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除膩粉呈風骨

作者：楊立華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正月十九日壬戌

          耶穌2024年2月28日

“湯一介樂(le) 黛雲(yun) 人生三書(shu) ”，湯一介、樂(le) 黛雲(yun) 著，北京時代華文書(shu) 局2023年10月第一版，177.00元

大學者的短文章，往往可觀。

一向喜歡讀湯先生、樂(le) 先生的回憶文章和學術思想短論，但從(cong) 未留意做認真的比較，印象中文如其人，與(yu) 平時跟兩(liang) 位先生交流的觀感一致。這次北京時代華文書(shu) 局將兩(liang) 位先生的散文精粹和文化隨筆合編為(wei) 三本書(shu) 同時出版，給了我在參照中閱讀和學習(xi) 的機會(hui) 。

細讀兩(liang) 位先生的文章，會(hui) 發現文風上的共性：真誠自然、樸實無華，有極強的自省和反思的氣質。湯先生和樂(le) 先生都出身世家，在近代以來中國的巨變中經曆了人生的漲落。湯先生的哲學家氣質將跌宕起伏洗練成波瀾不驚：“我和樂(le) 黛雲(yun) 結婚已經五十三年了。在這五十三年中，我們(men) 經曆著種種的苦難，不是她成為(wei) 右派，就是我成為(wei) ‘黑幫’，不是我被‘隔離審查’，就是她在深山‘勞動改造’。記得我在‘隔離審查’期間，兩(liang) 三周可以放我回家半天，每次她就炒好一罐雪裏蕻，送我回到未名湖的小橋邊。我成為(wei) ‘黑幫’時，白天勞動，晚上被關(guan) 在一座樓裏寫(xie) 檢查，她就坐在樓下的石階上，等我回家。”樂(le) 先生的文字會(hui) 多些跳動，同樣樸素親(qin) 切，但有始終不變的浪漫熱情，也隱隱有消不盡的塊壘。兩(liang) 位先生的人生多數時候是逆風的。個(ge) 體(ti) 與(yu) 時代風向的種種錯位，既刻下了傷(shang) 痕和烙印，也因此留出了反思所必需的距離。兩(liang) 位先生對他們(men) 經曆的特殊時代都有深刻的省察。對於(yu) 個(ge) 人在複雜情境裏的選擇，有留白，無諉過；有自責，無矯飾。在修辭術過剩的時文風氣裏，讀這樣“雕琢複樸”的文章，如聞夏日風荷。

在兩(liang) 位先生的學術回顧中，都談到了湯用彤先生的深刻影響。《望之儼(yan) 然，即之也溫——我心中的湯用彤先生》中的許多片斷，讀來動人。樂(le) 先生1958年被劃定“極右派”。從(cong) 不求人的湯用彤先生找到時任北大副校長的江隆基，為(wei) 樂(le) 先生求得了八個(ge) 月的“緩期”。八個(ge) 月哺乳期滿那天，“下鄉(xiang) 的通知立即下達”。“記得離家時，湯一介還在黃村搞‘四清’，未能見到一麵。趁兒(er) 子熟睡，我踽踽獨行，從(cong) 後門離家而去。偶回頭，看見湯老先生隔著玻璃門，向我揮了揮手”——樂(le) 先生克製的筆觸下，湯用彤先生的溫厚人格觸人心弦。樂(le) 先生太直。湯用彤先生就在病床上給她講“沉潛”的含義(yi) ：“沉，就是要有厚重的積澱，真正沉到最底層；潛，就是要深藏不露，安心在不為(wei) 人知的底層中發展。”含蓄的提醒背後，是何等深沉的嗬護！ 讀樂(le) 先生、湯先生關(guan) 於(yu) 湯用彤先生的回憶，讓我對《論語》“鯉趨而過庭”一章作為(wei) 父親(qin) 的孔子的深情有了更真切的感受。兩(liang) 位先生在學術道路上的不懈求索，應該始終伴隨著湯用彤先生沉靜、溫暖的目光吧。

湯先生的學術文章一向平實，不刻意求深而自然深邃入理。即使是《郭象與(yu) 魏晉玄學》這樣的大著作，也是如此。《湯一介 樂(le) 黛雲(yun) ：給大家的國文課》一卷選入的《論儒家哲學中的真善美問題》是湯先生的代表作之一。“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是湯先生對中國傳(chuan) 統哲學要義(yi) 的創造性總結，體(ti) 現了中國哲學對“真”“善”“美”問題的獨到理解。這一體(ti) 係化的建構是湯先生在1983年加拿大蒙特利爾召開的第17屆世界哲學大會(hui) 上提出的。劉述先先生《蒙特利爾世界哲學會(hui) 議紀行》中專(zhuan) 門寫(xie) 道：“會(hui) 議的最高潮是由北大教授湯一介用中文發言，探討當前第三期儒學發展的可能性，由杜維明教授擔任翻譯。湯一介認為(wei) 儒學的中心理念如‘天人合一’‘知行合一’‘情景合一’在現代都沒有失去意義(yi) ，理應有更進一步發展的可能。這一番發言雖然因為(wei) 通過翻譯的緣故而占的時間很長，但出乎意料的清新立論通過實感的方式表達出來，緊緊地扣住了觀眾(zhong) 的心弦。講完之後全場掌聲雷動，曆久不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講義(yi) 》是書(shu) 中另一篇過目難忘的文章。湯用彤先生是治佛教史的名家。湯一介先生於(yu) 中國佛教史素有家學。對於(yu) 《心經》這樣膾炙人口的名篇，如何做不蔓不枝而又透徹清晰的解釋，是難點所在。湯先生這篇講義(yi) 從(cong) 解題入手，講古時譯經的“五不翻”原則，以此解釋何以佛經中保留諸多音譯；其次分略說和廣說兩(liang) 個(ge) 部分，對二百六十字的《心經》全文做了解說。名相解釋精準，義(yi) 理闡發宏富。平易耐讀，無冗贅處。非大手筆不能為(wei) 也。

作為(wei) 中國比較文學學科的開拓者，樂(le) 先生的學術視野寬闊，對中西方文學都有自己專(zhuan) 門的研究和探索。選目中的兩(liang) 篇《讀〈世說新語〉隨記》，應該既有王瑤先生的學術趣味的影響，也與(yu) 湯用彤先生、湯一介先生的魏晉玄學研究有關(guan) 。《探索人的生命世界——漫談米蘭(lan) ·昆德拉的小說》一文則在呈現昆德位小說獨特肌理的同時，浸入了自己對於(yu) 生命、存在和曆史的思考。與(yu) 借文學批評承載自己的理論趣味的文章不同，樂(le) 先生的分析和闡發裏始終有對文學作品的文學性的關(guan) 注。沒有生硬的概念堆砌，隻有深入閱讀帶來的洞見。

修辭的惡趣味無處不在。寫(xie) 作的自覺意味著對自己長久以來形成的、同時又在不斷形成的修辭慣習(xi) 的反省與(yu) 克服。文風關(guan) 聯著學風，茲(zi) 事體(ti) 大。不要讓“膩粉”遮蓋了風骨，這是兩(liang) 位先生的文章給我的教誨。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