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泉書(shu) 院的回響

作者：劉義(yi) 彬

來源：《湖南日報》

時間：西元2023年10月27日

【簡介】碧泉書(shu) 院位於(yu) 湘潭縣錦石鄉(xiang) 碧泉村，公元1131年由宋朝著名理學家胡安國與(yu) 其子胡宏創辦，元、明兩(liang) 代曾有修葺，並設專(zhuan) 祠祀胡氏父子。民國時期進行過修繕工作，經多輪興(xing) 毀後，到20世紀80年代完全消失。碧泉書(shu) 院是湖南最古老的書(shu) 院之一，是儒家湖湘學派的發源地和第一個(ge) 學術基地，也是湘學和湖湘文化興(xing) 盛之源。一批傑出的湖湘學傳(chuan) 人如張栻、胡憲、彪居正等人皆在此求學問道，將胡安國父子經世致用的治學精神和愛國主義(yi) 思想發揚光大並傳(chuan) 承開來。

一

“買(mai) 山固是為(wei) 深幽，更有名泉洌可求。短夢正須依白石，澹情好與(yu) 結清流……”約900年前，宋代理學大家胡安國在《移居碧泉》一詩中提到的“名泉”，正是我眼前的碧泉潭。

碧泉潭。蕭湘平攝

這是一個(ge) 初秋的早晨，從(cong) 位於(yu) 湖南湘潭縣境內(nei) 的射埠收費站駛出許廣高速，沿一條平坦寬敞的馬路，不久就來到了錦石鄉(xiang) 碧泉村。馬路在一座被喚作龍潭山的翠色山峰下輕巧地拐了個(ge) 彎，拐彎處的路邊山腳下鑲嵌著一口被白色花崗岩欄杆圍起來的小水潭，靠山的潭邊石壁上刻有三個(ge) 古樸而醒目的金色字：“碧泉潭”。

碧泉潭呈圓形，寬約十米，水深約三米，清澈見底，澄碧如玉，一泓泉水從(cong) 潭底石縫中湧出，攜幾星小水泡在水麵上炸開，一股沁涼之氣便撲麵而來。潭中墨綠色的纖細水草隨著泉水的流動而輕輕搖擺著，像極了一群愜意的遊魚。

繞潭邊石階往上，有一座十多年前仿建的六角亭，黑色木匾上書(shu) “有本亭”三字。木匾兩(liang) 邊的立柱上有一對聯：“汩汩碧泉繼春秋絕響，蒼蒼雲(yun) 嶺奠湘學鴻基。”有本亭最初為(wei) 胡安國之子、人稱“五峰先生”的胡宏於(yu) 紹興(xing) 十一年（1141年）所建，亭旁石壁上所刻400餘(yu) 字《有本亭記》，就是胡宏自述當年同父親(qin) 一道移居碧泉買(mai) 地築室的過程。有本亭的後山上，常年綠樹成蔭，大多是本地常見的樟樹、翠竹、鬆樹等常綠樹種。風從(cong) 林中吹來，清涼而愜意，攜了一份幽深的曆史氣息。

順碧泉溪下行100多米，馬路邊有一塊“碧泉書(shu) 院遺址”的指示牌，一塊被歲月侵蝕得字跡無法辨認的古舊石碑斜臥在不遠處的民居前泥土中，這裏就是當年碧泉書(shu) 院所在的位置了。碧泉書(shu) 院於(yu) 公元1131年由胡安國、胡宏父子創建，經多輪興(xing) 毀後，直到20世紀80年代完全消失。有位年近八旬的劉姓老人，指著麵前這幾棟民居告訴我，他小時候常在碧泉書(shu) 院老房子裏玩耍，青磚黑瓦白牆，四合院式建築，前後分兩(liang) 棟，前低後高，中間有天井。

在碧泉書(shu) 院遺址旁，當地村民新修建了一麵詩牆，在漢白玉石板上鏤刻了30餘(yu) 首胡安國、胡宏、胡寅父子當年的詩作，以及部分後學者在此懷古思幽的緬懷詩。

遠去了那些清臒的身影和琅琅的書(shu) 聲，留下的是飄逸的文字和天地間回旋的思想。當我在碧泉潭和碧泉書(shu) 院遺址間流連沉思的時候，先後有三四撥遊客自駕車來此參觀，他們(men) 或匯聚於(yu) 泉水邊，或徘徊於(yu) 詩牆下，為(wei) 900年前的那些人和故事而爭(zheng) 論著什麽(me) 。

再行車十多公裏，來到隱山南麓錦石鄉(xiang) 黃荊坪村。接近隱山時，首先從(cong) 道旁掠過的是一株樹齡近900年的垂絲(si) 香柏，樹幹粗壯挺直，據傳(chuan) 為(wei) 當年胡安國所栽。對麵兩(liang) 棵連理銀杏，枝繁葉茂直衝(chong) 雲(yun) 霄，樹齡300多年。

再沿路直行約200多米，過一座小橋，爬上數十級台階，便到了隱山腳下胡安國夫婦和胡宏的墓地。背景是墨綠色的神秘隱山，墓地被圍在山坳間高聳入雲(yun) 的鬆柏叢(cong) 中，稍稍隆起的墓堆上生長著稀疏的青草。青石墓碑上楷書(shu) “始祖胡公文定老大人、胡母劉氏老孺人之墓”和“二世祖五峰公之墓”，碑旁有一石聯“秉春秋大筆，葬天下隱山”，另有一詩分刻在兩(liang) 邊石頭上，簡要概括了胡安國的生平和其曆史地位。墓碑上攀爬著幾根綠植，正往墓地邊的樹林中從(cong) 容蜿蜒而去。

1138年，胡安國在碧泉去世，歸葬於(yu) 隱山。1161年胡宏離世，與(yu) 父母合葬於(yu) 此。之後800餘(yu) 年，在他們(men) 的思想光照下，一部雄渾而厚重的湖湘文化發展史在遼闊的中華版圖上被生動繪就。

碧泉潭泉水清澈，潭中生長著碧綠的水草。蕭湘平攝

二

作為(wei) 中華文化的重要一脈，凡提到儒家湖湘學派，繞不開的就是這一山一泉一書(shu) 院。隱山號稱“天下隱山”，碧泉被稱“湘中名泉”，碧泉書(shu) 院是湖湘學派的發源地，也是湖南最古老的書(shu) 院之一。

南宋建炎三年（1129年）冬，金人南侵，國家動蕩，本已辭官定居湖北荊門的胡安國，因不堪荊州的兵荒馬亂(luan) ，在弟子黎明與(yu) 楊訓的邀請下來到湘潭，尋訪到隱山碧泉。碧泉距湘潭縣城約40公裏，距南嶽30公裏，青山綠水，僻靜人稀，遠離戰亂(luan) ，因此成為(wei) 胡安國隱居研學的最佳選擇。次年，胡安國攜家眷正式遷居碧泉，開舍結廬，栽花種樹，稍後以自己的居所為(wei) 書(shu) 堂，一邊研學著述一邊為(wei) 隨從(cong) 弟子開堂講學，時稱碧泉書(shu) 堂，後人稱為(wei) 文定書(shu) 堂，乃碧泉書(shu) 院的雛形。一時間，“遠邦朋至，近地風從(cong) ”。

初始的碧泉書(shu) 堂比較簡陋，直到1138年胡安國辭世，尚未完全竣工。胡宏繼承了父親(qin) 未竟的事業(ye) ，將書(shu) 堂擴建並定名為(wei) 碧泉書(shu) 院。當時碧泉書(shu) 院的建築格局是以院門、明倫(lun) 堂講堂、文昌樓為(wei) 中軸，兩(liang) 廂角門、考棚等相對稱的形式組成。之後，胡宏有感於(yu) “人希探本”而創立了他的性本論儒學觀，在碧泉潭上修建“有本亭”兼以紀念其父。

胡安國（1074－1138年），福建崇安人，北宋紹聖四年（1097年）參加科舉(ju) 考試為(wei) 榜眼，被任命為(wei) 太學博士，管理湖北路、湖南路學事，累遷成都知府。北宋政和二年（1112年），父母親(qin) 相繼去世，胡安國稱病退出仕途。1130年胡安國隱居碧泉後，朝廷又先後多次召用他。至紹興(xing) 三年（1133年），徹底厭倦了官場傾(qing) 軋的胡安國下決(jue) 心不再出仕，回碧泉書(shu) 堂專(zhuan) 心著述和講學。

《宋史》評價(jia) 胡安國“憂國之心遠而彌篤”，意指他雖身隱碧泉但心憂天下，始終牽掛著國家前途命運。胡安國潛心研究《春秋》三十餘(yu) 年，結合自己的教學講義(yi) ，在碧泉書(shu) 院修改撰成《春秋傳(chuan) 》這部嘔心之作。書(shu) 成之後，宋高宗讚揚該書(shu) “深得聖人之旨”，並在胡安國逝世後賜諡文定，賞賜金帛，委命湖南監司安置其喪(sang) 事。《春秋傳(chuan) 》一書(shu) 在元、明兩(liang) 朝被定為(wei) 科舉(ju) 考試的經典教材。

胡安國所處的時代是中國曆史上內(nei) 憂外患最嚴(yan) 重的曆史時期之一，曆經西夏、遼、金等外族的持續入侵，偏安於(yu) 臨(lin) 安的南宋朝廷麵臨(lin) 著巨大的存亡危機和發展挑戰。胡安國認為(wei) ，《春秋》是一部寄寓著華夏禮義(yi) 內(nei) 容和孔子大一統思想的經典著作，他創辦書(shu) 院聚徒講學，推崇《春秋》並撰寫(xie) 《春秋傳(chuan) 》，就是為(wei) 了喚醒時人對中華民族文化的認同和自豪感，使其不喪(sang) 滅於(yu) “夷狄”之手。

正是這種強烈的救國救民理想和文化擔當意識，促使作為(wei) 程顥、程頤再傳(chuan) 弟子的胡安國，在傳(chuan) 承講授周敦頤和“二程”理學的基礎上，帶領弟子們(men) 開創了內(nei) 修心性道德、外求經世致用的湖湘學派，形成了其獨特的思想體(ti) 係。《春秋傳(chuan) 》因此成為(wei) 湖湘學派的開山之作，奠定了湖湘學派的學術理論基礎。

而湖湘學派的學術扛鼎之作，則是胡宏的《知言》，這部著作采用隨筆劄記的形式，輯錄了胡宏曆年在碧泉書(shu) 院講學時的主要內(nei) 容。胡宏在教學理念上與(yu) 胡安國的思想一脈相承，他在《知言》中提出：“聖人之道，得其體(ti) ，必得其用。”治學目的就是為(wei) 了“治國平天下”。該書(shu) 標誌著湖湘學派以尊王攘夷、內(nei) 聖外王、體(ti) 用並重、知行合一為(wei) 核心的經世濟民思想體(ti) 係的成熟與(yu) 定型。

胡安國父子以民族大義(yi) 為(wei) 重，推崇儒學的大一統思想，有著強烈的愛國主義(yi) 情懷，加上他們(men) 重視引導弟子們(men) 深入思考和身體(ti) 力行，強調傳(chuan) 授“實用之學”，對當時通過文采章句換取富貴之道的八股學風進行抨擊，因此吸引了大批湖湘學子包括張栻、楊大異、彪居正等名儒匯聚於(yu) 此，探求複興(xing) 中華文明的學問，為(wei) 湖湘文化的崛起播下了星星火種。

著名學者、湘潭大學教授陳代湘認為(wei) ，碧泉書(shu) 院在湖湘學派以及湖湘文化乃至中國學術史上都具有非常重要的曆史地位，它是湖湘學派的發源地和第一個(ge) 學術基地，也是湘學和湖湘文化興(xing) 盛之源。

宋紹興(xing) 三十一年（1161年）胡宏去世後，碧泉學子漸漸轉移到長沙嶽麓書(shu) 院、城南書(shu) 院等地研學。碧泉書(shu) 院在經過30餘(yu) 年的紅火之後，漸漸沉寂下來。十年之後，胡宏弟子張栻重遊碧泉，觸景生情而感言：“書(shu) 堂何寂寂，草樹亦芊芊”。

三

胡安國、胡宏父子在碧泉書(shu) 院培養(yang) 的一大批著名學者中，張栻、彪居正、吳翌等人逐漸成為(wei) 湖湘學派的主要傳(chuan) 人。三人先後被聘主持嶽麓書(shu) 院學政期間，得以將胡氏父子的思想與(yu) 學風發揚光大，又受益於(yu) 長沙在湖南政治、經濟、文化中心的地位，嶽麓書(shu) 院很快走向學術文化的輝煌。

乾道三年（1167年），著名理學家、哲學家朱熹從(cong) 福建來到嶽麓書(shu) 院與(yu) 張栻相研學術，“朱張會(hui) 講”由此展開，嶽麓書(shu) 院從(cong) 此名聲大噪，傳(chuan) 遍全國，很快取代碧泉書(shu) 院成為(wei) 湖湘學派的中心。

作為(wei) 儒家理學的學派之一，在經曆了從(cong) 初創到鼎盛的過程之後，湖湘學派在南宋末年逐漸走向消亡，但其精神內(nei) 核和價(jia) 值理念卻一直流淌在湖湘大地之上，融入了湖南人的骨血之中。胡安國父子的經世濟民之學，與(yu) 湖南人的霸蠻和血性深度融合，便形成了“惟楚有材，於(yu) 斯為(wei) 盛”的曠世奇觀，湖湘大地湧現出一代代“若道中華國果亡，除非湖南人盡死”的熱血英雄。

碧泉書(shu) 院在南宋末年的戰亂(luan) 中被焚後，元代又由裏人衡氏修複，元末再毀於(yu) 兵火。明萬(wan) 曆四年(1577年)，鄉(xiang) 紳周之屏予以重修，並讀書(shu) 講道其中。明崇禎年間，再次重修。清順治五年（1649年）書(shu) 院不幸又毀於(yu) 戰火，康熙初再修飾完畢。20世紀50年代，碧泉書(shu) 院被分給周邊農(nong) 民作為(wei) 住房，直到80年代因農(nong) 民蓋新房而被完全拆除，從(cong) 此再也看不到書(shu) 院的痕跡。但由於(yu) 碧泉書(shu) 院在中國文化曆史中的巨大回響，幾經滄桑興(xing) 毀後，掩埋在尋常巷陌中的碧泉書(shu) 院，始終沒有被人們(men) 遺忘。

近年來，文史專(zhuan) 家何歌勁等眾(zhong) 多專(zhuan) 家學者和新聞工作者呼籲重建碧泉書(shu) 院。湘潭市委領導曾多次到碧泉村實地考察，市政府也多次召開專(zhuan) 題調度會(hui) ，擬在原址重修碧泉書(shu) 院。2018年7月，湘潭大學在原哲學係、曆史係基礎上，組建了碧泉書(shu) 院，著眼於(yu) 學術形態上的傳(chuan) 承和創新，以延續千年湖湘文脈，打造湘學研究重鎮。

離開碧泉時，已近正午時分，初秋的天氣依然有些悶熱。我忍不住從(cong) 碧泉溪中掬起一抔泉水送入口中。碧泉溪清柔、涼爽而澄澈，它沉穩地往東(dong) 南方向流入涓水、湘江、洞庭湖，匯入浩浩長江，最後融入東(dong) 海。

“半畝(mu) 方塘一鑒開，天光雲(yun) 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wei) 有源頭活水來。”我明白，亙(gen) 古不息的碧泉之水，不隻是胡安國、胡宏父子和其弟子們(men) 摯愛的湘中名泉，更象征著湖湘文化長盛不衰的源頭活水。正如碧泉書(shu) 院雖然隻在曆史上興(xing) 盛了短短30餘(yu) 年，卻是中華文化百花園裏一泓永不枯竭的文脈之源。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