蘋洲書(shu) 院，瀟湘夜雨讀書(shu) 時

作者：吳茂盛

來源：《湖南日報》

時間：西元2023年10月20日

鳥瞰蘋洲書(shu) 院。潘華 攝

蘋洲書(shu) 院。潘華 攝

簡介

蘋洲書(shu) 院位於(yu) 永州市零陵區蘋洲之上。乾隆四年（1739年），由零陵人眭文煥父子創建。光緒十三年（1886年），湘軍(jun) 名將王德榜、席寶田重建，周崇傅為(wei) 山長。近年第三次重建。它承載著零陵曆史，也是永州乃至湖南近代教育的重要見證。2013年，搶修重建後的蘋洲書(shu) 院重新對外開放。

古人讀書(shu) 是非常講究的。淨手、焚香，甚者沐浴；靈淨心性、了無塵穢；然後掩卷靜讀。

王羲之曾書(shu) ，把酒時看劍，焚香夜讀書(shu) 。讓我眼前總浮現這樣的情景：夜深如水，月上紗窗，青燈黃卷，暗香浮動，心如古井，人若淵明，快哉樂(le) 哉！

此景雖好，但總覺得還缺了什麽(me) 。

此刻，我眼前又浮現了另一個(ge) 畫麵：小島飄在江中，島上有一書(shu) 院。草木鬱蔥，夜來雨打芭蕉，一滴一聲。

瀟湘夜雨讀書(shu) 時。這畫麵裏的書(shu) 院，就是蘋洲書(shu) 院。

“登白蘋兮騁望，與(yu) 佳人期兮夕張。”（屈原《九歌·湘夫人》）蘋洲又名蘋島、萍洲，坐落在永州市零陵區瀟湘二水匯合處。永州多溪水河流，湖濱生長似藨草的白蘋，蘋島也不例外，白蘋青青，芳香四溢，蘋洲因此名揚遐邇。

在蘋島上的蘋洲書(shu) 院距今不到300年的曆史，為(wei) 何與(yu) 嶽麓、石鼓、城南書(shu) 院並稱湖湘四大書(shu) 院？不必說在湖南，就是在零陵，蘋洲書(shu) 院論曆史不算最悠久，論規模也並非最宏大。零陵曾有過許多書(shu) 院，宋代有東(dong) 丘書(shu) 院，明代有宗濂書(shu) 院，清代有濂溪書(shu) 院、群玉書(shu) 院等。然而，隻有蘋洲書(shu) 院獨具生命力，它仿佛白蘋一樣生根發芽，野蠻生長。它從(cong) 創建、重建、改製再到後來的重修，不斷地改革創新，不斷地發展壯大；既承載著厚重的曆史，也是永州乃至湖南近代教育的重要見證，更是永州文化無比重要的一張名片。

它的底氣在哪裏？

一

公元805年寒冬的一天，柳宗元攜家帶口一路南下，一貶再貶，終於(yu) 到達永州。這個(ge) 年少成名、才華橫溢的柳河東(dong) ，因永貞革新失敗，從(cong) 禮部員外郎貶為(wei) 邵州刺史，在赴任途中又貶為(wei) 永州司馬。

長安三萬(wan) 裏，何時是歸期？此刻，到達永州的柳司馬望著荒蕪的山川田野，又向北望了望長安，眼中荒蕪，心裏更是荒蕪。半年後，母親(qin) 去世，又是沉重一擊。

司馬是哪門子官呢，在唐朝，司馬是刺史手下的官，說白了就是一個(ge) 毫不起眼打雜的官。一個(ge) 字，閑。在這樣的逆境裏，在這樣的折磨中，他無法自拔，但又不甘沉淪。

畢竟，他是柳河東(dong) ，他還肩負著重振家族的重擔，他還有夢想，他還想著有朝一日，他宏偉(wei) 的施政方略會(hui) 得以實現。在糾結和歎息中，在孤獨與(yu) 寂寞中，也隻能寄情永州山水了。

智者樂(le) 水，仁者樂(le) 山。消沉一段時間後，這位行吟詩人，很快融入了這片熱土，他在永州大地訪民間之苦，歎民生之艱，抒胸中之感。

那時，蘋洲還沒有書(shu) 院。傳(chuan) 說娥皇和女英二妃為(wei) 尋舜帝在此落水遇難，人們(men) 為(wei) 了紀念她們(men) ，在蘋洲修建了一座廟宇，名瀟湘祠，後更名為(wei) 湘口館。一天，柳河東(dong) 從(cong) 愚溪草堂出發，劃一葉扁舟，沿瀟水順流而下登上了蘋洲。遠山如黛，靜水深流，見浪濤一緩一急，蜿蜒而來，奔流而去，恰似一幅夢幻般的江流遠景圖，柳河東(dong) 不禁感慨萬(wan) 端文思泉湧，寫(xie) 下名詩《湘口館瀟湘二水所會(hui) 》：

九疑浚傾(qing) 奔，臨(lin) 源委縈回。

會(hui) 合屬空曠，泓澄停風雷。

高館軒霞表，危樓臨(lin) 山隈。

茲(zi) 辰始澄霽，纖雲(yun) 盡褰開。

天秋日正中，水碧無塵埃。

杳杳漁父吟，叫叫羈鴻哀。

境勝豈不豫，慮分固難裁。

升高欲自舒，彌使遠念來。

歸流駛且廣，泛舟絕沿洄。

怎一個(ge) 愁字了得！本想在仙境美景前得以釋放愁緒，哪想到愁緒依然如江流般茫茫滔滔，千回百轉。

柳河東(dong) 還有一首山水詩《登蒲州石磯望橫江口潭島深迥斜對香零山》也是上蘋洲而作，“糾結良可解，紆鬱亦已伸。高歌返故裏，自罔非所欲”。詩人愁夜不眠，淩霧登石，盼望黎明，日出之後，始見禽飛魚遊，江水奔騰，潭深迂回，而江中小島與(yu) 遠山呼應，此刻想起往事、故人、功業(ye) ，省察心境。終於(yu) 自得釋然了。

永州十年，是柳宗元最困厄、最孤寂、最憤懣的十年。然而也正是這十年，真正造就了一代大家。他一生詩文浩浩577篇，最精彩的310多篇都是在永州寫(xie) 就。

毫無疑問，永州成就了柳宗元，柳宗元成就了永州。他真正把文化的種子種到了永州的山川河流之上，最重要的是種進了永州人的心田。

二

作為(wei) 讀書(shu) 人的偶像，柳宗元激勵了一代又一代永州學子士人。唐代湖廣第一狀元李郃、南宋特科狀元樂(le) 雷發，來自同一個(ge) 村——九嶷山下寧遠縣灣井鎮下灌村。兩(liang) 宋湖南進士908人，永州地區371人，占39.6%，以縣考取進士人數來排名，前三甲都被永州地區占據，祁陽進士93名位列第一，零陵進士73名第二，營道(今道縣)進士63名第三，甚至創造過一屆考取10名進士的科舉(ju) 奇跡。

作為(wei) 柳宗元登臨(lin) 的土地，蘋洲也成為(wei) 永州學子心中的聖地。據載，蘋洲可能舊有書(shu) 院，但早已破敗不堪、荒草稀疏。直至乾隆四年（1739年），一個(ge) 叫眭文煥的零陵人，曾在江蘇桃源（今泗陽）當過縣令，他告老還鄉(xiang) 後，在家鄉(xiang) 建造府第，準備定居下來。一天，他和兒(er) 子眭日培登上蘋洲，被眼前奇麗(li) 的風光震撼，進士出身的眭文煥覺得沒有比這更好的讀書(shu) 之所，於(yu) 是決(jue) 定造福桑梓，傾(qing) 其所有，修建蘋洲書(shu) 院，招本邑士子入學。可是，琅琅的讀書(shu) 聲隻飄香了十幾年，就戛然而止。某一天，山洪暴發，把院舍房屋衝(chong) 毀得七零八落。

多少年過去了。光緒十一年（1885年），又一個(ge) 零陵人出現了，這個(ge) 人不是讀書(shu) 人，而是武舉(ju) 出身的武將，他叫王德榜。

王德榜是抗法名將，雖戰功赫赫，地位顯赫，但因胸無點墨屢讓人嘲諷，苦不堪言。一次回鄉(xiang) 暫居期間，他登蘋島時突然茅塞頓開：我讀書(shu) 少，何不在此辦學，讓子孫和鄉(xiang) 親(qin) 多讀書(shu) 、讀好書(shu) 呢？

於(yu) 是盡散家財全力辦學，但因財力有限，左右為(wei) 難。焦頭爛額之際，王德榜突然想到親(qin) 家席寶田，何不邀他？席寶田是大名鼎鼎的湘軍(jun) 猛將，也是零陵人。席寶田一聽，撫掌大笑：妙哉！此乃千秋功業(ye) 也。三個(ge) 字：必須幹！

兩(liang) 個(ge) 行伍出身的粗人一拍即合，說幹就幹。

要辦就辦出特色，要辦就辦出檔次！辦書(shu) 院沒有好山長是不行的。請誰出任山長？這是個(ge) 問題。

此時，王德榜和席寶田心照不宣想到了同一個(ge) 人。誰？周崇傅。

周崇傅何許人也？牛人！乃宋代理學鼻祖周敦頤後裔。

周敦頤（1017-1073），道州人，又名周元皓，字茂叔，原名周敦實，世稱濂溪先生。他不僅(jin) 是偉(wei) 大的思想家，更是傑出的教育家。

周子宦海沉浮三十年，一直把教育事業(ye) 作為(wei) 畢生的事業(ye) ，在郴州任縣令時，首倡辦學，作《修學記》；到邵州任職建學館，親(qin) 自主持開學典禮。而在他的故鄉(xiang) 道州，“裏中人言學，永、道間多親(qin) 炙其教”，擔起了標杆之責。而他一篇千古奇文《愛蓮說》，就更不用說了，蓮香四海，縱橫文壇。

後來，宋室南遷，文化中心南移，大批理學大儒進入湖南，建立書(shu) 院，開壇授課。胡國安隱居衡山，創立碧泉書(shu) 社，兒(er) 子胡宏繼承父業(ye) ，將碧泉書(shu) 社擴建成碧泉書(shu) 院。張栻建立城南書(shu) 院，“朱張會(hui) 講”成為(wei) 千年佳話……而很多地方相繼也修建了濂溪書(shu) 院。周崇傅作為(wei) 周子後人，進士出身，曾任翰林院編修，作為(wei) 軍(jun) 需官隨左宗棠進軍(jun) 天山南北、收複新疆、整飭鹽綱。他飽讀詩書(shu) 、德高望重，功成名就後激流勇退，歸隱家鄉(xiang) 零陵。

重建蘋洲書(shu) 院，於(yu) 周崇傅而言早有此意；發揚光大先祖周子的理學之光，周崇傅做夢都想。當王、席二位將軍(jun) 策馬叩門拜訪時，周崇傅在富家橋周家大院大開中門，盛情迎接；他不僅(jin) 爽快應允，還邀約本邑士紳黎宜軒、何子安等人一起傾(qing) 囊相助。

光緒十三年（1887年），蘋洲書(shu) 院一經落成便通告八縣考送生員入院講習(xi) ，每名生員均可獲得生活津貼。為(wei) 備科舉(ju) 考試，書(shu) 院教學內(nei) 容主要為(wei) 攻讀經史、研習(xi) 時文。作為(wei) 首任山長，周崇傅督學甚嚴(yan) ，敦品勵學，執教數年後，才德出群之人輩出。光緒十五年（1889年）湖南鄉(xiang) 試，蘋洲書(shu) 院有8人考取貢生，名動一時，傳(chuan) 為(wei) 佳話。自此，永州八縣學子始有深造之所，文風亦為(wei) 之一振。

是的，正是因為(wei) 許多像周崇傅這般不慕功名利祿，有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的大儒們(men) ，才成就了蘋洲書(shu) 院後來的興(xing) 盛。

清末民初，在廢科舉(ju) 、興(xing) 學校的背景下，蘋洲書(shu) 院改為(wei) 蘋洲中學。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主要創始人和早期領導人之一、著名馬克思主義(yi) 哲學家李達，著名中國文學史、思想史研究專(zhuan) 家譚丕模，革命烈士蔣毓華、唐克、舒翼、唐鑒等曾求學於(yu) 此。群星閃耀瀟湘大地，蘋洲中學起著不可磨滅的作用。

三

30多年前，我曾求學於(yu) 零陵西山。多少次，我尋訪柳子蹤跡；多少次，我流連霞客渡口；多少次，我登臨(lin) 蘋洲書(shu) 院。多少次，我感歎著曆史的厚重，呼吸著文化的氣息，驚歎著瀟湘二水的深情相擁。

上次，我是陪著從(cong) 全國各地趕來參加2023中國（永州）山水散文節的一行文學大咖上島的。我們(men) 從(cong) 柳子街下老碼頭黃葉古渡，登上一條小郵輪，沿瀟水順流而下，北行大約4公裏水路，不到七八分鍾光景就到了蘋洲書(shu) 院。

上得島來，滿眼青翠掩映著一處黛瓦白牆、古色古香的仿古院落。抬頭可見山門匾額書(shu) 有“瀟湘”，楹聯刻著南朝柳惲《江南曲》中的名句：“洞庭有歸客，瀟湘逢故人。”此聯乃當代著名書(shu) 法家沈鵬所書(shu) ，其筆風幹枯，線條瘦硬，老辣奔放，自成一格。這是吟誦瀟湘的優(you) 美詩句，昭示著書(shu) 院與(yu) 瀟湘的相互潤養(yang) 以及深遠的內(nei) 涵。

我不禁想起嶽麓書(shu) 院的一副名聯來，那是清末文豪王闓運所作：“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dong) 去，無非湘水餘(yu) 波。”從(cong) 中可見，蘋洲書(shu) 院與(yu) 嶽麓書(shu) 院南北呼應，一衣帶水，一脈相承，源遠流長。

從(cong) 學術的本源和流派來俯視，以三江借喻，瀟水支脈濂溪喻道州周敦頤，湘水喻湖湘學，長江喻理學，意謂理學皆發祥於(yu) 周子。湖湘文化精神的大端，脈絡盡現。如今，我終於(yu) 找到創建隻有284年曆史的蘋洲書(shu) 院能成為(wei) 湖湘四大書(shu) 院的原因了。

望向正門，上麵高懸“蘋洲書(shu) 院”匾額，字體(ti) 蒼勁有力，正大氣象。兩(liang) 側(ce) 楹聯“南風之熏兮草芊芊，妙有之音兮歸清弦”，出自唐人小說所載張生夢舜撫琴的故事，彰顯著舜文化對蘋洲書(shu) 院的滋養(yang) 。

進得門來，別有洞天，便是書(shu) 法藝術長廊，名“永州印象”。這是當代書(shu) 法碑林。石碑上的古詩詞包括柳宗元的《江雪》，歐陽修的《詠零陵》等，都由當代書(shu) 法家書(shu) 寫(xie) ，再書(shu) 刻到石碑上。這些石碑作品字體(ti) 繁多，包括魏碑、楷書(shu) 、行書(shu) 、草書(shu) 等，風格各異，氣象萬(wan) 千。

天空還是千年的天空，瀟湘還是唐宋的瀟湘。重修的蘋洲書(shu) 院依舊文風浩蕩：祭祀、講壇、教學。我們(men) 走在青石古磚鋪就的路上，穿過迂回曲折的走廊，金桂仿佛依舊撲鼻，書(shu) 聲仿佛依舊琅琅。

此刻，煙雨中的蘋島宛若清水芙蓉，又仿佛一個(ge) 少女在一片輕輕搖曳的荷葉上翩翩起舞。北宋大畫家宋迪畫過一幅畫，名叫《瀟湘夜雨》，後來成了“瀟湘八景”之首。夜雨落在瀟湘，每一滴都是詩情畫意。隻有這樣的瀟湘，才是獨一無二的瀟湘。這時的瀟湘，不隻是地理概念的瀟湘，而是藝術的瀟湘、文學的瀟湘、哲學的瀟湘。瀟湘，甚至成為(wei) 了美學的一種符號。

“瀟湘文波連四海，就此能悟，道在兩(liang) 儀(yi) 太極；浮島秋月映萬(wan) 川，於(yu) 斯便知，學須一理殊分”。當夜幕降臨(lin) ，我想起蘋洲書(shu) 院這一名聯時，似有所悟。就會(hui) 想起萍洲春漲，風吹葉動，雨打芭蕉……我多想像古人一樣沐浴更衣，著一身青衫，焚香悟道，手捧黃卷。瀟湘夜雨讀書(shu) 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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