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小剛】《詩經·羔羊》:自由的無條件性比動物的自然還要自然

欄目:散思隨劄
發布時間:2024-03-14 19:49: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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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小剛

作者簡介:柯小剛,男,西曆一九七三年生,湖北大冶人,字如之,號無竟寓,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創建道裏書(shu) 院、同濟複興(xing) 古典書(shu) 院,著有《海德格爾與(yu) 黑格爾時間思想比較研究》《在茲(zi) :錯位中的天命發生》《思想的起興(xing) 》《道學導論(外篇)》《古典文教的現代新命》《心術與(yu) 筆法:虞世南筆髓論注及書(shu) 畫講稿》《生命的默化:當代社會(hui) 的古典教育》等,編有《儒學與(yu) 古典學評論(第一輯)》《詩經、詩教與(yu) 中西古典詩學》等,譯有《黑格爾:之前與(yu) 之後》《尼各馬可倫(lun) 理學義(yi) 疏》等。

《詩經·羔羊》:自由的無條件性比動物的自然還要自然

作者:柯小剛

來源:“寓諸無竟”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五年歲次甲辰二月初二日甲戌

          耶穌2024年3月11日

 

委蛇行道與(yu) 返回的自然:讀《羔羊》之二

 

柯小剛(無竟寓)

 

《詩之為(wei) 詩:詩經大義(yi) 發微卷一》節選

 

羔羊之皮,素絲(si) 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羔羊之革,素絲(si) 五緎。委蛇委蛇,自公退食。

羔羊之縫,素絲(si) 五總。委蛇委蛇,退食自公。

 

(《詩經·召南·羔羊》)

 

人的具體(ti) 性或者說有限性,首先就體(ti) 現在吃飯之上,其次體(ti) 現在穿衣上,再次體(ti) 現在居室、最後體(ti) 現在行走上。常言所謂“衣食住行”在《羔羊》篇都有體(ti) 現。“羔羊之皮,素絲(si) 五紽”是衣,“退食自公”是食,公所或退而居家是住,“委蛇委蛇(yí)”是行。衣食住的緊迫需求,在從(cong) 容自得的行道中得到適度的滿足和節製。《羔羊》全篇的旨歸,就在行道委蛇之象。

 

行道幾乎是絕大多數詩篇發生的機緣。詩篇所寫(xie) ,也多在路上。《關(guan) 雎》入室琴瑟鼓樂(le) 之前,經曆了漫長的“左右流之”“寤寐求之”;《葛覃》歸寧父母,連起興(xing) 之葛也從(cong) 山穀的一邊延施到另一邊;《卷耳》“置彼周行”“陟彼高岡(gang) ”,是在路上的深思和遠望。《鵲巢》嫁娶,卻隻寫(xie) 車馬的往來,“百兩(liang) 禦之”“百兩(liang) 將之”;《采蘩》《采蘋》寫(xie) 祭祀,卻多著墨於(yu) 山野祭品的采摘,“於(yu) 沼於(yu) 沚”“於(yu) 彼行潦”。有道路,然後有世界。是道路把天地之間的莽原敞開為(wei) 人類的生活世界。行走,然後望見遠方,而不是反過來。為(wei) 什麽(me) 詩謂之“風”?作詩謂之“行吟”?觀夫《詩》三百多在路上,可知矣。

 

路上的行走可以是從(cong) 容的,也可以是急迫的。《邶風·北風》“既亟隻且”是急迫,“其虛其邪”是從(cong) 容(“邪”即“徐”)。急迫是迫於(yu) 情(無論是感情還是處身情勢),從(cong) 容是適於(yu) 性。《關(guan) 雎》“輾轉反側(ce) ”“寤寐思服”是迫於(yu) 情,“悠哉悠哉”“琴瑟友之”是適於(yu) 性。《野有死麕》“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是迫於(yu) 情,“舒而脫脫兮,無感我帨兮”是適於(yu) 性。道路的遙遠可以緩解情的急迫,行道的節律有助於(yu) 找回適性的從(cong) 容。為(wei) 什麽(me) 一個(ge) 手足無措的孩子,當他投入遊戲就可以忘懷陌生環境帶來的焦慮?為(wei) 什麽(me) “駕言出遊”即可“以寫(xie) (瀉)我憂”(《邶風·泉水》)?這些日常經驗可以幫助我們(men) 思考,為(wei) 什麽(me) 道路這樣一種司空見慣的事物可以成為(wei) 中國思想的基本取象?

 

不吃,人會(hui) 餓死;無衣,人會(hui) 凍死;沒有房子和“房事”,人甚至不會(hui) 出生。衣食住往往相關(guan) 於(yu) 急迫的情勢和欲望,而行道並非無之即死的基本生理需求。在《論語·先進》侍坐章的各言其誌中,子路、冉有的誌向陳述涉及饑飽貧富,公西華談及服飾禮儀(yi) ,都是國計民生之必須,而曾點之對則涉及一次貌似無關(guan) 緊要的暮春出遊、悠遊行道。孔子“吾與(yu) 點也”之意,在肯認無用的“遊”帶來生命的從(cong) 容。這種從(cong) 容並不是可有可無的飯後甜點,而是決(jue) 定吃飯本身是否屬於(yu) 人類文明活動的關(guan) 鍵,因為(wei) ,通過“遊”獲得的從(cong) 容節度可以緩解衣食欲望的遽迫,並把它們(men) 納入到禮樂(le) 生活的寬裕溫柔、中和節製之中。

 

從(cong) 子路、冉有的觀點來看,以及從(cong) 荀子《禮論》、黃宗羲《原君》的觀點來看,《羔羊》的“委蛇委蛇”是豐(feng) 衣足食的結果;而從(cong) “與(yu) 點之意”出發,卻可以看到相反的一麵:在本源的意義(yi) 上,“委蛇委蛇”恰恰是衣所以豐(feng) 、食所以足的前提。如果不能委蛇自得,雖豐(feng) 足而猶遽迫;如果能“委蛇委蛇”,自適其性,則可以“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le) ”(《論語·雍也》)。顏回之所以能豐(feng) 衣足食於(yu) 簞食瓢飲,安居於(yu) 陋巷,是因為(wei) 他首先已經是自由人,真正的自由人,無條件的自由人。這種自由的無條件性比動物的自然還要自然,因為(wei) 它是返回的自然。返回的自然就是人們(men) 已經說濫了的但並不真正理解的“自由”。這種自由是對自然本性的回歸。

 

《莊子·逍遙遊》裏的“鷦鷯巢於(yu) 深林,不過一枝;偃鼠飲河,不過滿腹”不是鷦鷯、偃鼠說的話,是許由對堯說的話。這句話表麵上說的是動物的自然,實際說的是人的自由。動物自足其性,但不自知,是為(wei) 自然;人能自知其自足,複其本性,是為(wei) 自由或返回的自然。自知,所以能自由,所以能不自由。正因為(wei) 有不自由的可能性,自由才是自由或返回的自然,而不是直接的自然。自知,所以能自失,故人能貪得無厭、奢靡無度、喪(sang) 心病狂、倉(cang) 皇遽迫,這便是不自由;自知,亦所以能自反,能自誠明而自我成就,能成己而成物,這便是自由。鷦鷯、偃鼠之所以能自足,是因為(wei) 它們(men) 自在其性,未離自然;顏回之所以能不改其樂(le) ,是因為(wei) 他能自知其性,返回自然。

 

同樣,“儵魚出遊從(cong) 容,是魚之樂(le) 也”(《莊子·秋水》)並不是魚說的話,而是莊子說的話。在這一點上,惠施是對的。但惠施隻關(guan) 心自然或魚是否快樂(le) 或人是否知道魚快樂(le) 不快樂(le) ,而莊子觀魚的焦點卻是人的自由或返回的自然。莊子說“我知之濠上”,而非知之水中。濠上觀魚之樂(le) 的本質是自由之樂(le) 或返回的自然之樂(le) 。“儵魚出遊”是魚的自然,知“魚之樂(le) ”是人的自由返回於(yu) 自然的投射,“從(cong) 容”則是自由與(yu) 自然的融合:“從(cong) 容”既是對“儵魚出遊”的自然摹狀,也是觀魚者的自由對自然情態的返回。與(yu) 之相反,或者說與(yu) 之相同,《羔羊》的“委蛇委蛇”則既是“退食”之人的自由摹狀,也是其自由表現為(wei) 一種類似於(yu) “儵魚出遊”的自然情態。

 

鷦鷯、偃鼠所喻指的生活狀態,首先是因為(wei) 有了“委蛇委蛇”,然後一枝之木、滿腹之水才是富足的。相反,一個(ge) 殺盡鄰居、獨占山頭的居者,一個(ge) 斷流取利、沿流設卡、巧立名目、魚肉百姓的飲者,卻永遠是不可能富足的。即使擁有十萬(wan) 大山,他也會(hui) 感覺無處可居;即使擁有整條富春江,他也會(hui) 感覺無水可飲。他一心所想的,是去占有更多山林和河流。他永遠是自己的欲望和所占有之物的奴隸,因此他既不自由,也遠離自然。淺層的自由是對自然的擺脫,深層的或真正的自由卻是對自然的返回[ 關(guan) 於(yu) 自由和自然的關(guan) 係,可參張軒辭“席勒論自由、自然與(yu) 人性的整全:從(cong) 《散步》詩的解讀出發”,見《關(guan) 東(dong) 學刊》2021年第2期]。如果不能返回自然,停留在反自然的淺層自由中,那麽(me) ,他擁有越多,就越陷入貧窮。這不是寓言,這是人類生活的實情。

 

《羔羊》之人何以能節儉(jian) ?以其能委蛇行道。反之亦然:何以能委蛇?以其能節儉(jian) 衣食。節儉(jian) 並非違反衣食天性的自然,恰恰相反,惟節儉(jian) 能複歸衣食需要之天性自然。鷦鷯巢林於(yu) 一枝,偃鼠飲河止滿腹,這是天理自然,自適而不害物,委蛇委蛇;獨占山頭,斷流取利,這是人欲,賊物而自戕,害性傷(shang) 生,使自己和他人都處在一種褊急相殘的關(guan) 係之中。一旦如此,則勤奮致富會(hui) 變成貪得無厭,節儉(jian) 美德會(hui) 變成吝嗇褊急。

 

所以,《羔羊》詩義(yi) 的要點,並不在“素絲(si) 五紽”的節儉(jian) (如《詩經原始》所論),而在“委蛇委蛇”的寬裕從(cong) 容。《魏風·葛屨》《唐風·蟋蟀》都是勤勞節儉(jian) 的典型,而毛詩以《葛屨》為(wei) “機巧趨利”“儉(jian) 嗇褊急”,以《蟋蟀》為(wei) “儉(jian) 不中禮”,正是因為(wei) 二者都缺乏《羔羊》的寬裕從(cong) 容。至於(yu) 巴爾紮克筆下的葛朗台,更是早期現代生活方式建立之初的吝嗇富豪典型。韋伯的《資本主義(yi) 與(yu) 新教倫(lun) 理》也論證了現代形式的勤儉(jian) 與(yu) 資本主義(yi) 生產(chan) 生活方式的關(guan) 係。現代性驅使傳(chuan) 統的勤奮美德異化為(wei) 高強度的緊張勞動,使節儉(jian) 異化為(wei) 成本控製和勞資矛盾。在這個(ge) 問題意識背景重讀《羔羊》,可以促使我們(men) 思考真正的自由和真正的文明生活方式究竟應該是一種什麽(me) 樣的狀態?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