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清江：朱熹《乞贈陶威公廟額》中的曆史、思想與(yu) 信仰

來源：“中山大學哲學係”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二月初九日辛巳

          耶穌2024年3月18日

2024年3月13日，中山大學哲學係2023級研究生“哲學前沿”係列講座第三講在錫昌堂103室舉(ju) 行。本次講座由中山大學哲學係張清江副教授主講“朱熹《乞贈陶威公廟額》中的曆史、思想與(yu) 信仰”，由中山大學哲學係吳重慶教授主持。

張清江副教授主講

吳重慶教授主持

主持人吳重慶老師首先介紹，張清江老師的研究兼及中國哲學和宗教學兩(liang) 個(ge) 領域。接著，吳重慶老師引入了與(yu) 本場講座問題密切相關(guan) 的背景知識：王朝秩序在中國基層的建立，不一定是由上而下，很多是由下往上爭(zheng) 取的結果；地方社會(hui) 被王朝承認的一個(ge) 重要途徑，就是其所信奉的神靈被賜封；如果得到王朝的承認，相應的神靈祭祀就被列入正祀，相反則是淫祀；但朝廷不會(hui) 隨意賜封，除了選擇聖賢型的神靈，還會(hui) 考慮其在地方的靈驗性。可見，地方社會(hui) 與(yu) 中央朝廷在“神靈”這一問題上的互動方式，構成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中一種重要實踐。

講座開始，張清江老師首先概括了其關(guan) 注的核心問題，即如何在信仰者實際生活經驗中理解“神聖”的作用方式，在這一問題視角下，重要的不是去討論“神聖”本身的存在和屬性，而是從(cong) 經驗的角度理解其如何顯現在信仰者生活之中，及其如何構成信仰者賴以建構自身意義(yi) 體(ti) 係的終極依據。接下來，張清江老師介紹了本次講座的對象與(yu) 研究目的。講座要處理的是朱熹請求朝廷為(wei) 其治下都昌縣陶威公廟封賜廟額的特定奏狀，通過梳理這一文本所記述的“事件”，張清江老師力圖在曆史、思想和信仰的不同維度，揭示作為(wei) 理學家和地方官員的朱熹與(yu) 信仰秩序之間的關(guan) 係，以此重探理學家有關(guan) 聖賢祭祀的信仰經驗，進而理解禮樂(le) 文明傳(chuan) 統的精神世界和信仰邏輯。

事件原委

張清江老師指出，本次講座討論的文本，是朱熹處理具體(ti) 政務時寫(xie) 的奏狀。這篇奏狀完整敘述了事件經過，可以幫助澄清學界已有的一些誤解，更重要的是，通過觀察這樣一個(ge) 有著堅定理學信仰的儒者，如何麵對跟民間信仰有密切關(guan) 聯的地方祠廟，可以很好地呈現朱熹如何把理學信仰落實在具體(ti) 實踐之中。

接著，張清江老師詳述了這一曆史事件的來龍去脈。事件起於(yu) 朱熹擔任南康知軍(jun) ，到達南康後，他即下發榜牒文，尋訪先賢遺跡，陶侃位居尋訪對象之首。以先賢敦化風俗的做法，在兩(liang) 宋地方官員的治理實踐中非常普遍，尤其是在朱熹所處的南宋時代，供奉理學家的先賢祠大量出現，朱熹等理學家正是這一潮流的積極推動者。在朱熹看來，陶侃作為(wei) “圖經”所記當地有名曆史人物，其事跡又包含“興(xing) 建義(yi) 旗，康複帝室，勤勞忠順”等政治品德，自然應當是宣揚的典範之一。

尋訪陶侃遺跡的牒文獲得反饋。都昌縣民向朱熹報告當地陶侃廟的事跡，“乞加封號”，朱熹親(qin) 自到都昌縣尋訪勘察，認為(wei) 民眾(zhong) 說法“委是著實”，所以上奏轉運使。然而，對於(yu) 陶侃這位跟當地有關(guan) 聯的曆史先賢，以及奉祀他的當地祠廟，都昌民眾(zhong) 的認知和態度，跟朱熹大不一樣。由此，張清江老師進入對地方民眾(zhong) “陶太尉信仰”的分析。

地方民眾(zhong) 的“陶太尉信仰”

通過朱熹奏狀中所引民眾(zhong) 說法可以清楚看出，民眾(zhong) 信奉陶威公，是相信其是一個(ge) 能夠以超自然方式解決(jue) 生活困境的神靈。對此，南宋洪邁所編《夷堅誌》中也有專(zhuan) 門的故事，可以表明當時民眾(zhong) 信仰陶太尉的流行觀念。這一信仰方式表現出傳(chuan) 統民間信仰對人神關(guan) 係的基本理解，用美國學者韓森的說法，即“人神互存”或“人神互惠”：神靈為(wei) 信仰者提供庇護，民眾(zhong) 有義(yi) 務對神靈進行報償(chang) 。民眾(zhong) 報答神靈的方式，除了整修廟宇、重新塑像，也包括向朝廷申請對神靈進行封賜，讓朝廷正式認可他們(men) 所相信的神靈。

張清江老師指出，針對人神之間的互惠關(guan) 係，不能單純用功利性、實用性去標識，中國傳(chuan) 統民間信仰所表現的實用形態背後，蘊含著更廣泛、深刻的情感信仰和精神邏輯，這一信仰邏輯與(yu) 儒家觀念在根本上並無二致，隻是在如何理解神聖顯現的形態以及相應如何做出回應上，兩(liang) 者大相徑庭。但無論如何，朱熹尋訪先賢的初衷，與(yu) 民眾(zhong) 的“陶威公信仰”之間有很大區別。先賢具有卓越的曆史功績和良好的政治品德，是儒家正統的代表，陶威公的靈應事跡則主要跟個(ge) 人福祉相關(guan) 。那麽(me) ，麵對民眾(zhong) 這樣的信仰態度，作為(wei) “理學家”的朱熹會(hui) 如何反應？

理學信仰下的“先賢”及其祭祀

張清江老師從(cong) 朱熹的奏狀“書(shu) 寫(xie) ”和文本結構，分析朱熹麵對張力的處理方式。首先，朱熹支持對陶侃的祭祀，他接受民眾(zhong) 請求並向朝廷奏狀可以表明這點。但朱熹並不接受民眾(zhong) 信仰陶太尉的方式，他在奏狀中始終強調陶侃作為(wei) 先賢的功德和“忠義(yi) ”，幾乎不提朝廷和民眾(zhong) 更關(guan) 心的“靈應”事實；民眾(zhong) 請求為(wei) 神靈陶太尉“加封號”，朱熹奏狀卻是“特賜廟額，以表忠義(yi) ，更不別賜爵號”，理由是其生前爵位已經“稱其行事之實”，也即沒有後來的各種所謂靈應事跡需要再加爵賜。從(cong) 宋代官方封賜政策及其他類似奏狀來看，朱熹這份申請賜封的奏狀頗顯特別，但這恰恰反映出朱熹對陶侃作為(wei) 先賢祭祀的堅持。

應該如何理解朱熹眼中先賢祭祀的性質與(yu) 意義(yi) ？朱熹指出，之所以要祭祀聖賢，是因其“有功德在人，人自當報之”（《朱子語類》卷三）。這裏的“功”和“德”並非單純從(cong) 人自身的評價(jia) ，而是蘊含著從(cong) 天道超越性角度的價(jia) 值評判。對古人來說，立德、立功最重要的意義(yi) ，在於(yu) 透過完善人間秩序的努力去參與(yu) 天道秩序的構建和流行，從(cong) 而踐行屬於(yu) 人的天命。麵對做出這種功德的聖賢，“人自當報之”的“報”，是後人要通過祭祀的方式體(ti) 認並參與(yu) 聖賢事業(ye) 之中，“自當”的說法意味著這樣的參與(yu) 是源自人性麵對天命呼召的必然行動，而非可以選擇的隨意舉(ju) 動。而對朱熹來說，祭祀實踐以真切的“精神”感通為(wei) 基礎，由此，祭祀先賢陶侃絕非隻是將其作為(wei) 與(yu) 當下無關(guan) 的過往曆史人物加以紀念，而是借由祭祀實現與(yu) 陶公之“神”的感通，以此使自身通達於(yu) 聖賢及其所象征的超越性秩序。

在張清江老師看來，理學家始終相信自己生活於(yu) 一個(ge) 充滿“神”的宇宙之中，認為(wei) 天地間所有事物都有顯示自己神聖力量的形式。但不同於(yu) 民間信仰，理學家的“神”作為(wei) 宇宙生化流行的靈妙與(yu) 力量，要求的是人對天道召喚和神聖宇宙秩序的回應性參與(yu) ，而非將其作為(wei) 解決(jue) 自身現實困境的人格化存在。儒家對祭禮“報本”的理解，在實踐者眼中始終包含著回到源初和參與(yu) 神聖秩序的意涵，這意味著儒家祭禮本身內(nei) 涵著超越性的向度，由此可以解釋其為(wei) 何不能接受民間信仰的理解方式。

結語：回到實踐者視角下的“祭禮經驗”

最後，基於(yu) 這一個(ge) 案帶來的思考，張清江老師做了兩(liang) 點總結。首先，“禮樂(le) ”文明的精神蘊含於(yu) 禮樂(le) 信仰者據其展開的具體(ti) 生活實踐之中，必須深入到文明傳(chuan) 統下禮樂(le) 精神世界的發生機製與(yu) 意義(yi) 結構，回到“意義(yi) ”的精神現場，闡明其如何產(chan) 生特定的意義(yi) 經驗及其價(jia) 值影響方式。其次，宋代理學家既有對祭祀理念的思想建構，也在現實中進行著大量麵向地方神祠和聖賢祠的祭祀實踐，更是極力推動聖賢祠祀在地方社會(hui) 的普遍化。對這些信仰行為(wei) 的理解，不應忽略其“設教”的指向，但不能僅(jin) 從(cong) 社會(hui) 功能的外在角度進行理解，更要將之作為(wei) “人類精神的創造”，在更深層意義(yi) 上解釋行動背後的信仰結構和精神意向性。

講座結束後，吳重慶老師對講座進行評議。吳重慶老師提出講座帶來的兩(liang) 點延伸思考，一是大傳(chuan) 統與(yu) 小傳(chuan) 統的互動：中國民間信仰研究作為(wei) 小傳(chuan) 統需要了解大傳(chuan) 統，而在大傳(chuan) 統的思考框架中又應當如何去看待神、靈驗、信仰的問題？儒學作為(wei) 大傳(chuan) 統的主幹，麵對這些問題，有時也存在困難，比如與(yu) 祖宗、先賢之間，剛剛張清江老師講到以“氣”為(wei) 媒介來進行感應，但是“氣”在每個(ge) 人心中的影響是不同的，究竟如何獲得人在天地係統中那種整全或者超越感，可能是比較複雜的問題。二是朝廷最終為(wei) 什麽(me) 沒有批準朱熹的奏狀？如果有進一步的材料，會(hui) 更有意思。朱熹反對民眾(zhong) 功利化、靈驗化的一麵，但朝廷也許恰恰因此不喜歡朱熹的乞奏。朝廷可能不會(hui) 像理學家那樣思考，朝廷希望將地方社會(hui) 納入到朝廷的政治秩序中，因而也需要考慮民眾(zhong) 的需求和心理。因而，在推動地方跟王朝互動的過程中，不僅(jin) 有類似於(yu) 朱熹這樣的士大夫，還有地方其他精英、地主集團，同時，有很多途徑推動地方與(yu) 王朝的互動，共同造就出中國這麽(me) 一個(ge) 廣大的社會(hui) 和文化共同體(ti) 。

提問環節

同學提問

現場同學也就張清江老師的講座展開積極思考，主要提出三個(ge) 方麵的問題：一是先賢祭祀與(yu) 地方神祀的關(guan) 係，二者是否常常會(hui) 重合？朱熹是否做過切實的努力，讓民眾(zhong) 理解其祭祀理念？二是朱熹對祭祀和鬼神的理解，與(yu) 早期儒家之間的關(guan) 聯。三是祭禮與(yu) 現代社會(hui) 的關(guan) 係，祭禮在今天如何普及？

張清江老師回應說，先賢祠與(yu) 地方神祠之間確實會(hui) 有一些重疊，陶威公廟就是一個(ge) 例子，但大部分先賢祠主要與(yu) 儒家知識精英有關(guan) ，與(yu) 一般民眾(zhong) 缺乏直接關(guan) 聯。朱熹肯定希望將其對於(yu) 先賢祭祀的信念和相關(guan) 禮樂(le) 實踐推行到民間，《朱子家禮》即是通過為(wei) 冠婚喪(sang) 祭四種禮儀(yi) 製定切實的禮儀(yi) 程式，將其推廣到民間。

就朱熹思想與(yu) 早期儒家對待鬼神的態度來說，張清江老師認為(wei) 沒有矛盾。因為(wei) 孔子講“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等，並不意味著孔子對鬼神的存在做出否定，而隻是在關(guan) 切人的現實行動意義(yi) 上給出的解釋，對孔子來說，應該以一種什麽(me) 樣的方式麵對鬼神，要跟此前殷商祭祀方式之間不同，但不是否定鬼神祭祀。朱熹延續著整個(ge) 儒家傳(chuan) 統對於(yu) 鬼神及其與(yu) 人的關(guan) 聯這些問題的一般理解，但從(cong) 理氣論角度對其進行了特定的哲學解釋。

就祭禮與(yu) 現代社會(hui) 的關(guan) 係，張清江老師指出，現在社會(hui) 上其實已經比較重視祭禮的普及，當然在現代社會(hui) 恢複祭禮麵臨(lin) 挑戰，主要是古今思考方式有很大差別。今天重建祭禮，首先需要真正理解祭禮的精神。

講座合影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