於(yu) 禮,禮官卻未必能通此前巫史之職。【44】當然,陳先生在此提出巫史與(yu) 禮之間的關(guan) 係,確是極為(wei) 重要的問題,隻是隨著巫史傳(chuan) 統越來越人文化,越來越不再適合完全以官職來理解史與(yu) 禮的關(guan) 係。由此可看出,劉鹹炘說史、禮、經不過一事之三名,以此通言上古則可,而以之論春秋戰國以來的事卻越來越不適合。

 

因此,可以說,“六經皆禮”說是有激於(yu) “六經解史”說提出來的,二者之間有相輔相成的關(guan) 係,卻不能說二者是完全相同的一回事。由此,我們(men) 不能停留在六經於(yu) 史官之起源,而必須深入理解曹叔彥先生所代表的另一條思路,這條思路的禮學並非針對“六經皆史”而發。

 

首先要說明的是,曹先生本有一個(ge) 匯通諸經的思路,故其《複禮堂文集》卷二有《周易會(hui) 通大義(yi) 論略》【45】、卷四有《禮經會(hui) 通大義(yi) 論略》、卷六有《孝經會(hui) 通大義(yi) 論略》。由於(yu) 張之洞曾授意曹先生作十四經學,雖未完成,卻有《禮經學》《周易學》《孝經學》等存世,故其於(yu) 每一經出發,以會(hui) 通他經,這是曹先生一個(ge) 非常重要的思路。但即便有此思路,曹先生仍然賦予禮學以特別的地位。他可以說“易道於(yu) 六藝無所不貫”,卻不會(hui) 以易學統領諸經。惟有對於(yu) 禮學,他可以說:

 

六經同歸,其指在禮。《易》之象、《書(shu) 》之政,皆禮也。《詩》之美刺,《春秋》之褒貶,於(yu) 禮得失之跡也。《周官》,禮之綱領,而《禮記》則其義(yi) 疏也。《孝經》,禮之始,而《論語》則其微言大義(yi) 也。【46】

 

其說又於(yu) 《〈喪(sang) 服鄭氏學〉序》與(yu) 《周易鄭氏注箋釋》等處反複申論。誠如陳壁生先生所言,曹先生的思路來自經學內(nei) 部一條更久遠的傳(chuan) 統,其“六經同歸,其指在禮”之說最早來自《漢書(shu) ·禮樂(le) 誌》“六經之道同歸,而禮樂(le) 之用為(wei) 急”。但班固之說可以有很大的解釋空間,“禮樂(le) 之用為(wei) 急”可以從(cong) 完全實踐的角度理解,未必一定上升到理論。至鄭玄以《周禮》統攝三禮,複又以三禮統攝群經,形成一個(ge) 以禮為(wei) 核心的經學體(ti) 係,則已經在實質上確定了經學皆歸於(yu) 禮的原則。丁鼎、顧濤等先生的研究均已談到,自鄭玄之後,皇侃、孔穎達皆有以禮學統領諸經之說。而清代鄭學複興(xing) ,張爾岐、戴震、淩廷堪、黃式三、黃以周父子、皮錫瑞等均有類似言論。曹叔彥先生作為(wei) 黃以周先生的弟子,推尊鄭學,其六經皆禮之說,正是對鄭氏經學的繼承。

 

若綜合由“六經皆史”說演化而來的劉師培、陳鍾凡一係六經源於(yu) 典禮說,以及以曹叔彥先生為(wei) 代表的禮學統攝群經說,以重審劉鹹炘對經、史、禮三者異名而同實的認識,就會(hui) 看到六經皆禮說雖與(yu) “六經皆史”說有相當大程度的關(guan) 聯,但若說其僅(jin) 為(wei) 同一命題的不同說法,則不免失之簡單。

 

巫史傳(chuan) 統,在民國以來的學術界得到極大重視,有徐中舒、柳詒徵、徐複觀、範文瀾、楊向奎、張亞(ya) 初、劉雨、張光直、李澤厚、陳錦忠、王東(dong) 、李零、閻步克、席靜涵、許兆昌、何晉諸先生,從(cong) 史官或巫教的角度,運用古今學術方法,對這一傳(chuan) 統有更詳細而深入的闡釋。李澤厚先生以“由巫到史,釋禮歸仁”來概括這一傳(chuan) 統的演變,認為(wei) 巫文化的人文化形成了禮製傳(chuan) 統,在這個(ge) 過程中,史官是禮製的重要參與(yu) 者和建設者。【47】若從(cong) 這一角度檢討陳鍾凡與(yu) 劉鹹炘先生提出史官與(yu) 禮官的問題,我們(men) 可以有一個(ge) 更清晰的回答:史與(yu) 禮雖然有密切關(guan) 係,卻是從(cong) 不同角度看待誕生六經的這一文明形態。在早期的巫教中,各種儀(yi) 式典禮乃是禮,而執掌這些典禮的人為(wei) 巫史之官,巫史之官自然不同於(yu) 後世的著史者,他們(men) 也承擔了禮官的許多功能。如觀射父解巫覡的職責時說:“能知山川之號、高祖之主、宗廟之事、昭穆之世、齊敬之勤、禮節之宜、威儀(yi) 之則、容貌之崇、忠信之質、禋潔之服,而敬恭明神。”“能知四時之生、犧牲之物、玉帛之類、采服之儀(yi) 、彝器之量、次主之度、屏攝之位、壇場之所、上下之神祇、氏姓之所出,而心率舊典。”【48】這些顯然就是後世禮官的職責。在此,巫官、禮官與(yu) 史官確實很難區分,但在巫史之官主持典禮、進行卜筮之時,都還無所謂史書(shu) 。

 

隻有當掌書(shu) 記的史官將與(yu) 這些典禮相關(guan) 的內(nei) 容記錄下來,才是典籍意義(yi) 上的“史”,即章學誠所謂“政教典禮”,如典禮用樂(le) 為(wei) 《樂(le) 經》、典禮用詩為(wei) 《詩經》、典禮儀(yi) 節為(wei) 《儀(yi) 禮》、巫官卜筮記錄下來為(wei) 《易經》、將聖王所頒布的政令教訓記錄下來為(wei) 《書(shu) 經》,將政教典章的基本秩序與(yu) 官製體(ti) 係記錄下來為(wei) 《周官》,而將所有這些按照時代編年並予以褒揚譏刺便是《春秋》。關(guan) 於(yu) 先王政教典禮的這些記錄成為(wei) 六經,“六經皆史”在於(yu) 它們(men) 都由史官記錄,清晰地呈現出那個(ge) 時代的文明演進模式。因而,要使六經成其為(wei) 史,就必須有比較精確的曆法、編年以及記傳(chuan) 體(ti) 例。堯命舜曰“天之曆數在爾躬”,曆史得以成立,而其背後深厚的曆史哲學亦得以展開。此即劉鹹炘所說縱向的史。

 

若說“六經皆禮”,雖仍是針對史官的這些記錄,其側(ce) 重點卻相當不同。因為(wei) 此時所強調的已不再隻是史官對政教典禮的記錄,而是這些記錄中所呈現的文明結構與(yu) 其基本製度。【49】《詩經》《樂(le) 經》《儀(yi) 禮》這三部經所記是與(yu) 典禮直接相關(guan) 的內(nei) 容,以典禮來統攝儀(yi) 、樂(le) 、詩,自然毫無疑問。《易》是卜筮之書(shu) ,亦為(wei) 典禮之事,以禮統攝,亦在情理之中。但《書(shu) 經》和《周官》所記載的是官職製度和政令文告,何以亦視為(wei) 禮?漢儒發現《周官》,稱之為(wei) 《周禮》,鄭玄並視之為(wei) 三禮中最重要的“經禮”,而稱為(wei) “《禮》之綱”,其含義(yi) 在於(yu) 典禮中的各種原則正是政教的基本原則【50】,政教官製就是安排諸典禮的根據。《周官》中的官製既已為(wei) 禮,《尚書(shu) 》中的政令自然可視之為(wei) 禮,而《春秋》雖在體(ti) 裁上屬於(yu) 史書(shu) ,但其對曆史的評價(jia) 標準卻仍然是禮。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說“六經皆禮”,其更深層的含義(yi) 是,六經所構成的文明體(ti) 係乃是以禮樂(le) 原則構成的文明體(ti) 係,即劉鹹炘所說橫向的群。這與(yu) “六經皆史”的含義(yi) ,當然是不同的。劉鹹炘區分橫向、縱向兩(liang) 軸,卻一概以史稱之,而無法認真對待橫向的群與(yu) 社會(hui) 科學,不能說不是一種缺憾。

 

清楚了史與(yu) 禮兩(liang) 個(ge) 角度的不同,我們(men) 才能進一步看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會(hui) 通。首先,正如劉鹹炘所說,此中的關(guan) 鍵乃是時空哲學。縱向的時間構成曆史哲學,橫向的空間構成禮樂(le) 文明,但時空之間絕非截然二分,任何意義(yi) 上的曆史都不隻是私人史,隻有群體(ti) 的曆史才能構成文明,所以作為(wei) 史書(shu) 的六經,所記錄的內(nei) 容正是禮樂(le) 文明的政教典章。而各種禮典的製訂,又不可不考慮史的維度。《周易》作為(wei) 卜筮典禮所用之書(shu) ,“觀其會(hui) 通,而行其典禮”

 

因為(wei) 上古巫史文明中已有了禮樂(le) 形態的製度架構,才產(chan) 生了相應的六經記錄,並有了與(yu) 之相配合的曆法與(yu) 曆史。曆史的記錄,使禮樂(le) 文明得以傳(chuan) 承和豐(feng) 富;禮樂(le) 文明形態,則成為(wei) 曆史記錄的內(nei) 容。禮與(yu) 史如橫與(yu) 縱兩(liang) 條線索,相輔相成,共同構成中國經學的基本精神。


三、六經皆文

 

與(yu) “六經皆史”和“六經皆禮”相比,“六經皆文”說在現代中國經學界的影響要弱一些,而且關(guan) 注者多為(wei) 文學評論界的學者,與(yu) 前二說的主旨似頗不同。然而,“六經皆文”說是淵源更久的一種說法,即便主要關(guan) 注的是文章寫(xie) 法,其背後仍然有對經學文明更深刻的理解。之所以今天討論“六經皆文”說多從(cong) 文學評論角度入手,這本身就是現代學術分科的結果。要形成對經學更全麵的理解,就不能忽略“六經皆文”說。【51】

 

與(yu) 前二說都有關(guan) 係的劉師培,同樣被視為(wei) 主張“六經皆文”的學者52。他在《經學教科書(shu) 》中解釋“經”字的定義(yi) 說:

 

許氏《說文》“經”字下雲(yun) :“織也,從(cong) 糸巠聲。”蓋經字之義(yi) ,取象治絲(si) ,從(cong) 絲(si) 為(wei) 經,衡絲(si) 為(wei) 緯。引申之則為(wei) 組織之義(yi) 。上古之時,字訓為(wei) 飾,又學術授受多憑口耳之流傳(chuan) ,六經為(wei) 上古之書(shu) ,故經書(shu) 之文,奇偶相生,聲韻相協,以便記誦,而藻繪成章,有參伍錯綜之觀,古人見經文之多文言也,於(yu) 是假治絲(si) 之義(yi) 而錫以六經之名(如《易》有《文言》,而六爻之中亦多韻語,故爻字取義(yi) 於(yu) 交互。《尚書(shu) 》亦多偶語韻文,《詩》備入樂(le) 之用,故聲成文謂之音。孟子亦曰:“不以文害辭。”又孟子引孔子之言曰:“《春秋》,其文則史。”而《禮記·禮器》篇亦曰:“禮有本有文。”是六經之中,無一非成文之書(shu) 。)即群書(shu) 之用文言者,亦稱之為(wei) 經,以與(yu) 鄙詞示異(如《孝經》《道德經》《離騷經》之類是也,皆取藻繪成文之義(yi) ,又《吳語》雲(yun) :“挾經秉抱。”注雲(yun) :“兵書(shu) 也。”是兵書(shu) 之雜用文言者,亦可稱之為(wei) 經也。)後世以降,以六經為(wei) 先王之舊典也,乃訓經為(wei) 法,又以六經為(wei) 盡人所共習(xi) 也,乃訓經為(wei) 常,此皆經字後起之義(yi) 也。不明經字之本訓,安知六經為(wei) 古代文章之祖哉!【53】

 

劉師培此處的考證非常值得關(guan) 注。他之所以說六經為(wei) 文章之祖,不是在一般意義(yi) 上說六經是最早的文章、為(wei) 後人所繼承,而是從(cong) 本訓上理解“經”與(yu) “文”。經之本義(yi) 是治絲(si) ,已如上引。“文”之本義(yi) 此處未言,卻已暗含在論述之中。《說文》雲(yun) “錯畫也,象交文”,《易傳(chuan) ·係辭》則雲(yun) “物相雜故曰文”,可見,文之本義(yi) 乃是錯雜相交、井然有序的紋路。《係辭》雲(yun) “觀鳥獸(shou) 之文”,是鳥獸(shou) 自然形成的錯雜紋路;又雲(yun) “仰以觀於(yu) 天文,俯以察於(yu) 地理”,“參伍以變,錯綜其數,通其變,遂成天地之文”,這些都是自然形成的紋理。《賁·彖傳(chuan) 》雲(yun) :“剛柔交錯,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自然世界中的錯雜紋理是天文,而人類文明則是由人類的製作形成這種錯綜紋理。所以,劉師培解經之為(wei) 文,是非常樸素地理解其必有文言、有修辭,便於(yu) 記誦,如同治絲(si) 之錯綜不紊,正是人類文明的精巧創造。正如“六經皆史”的本義(yi) 並不複雜,隻是講六經是由史官記錄下來的先王政典;“六經皆文”的含義(yi) 也非常樸素,僅(jin) 僅(jin) 在形式上說六經必是以文言精心寫(xie) 就的,而並不關(guan) 乎其所寫(xie) 內(nei) 容為(wei) 何。

 

此說雖然簡單樸素,卻蘊含著相當豐(feng) 富的解釋空間。首先,此類書(shu) 籍既是精心寫(xie) 就,則其中內(nei) 容必然重要乃至神聖;其次,此類精巧架構既然如治絲(si) 、如交文,則這種文章形式與(yu) 內(nei) 容的關(guan) 係也必然值得進一步探究。因而,劉師培的此種說法,正是對源遠流長的“六經皆文”說一個(ge) 非常樸實、但也意味深遠的概括。

 

“六經皆文”說的思想淵源,可以直接追溯到先秦的文質論,它有兩(liang) 個(ge) 層次。其一是對文的重視。孔子盛讚鬱鬱周文,以“斯文在茲(zi) ”自任,均是在文明的意義(yi) 上講的,他說“言之無文,行而不遠”,則是在文采的意義(yi) 上說的,此數處“文”字具體(ti) 所指雖有不同,但其思想意義(yi) 是相關(guan) 的。文明乃是人類製度上的文飾,“文采”則是寫(xie) 作上的修辭。雖然無論文明還是文采都是孔子極力倡導的,但他又批評前代史書(shu) “文勝質則史”,主張“文質彬彬,然後君子”。這就是文質論的第二個(ge) 層次。孔子說的“文質彬彬”,也是在兩(liang) 個(ge) 層麵上說的。當他批評前代史官著作的文勝質,是在寫(xie) 作的文采上要文質相即;但既然說“然後君子”,則在修身乃至文明上也要做到文質相即。回到文質的本義(yi) ,作為(wei) 質上的紋理,文是不能獨立存在的,所以脫離質的文是不可取的,隻有文質彬彬,才能真正實現文明的價(jia) 值。《淮南子·本經訓》曰:“必有其質,乃為(wei) 之文。”《春秋繁露·玉杯》曰:“誌為(wei) 質,物為(wei) 文。文著於(yu) 質,質不居文,文安施質?”這都是對文質關(guan) 係非常精辟的論述。

 

孔子批評此前史官著作,是對史官傳(chuan) 統的修正與(yu) 繼承。《公羊傳(chuan) 》昭公十八年引孔子曰:“《春秋》之信史也,其序則齊桓、晉文,其會(hui) 則主會(hui) 者為(wei) 之也,其詞則丘有罪焉耳!”《孟子》曰:“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yi) 則丘竊取之矣。’”兩(liang) 處所說,應該是同一個(ge) 意思,正是其文質彬彬主張在《春秋》寫(xie) 作上的落實。但這種繼承與(yu) 修正並不限於(yu) 《春秋》的寫(xie) 作。《禮記·郊特牲》曰:“禮之所尊,尊其義(yi) 也。失其義(yi) ,陳其數,祝史之事也。故其數可陳也,其義(yi) 難知也。”馬王堆帛書(shu) 《要》孔子說:“讚而不達於(yu) 數,則其為(wei) 之巫;數而不達其德,則其為(wei) 之史。史巫之筮,鄉(xiang) 之末也,好之而非也。後世之士疑丘者,或以易乎?吾求其德而已,吾與(yu) 史巫同塗而殊歸者也。”無論是對《禮》還是對《易》的理解上,孔子都在改造巫史傳(chuan) 統。可見,其對文的理解,與(yu) 對史和禮的理解又是相通的。六經皆史,但應有義(yi) 灌注其中;六經皆禮,但不應隻是禮儀(yi) ,亦應有禮義(yi) ;同樣,六經皆文,但文應附質。如果說孔子之前的六經,在形式上都體(ti) 現了史、禮、文三個(ge) 層麵,那麽(me) 孔子刪定、孔門弟子所詮釋的六經,因其對經義(yi) 的關(guan) 注,才真正完善了這三個(ge) 層麵。

 

秦漢之後,無論理解文明的構成還是文章寫(xie) 作上,文質彬彬都成為(wei) 一條主線,而這正是六經皆文說的實質。如王充《論衡·佚文》言:“文人宜遵五經六藝為(wei) 文。”劉勰《文心雕龍》以文質論為(wei) 其基本理論框架,亦以經學開始文學史的描述。顏之推《顏氏家訓》說:“夫文章者,原出五經。”特別是到了中唐之後,韓愈、柳宗元“口不絕吟於(yu) 六藝之文”,主張以經書(shu) 為(wei) 文章的標準。54元明之際的唐桂芳正是在評價(jia) 韓、柳古文時,明確提出了“六經皆文”四字:

 

夫六經皆文也,獨《進學解》曰“《春秋》謹嚴(yan) ”,“《易》奇而法”。謹嚴(yan) 尚能知之,奇而法非知道者,孰能言之!《易》曰“日中見鬥”,有其象而無其理也。“載鬼一車”,無其象而有其理也。《易》雖奇而貴於(yu) 有法,所以為(wei) 經。三代而降,《莊》《騷》非不奇也,而昧於(yu) 有法。荀、楊非不謹也,而失於(yu) 有嚴(yan) 。唐推韓退之奇而且法,柳子厚謹而且言。【55】

 

今所見明確標出“六經皆文”四字的,最早應該不是唐桂芳,稍早的元代理學家鄭玉說:“以文章為(wei) 學,古無是也。六經皆文章也,而不以文名;堯舜周孔皆文人也,而不以文聖。”56其後,明人李濂又雲(yun) :“夫六經皆文也,萬(wan) 事皆道也。古之聖賢,有是實於(yu) 中,則必有是文於(yu) 外,如響之應擊,影之隨形,光明之從(cong) 炬。是故見諸一身,達諸庻物,發諸辭令,施諸政事,無往非文,亦無往非道也。何必筆之簡編,托之著述,而後謂之文邪!”【57】王立道雲(yun) :“夫三代皆文人,六經皆文法,而君子以為(wei) 不然,豈非至文不華,徳立而言該者哉!是故其中粹以和,其外燁以光,不期於(yu) 文,而天下後世莫複以文爭(zheng) 雄焉。”【58】李濂和王立道的論說都是基於(yu) 文質論而言的,強調文采與(yu) 質實之間的關(guan) 係。

 

清代袁枚被認為(wei) 是“六經皆文”說最重要的倡導者。他說:

 

文章始於(yu) 六經,而範史以說經者入《儒林》,不入《文苑》,似強為(wei) 區分。然後世史家俱仍之而不變,則亦有所不得已也。大抵文人恃其逸氣,不喜說經;而其說經者又曰:吾以明道雲(yun) 爾,文則吾何屑焉?自是而文與(yu) 道離矣。不知六經以道傳(chuan) ,實以文傳(chuan) 。《易》稱修詞,《詩》稱詞輯,《論語》稱為(wei) 命,至於(yu) 討論修飾而猶未已,是豈聖人之溺於(yu) 詞章哉?蓋以為(wei) 無形者道也,形於(yu) 言謂之文,既已謂之文矣,必使天下人矜尚悅繹,而道始大明。若言之不工,使人聽而思臥,則文不足以明道,而適足以蔽道。故文人而不說經可也,說經而不能為(wei) 文不可也。【59】

 

不少文學史研究者認為(wei) ,袁枚所主張的“六經皆文”與(yu) 漢宋間人主張的“文本於(yu) 經”是兩(liang) 種相當不同的主張,“文本於(yu) 經”的本質是宗經,而“六經皆文”的本質是文學,代表著文學對經學束縛的突破。60雖然我們(men) 承認不同時代、不同語境下的說法背後很可能有不同的文學主張,但若糾結於(yu) 文學相對於(yu) 經學的獨立性,卻未免偏頗。從(cong) 袁枚的這段論述看,他既然說“文章始於(yu) 六經”,顯然也是讚同“文本於(yu) 經”的,隻是不讚同將經學與(yu) 文章截然分開,因為(wei) 六經本即文章,且非常重視修辭,如一味枯燥說經而毫無文采,經學也就得不到傳(chuan) 播了。經學家惠棟曾致書(shu) 袁枚,認為(wei) 他的文人事業(ye) 是舍本逐末,勸他從(cong) 事經學研究。袁枚在回書(shu) 中反駁說:

 

來書(shu) 懇懇以窮經為(wei) 朂,慮仆好文章,舍本而逐末者。然比來見足下窮經太專(zhuan) ,正思有所獻替,而敎言忽來,則是天使兩(liang) 人切磋之意,卒有明也。夫德行本也,文章末也,六經者,亦聖人之文章耳,其本不在是也。古之聖人,德在心,功業(ye) 在世,顧肯為(wei) 文章以自表著耶!孔子道不行,方雅言詩書(shu) ,禮以立敎,而其時無六經名。後世不得見聖人,然後拾其遺文墜典,強而名之曰經,增其數曰六,曰九,要皆後人之為(wei) ,非聖人意也。【61】

 

惠棟認為(wei) 袁枚不從(cong) 事經學是舍本逐末,而袁枚嘲諷他說,經學亦非聖人之本,其本在德在功業(ye) ,而不在著書(shu) ,所以自己做文章與(yu) 惠棟研究經學都是舍本逐末,不必是此非彼。袁枚的這兩(liang) 段文字,從(cong) 正反兩(liang) 個(ge) 角度闡釋六經皆文的道理。正麵說,傳(chuan) 道需要文字的修飾,所以六經都是非常好的文章;反麵說,無論文章還是經書(shu) ,畢竟都隻是對道的記錄和文飾,而非道本身。綜合此二說,“六經皆文”的含義(yi) 已然清晰,文乃是對道之實的必要文飾,文飾不等於(yu) 道本身,卻是傳(chuan) 道所必須的。此說自然可以作為(wei) 文學理論來看待,卻也是理解經書(shu) 與(yu) 其內(nei) 容之關(guan) 係的重要理論工具,其根源正是文質論。

 

其實,作為(wei) 文人的袁枚除了講六經皆文外,也有頗類似於(yu) “六經皆史”的說法:“古有史而無經。《尚書(shu) 》《春秋》,今之經,昔之史也;《詩》《易》者,先王所存之言;《禮》《樂(le) 》者,先王所存之法。其策皆史官掌之。”【62】錢鍾書(shu) 先生早已注意到,袁枚與(yu) 章學誠之間學問雖異,卻頗有不謀而合之處。【63】章學誠也說“後世文字,必溯源於(yu) 六藝”,頗似“六經皆文”之說,而其《史德》篇更言“史所貴者義(yi) 也,而所具者事也,所憑者文也” 【64】。史書(shu) 本來就是一種文,可見,“六經皆史”與(yu) “六經皆文”還是可以相通的。

 

不過,說聖人為(wei) 文人,六經為(wei) 其所作文章的說法,卻是章學誠所不會(hui) 同意的。因為(wei) 章學誠認為(wei) 六經均非刻意而作,孔子存周公舊典,而並非自為(wei) 其說,後世文人集部興(xing) 起,恰恰是文章之學的敗壞。但這隻能說明,章學誠在文章之法上更強調文質彬彬,痛詆文勝質之弊導致“史學不亡而亡矣”65。崇周文而否定文勝質,重史學而力辟“其文史”,正是《文史通義(yi) 》的主旨所在。


四、餘(yu) 論:六經三說辯證

 

古今學者對六經的概括,當然還不止這三說。如宋濂的六經皆心學【66】、馮(feng) 夢龍的六經皆情教【67】、錢鍾書(shu) 的六經皆詩【68】等,皆可備一說。六經之書(shu) 博大精深,自然可以從(cong) 不同角度、以不同理論來解讀詮釋。但在眾(zhong) 多說法中,“六經皆史”“六經皆禮”“六經皆文”三說尤其重要,因為(wei) 三者本是同源,都從(cong) 宏觀角度對經學在中國文明中的地位與(yu) 角色的概括,也都包含了進一步闡釋的豐(feng) 富可能性。

 

史、禮、文這三個(ge) 方麵,在世界各大文明的經典中都有各自的形態,因而成為(wei) 西方古典學和聖經闡釋學的基本架構。如古希臘文明,《荷馬史詩》既是其早期曆史的記錄,更是其詩文的鼻祖,其中記錄的城邦、法律、宗教製度,構成了希臘製度的基本元素。作為(wei) 羅馬帝國的史詩,維吉爾的《埃涅阿斯紀》不僅(jin) 構成羅馬的神聖古史,形成羅馬史詩的典範,更宣示了羅馬帝國的政治精神。猶太人的《聖經》,《曆史書(shu) 》為(wei) 其史,《律法書(shu) 》為(wei) 其禮,《智慧書(shu) 》為(wei) 其文,但整部經作為(wei) 猶太政典的記錄,亦可視為(wei) 猶太古史,更是文學典範。《新約聖經》的四福音和《使徒行傳(chuan) 》為(wei) 其史,而“新的約法”便是其禮,整部書(shu) 同樣是文學的典範。

 

不過,史、禮、文三者之間是怎樣的關(guan) 係,如何構成一個(ge) 整體(ti) 文明形態,特別是在其進一步的詮釋中會(hui) 呈現出怎樣的麵貌,就非常不同了。比如,在古希臘文明中,悲喜劇詩人、政治家、史學家、哲學家都可視為(wei) 《荷馬史詩》的繼承者和詮釋者。其中,詩人和政治家成為(wei) 希臘城邦最顯赫的代表,哲學家與(yu) 詩人處在長期的爭(zheng) 論之中,與(yu) 政治處在無法化解的張力中,體(ti) 現在蘇格拉底之死的事件中。赫西俄德、修昔底德這樣的史學家固然重要,但並不足以與(yu) 詩歌和哲學相抗衡,更沒有形成係統的曆史哲學。羅馬帝國則因其氣吞寰宇的氣勢,其政治與(yu) 曆史都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像凱撒這樣的政治家同時又是史學家。但羅馬的哲學與(yu) 詩歌卻相對邊緣,很難得到充分發展。猶太人借助其神聖曆史、文字和律法而形成的文明形態,有著豐(feng) 富的文明內(nei) 涵和強大的文明力量,卻難以支撐一個(ge) 足夠強大的政治體(ti) 。基督教在《新約聖經》的基礎上,以基督受難這一事件為(wei) 中心,借助希臘哲學的詮釋,確立了強大的教會(hui) 及其禮製,發展出豐(feng) 富的文明傳(chuan) 統,但政教紛爭(zheng) 卻成為(wei) 其始終難以擺脫的問題。

 

今天的西方,將這幾個(ge) 古典傳(chuan) 統熔鑄於(yu) 一爐,在普遍世界曆史的文明理想之下,以其絢麗(li) 多元的文明工具,建構著現代國家與(yu) 社會(hui) 的政教製度。這種文明的統合不能說不成功,其間的張力與(yu) 問題也不可謂不多。現代學科體(ti) 係的建立,正是這一文明形態的產(chan) 物。我們(men) 生在今之世,這些已不可避免地進入到我們(men) 的生活和傳(chuan) 統當中,而其中產(chan) 生的諸種問題也早已成為(wei) 我們(men) 自身的問題。此時再來重返經學,它既是我們(men) 自身的文明源頭,也已成為(wei) 現代文明的他者。蔚為(wei) 大觀的經學,其各個(ge) 領域、各個(ge) 分支都有許多研究課題值得開展,但從(cong) 宏觀上理解經學,史、禮、文三者不僅(jin) 完全內(nei) 在於(yu) 中國經學自身的傳(chuan) 統,而且可與(yu) 西方古典學與(yu) 聖經闡釋學應構成有效的對話,使我們(men) 汲取構建現代中國文明的力量。

 

從(cong) 經學起源的角度看,史、禮、文是從(cong) 不同角度對同一文明現象的理解。巫史傳(chuan) 統是中國文明的母體(ti) ,史官對禮典製度的記錄,便構成了六經的最初來源。就其所記內(nei) 容而言,是禮;就其記錄修辭而言,是文;就其記錄形態而言,是史。在這三個(ge) 方麵的綜合中,六經中滲透著巫史傳(chuan) 統的深刻痕跡,如“絕地天通”所理解的天人關(guan) 係、對喪(sang) 祭之禮的重視、卜筮傳(chuan) 統中對命運的理解,以及對生生自然的尊崇,等等。

 

不過,經學雖起源於(yu) 巫史傳(chuan) 統,卻並未停留在巫史形態。孔子及其弟子的刪述詮釋,將這三方麵的意義(yi) 都提煉出來。孔子著《春秋》,反對“文勝質則史”,主張“文質彬彬”,強調“禮之所尊,尊其義(yi) 也”,使史、禮、文的精神得到真正的提升,擺脫了樸素的巫史形態,進入“煥乎其有文章”的禮樂(le) 文明。於(yu) 是,對史的強調,就不再隻是枯燥乏味的政典記錄,其中貫穿著對時空哲學的理解,以及對曆史走向的文質闡釋;對禮的重視,就不再隻是鍾鼓玉帛的儀(yi) 容,而是經禮三百、曲禮三千的禮樂(le) 製度;對文的考究,也不止是對文辭華美的一味追求,而是對修文反質的精巧雕琢。

 

對於(yu) 今天的詮釋者來說,最直接有意義(yi) 的,當然並非上古之時的巫史形態,而是經學詮釋中呈現出的哲學形態,這不僅(jin) 是曆代經學詮釋的最終依據,也是構造現代中華文明的最重要資源。但是,每次經學的新詮釋都必須返回到三代語境中,通過對產(chan) 生經學之時代的製度、曆史與(yu) 文明源頭的重新認識,才能提煉出有益於(yu) 當代的文明精神。因而,六經三說的文明史意義(yi) ,正在不斷督促我們(men) 回到經學文本的源頭,為(wei) 其注入更新鮮的血液和生命。而今,大量考古成果,使我們(men) 對六經背後的巫史傳(chuan) 統和禮樂(le) 製度有了更多的認識;源源不斷的簡帛資源,使經學文本有了更多可參照和依據的文本;世界各大文明作為(wei) 他山之石,也在幫助我們(men) 認識自己的文明特征。所有這些都使我們(men) 在現有學科分類的架構下,重新理解禮樂(le) 文明區別於(yu) 希臘城邦、羅馬帝國、契約國家的特點,在文質論的語境下思考文明與(yu) 自然的辯證關(guan) 係,並在中國獨特的時空哲學中思考人類曆史的意義(yi) ,以重建世界曆史。



注釋
 
1參見廖峰:《天道與史事——王陽明“五經皆史”論義疏》,《陽明學刊》第2輯,貴州:貴州人民出版社,2006年;賈慶軍、徐廈:《章學誠“六經皆史”與陽明“五經皆史”之關係探究——兼論禮製儒學與心性儒學》,《寧波大學學報》人文科學版2017年第1期;孫誌強:《王陽明“六經皆史”與“道器之辨”思想初探——以陽明論“禮”“樂”為線索》,《懷化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
 
2[明]王陽明:《傳習錄》,吳光、董平、錢明、姚延福編校:《王陽明全集》上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10頁。
 
3“客曰:‘子學道者,曷以史自居?’噫!是烏知六經之皆史乎?又烏知仲尼為史之聖乎?六經,群言之宗也,仲尼萬世之眼也。”([明]趙貞吉:《史業二門都序》,《趙文肅公文集》卷23,明萬曆十三年趙仲德刻本。)
 
4“經、史一物也。史而不經,則為穢史矣,何以垂戒鑒乎?經而不史,則為說白話矣,何以彰事實乎?故《春秋》一經,春秋一時之史也。《詩經》《書經》,二帝三王以來之史也。而《易經》則又示人以經之所自出,史之所從來,為道屢遷,變易匪常,不可以一定執也。故謂‘六經皆史’可也。”([明]李贄:《焚書續焚書》,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214頁。)
 
5“夏商以前,經卽史也,《尚書》《春秋》是已。至漢而人不任經矣,於是乎作史繼之。”([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2,民國九年徐紹啟匯編重印廣雅書局本。)
 
6“夫誌亦史也,古人文之精者為史,六經皆史也。六經之有《春秋》,猶法律之有斷案。《春秋》者,聖人之刑書也,是非二百四十年之事,於萬八千字之中,筆則筆,削則削,何其簡且嚴也,雖以遊夏之徒,未嚐口授其微義,而獨以同恥許左氏,故其傳與語多得夫子之秘旨焉。”([清]丁煒:《〈武昌府誌〉序》,《問山文集》卷1,清鹹豐四年丁拱辰重刻本。)
 
7廖峰:《天道與史事——王陽明“五經皆史”論義疏》,第70頁。
 
8[清]章學誠撰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上》,北京:中華書局,2014年,第1頁。
 
9[明]李贄:《焚書續焚書》,第214頁。
 
10[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下》,第24頁。
 
11[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中》,第14頁。
 
12同上,第14頁。
 
13同上,第15頁。
 
14[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易教上》,第1頁。
 
15同上,第2頁。
 
16梁啟超雲:“其史學,蓋一種曆史哲學也。”(梁啟超:《近代學風之地理的分布》,《梁啟超全集》第12冊,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8年,第278頁,標點有改動。)
 
17[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書教上》,第38頁。
 
18[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傳記》,第291頁。
 
19[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史釋》,第271-272頁。
 
20章太炎:《訄書·清儒》(重訂本),《章太炎全集》第3卷,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52-153頁。
 
21章太炎:《駁建立孔教議》,《太炎文錄初編》,《章太炎全集》第8卷,第202頁。
 
22章太炎:《國故論衡》,《章太炎全集》第4卷,第235頁。
 
23陳壁生:《經學的瓦解》,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4年,第51頁。
 
24劉師培:《古學起源論》,《左庵外集》卷8,《劉申叔遺書》下冊,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473-1475頁。
 
25劉師培:《古學出於史官論》,《劉申叔遺書》下冊,第1477頁。
 
26劉鹹炘:《認經論》,《推十書》甲輯一,上海:上海圖書館、上海科學技術出版社,2009年,第31頁。
 
27同上,第31-32頁。
 
28劉鹹炘:《道家史觀說》,《推十書》甲輯一,第43頁。
 
29劉鹹炘:《認經論》,《推十書》甲輯一,第34頁。
 
30劉鹹炘:《一事論》,《推十書》甲輯一,第18頁。
 
31劉鹹炘:《認經論》,《推十書》甲輯一,第30頁。
 
32劉鹹炘:《道家史觀說》,《推十書》甲輯一,第43頁。
 
33劉鹹炘:《一事論》,《推十書》甲輯一,第21頁。
 
34劉鹹炘:《認經論》,《推十書》甲輯一,第32頁。
 
35顧濤:《論“六經皆禮”說及其延伸路徑》,《中國哲學史》2018年第2期。
 
36陳鍾凡:《諸子通誼》,台北:商務印書館影印本,1977年,第9頁;陳鍾凡:《經學通論》,南京:東南大學石印本,1923年,第9頁。
 
37參見李才朝:《“六經皆禮”說考論》,《國際儒學論叢》2016年第2期;丁鼎、馬金亮:《“六經皆禮”說申論》,《孔子研究》2021年第4期。
 
38王蘧常:《諸子學派要詮》,上海:上海書店,1987年,第6頁。
 
39顧實:《諸子文學略說》,《國學叢刊》1924年第2卷第2期。
 
40戴季陶:《學禮錄》卷3,南京:正中書局,1945年,第40頁。
 
41劉師培:《典禮為一切政治學術之總稱考》,《劉申叔遺書》下冊,第1543頁。
 
42陳壁生;《兩種“六經皆禮”》,《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2期。
 
43陳鍾凡:《諸子通誼》,第6-7頁。
 
44參見許兆昌:《周代史官文化——前軸心期核心文化形態研究》,長春:吉林大學出版社,2001年,第74-82頁。
 
45曹元弼:《複禮堂文集》,台北:文史哲出版社,1973年影印版,第125頁。
 
46同上,第539頁。
 
47李澤厚:《從巫到史釋禮歸仁》,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5年,第13頁。
 
48徐元誥撰:《國語集解》(修訂本),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512-516頁。
 
49參見陳戍國:《論六經總以禮為本》,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主編:《禮學與中國傳統文化——慶祝沈文倬先生九十華誕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136-145頁;劉豐:《先秦禮學思想與社會的整合》,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47-59頁。
 
50參見吳飛:《禮樂文明的構成——文質論社會理論初探》,《社會》2023年第5期。
 
51關於六經皆文的詳細討論,參見龔鵬程:《六經皆文》,台北:台灣學生書局,2008年。
 
52劉春霞:《劉師培的“六經皆文”說及其文章學史意義》,《安康學院學報》2015年第6期。
 
53劉師培:《經學教科書》,《劉申叔遺書》下冊,第2074-2075頁。
 
54吳夏平:《試論中唐“六經皆文”觀念的生成》,《文學遺產》2016年第6期。
 
55[明]唐桂芳:《白雲集自序》,程傳敏編:《唐氏三先生集》,明正德十三年張芹刻本。
 
56[元]鄭玉:《師山先生文集·遺文》卷1,嘉靖刻補後印本,第1頁。
 
57[明]李濂:《嵩渚集》卷63,嘉靖二十五年刻本,第4頁。
 
58[明]王立道:《具茨集》,萬曆刻本,第23頁。
 
59[清]袁枚:《虞東先生文集序》,《小倉山房詩文集》卷10,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1380頁,標點略有改動。
 
60參見傅道彬:《“六經皆文”與周代經典文本的詩學解讀》,《文學遺產》2010年第5期;潘堯:《晚清六經皆文的話語實踐——論劉熙載〈藝概〉文章觀的建構》,《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21年第4期。
 
61[清]袁枚:《答惠定宇書》,《小倉山房詩文集》卷18,第1528-1529頁。
 
62[清]袁枚:《史學例義序》,《小倉山房詩文集》卷10,第1382頁;《隨園隨筆》卷24《古有史無經》條,嘉慶十三年刻本,第9頁。
 
63龔剛:《論錢鍾書對“六經皆史”“六經皆文”說的傳承發展》,《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3期。
 
64[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史德》,第257頁。
 
65[清]章學誠撰、葉瑛校注:《文史通義校注·書教上》,第36頁。
 
66參見劉玉敏:《六經皆心學——宋濂哲學與浙東學術》,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21年。
 
67馮夢龍雲:“六經皆以情教也。”([明]馮夢龍:《〈情史〉序》,長沙:嶽麓書社,2003年,第2頁。)
 
68傅道彬先生將錢鍾書“古史即詩”說概括為“六經皆詩”。(參見傅道彬:《“六經皆文”與周代經典文本的詩學解讀》,《文學遺產》2010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