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在池中待時飛

作者：朱能毅

來源：《湖南日報》

時間：西元2023年11月3日

簡介

龍池書(shu) 院位於(yu) 常德市漢壽（古稱龍陽）縣城東(dong) 門外書(shu) 院巷。清嘉慶三年（1798年），縣內(nei) 富豪黎學錦遵父遺誌，捐銀萬(wan) 餘(yu) 兩(liang) 創辦，總建築麵積2000平方米，居常德府各縣之冠。清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廢科舉(ju) 後，龍池書(shu) 院改名龍陽官立高等小學堂。1944年春，成為(wei) 漢壽縣立初級中學，新中國成立後更名為(wei) 漢壽一中，由縣人民政府不斷擴建校舍。1959年、1980年，兩(liang) 次被確定為(wei) 湖南省重點中學，成為(wei) 漢壽近現代教育的標誌性學校。

如今漢壽一中校園內(nei) 的“思賢池”。漢壽一中供圖

龍池書(shu) 院舊時院門。（資料圖片）

上世紀八十年代漢壽一中校門。何權攝

位處洞庭湖西濱的漢壽縣，縣境屬澤國，“水形蜿蜒者多矣”，如同龍行大地，故古稱龍陽。“昔人稱為(wei) 富庶文獻國”（《續修龍陽縣誌》原序一），自宋至清，縣境相繼創辦龍津書(shu) 館、石潭精舍、滄浪書(shu) 院、龍池書(shu) 院等四所書(shu) 院，共走出進士28名、舉(ju) 人129人。

四所書(shu) 院中享譽最盛者，首推創建於(yu) 清嘉慶三年（1798年）的龍池書(shu) 院，即如今漢壽縣第一中學前身。舞勺之年的我，曾在這所中學初中部就讀，她是我引以為(wei) 豪的母校。

百年承一脈，天地留芬芳。

一

龍池書(shu) 院位於(yu) 舊時龍陽縣城東(dong) 。據清《龍陽縣誌》：“觀察使黎學錦（1776—1838年），與(yu) 弟黎學雅、侄之玨（黎崧壽）、之瑜（黎子壽），踵成父（黎家丞）誌，捐萬(wan) 有餘(yu) 金，於(yu) 邑之負郭（城牆外），鳩工庀材，創建巨宇，顏曰‘龍池書(shu) 院’。而曰‘龍池’者，蓋取《禮記·禮送》‘……龍在宮沼之意’。一時人文蔚起，際會(hui) 風雲(yun) 。”

縣誌記載，書(shu) 院建築麵積近2000平方米，主體(ti) 建築分為(wei) 東(dong) 、中、西三大部分。頭門坐北朝南，氣勢雄偉(wei) ，門外建有石製大牌坊旌表。東(dong) 為(wei) 四進的進德齋，前有文廟，中設至聖先師孔子神位，配顏子、思子、曾子、孟子神位；西為(wei) 五進的修業(ye) 齋，前有先儒祠，中設宋代周敦頤、程顥、程頤、張載、朱熹等五夫子神位。

書(shu) 院建有“雲(yun) 景堂”“遠眺亭”，亭可近覽南湖，遠眺金牛山。教室、寢室等各類建築，都是走廊相通，天井相配。外加鑿池置橋，布石織蔭，借竹開徑。教室之間廣留空坪，有石砌成的長方形池塘，池內(nei) 遍植荷花。讓琅琅讀書(shu) 聲，隨著荷花氤氳的清香傳(chuan) 播，曾是何等美妙的景觀與(yu) 氛圍！

書(shu) 院開館授課後，黎學錦複捐田600畝(mu) ，其數目位列全縣捐助芳榜之首，作為(wei) 師生常年膏火費用。各方賢達和百姓深感黎公其誠，也紛紛解囊響應，共捐田地3200餘(yu) 畝(mu) 。致使龍池書(shu) 院規模宏大，經費富裕，為(wei) 常德府各縣之冠。

龍池書(shu) 院創辦初期，麵目清臒的黎學錦，正值青春年華。他長辮齊臀，青衫覆身，經常奔忙於(yu) 院內(nei) ，將公餘(yu) 時間都花在辦學事務上。他公示了七條“經製”，如：規定收錄生員（招生）名額和考核時間、對寒門學子設立膏火（膳食、燈火費）補貼、為(wei) 優(you) 生設立獎賞錢、懲處違紀違章者。

書(shu) 院設山長一人，總理院務，主持講學；設講席數人，專(zhuan) 事傳(chuan) 經授藝；設院總一人，負責管理各項經費。山長、講席實行聘任製，任何人不得徇情推薦。書(shu) 院製訂有嚴(yan) 格考試製度與(yu) 相應獎懲條例，每月初三由學官課試一次，從(cong) 童生中取正課、副課各20名，給予不同的膏火補貼。課試三次不到者給予除名。

書(shu) 院嚴(yan) 謹的教學與(yu) 管理，培養(yang) 了一批批有用之才，成為(wei) 龍陽教育史上的佳話。龍陽春天的芬芳，是從(cong) 這裏滿池荷花開始的。那時，整個(ge) 縣城乃至龍陽大地，都氤氳在一片淡淡的荷香與(yu) 書(shu) 香中。

“棠梨院靜延朝爽，楊柳亭虛逗晚涼。最喜清風明月夜，讀書(shu) 聲裏芰荷香。”這首詩，是黎公後來在川北閬中縣，為(wei) 他複建錦屏書(shu) 院後的題照。他在千裏之外的異鄉(xiang) 睹物抒懷，何嚐不是對家鄉(xiang) 龍池書(shu) 院的回望與(yu) 讚美呢？這也讓我看到書(shu) 院當年院亭互映古城、明月倒映荷池的景象，讓我聞聽了那些遠逝的荷香、蛙鳴、歌聲和歡笑……

清光緒三十一年（1905年）廢科舉(ju) 、興(xing) 學堂，曆經107年時光的龍池書(shu) 院，先後改名龍陽縣官立高等小學堂、漢壽縣第一高等小學。昔日廳、堂、書(shu) 齋、神位與(yu) 先儒祠，均已沒入曆史煙塵，不複存焉。新中國成立前後，在原校址建成漢壽縣中及後來的漢壽縣第一中學，但由秉持正義(yi) 、自強不息、仁義(yi) 誠信、厚德載物浸潤的龍池精神，依然在恒久地閃爍光芒。

二

黎學錦，字雲(yun) 屏，出生於(yu) 龍陽縣大圍堤一富豪人家，自幼好學，弱冠中郡庠生，旋選貢生，入國子監。嘉慶六年（1801年），以“學行優(you) 異”授四川候補道，最終升任河南糧儲(chu) 道，在龍陽、川北、河南三地留下了足跡。

黎公一生，不是理想主義(yi) 的守望者，更非明哲保身的舊政客，他所到之處為(wei) 官勤勉清廉，好為(wei) 義(yi) 舉(ju) 。

嘉慶二十三年（1818年）他任川北兵備道期間，自捐俸銀，在川北閬中縣錦屏山麓複建“錦屏書(shu) 院”，培育人才；在河南糧儲(chu) 道任內(nei) ，建“憩園”一所，供學子習(xi) 經韻詩。他還捐出俸銀，興(xing) 建水渠、增築河堤、施粥賑饑、安撫流亡、修葺名勝、構築同鄉(xiang) 會(hui) 館、興(xing) 建多地書(shu) 院。哪怕是一陣清風，他也要與(yu) 百姓共吸同享。蜀人為(wei) 他樹“黎青山”碑，以彰其德；豫人為(wei) 他編的《憩林雅韻》詩集，供學子詠吟。“若要義(yi) 舉(ju) 成，除非黎六（黎公排行第六）臨(lin) ”，可見其在民間享有的口碑。

黎學錦左手治道，理政為(wei) 國；右手公益，慈善為(wei) 民。兩(liang) 種身份交織一起，留下的政績、公益遺產(chan) 頗多，包括學校、文化、民生、水利、慈善等，而且件件有物可查，事事有跡可循，有些至今仍在為(wei) 當地謀福祉。他的高品懿德，亦為(wei) 龍池書(shu) 院的後續發展夯實了根基。

集智勇仁義(yi) 於(yu) 一身的黎公，曾借詩發出“自昔扶輪歸大雅，振興(xing) 先要樹英材”的呐喊，實在是石破天驚！這折射出中華民族遭受苦難與(yu) 屈辱之後的心聲——要在黑夜中尋求光明，在無路的絕境中拚搏。

尤為(wei) 世人稱道的是：作為(wei) 龍池書(shu) 院領辦人的黎學錦，將“士行以立品為(wei) 先，讀書(shu) 以潛心為(wei) 要”作為(wei) 興(xing) 院育人要旨，體(ti) 現出把道德品行的培養(yang) ，視為(wei) 人生的終極追求。正是先有這種內(nei) 省於(yu) 春風化雨的涵養(yang) ，學子們(men) 才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己任。也正是這一興(xing) 院育人要旨，使得龍池書(shu) 院“致力育人，學風興(xing) 盛，人文蔚起”，成為(wei) 龍陽縣四大書(shu) 院後起之秀。這裏走出一批批治國安邦、造福黎民的人才，中清和晚清龍陽縣3名進士、十多名解元和舉(ju) 人皆出自這裏。特別是龍陽縣城易氏文學世家中的易佩紳、易順鼎、易順豫三人，先後於(yu) 鹹豐(feng) 、光緒年間考上進士或舉(ju) 人。

而一批批慕名而來的學子，他們(men) 知道自己追隨的，是一位文雅詩者，是一位頗有政聲且頻施慈善的仁德長者。他們(men) 求學於(yu) 遍植荷花、馨香滿地的龍池書(shu) 院，不僅(jin) 可以“蟬鳴剛落又聽蛙”，更可以寄望未來的美好，望向一個(ge) 盛世之夢。

而麵對學子的黎公呢？一定是撚著青須，在幽靜的院子裏沉思。金色的光線灑滿他肩頭，他“振興(xing) 先要樹英材”的聲音，飄進書(shu) 院深處，飄向歲月深處。那聲音依然清晰、沉渾。

三

我曾多次駐足母校即龍池書(shu) 院舊址，尋找“雲(yun) 景堂”“遠眺亭”遺跡，想象那塊禦賜匾額“樂(le) 善好施”的書(shu) 寫(xie) 神韻——它們(men) 曾多次出現在文人詩文中。我希圖見到池塘新荷與(yu) 倒映的星月，還想捧一把泥土，感受這座書(shu) 院遠去的氣息。

然而，如今全成了水泥地麵。我隻好肅立在舊址一角久久思索：黎氏一門幾代人，為(wei) 什麽(me) 會(hui) 有辦學成就呢？後來悟出：黎公學錦與(yu) 龍池書(shu) 院創辦人從(cong) 一開始，為(wei) 書(shu) 院確立的文化理念就是：求實、向善、尋美、樹人。正是黎氏先行者們(men) 這種辦學風範與(yu) 品格情操，匯支流於(yu) 學海，種菽粟於(yu) 書(shu) 田，才形成具有地域特征的龍池教育文化底蘊。它與(yu) 現代教育一脈相承，它讓一代代龍陽兒(er) 女、也讓後來的龍池領辦人受益。

記述到這裏，就得提及兩(liang) 件往事，均發生在龍池書(shu) 院更名後的高等小學堂時期，與(yu) 龍池的樹人理念密不可分——

其一：龍陽縣城易氏文學世家裏，易瑜堪稱多才多藝，詩作現代氣息濃烈。20世紀20年代，她在該小學堂任教時，授課娓娓動聽。前幾年，一位八旬青姓老人向我講起：“易（瑜）老師講《孟子》時，把原文編成漢壽口語，譬如她說，‘梁惠王嘴喳喳，晉國天下赫麻（很）大，不料傳(chuan) 到我手裏，國家屢次受糟蹋。東(dong) 邊打一仗，大媳婦守了寡；西邊打一仗，地方丟(diu) 了一pa la（一大片）。南邊又被蠻子罵，寡人臉上像雞虱子爬’。我至今記憶猶新。”這種教學方式風趣生動，讓學生記得住記得牢。

其二：1938年7月初，侵華日軍(jun) 每天空襲武漢，國民政府下令緊急疏散人口。7月11日，知名作家鬱達夫自武昌輾轉來到漢壽避居。7月14日，鬱達夫不顧高溫，頭戴禮帽，身著長衫，應高等小學堂邀請，向200多名師生演講《政治與(yu) 軍(jun) 事》。

其中不少句段，讓人聽得血脈僨(fen) 張，曆久難忘：“一個(ge) 國家的政治，假如真正徹底澄清的話，當然內(nei) 亂(luan) 也不會(hui) 起，外侮也不能入，戰爭(zheng) 是決(jue) 不至於(yu) 發生的。即使受到了侵略，防禦自然有餘(yu) ，準備那裏會(hui) 得不足？”“中國政治的不良、貪汙、不公、虛浮、腐敗到絕頂的一段，當從(cong) 國民政府分共以後算起，直到現在為(wei) 止的一個(ge) 時期。”他大膽抨擊時弊的膽識與(yu) 勇氣，引發全場共鳴與(yu) 陣陣掌聲。幾天後，鬱達夫再次來到這裏，為(wei) 小學教師暑訓班學員演講《國與(yu) 家》，闡明“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二者關(guan) 係，開導聽眾(zhong) 為(wei) 抗日救亡奮鬥。

龍池書(shu) 院，構成龍陽大地一道獨特的人文風景。迄今留存的“龍池講堂”在傳(chuan) 承發展中，吸取經世致用的湖湘文化精髓，滋養(yang) 著新一代學子成長。有一首歌，不時地傳(chuan) 至我耳邊——

龍池躍龍，龍已高翔；

宏開文運，煥作天章。

鬱鬱菁莪，曆播芬芳；

濟濟多士，鹹列門牆。

大家努力，發憤圖強，

允文允武，蔚為(wei) 國光！

這是如今漢壽縣第一中學的校歌，作為(wei) 校友中的一員，我倍感親(qin) 切溫暖。這裏種種的有形與(yu) 無形，均與(yu) 我融為(wei) 一體(ti) ，我坐了下來，似乎傾(qing) 聽龍池前賢講說。那頁頁書(shu) 卷翻動的嘩啦聲，又讓我回歸校園，在蒼鬆翠柏下，在荷池蛙鳴裏，沉浸於(yu) 久遠的氣息。書(shu) 院煙火，亭堂人聲，疏窗雕門，長桌方凳，已成遠影定格在史冊(ce) 裏，而有關(guan) 故事，卻在這片土地傳(chuan) 揚，曆經時光淘洗而不衰。

近現代以來，這裏還走出了陶方桂、李方、王定選等一批傑出人才，活躍在政治、經濟、軍(jun) 事、科學、文藝等各個(ge) 領域。近年來，還有中國工程院院士劉良、“英雄航天員”張陸、擔任酒泉衛星發射中心平台指揮的劉陽。他們(men) 或暢遊於(yu) 科海，或奉獻於(yu) 祖國的“飛天”偉(wei) 業(ye) ，同為(wei) 母校增光添彩。

龍在池中待時飛，隻為(wei) 夢在天地間。曆史的浪花湧來，在我胸間激蕩不息。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