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國榮】思想史中的蘇東坡

欄目:思想評論
發布時間:2024-02-08 21:26: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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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國榮

作者簡介:楊國榮,男,西曆1957年生,浙江諸暨人,華東(dong) 師範大學哲學博士。現任華東(dong) 師範大學人文社會(hui) 科學學院院長、哲學係教授,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所長,兼任中國哲學史學會(hui) 會(hui) 長、華東(dong) 師範大學學術委員會(hui) 主任。著有《王學通論——從(cong) 王陽明到熊十力》《善的曆程:儒家價(jia) 值體(ti) 係的曆史衍化及現代轉換》《心學之思——王陽明哲學的闡釋》《理性與(yu) 價(jia) 值——智慧的曆程》《存在的澄明——曆史中的哲學沉思》《科學的形上之維——中國近代科學主義(yi) 的形成與(yu) 衍化》《倫(lun) 理與(yu) 存在——道德哲學研究》《存在之維——後形而上學時代的形上學》等。

思想史中的蘇東(dong) 坡

作者:楊國榮(西北師範大學哲學學院、浙江大學馬一浮書(shu) 院)

來源:澎湃新聞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臘月初五日戊寅

          耶穌2024年1月15日

 

蘇東(dong) 坡是中國文化史上重要的文學家和思想家,為(wei) 人多才多藝,富有生活情趣,既好美食,又善調製,所謂“東(dong) 坡肉”,最早便出自其手。同時,對山水情有獨鍾,即使流放於(yu) 外,也不忘遊曆各處。在山東(dong) 日照的五蓮山,我曾有幸循其足跡:據曆史記載,他認為(wei) 五蓮山在某方麵類似雁蕩山,按我的實地考察,此言確實不虛。蘇東(dong) 坡一生雖常處逆境,但依然樂(le) 觀向上,不僅(jin) 自己追求人生的理想,而且為(wei) 官一方時,總是努力造福世人,杭州的蘇堤、惠州的西湖,均留下了他在這方麵的“政績”。

 

在文學上,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有很重要的建樹;在學術上則是蜀學的創始人之一,其思想史地位毋庸置疑。從(cong) 思想取向看,蘇東(dong) 坡一方麵認同儒學,另一方麵又在不同層麵吸取佛、道兩(liang) 家的思想,表現出一種溝通佛、儒、道三家的趨向。他曾指出:“六祖所雲(yun) 不思善,不思惡,即喜怒哀樂(le) 之未發也。”(朱熹:《蘇黃門老子解》,見蘇軾:《道德真經注》附錄一,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101頁)六祖即慧能,“喜怒哀樂(le) 之未發”是《中庸》中的觀點,這裏表現出引佛釋儒的旨趣。同時,他又肯定了道家以虛無為(wei) 存在之源的觀點:“至虛極於(yu) 無,至實極於(yu) 有。無為(wei) 大始,有為(wei) 成物。”(蘇軾:《東(dong) 坡易傳(chuan) 》卷七,吉林文史出版社,2002年,290頁)“古者,物之所從(cong) 生也。有者物之今,則無者物之古也。”(蘇軾:《道德真經注》,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15頁)可以看到,儒、釋、道各家在他那裏都占有重要的位置。

 

當然,作為(wei) 一個(ge) 重要的思想史人物,蘇東(dong) 坡的貢獻首先體(ti) 現於(yu) 文學和學術上。在美學和藝術方麵,蘇東(dong) 坡既是一位才華橫溢的文學家,也是一位有個(ge) 性的理論家,他一方麵從(cong) 事文學創作,有不少傳(chuan) 世之作,另一方麵又對文學現象做出了反思。在文學和藝術的反思過程中,蘇東(dong) 坡提出了不少重要觀點。以“常形”與(yu) “常理”之間關(guan) 係而言,在評論繪畫的時候,他對二者做了區分,指出:“餘(yu) 嚐論畫,以為(wei) 人禽宮室器用皆有常形,至於(yu) 山石竹木,水波煙雲(yun) ,雖無常形,而有常理。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當,雖曉畫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於(yu) 無常形者也。雖然,常形之失,止於(yu) 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當,則舉(ju) 廢之矣。以其形之無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謹也。世之工人,或能曲盡其形,而至於(yu) 其理,非高人逸才不能辦。”(蘇軾:《淨因院畫記》,《蘇東(dong) 坡全集》第6冊(ce) ,中華書(shu) 局,2021年,2876頁)“常形”即通常被觀察到的外在形態,引文中提到的人禽、宮室、器用,都有其常形。但同時,相關(guan) 對象又有“常理”,它體(ti) 現了事物更內(nei) 在和本質的規定。如果僅(jin) 僅(jin) 注重常形而忽視常理,對相關(guan) 對象本身就難以真正把握。“常形”是形之於(yu) 外的現象,“常理”則具有內(nei) 在性。對蘇東(dong) 坡而言,對作品應該注重它的內(nei) 在精神,後者構成了主導的方麵。如所周知,在談到藝術鑒賞能力時,他曾指出:“論畫以形似,見與(yu) 兒(er) 童鄰。”(蘇軾:《書(shu) 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二首·其一》,《蘇東(dong) 坡全集》第1冊(ce) ,489頁)鑒賞藝術作品,如果僅(jin) 僅(jin) 用外在形態去評論,看它像不像,那麽(me) ,這種見解與(yu) 兒(er) 童就沒什麽(me) 差別了。這裏從(cong) 另一角度指出了神似的重要,神似與(yu) 他所說的“常理”相關(guan) ,它超越於(yu) 形似,注重“神似”,可以視為(wei) “常理”具有更重要意義(yi) 這一看法的具體(ti) 化。

 

在評論畫家的藝術成就時,蘇東(dong) 坡也以“常理”為(wei) 主要出發點。對當時畫家文與(yu) 可的評論便體(ti) 現了這一點:“與(yu) 可之於(yu) 竹石枯木,真可謂得其理者矣。”(蘇軾:《淨因院畫記》,《蘇東(dong) 坡全集》第6冊(ce) ,2876頁)竹石、枯木是所繪的對象,所謂“得其理”,也就是肯定在創作過程中,非拘泥於(yu) 外在之形,而是深入到事物的內(nei) 在之理。同時,在蘇東(dong) 坡看來,在藝術上,隻有把握了理,才能理解事物所以然之故,並進一步達到內(nei) 外的合一:“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nei) 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蘇軾:《文與(yu) 可畫筼簹穀偃竹記》,《蘇東(dong) 坡全集》第6冊(ce) ,2875頁)這裏,內(nei) 外合一、心手相應被看作是一種重要的藝術之境,如果未能達到這一境界,便表明對已有藝術成果理解不夠(不學之過也)。所謂心手相應,也就是創作過程和與(yu) 內(nei) 在意念完全合拍,從(cong) 現在哲學意義(yi) 上說,這就是真正“知道如何”:自賴爾以來,現代哲學每每區分Knowing how和Knowing that,心手相應意味著對前者(如何做)有了具體(ti) 把握。在蘇東(dong) 坡看來,隻有達到了心手合一之境,才能說一個(ge) 人在藝術上已經達到了較為(wei) 深厚的程度。如所周知,莊子也有類似看法,他曾以斫輪為(wei) 例,對此作了更具體(ti) 的論述:“斫輪,徐則甘而不固,疾則苦而不入。不徐不疾,得之於(yu) 手而應於(yu) 心,口不能言,有數存焉於(yu) 其間。”(《莊子·天道》)“得手應心”,也肯定了手與(yu) 心之間的默契。在這一方麵,蘇東(dong) 坡與(yu) 莊子的觀點具有一致之處。

 

在藝術和美學方麵,蘇東(dong) 坡的另一重要見解,涉及創作過程中自由想象與(yu) 規範製約的關(guan) 係問題。他曾提出:“出新意於(yu) 法度之中,寄妙理於(yu) 豪放之外。”(蘇軾:《書(shu) 吳道子畫後》,《蘇東(dong) 坡全集》第5冊(ce) ,2498頁)這裏“法度”與(yu) 規範相通,“出於(yu) 法度”表明創作過程需要合乎一定規範,無論繪畫,還是書(shu) 法,都是如此。“妙理”“新意”則包含內(nei) 在的創造性,它們(men) 不一定拘守於(yu) 某種外在的規範。在文學創作過程中,一方麵需要合乎法度和規範,另一方麵要允許自由的思考、自由創造、自由想象。從(cong) 哲學史上看,黑格爾曾對規則的專(zhuan) 橫性提出了批評,所謂規則專(zhuan) 橫也就是僅(jin) 僅(jin) 強調外在規範,完全忽略內(nei) 在的創造性。同樣,康德對美學有深入研究,其特點在於(yu) 把自由想象放到重要的位置,蘇東(dong) 坡將創作過程的自由想象和規範加以溝通,與(yu) 黑格爾、康德無疑有相通之處,這一路向也有合理之處。

 

在認識論上,蘇東(dong) 坡提出了一些很重要、但人們(men) 可能不太注意的觀點。他認為(wei) ,對外部世界的把握要從(cong) 耳目之官入手:“事不目見耳聞,而臆斷其有無,可乎?”(蘇軾:《石鍾山記》,《蘇東(dong) 坡全集》第6冊(ce) ,2879頁)其中包含如下之意:如果不通過耳目這樣的感官去把握對象,還有其他方式嗎?也就是說,僅(jin) 僅(jin) 憑主觀的臆斷,無法把握真相。這一看法將客觀性提到重要位置,肯定隻有借助於(yu) 感官直接觀察對象,才能得其真。然而,蘇東(dong) 坡同時也注意到,對象的意義(yi) 因人而異。在著名的《赤壁賦》中,蘇東(dong) 坡寫(xie) 道:“客亦知夫水與(yu) 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嚐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yu) 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羨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yu) 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wei) 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yu) 子之所共適。”其中“耳得之而為(wei) 聲,目遇之而成色”把人的感官以及人的意念作用提到很重要的位置,後來金嶽霖在其《知識論》中專(zhuan) 門引用了蘇東(dong) 坡這兩(liang) 句話,表明意義(yi) 的生成過程和人的作用難以分離。對象本身沒什麽(me) 意義(yi) ,意義(yi) 乃是因人而有,以感性之知(聲、色等)而言,對象本身可能隻是物理層麵的光波和聲波,它們(men) 呈現為(wei) 具有認識意義(yi) 的“色”“聲”,離不開感官與(yu) 人的意識:“耳得之”“目遇之”,即表現為(wei) 後一過程。在這裏,對象的呈現與(yu) 人的作用表現為(wei) 統一的過程。

 

在當代哲學中,現象學也講意義(yi) 的生成,但是它在某種意義(yi) 上忽略了對象本身的呈現這一方麵。蘇東(dong) 坡把耳目感官對真相的把握放在首要位置,這同時也意味著肯定事物的呈現在意義(yi) 生成中的作用,從(cong) 而不同於(yu) 現象學。但另一方麵,他又注意到,意義(yi) 並非僅(jin) 僅(jin) 借助於(yu) 事物呈現,而是需要人的意向賦予,後者同樣不可忽略。這一看法有見於(yu) 對象的呈現和人的意義(yi) 的賦予需要相互結合,從(cong) 哲學層麵看,對意義(yi) 世界的如上理解,包含深沉的洞見。

 

以上論述著重於(yu) 藝術創作與(yu) 對象的把握,認識世界與(yu) 認識人自身無法相分,後者涉及對人生的理解。在這一方麵,蘇東(dong) 坡的主要取向是不執著於(yu) 物質境遇的好壞,始終保持樂(le) 觀向上的精神,所謂“無所往而不樂(le) 者”(蘇軾:《超然台記》,《蘇東(dong) 坡全集》第6冊(ce) ,2864頁)。他一生流放了好多次,最遠被貶到海南島,但這些逆境並未使他喪(sang) 失樂(le) 觀情緒。他曾說:“君子可以寓意於(yu) 物,而不可以留意於(yu) 物。寓意於(yu) 物,雖微物足以為(wei) 樂(le) ,雖尤物不足以為(wei) 病。留意於(yu) 物,雖微物足以為(wei) 病,雖尤物不足以為(wei) 樂(le) 。”(蘇軾:《寶繪堂記》,《蘇東(dong) 坡全集》第6冊(ce) ,2867頁)“留意於(yu) 物”,表明對境遇的好壞仍念念不忘。從(cong) 儒學的發展看,孔顏之樂(le) 一直被視為(wei) 人生理想,其內(nei) 在特點在於(yu) 不以具體(ti) 境遇為(wei) 衡量生活好壞的標誌,蘇東(dong) 坡顯然承繼了孔顏之樂(le) 的這一傳(chuan) 統。盡管遭受到多次打擊,但是他依然沒有忘懷那種樂(le) 觀向上的積極的人生取向。對他而言,人生不可執著:“吾生如寄耳,何者為(wei) 吾廬。去此複何之,少安與(yu) 汝居。”(蘇軾:《和陶〈擬古〉九首·其三》,《蘇東(dong) 坡全集》第2冊(ce) ,750-751頁)以人生為(wei) 寄寓之地,看上去似乎有點消極意味,但蘇東(dong) 坡所強調的則是人應當始終追求崇高的趣味。

 

蘇軾曾向好友王鞏之妾柔奴了解關(guan) 於(yu) 嶺南的風物,柔奴的回答很簡單:“此心安處,便是吾鄉(xiang) 。”這句話對蘇東(dong) 坡有很大的影響,他後來作詩讚賞:“平生學道真實意,豈與(yu) 窮達俱存亡?天其以我為(wei) 箕子,要使此意留要荒。他年誰作輿地誌,海南萬(wan) 裏真吾鄉(xiang) 。”“萬(wan) 裏歸來顏愈少,微笑,笑時猶帶嶺梅香。試問嶺南應不好?卻道,此心安處是吾鄉(xiang) 。”(蘇軾:《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蘇東(dong) 坡全集》第2冊(ce) ,950頁)這裏借用了柔奴的表述,吾心安處即吾鄉(xiang) ,現在已經成了千古名言。在敦煌堅守了幾十年的樊錦詩同誌,其訪談錄即以“此心安處即是家”為(wei) 題。從(cong) 其源頭來說,在蘇東(dong) 坡之前,白居易也說過類似的話,他寫(xie) 過一首名為(wei) 《吾土》的詩,其中第一句就是“身心安處為(wei) 吾土,豈限長安與(yu) 洛陽”。在中國曆史上,特別是文人和士大夫群體(ti) 中,這一觀念形成了悠久的傳(chuan) 統。“吾土”“吾鄉(xiang) ”“吾家”,具有溫馨、親(qin) 切、宜人的特點,“吾心安處即是鄉(xiang) ”或“吾心安處即吾家”既以溫馨、親(qin) 切、宜人為(wei) 人所向往的去處,又對外在的境遇和內(nei) 在精神做了區分:外在境遇是無法控製的,流放不流放、到底是否前往邊遠地區去,個(ge) 體(ti) 常常無法自主,但是其內(nei) 在精神卻是可以由自我決(jue) 定的。外在境遇的好壞不應影響內(nei) 在取向:內(nei) 在精神的安頓,可以使人走向溫馨、親(qin) 切、宜人之境,這也是“吾心安處即吾鄉(xiang) ”的實際所指。直到今天,這句話仍具有勉勵自我的重要意義(yi) 。可以看到,在中國思想史上和價(jia) 值觀取向的形成方麵,蘇東(dong) 坡確實有著重要的影響。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