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侯書(shu) 院風骨長

作者：陳學陽

來源：《湖南日報》

時間：西元2023年8月18日

一

兒(er) 時剛識字，父親(qin) 教我《三字經》，會(hui) 讀到：“泌七歲，能賦棋。彼穎悟，人稱奇。”我搖頭晃腦跟著念，不解其意，更不知“泌”為(wei) 何方神童。2021年初冬，到訪南嶽，才知“泌”乃唐朝鄴侯李泌，曾隱居衡山。祀之而建的書(shu) 院，近立眼前，清幽，安詳。

南嶽處處佳境，寺廟眾(zhong) 多，書(shu) 院尤盛。晚清曾國藩說：“天下書(shu) 院楚為(wei) 盛，楚之書(shu) 院衡為(wei) 盛，以隸嶽故也。”南嶽曾有17所古書(shu) 院，舊衡山縣則多達數十所。這些書(shu) 院讓衡山文風蔚起，比屋弦歌，呈現出科甲連芳的景象。至今，唯鄴侯書(shu) 院尚存。

據嶽麓書(shu) 院教授鄧洪波《中國書(shu) 院製度研究》統計，初唐至清末，中國有史可考的書(shu) 院有6644所，如今大部分難覓其蹤，在浩浩蕩蕩的書(shu) 院中留存下來的，皆因某位曆史名人或某件文化盛事而成名勝。鄴侯書(shu) 院經興(xing) 替變遷，屹立千年仍煥發光彩，是因唐朝著名政治家、謀臣、學者，“天下第一神童”“第一個(ge) 欽賜隱士”——李泌。

回溯李泌的一生。他出身世族，七歲能文，因《詠方圓動靜》一詩，深得玄宗喜愛，燕國公張說稱他為(wei) “奇童”，宰相張九齡喚之為(wei) “小友”。天寶十四年(公元755年)安祿山叛唐攻下長安，肅宗即位，李泌前往謁見受事，“權逾宰相”，成為(wei) 當時肅宗唯一可賴的“智囊”，但他急流勇退，托故請隱衡山。肅宗應允，賜隱士服，建室廬(齋號“端居室”)。後來專(zhuan) 權宦官李輔國被誅，代宗立，李泌憂國憂民複出從(cong) 政。德宗時李泌率軍(jun) 平定淮西叛亂(luan) 後位至宰相，被封為(wei) 鄴侯。從(cong) 肅宗至德二年(公元757年)到代宗大曆三年(公元768年)，李泌在南嶽讀書(shu) 修道達12年之久。

縱觀李泌的從(cong) 政經曆，他的詩作《詠方圓動靜》，其實就是其為(wei) 官之道的寫(xie) 照：“方如行義(yi) ，圓如用智，動如逞才，靜如遂意。”李泌侍奉四帝，仗義(yi) 敢言，排難解紛，局危而出、勢安而退、“四隱四起”而善終的起伏人生，實現了“帝王之師”與(yu) “山林隱士”二者的適時轉換和完美結合，凸顯其超常的政治智慧和謀略，可以說已勝範蠡、張良等大智者，算是“史上第一人”。

鄴侯書(shu) 院原名南嶽書(shu) 院，為(wei) 紀念李泌所建，既以奉祀、藏書(shu) ，又供後人瀏覽、講學，是史上最古老的民間書(shu) 院之一。它不僅(jin) 肇始了衡山的書(shu) 院文化，而且為(wei) 卒開、形成湖湘文化奠定了基礎。宋代胡安國、胡宏父子來南嶽定居，在此講《春秋》之學;以後過訪南嶽的一批批理學家，均到此講學。講讀之風，盛極一時，“湖湘學派”實自此發端，大多承霑過這座書(shu) 院的陽光雨露。

列陣風蝕的歲月，穿越戰爭(zheng) 的硝煙，這座曆經五朝的書(shu) 院，沒有躲過曆史的踐踏與(yu) 損毀，累有重建、搬遷和修複，但凸顯的文脈賡續始終，從(cong) 未被掐斷。現存建築是其第三址，係清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衡山人陳治與(yu) 集賢書(shu) 院山長戴心葵移建於(yu) 煙霞峰腰，民國年間及新中國建立後均有修葺。

鄴侯書(shu) 院。李綿星 攝

二

自半山亭北上一公裏，過竹林道院景點即至鄴侯書(shu) 院。

巍巍的煙霞峰，聳立於(yu) 書(shu) 院後背屏風蔽雨。院內(nei) 樹木錯落有致，清幽雅靜。門前兩(liang) 棵桂花樹枝繁葉茂，生機勃勃。前坪數株枓柏虯枝遒勁，曲伸自然，或施太極、打醉拳，或凝視蒼穹、聆聽梵唄，有一股君子之氣和隱士之風。隨處可見的柳杉挺拔傲然，氣勢豪放，透著渾厚的力量。陽光和樹影落在亭廊碑柱，斑斑駁駁。

書(shu) 院坐北朝南，為(wei) 一進五間石室。花崗石牆，無梁架，廡殿頂，黃色琉璃瓦；前、右置亭廊，名“養(yang) 和亭”，上題名人嘉話掌故。書(shu) 院樓不高，宅不闊，亭不嬌媚，廓不張揚，順應地形，清雅端莊，舒適得體(ti) ，儼(yan) 然煙霞峰腰一個(ge) 遠離塵世隔絕喧囂的橡皮口袋，能承古今，可納世界。

書(shu) 院無奇景異物，也沒有巍峨威嚴(yan) 的氛圍，但簡約的布局、尋常的草木，似乎都暗示著李泌作官風格的表達、為(wei) 人性格的展現。輕風吹來，靈性激發，可以思接莘莘學子搖頭晃腦的誦詠，想象1200多年前退隱的李泌靜聽草木婆娑微吟，閑看日光月影碎落，審視官場，悟道人生。

迎頭，漢白玉門額陰刻隸書(shu) “鄴侯書(shu) 院”，筆力方正雄強，剛柔相濟，深得古意。進門柱聯“三萬(wan) 軸書(shu) 卷無存，入室追思名宰相;九千丈雲(yun) 山不改，憑欄細認古煙霞”，字跡蓄穩見力，端莊雄健，具正大氣象，聯境沁透書(shu) 香陣陣，氤氳雲(yun) 霞嫋嫋。前坪中軸線一塊方方正正的嵌石上，鐫刻“端居室”齋館印。“端居”語出唐朝詩人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贈張丞相》詩句“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反映了“神仙宰相”李泌對山水田園詩人孟浩然的追慕，也是警勵自己，警示後來人要淡泊名利，端方端誠。齋館印左右各立一塊碑刻，健筆如龍，力浸岩肌，透出自信。左書(shu) 郭沫若的《登衡山鄴侯書(shu) 院》詩，讚頌了李泌一生功業(ye) ，尾聯“猶有鄴侯遺跡在，寇平重上讀書(shu) 堂”呼應時局，滿懷壯誌，意味深長;右題韓愈的《送諸葛覺往隨州讀書(shu) 》詩句“鄴侯家多書(shu) ，架插三萬(wan) 軸”，可見李泌讀書(shu) 之好、藏書(shu) 之富。

“丈夫擁書(shu) 萬(wan) 卷，何假南麵百城”，在李泌看來，男子漢才學過人，勝於(yu) 做百城之侯。李泌藏書(shu) 、讀書(shu) 甚豐(feng) ，也愛書(shu) 、惜書(shu) 如命，所得俸祿除維持基本生活開支、資助窮人之外，全部用於(yu) 購書(shu) 。據說他的每本書(shu) 都滿插書(shu) 簽，經用紅牙簽，史用綠牙簽，子用青牙簽，集用白牙簽。李泌過目不忘，所讀之書(shu) 光潔如新，保存得“新若手未觸”，後世讀書(shu) 人深受其影響。譬如北宋司馬光讀書(shu) 時在桌上鋪墊子，走路時拿書(shu) 不用手捧，以木板托著，力避汗漬汙損書(shu) 籍，還要求孩子如此。

門檻不高，輕輕一抬腳，便進去了。講堂正中立李泌坐像，身著長衫，手執經卷，雙眸睿智，神情親(qin) 切。四間側(ce) 室沒有存放古籍，無法感受當年“三萬(wan) 軸書(shu) 卷”的盛況和“一一懸牙簽”的細分，但從(cong) 陳列著書(shu) 院的簡介與(yu) 變遷，李泌的生平事跡、詩文分享和曆史評價(jia) 的櫥窗來看，仍可追尋回到遙遠的大唐。“至於(yu) 佐肅、代複兩(liang) 京，不受相位而去，代宗、順宗之在東(dong) 宮，皆賴泌得安，此其大節可重者也。”(史學家司馬光語)“李泌的品格，自諸葛亮以來，更是第一人。”(作家柏楊語)……曆代名人對李泌評價(jia) 之高令人驚詫，也讓我慚愧之前數回來南嶽竟不知其史上隱居著如此高人。

鄴侯書(shu) 院。李綿星 攝

三

肅立在鄴侯銅像前行五鞠躬，禮畢，同行的甘建華老師說，李泌是一位胸懷大誌、想立一番功業(ye) 的人，在青年時代就寫(xie) 下了詠自己誌向的《長歌行》，“一丈夫兮一丈夫，平生誌氣遂良圖，請君看取百年事，業(ye) 就扁舟泛五湖”，他一生既活出了李白渴望的人生，又成就了宰相之旅。

李泌博涉經史，精研易象，善作詩文，在軍(jun) 事、外交、經濟、文學、書(shu) 法等領域均有建樹。他一生不貪官、名、錢、色和口腹之欲，用書(shu) 卷阻擋了官場陋習(xi) 的浸染，過著粗茶淡飯普通僧道的日子，真正做到了“絕粒無家”。每逢國家危難，李泌勇毅複出，而當德宗要授予其集賢殿、崇文館大學士時，他又隻肯接受“學士”銜，堅決(jue) 請求去掉“大”字。讓我不由得想起，1955年人民解放軍(jun) 第一次評銜，許光達等6位將帥主動申請降銜的感人事跡。

盡地方之誼、作義(yi) 務講解的胡澤民老先生對書(shu) 院的亭廊、額聯、石刻甚至異卉古木，都能細說其來曆、典故和藝術特色。他告訴我們(men) ，十多年前書(shu) 院人跡罕至，寂寞清冷，難得見人觀瞻拜謁。這些年，到書(shu) 院的人多了起來，如今鄴侯書(shu) 院已列入衡陽廉政文化基地，納入省市“廉潔地圖”。

陽光暖融。我的思緒飛揚至唐朝，聞到一股書(shu) 香，淡淡的，幽幽的。仿佛看到七裏八鄉(xiang) 的讀書(shu) 人接踵而至，自帶蒲團圍坐在端居室裏，或傾(qing) 耳聆聽，或沉思默想。李泌先生引經據典，侃侃而談，而我也是慕名而來的學子。倏然，一陣熱烈的論辯聲和笑聲，穿過瓦隙，驚飛了屋後鬆柏和紅楓上棲息的禽鳥，也驚醒了我的幻覺。

不知不覺已過飯點，做東(dong) 的胡老先生不斷催促離開。回望，金色的光暈篩落在書(shu) 院的上空，耳畔似乎聽到一片楓葉緩緩墜下，空靈，柔軟，在心底漾起一片漣漪。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