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太極”觀念的當代哲學省思 ——《周敦頤太極圖講記》讀後

欄目:書評讀感
發布時間:2024-01-25 20:0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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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玉順

作者簡介:黃玉順,男,西元一九五七年生,成都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博士。曾任四川大學哲學係教授,現任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易經古歌考釋》《超越知識與(yu) 價(jia) 值的緊張——"科學與(yu) 玄學論戰"的哲學問題》《麵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愛與(yu) 思——生活儒學的觀念》《儒學與(yu) 生活——"生活儒學"論稿》《儒家思想與(yu) 當代生活——"生活儒學"論集》《生活儒學講錄》等。

“太極”觀念的當代哲學省思——《周敦頤太極圖講記》讀後

作者:黃玉順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當代儒學》第24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312月版

 

【提要】周敦頤《太極圖說》的“太極”範疇是一個(ge) 宇宙論概念,而朱熹《太極圖解》的“太極”範疇是一個(ge) 本體(ti) 論概念。“太極”這個(ge) 詞語來自《易傳(chuan) 》,雖然也是宇宙論概念,卻不同於(yu) 周敦頤的宇宙論。但無論是本體(ti) 論還是宇宙論,都是存在者化的觀念,因而都麵臨(lin) 著當代哲學之前沿思想的解構。因此,對於(yu) 中國哲學的現代轉化來說,如果仍要使用“太極”“無極”這樣的詞語,那就必須對它們(men) 進行解構、還原而重構。具體(ti) 來說,“太極”作為(wei) 形上的“存在者”,即是一個(ge) 存在者化的觀念,因而有待於(yu) 前存在者的“存在”觀念為(wei) 之奠基;“無極”亦然,它應當被改造為(wei) 一個(ge) 前存在者的“存在”觀念。

 

眾(zhong) 所周知,對於(yu) 宋明理學來說,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具有“開山”的地位。方旭東(dong) 教授在法國出版的專(zhuan) 著《周敦頤太極圖講記》(以下簡稱《講記》)是這方麵的一個(ge) 重要的最新研究成果。

 

如果僅(jin) 僅(jin) 從(cong) 書(shu) 名看,《講記》所研究的似乎不是周敦頤的《太極圖說》,而是《太極圖》。從(cong) 學術範疇講,《太極圖》屬於(yu) “易圖”的領域。據我孤陋寡聞所知,目前研究易圖的最淵博的專(zhuan) 家,應該是郭彧。他送過一本書(shu) 給我,是與(yu) 李申合編的《周易圖說總匯》[①];另外,他本人還出版了《周易圖像集解》和《易圖講座》等專(zhuan) 著。關(guan) 於(yu) 周敦頤,他也有專(zhuan) 題論文《〈周氏太極圖〉原圖考》[②]。我看了《講記》的參考文獻,沒有提到郭彧的著述,隻列出了李申的《易圖考》[③]。就我本人來說,遺憾的是,郭彧以及其他易圖專(zhuan) 家的著作,我沒有認真研讀過;原因是我對“易圖”沒有學術興(xing) 趣。

 

但是,從(cong) 實際內(nei) 容看,《講記》的研究對象,雖然圍繞著《太極圖》展開,而實際上是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和朱熹的《太極圖解》。不僅(jin) 如此,此書(shu) 真正關(guan) 注的,其實很大程度上是朱熹的理學思想,尤其是朱熹“太極”範疇的內(nei) 涵及其在朱熹哲學體(ti) 係中的地位問題。為(wei) 此,此書(shu) 特附了一篇專(zhuan) 題論文《太極果非重要乎?》[④]。說實話,日本學者山井湧竟然提出“‘太極’在朱熹哲學中是否重要”的問題,陳榮捷等人居然煞有介事、正經八百地與(yu) 之辯駁,我覺得是很奇怪的一件事情。在我看來,“太極”在朱熹哲學中的重要性,應該是不言而喻的,無需爭(zheng) 辯。《講記》也說,“太極問題涉及宋明理學諸多關(guan) 節,一直以來都是學者們(men) 關(guan) 注和討論的重點”[⑤];朱熹當然也不例外。

 

因此,我在這裏不去討論這個(ge) 問題;也不討論“易圖”的問題。再者,我不打算討論文獻“考據”方麵的問題,因為(wei) 我對作為(wei) 易圖的《太極圖》沒有專(zhuan) 門的文獻考據研究,而且感覺《講記》的考據是頗為(wei) 紮實的。我隻討論一些“義(yi) 理”方麵的問題,或者說是“哲學”的問題,並且主要集中於(yu) “太極”以及“無極”範疇的問題,這也算是對方旭東(dong) 教授提出的“太極果非重要乎”問題的一種回應。

 

一、周敦頤《太極圖說》的“太極”範疇

 

關(guan) 於(yu) 周敦頤《太極圖說》的原本,首句究竟是不是朱熹確定的“無極而太極”,這個(ge) 朱陸之辯,其實是一個(ge) 無法考定的公案,這裏不去討論它。我讚同《講記》的這個(ge) 態度:“應該放棄對唯一確定‘真本’的過度追求,而去揭示不同版本的‘敘事’的生成過程。”[⑥] 這是一種符合當代詮釋學立場的態度。

 

至於(yu) “太極”與(yu) “無極”的關(guan) 係,朱熹說:“非太極之外,複有無極也。”[⑦] 這個(ge) 理解,我覺得大致是符合周敦頤的原意的,因為(wei) “太極”無疑是“本”,而周敦頤既說“無極而太極”,又說“太極本無極也”[⑧],即同時稱“無極”為(wei) “本”。可見在周敦頤這裏,“太極”和“無極”所指稱的是同一個(ge) 東(dong) 西。

 

問題在於(yu) :這個(ge) “本”,究竟是本體(ti) 論(ontology)的概念,還是宇宙論(cosmology)的概念?這需要看看周敦頤如何談“本”。但是,除“太極本無極”一句以外,《太極圖說》再無“本”字。周敦頤談論“本”比較多的是《通書(shu) 》,值得考察一番。其中有的“本”既非本體(ti) 論意義(yi) 的,亦非宇宙論意義(yi) 的,例如“樂(le) 者,本乎政也”[⑨],顯然不在我們(men) 這裏的考察範圍之內(nei) 。

 

稍加考查,不難看出,《通書(shu) 》所謂“本”,就是“誠”。他說:“誠,五常之本”;“無思,本也;思通,用也。幾動於(yu) 彼,誠動於(yu) 此。無思而無不通,為(wei) 聖人”,“故思者,聖功之本”;“本必端。端本,誠心而已矣”。[⑩] 但這裏的“誠”之為(wei) “本”,並不隻是宇宙之“本”,而是“聖功之本”。所以周敦頤才會(hui) 說:“天下之眾(zhong) ,本在一人”;“治天下有本,身之謂也”。[11]

 

這裏值得注意的是,《太極圖說》以“太極”“無極”為(wei) “本”,但並沒有提到“誠”,即看不出“太極”與(yu) “誠”的關(guan) 係;而《通書(shu) 》則大談“誠”,但是,盡管有一處提到“五行陰陽,陰陽太極”[12],卻同樣看不出“誠”與(yu) “太極”的關(guan) 係。明確地將周敦頤的“太極”與(yu) “誠”聯係在一起,是朱熹的詮釋。

 

此外,正如《太極圖說》一樣,《通書(shu) 》也隻有一處提到“本”與(yu) “太極”的關(guan) 係,即:“二氣五行,化生萬(wan) 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13]。這裏的“本則一”顯然就是《太極圖說》的“無極而太極”。這裏的“二本則一”並不是說“二氣”或“二實”(即陰陽)是“二本”,而是說陰陽雖為(wei) “二”,然而“本則一”,這個(ge) “一”就是“無極而太極”。但這裏周敦頤仍然沒有涉及它與(yu) “誠”的關(guan) 係。

 

歸納起來,可以說:周敦頤盡管將《太極圖說》的“太極”或“無極”和《通書(shu) 》的“誠”都稱為(wei) “本”,但他所謂“本”似乎有兩(liang) 種不同的內(nei) 涵,或者說是兩(liang) 個(ge) 不同的概念:《太極圖說》的“本”是一個(ge) 宇宙論範疇;而《通書(shu) 》的“本”則具有本體(ti) 論的意味,唯其如此,它才能開出宋明理學的本體(ti) 論範式。

 

因此,我同意《講記》將周敦頤哲學歸屬於(yu) “宇宙論”這個(ge) 判斷。作者指出:“周敦頤《太極圖》《太極圖說》所要表述的主要還是一種宇宙論學說,而朱子的《太極解義(yi) 》則自覺地將‘太極’作為(wei) 本體(ti) 論的核心概念”[14];“周敦頤是要在《太極圖》中把中國宇宙論的三大模式融合”[15];而“朱子成功地把周敦頤的太極學說改造為(wei) 一個(ge) 本體(ti) 論敘述,真正確立了太極的本體(ti) 地位”[16]。這樣看來,作者確實抓住了周朱之間的一個(ge) 根本區別。但同時,《講記》有時又將周敦頤的“太極”稱為(wei) “太極本體(ti) ”[17]、“太極之本體(ti) ”[18],這就出現了混淆、矛盾。

 

二、朱熹《太極圖解》的“太極”範疇

 

關(guan) 於(yu) 宇宙論,《講記》作者歸納道:

 

關(guan) 於(yu) 宇宙生成的理論主要有三種:第一,基督教神學的神創論,世界由一個(ge) 處於(yu) 世界之外的“第一推動者”創造;第二,以《太極圖》為(wei) 代表的儒家思想,世界無需外部存在,僅(jin) 憑自身就能夠自我生成;第三,以《物種起源》為(wei) 代表的進化論,生物由無機物而來,人類從(cong) 單細胞生物經過億(yi) 萬(wan) 年進化而來,近於(yu) “無中生有”之說。[19]

 

這個(ge) 歸納是否準確,可以討論。其實,我們(men) 這裏所說的“宇宙論”是一個(ge) 哲學(包括宗教哲學)概念。因此,與(yu) 之相對的概念不是科學的“宇宙論”,而是哲學的“本體(ti) 論”。大致來說,人類知識的發展,曾經是哲學與(yu) 科學不分;後來科學從(cong) 哲學中獨立出來,於(yu) 是,哲學中的宇宙論模式宣告終結;換言之,自此以後,對於(yu) 哲學來說,宇宙論模式不再是有意義(yi) 的思維,它對宇宙起源及其演化的說法基本屬於(yu) “胡說”;科學的“cosmology”應當譯為(wei) “宇宙學”。當然,不可否認,在近代的科學宇宙論之前,哲學宇宙論的探索是具有重要意義(yi) 的,它是人類在近代科學產(chan) 生之前對宇宙萬(wan) 物的總體(ti) 知識的一種根本統攝。

 

真正的本體(ti) 論與(yu) 哲學宇宙論的根本區別是:其一,“本體(ti) ”(noumenon)所指的並非任何意義(yi) 的有形實體(ti) (substance)(宋明理學的“本體(ti) ”概念亦然)[20];其二,並不存在從(cong) 本體(ti) 到萬(wan) 物的時空意義(yi) 的演化(evolution);其三,與(yu) “本體(ti) ”相對的範疇並不是“萬(wan) 物”,而是“現象”(phenomenon)。在中國傳(chuan) 統哲學中,較之“本末”模式,“體(ti) 用”模式更接近本體(ti) 論。

 

現在來看朱熹《太極圖解》的“太極”概念。首先必須意識到:朱熹對“太極”的理解,與(yu) 周敦頤的理解並不是一回事。《講記》指出:朱熹解釋周敦頤的《太極圖說》,其實是為(wei) 了“證成他自己的哲學”;所以,他“主要以理校法,即按邏輯和義(yi) 理來論定是非”。[21] 這裏的“理校”所依據的“義(yi) 理”,當然是朱熹自己的理學思想的“理”概念,而不是周敦頤的“理”概念。因此,絕不能像《講記》所說,“我們(men) 可以根據朱子《太極圖解》的文字及其包含的義(yi) 理去推定正確的圖該當如何”[22];換言之,根據朱熹的詮釋去推定周敦頤的哲學思想,這是不能成立的。這暴露出《講記》的另外一個(ge) 矛盾。

 

因此,關(guan) 於(yu) “太極”,正如《講記》所說:“圍繞‘極’字……朱子則采用了創造性的詮釋,展示了他身為(wei) 哲學家的理論抱負。”[23] 但是《講記》又說“心學、理學的一般風格和它們(men) 各自的經典詮釋方法之間沒有必然聯係”[24],還說“朱子的《太極圖解》《太極如說解》與(yu) 周敦頤的《太極圖》《太極圖說》存在互文關(guan) 係”[25],這就自相矛盾了。其實,朱熹對周敦頤“太極”進行“經典詮釋”,所依據的正是他自己的理學的“一般風格”,而不是周敦頤的“風格”。

 

例如周敦頤《通書(shu) 》說:“二氣五行,化生萬(wan) 物。五殊二實,二本則一。是萬(wan) 為(wei) 一,一實萬(wan) 分。”[26] 朱熹對此的理解,《講記》進行了很好的概括:

 

朱子關(guan) 於(yu) “五殊二實”的表述,應當這樣理解:因為(wei) 太極是“本”,且隻有一個(ge) ,所以稱之為(wei) “一本”。“五行”的數字為(wei) “五”,“五”比“一”多,對應於(yu) “理一分殊”的“殊”,因此“五行”被稱為(wei) “五殊”;陰陽為(wei) 數有二,“二”既不是“殊”,也不是“一”,朱子另想了一個(ge) 詞“實”來稱呼,就是所謂“二實”,“二實”即“二元”。[27]

 

然而,朱熹是用“理一分殊”來解釋。這當然不是《講記》首倡,例如已有學者說過,“《太極圖說》與(yu) 《四書(shu) 》道統分別側(ce) 重道統本體(ti) 向度和工夫向度,二者可謂源流關(guan) 係,理一分殊關(guan) 係”[28]。但眾(zhong) 所周知,“理一分殊”並不是周敦頤的思想,而是程朱理學的思想,盡管兩(liang) 者之間存在著一定程度的繼承發展關(guan) 係。這裏最根本的區別是:“理一分殊”並不是宇宙論的模式,而是本體(ti) 論的模式。

 

鑒於(yu) “太極”一語出自《易傳(chuan) 》“易有太極,是生兩(liang) 儀(yi) ……”,因此,朱熹對“太極”的理解,應當以朱熹的《周易本義(yi) 》為(wei) 標準:

 

一每生二,自然之理也。易者,陰陽之變。太極者,其理也。……此數言者,實聖人作《易》自然之次第,有不假絲(si) 毫智力而成者。[29]

 

顯然,按朱熹的理解,“太極”就是“理”。但是,這並非周敦頤的思想。

 

此外,按《講記》的理解,朱熹的思想是:“太極是‘本’,且隻有一個(ge) ,所以稱之為(wei) ‘一本’”;這個(ge) “一本”就是“理一”。然而,作者認為(wei) :“周敦頤的《太極圖說》有非常強的把宇宙生成歸到‘氣’的傾(qing) 向”;而“朱子將周敦頤《太極圖說》的‘氣論’、‘氣本論’一轉而為(wei) “理論”、‘理本論’”。[30] 這樣一來,朱周之間的分別就是理本論和氣本論的區別了。但是,周敦頤的思想能不用歸結為(wei) 氣本論,卻是一個(ge) 大可商榷的問題。

 

三、《易傳(chuan) 》的“太極”範疇

 

周敦頤和朱熹以及整個(ge) 宋明理學的“太極”,都出自《易傳(chuan) 》。但應當指出的是:帝製儒學後期的宋明理學的“太極”概念,不僅(jin) 不同於(yu) 以《周易正義(yi) 》為(wei) 代表的帝製儒學前期的“太極”概念,更不同於(yu) 《易傳(chuan) 》本身的“太極”概念;它們(men) 屬於(yu) 不同時代的哲學範式。為(wei) 此,有必要來看看《易傳(chuan) 》的“太極”概念,這是“哲學史”研究的題中應有之義(yi) 。《易傳(chuan) 》原文如下:

 

易有太極,是生兩(liang) 儀(yi) ,兩(liang) 儀(yi) 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凶,吉凶生大業(ye) 。是故法象莫大乎天地,變通莫大乎四時,懸象著明莫大乎日月,崇高莫大乎富貴;備物致用,立成器以為(wei) 天下利,莫大乎聖人;探賾索隱,鉤深致遠,以定天下之吉凶,成天下之亹亹(wěi)者,莫大乎蓍龜…… [31]

 

王弼注:“夫有必始於(yu) 無,故太極生兩(liang) 儀(yi) 也。太極者,無稱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孔穎達疏,按照“疏不破注”的原則,隻是在王弼注的基礎上加以發揮。但是,王弼及孔穎達的詮釋,屬於(yu) 帝製儒學前期的哲學範式,即它既不同於(yu) 帝製儒學後期的理學,也不同於(yu) 屬於(yu) 軸心時代哲學範式的《易傳(chuan) 》。簡要分析如下:

 

首句“易有太極”之“易”,乃至整部《易傳(chuan) 》之“易”,都有兩(liang) 層含義(yi) :有時是不帶有書(shu) 名號的“易”,有時是帶有書(shu) 名號的《易》;後者是對前者的效法,即“天地變化,聖人效之;天垂象,見吉凶,聖人象之”[32];“爻也者,效此者也;象也者,像此者也”;“ 是故《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彖者材也,爻也者效天下之動者也”[33]。

 

從(cong) 上述引文看,首句之“易”應當是加書(shu) 名號的《易》,所以緊接著才講單爻的卦畫“兩(liang) 儀(yi) ”、三爻的卦畫“八卦”。至於(yu) “四象”,眾(zhong) 說紛紜,莫衷一是,其實應是兩(liang) 爻的卦畫。

 

但是,這樣一來,“太極”就會(hui) 沒有著落,即不存在這樣的卦畫。當然,我們(men) 也可以說,太極就是陰陽、陰陽就是太極;但是,“是(太極)生兩(liang) 儀(yi) ”之“生”就講不通。“生”顯然就是一個(ge) 宇宙論的概念。

 

所以,“太極”並不屬於(yu) 帶有書(shu) 名號的《易》,而是不帶書(shu) 名號的“易”,即指易道本身。這也就是下文所說的“法象”,即《易》乃是對“易”的效法,諸如“兩(liang) 儀(yi) ”是效法“天地”、“四象”是效法“四時”,等等。於(yu) 是,“太極”顯然就是天地未分的原初狀態,即它不是“二”,而是“一”。這個(ge) “一”,就是一個(ge) 形上的存在者。

 

不僅(jin) 如此,實際上,“太極”作為(wei) “法象”“效法”的觀念,更直觀的取象乃是“建房”。這是因為(wei) :“太”就是“大”,上古乃是同一個(ge) 字,故《說文解字》無“太”字(徐鉉誤以為(wei) “泰”字的古文為(wei) “太”[34]);“極”即棟梁,即《說文解字》所說的“極,棟也”[35],段玉裁注“極者,謂屋至高之處”,“今俗語皆呼棟為(wei) 梁也”,“引伸之義(yi) ,凡至高至遠皆謂之極”[36]。所謂“太極”,就是房屋的那條最高的大梁。這是中國人建房的傳(chuan) 統,開始的時候有一個(ge) 重要儀(yi) 式,相當於(yu) 今天西方傳(chuan) 入的“奠基”儀(yi) 式,叫作“上梁”,古人稱之為(wei) “立極”。它被賦予哲學上的象征意義(yi) ,也叫“立極”,又叫“建極”:宇宙的最高本體(ti) ,就是“太極”;人間的最高權力,就是“皇極”[37];人道的最高原則,則是周敦頤《太極圖說》講的“人極”[38]。[39]

 

這其實是中西相通的形而上學觀念,中國哲學謂之“立極”,西方哲學謂之“奠基”,兩(liang) 者都是建房的第一儀(yi) 式。但中國哲學的“立極”觀念是自上而下的,從(cong) 最高的大梁開始;而西方哲學的“奠基”觀念是自下而上的,從(cong) 最低的地基開始。

 

更根本的區別是:西方的“奠基”不是宇宙論的觀念,而是本體(ti) 論的觀念。西方“奠基”觀念始於(yu) 康德,他說:“人類理性非常愛好建設,不隻一次地把一座塔建成了以後又拆掉,以便察看一下地基情況如何。”[40] 後來胡塞爾(Edmund Husserl)明確地給出了“奠基”的定義(yi) :“如果一個(ge) α本身本質規律性地隻能在一個(ge) 與(yu) μ相聯結的廣泛統一之中存在,那麽(me) 我們(men) 就要說:一個(ge) α本身需要由一個(ge) μ來奠基。”[41] 注意:這裏所說的並非宇宙論模式的那種時空經驗上的優(you) 先性,或邏輯前提上的優(you) 先性,而是“存在”上的優(you) 先性。[42] 這顯然就是一個(ge) 本體(ti) 論觀念。

 

然而《易傳(chuan) 》的“太極”卻是時空經驗上的優(you) 先性。由此可見,《易傳(chuan) 》的“太極”並非朱熹理學的本體(ti) 論範式,而是一種宇宙論範式。不僅(jin) 如此,《易傳(chuan) 》這種宇宙論範式也不同於(yu) 周敦頤的宇宙論範式,這同樣是顯而易見的,這裏就不展開了。

 

四、“太極”觀念的當代哲學省思

 

以上三節,都屬於(yu) “哲學史”的話題;現在談談“哲學”的問題,即:對於(yu) 中國哲學的現代轉化發展來說,“太極”概念還有什麽(me) 意義(yi) ?當然,這已經超出了《講記》的論題,因為(wei) 作者的意旨並不是對“太極”進行當代哲學的省思。

 

前引王弼注《易傳(chuan) 》說:“夫有必始於(yu) 無,故太極生兩(liang) 儀(yi) 也。太極者,無稱之稱,不可得而名,取有之所極,況之太極者也。”緊接著,孔穎達引何氏之說:“上篇明無,故曰‘易有太極’,太極即無也”;“下篇明幾,從(cong) 無入有,故雲(yun) ‘知幾其神乎’”。[43] 這是將“太極”視為(wei) “無”,明顯來自《老子》的“天下萬(wan) 物生於(yu) 有,有生於(yu) 無”[44]。這是“太極”範疇的本體(ti) 論化,盡管《老子》之所謂“無”未必是一個(ge) 本體(ti) 論概念。

 

這裏的問題是:何謂“無”?實際上,不論中國還是西方,哲學史上的所謂“無”都具有截然不同的兩(liang) 類觀念:

 

一類是標誌某種“存在者”的“無”觀念,即指形上存在者,即《易傳(chuan) 》所謂“形而上者”[45]。形上存在者,包括“太極”,之所以可以稱之為(wei) “無”,並不是說它“空無”,而隻是說它的內(nei) 涵尚未展開。唯其如此,它是不可定義(yi) 的。西方哲學亦然,例如黑格爾所說的“純有即無”,即:“開端就是純有”;然而由於(yu) 這個(ge) “有、純有,——沒有任何更進一步的規定”,因此,“有、這個(ge) 無規定性的直接的東(dong) 西,實際上就是無”。[46] 這個(ge) “純有”即“無”,實際上指黑格爾那裏的那個(ge) 內(nei) 在規定性尚未展開的“絕對觀念”[47],而它“正是作為(wei) 所有存在者的最後根據的存在者整體(ti) ”[48]。這倒類似於(yu) 朱熹對“太極”與(yu) “無極”的理解:“上天之載,無聲無臭,而實造化之樞紐,品匯之根柢也。故曰:‘無極而太極。’非太極之外,複有無極也。”[49] 這就是說,兩(liang) 者是同一個(ge) 東(dong) 西,隻是“太極”謂其至高無上,而“無極”則謂其尚未展開。總之,“太極”是一個(ge) 存在者觀念。

 

而另一類則是標誌“存在”的“無”觀念。它之所謂為(wei) “無”,同樣不可定義(yi) ,並不是說它是一個(ge) 內(nei) 涵尚未展開的形上存在者,而是說它根本不是任何“存在者”,而是“前存在者”的“存在”[50]。這涉及海德格爾(Martin Heidegger)提出的“存在論區分”(der ontologische Unterschied),即“存在”與(yu) “存在者”的區分。盡管海德格爾的“存在”(Sein、Being)觀念還有“不徹底性” [51],但這個(ge) 區分是十分重要的,超越了軸心時代以來的本體(ti) 論形上學傳(chuan) 統。宋明理學不承認這種意義(yi) 的“無”,是因為(wei) 他們(men) 還不具有“存在論區分”的觀念。張載就是一個(ge) 典型,他說:“氣聚則離明得施而有形,氣不聚則離明不得施而無形”;“知太虛即氣,則無無”。[52]

 

然而,按照“存在論區分”的當代哲學思想觀念,那麽(me) ,不論是宇宙論模式還是本體(ti) 論模式的“太極”和“無極”觀念,都是應當予以解構的。當然,所謂“解構”( deconstruction)並不是簡單化的拋棄,而是由“還原”而“重構”。[53]

 

據此,前引《講記》所說的“以《太極圖》為(wei) 代表的儒家思想,世界無需外部存在,僅(jin) 憑自身就能夠自我生成”,而且並非“無中生有”,即屬於(yu) 上述第一類“太極”觀念,也就是形上存在者的觀念。這裏,《講記》存在著兩(liang) 點值得商榷的觀念:一是沒有區分“存在”與(yu) “存在者”;二是簡單地否定了“存在即無”的觀念。

 

由此可見,對於(yu) 當代及未來的中國哲學來說,如果仍然要使用“太極”這個(ge) 詞語,就必須有一個(ge) 明確的意識:它是一個(ge) “形而上者”、存在者化的概念,即是一個(ge) 有待奠基的觀念。前麵說過,康德最早提出“奠基”觀念;胡塞爾則給出了一個(ge) 經典的定義(yi) 。但胡塞爾的“奠基”觀念還是存在者化的,他那裏的原初的終極奠基者是某種絕對主體(ti) 的純粹先驗意識的意向性(Noesis)。海德格爾才突破這種存在者化的“奠基”觀念,即以“基礎存在論”來為(wei) 傳(chuan) 統本體(ti) 論奠基。當然,他的“奠基”觀念仍然是不夠徹底的,因為(wei) 他實際上是用“此在”(Dasein)的生存來為(wei) 一切奠基,然而“此在是一種存在者”[54]。

 

同時,假如仍然要使用“無極”這個(ge) 詞語,也必須有一個(ge) 明確的意識:如果說“太極”所指的是作為(wei) “有”的“形上存在者”,那麽(me) ,“無極”所指的就應當是作為(wei) “無”的“存在”。這就必須放棄周敦頤和朱熹“無極而太極”的觀念,即必須明確“無極”與(yu) “太極”不是一回事。用《老子》“萬(wan) 物生於(yu) 有,有生於(yu) 無”的說法,那麽(me) ,“萬(wan) 物”是眾(zhong) 多的形下存在者;“有”是唯一的形上存在者,即“太極”;而“無”則是前存在者的存在,即“無極”。


注釋:
 
[①] 李申、郭彧:《周易圖說總匯》(上中下),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
 
[②] 郭彧:《〈周氏太極圖〉原圖考》,《周易研究》2004年第3期。
 
[③] 李申:《易圖考》,北京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
 
[④] 方旭東:《太極果非重要乎?——接著陳榮捷說》,《國際儒學》2022年第2期。
 
[⑤]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巴黎友豐書店2023年版,第84頁。
 
[⑥]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84頁。
 
[⑦] 周敦頤:《周敦頤集》,陳克明點校,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3頁。
 
[⑧]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3、4頁。
 
[⑨]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29頁。
 
[⑩]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14、21、37頁。
 
[11]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23、37頁。
 
[12]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27頁。
 
[13]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31頁。
 
[14]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218頁。
 
[15]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27頁。
 
[16]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244頁。
 
[17]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129、330頁。
 
[18]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218頁。
 
[19]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330頁。
 
[20] 黃玉順:《形而上學的黎明——生活儒學視域中的“變易本體論”建構》,《湖北大學學報》2015年第4期,第66–71頁。
 
[21]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55頁。
 
[22]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244頁。
 
[23]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84頁。
 
[24]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84頁。
 
[25]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129頁。
 
[26]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31頁。
 
[27]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160頁。
 
[28] 許家星:《經學與實理——朱子四書學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124頁。
 
[29] 朱熹:《周易本義》,廖名春點校,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40頁。
 
[30] 方旭東:《周敦頤太極圖講記》,第177頁。
 
[31]《周易正義·係辭上》,《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上冊,第82頁。
 
[32]《周易正義·係辭上》,《十三經注疏》,上冊,第82頁。
 
[33]《周易正義·係辭下》,《十三經注疏》,上冊,第86、87頁。
 
[34] 許慎:《說文解字·水部》,中華書局1963年版,第237頁。
 
[35] 許慎:《說文解字·木部》,第120頁。
 
[36] 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木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版,第253頁。
 
[37]《尚書·洪範》,《十三經注疏》,第189頁。
 
[38]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6頁。
 
[39] 陳春桂:《“奠基”與“立極”——“生活儒學”視域下的中西哲學比較》,《當代儒學》第19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173‒196頁。
 
[40] 康德:《任何一種能夠作為科學出現的未來形而上學導論》,龐景仁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78年版,第4頁。
 
[41] 胡塞爾:《邏輯研究》,第二卷第一部分,倪梁康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285頁。
 
[42] 黃玉順:《形而上學的奠基問題——儒學視域中的海德格爾及其所解釋的康德哲學》,《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2期,第36–45頁;《儒學與生活:民族性與現代性問題——作為儒學複興的一種探索的生活儒學》,《人文雜誌》2007年第4期,第14–19頁;《愛的觀念:儒學的奠基性觀念——儒學與現象學比較研究》,《求是學刊》2008年第4期,第11–19頁。。
 
[43]《周易正義·係辭上》,《十三經注疏》,上冊,第75頁。
 
[44]《老子》第四十章,樓宇烈:《王弼集校釋》,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10頁。
 
[45]《周易正義·係辭上》,《十三經注疏》,上冊,第83頁。
 
[46] 黑格爾:《邏輯學》,上卷,商務印書館1966年第1版,第54頁。
 
[47] 黑格爾:《精神現象學》,賀麟、王玖興譯,商務印書館1979年第2版,第15頁。
 
[48] 海德格爾:《麵向思的事情》,陳小文、孫周興譯,商務印書館1999年第2版,第68頁;黃玉順:《複歸生活、重建儒學——儒學與現象學比較研究綱領》,《人文雜誌》2005年第6期,第27–35頁。
 
[49] 周敦頤:《周敦頤集》,第3頁。
 
[50] 黃玉順:《如何獲得新生?——再論“前主體性”概念》,《吉林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51] 黃玉順:《生活儒學關鍵詞語之詮釋與翻譯》,《現代哲學》2012年第1期,第116–122頁。
 
[52] 張載:《正蒙·太和篇》,《張載集》,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8頁。
 
[53] 黃玉順:《“生活儒學”導論》,載《原道》第十輯,陳明主編,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5–112頁;《神聖超越的哲學重建——〈周易〉與現象學的啟示》,《周易研究》2020年第2期,第17–28頁。
 
[54] 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陳嘉映、王慶節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1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