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玉順】當代儒學情感轉向的十大問題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4-01-02 16:11:34
標簽:
黃玉順

作者簡介:黃玉順,男,西元一九五七年生,成都人,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博士。曾任四川大學哲學係教授,現任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易經古歌考釋》《超越知識與(yu) 價(jia) 值的緊張——"科學與(yu) 玄學論戰"的哲學問題》《麵向生活本身的儒學--黃玉順"生活儒學"自選集》《愛與(yu) 思——生活儒學的觀念》《儒學與(yu) 生活——"生活儒學"論稿》《儒家思想與(yu) 當代生活——"生活儒學"論集》《生活儒學講錄》等。

當代儒學情感轉向的十大問題

作者:黃玉順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國際儒學》2023年第4

 

【提要】當代儒學理論已經形成一股明顯的情感轉向趨勢,其中尤以“情理學派”為(wei) 代表。目前亟需通過反思其中暴露出來的理論問題,推動當代儒學情感轉向的進一步發展與(yu) 深化。這十大問題包括:情感與(yu) 存在的問題,即怎樣闡明情感是一個(ge) “前存在者”“前主體(ti) 性”的觀念;情感與(yu) 心靈的問題,即怎樣闡明主體(ti) 的心靈亦是由情感所給出的;情感與(yu) 理性的問題,即怎樣闡明理性並非情感之外的東(dong) 西,而是情感本身的“情理”;情感與(yu) 知識的問題,即怎樣闡明認知活動本質上也是情感活動;情感與(yu) 意誌的問題,即怎樣闡明意誌亦是情感的一種繼起形式;情感與(yu) 自由的問題,即怎樣闡明自由問題終究是“情感自由”的問題;情感與(yu) 道德或者倫(lun) 理的問題,即怎樣保證前存在者的價(jia) 值中性的情感也能導向正麵的倫(lun) 理道德建構;情感與(yu) 審美的問題,即怎樣闡明情與(yu) 美並不是並列於(yu) 知與(yu) 真、意與(yu) 善的觀念,而是後者的起源;情感與(yu) 超越的問題,即怎麽(me) 闡明外在超凡者也是由情感所給出的;情感與(yu) 詮釋的問題,怎樣闡明一切詮釋活動都是“情感詮釋”。

 

毫無疑問,當代儒學發生了“情感轉向”[①];同樣毫無疑問的是,在這個(ge) 轉向的發生和發展中發揮了主導作用的国际1946伟德群體(ti) ,主要是蒙培元先生以來的“情理學派”[②],其中也有在座各位努力工作的成果。隨著研究的深入,這個(ge) 情感轉向也逐漸暴露出若幹深刻的理論問題。今天舉(ju) 行這個(ge) 會(hui) 議,就是旨在探討這些問題,以便推動“情感轉向”和“情理學派”的更進一步發展。為(wei) 此,我來談談自己的一些思考。這些思考談不上“解決(jue) 問題”,而隻是“提出問題”而已。這些問題與(yu) 今年剛出版的集體(ti) 成果之間具有某種對應關(guan) 係,這個(ge) 成果就是集體(ti) 著作《情感儒學與(yu) 生活儒學的思想拓展》[③];但是,在我看來,這個(ge) 集體(ti) 成果並沒有真正解決(jue) 這些問題,所以還需要繼續深入討論。我談以下十大問題:

 

一、情感與(yu) 存在的問題

 

這也包括“情感與(yu) 事情”、“情感與(yu) 生活”的問題。

 

在流俗的用法中,當我們(men) 談到“情感”的時候,這個(ge) 詞語並不涵蓋“事情”,而是指人的情感。然而,唯有作為(wei) “事情”的“情感”觀念,才可能是“前存在者”(pre-being)“前主體(ti) 性”(pre-subjectivity)的觀念,才足以充當一切存在者的本源。[④] 為(wei) 此,我曾專(zhuan) 文討論過“儒家的情感觀念”,指出在先秦儒家的“情”觀念中,情感與(yu) 事情是不分的。[⑤] 楊虎對這個(ge) 問題有深入的思考,他將情感與(yu) 事情的不分概括為(wei) “情境不二”[⑥]。

 

不僅(jin) 如此,這裏的“事情”還必須是一個(ge) 前存在者的觀念。大家知道,楊國榮教授近年來提出“具體(ti) 的形上學”[⑦],後來又稱為(wei) “事的形上學”[⑧]。然而,我們(men) 討論的“事情”並不屬於(yu) 形上學的範疇,即“事”並非“形而上者”(the Metaphysical One)——不僅(jin) 不是形而上的存在者,而且不是任何意義(yi) 的存在者,而是一個(ge) 前存在者的觀念。在生活儒學中,這樣的“事情”觀念就是“存在”的觀念、“生活”的觀念。

 

我曾比較深入地討論過“事情”的問題,見專(zhuan) 著《愛與(yu) 思——生活儒學的觀念》,主要是通過詮釋莊子對“人之情”和“事之情”的區分,來揭示“事情”的本源意義(yi) :“人之情”指主體(ti) 性的情感;而“事之情”則指前主體(ti) 性、前存在者的情感,同時也指作為(wei) 生活(Life)、存在(Being)的“事情”(Affair、Situation)。[⑨]

 

問題在於(yu) :怎樣才能闡明情感就是前存在者的事情、生活、存在?由於(yu) 這樣的觀念與(yu) 中國哲學和西方哲學的存在者化的傳(chuan) 統觀念格格不入,我們(men) 一不小心就會(hui) 落入傳(chuan) 統觀念的窠臼。因此,這裏還有許多有待闡發的思想理論空間。

 

二、情感與(yu) 心靈的問題

 

大家知道,蒙先生的“情感儒學”(Emotional Confucianism)或“情感哲學”,也可以叫作“心靈哲學”[⑩]。近年來,李海超可謂“接著講”,致力於(yu) 建構“心靈儒學”[11],特別強調心靈的“開放性”[12],這是很好的嚐試。

 

這裏主要涉及兩(liang) 層的問題:

 

1.不論是宋明理學的“心統性情”[13],還是西方哲學的“知情意”三分法,都不足以揭明真正的情感本源論,因為(wei) 情感不是被視為(wei) 所謂“性之所發”,就是被理解為(wei) 與(yu) 認知和意誌相並列的心理範疇。例如謝文鬱教授的“情感認識論”[14],至多隻是強調認識離不開情感。問題在於(yu) :怎樣才能闡明認知與(yu) 意誌都不是情感之外的事情,而是隸屬於(yu) 情感的,即認識是情感性的認識、意誌情感性的意誌?

 

2.在流俗的認知中,心靈總是主體(ti) 的心靈。康德那裏也是如此。[15] 問題在於(yu) :如果心靈總是主體(ti) 的心靈,那就意味著主體(ti) 性是心靈的前提,從(cong) 而也是情感的前提,這就取消了情感的本源性。問題在於(yu) :怎樣才能闡明主體(ti) 及其心靈本身都是由情感所給出的?王堃的“詩情儒學”及其“詩性倫(lun) 理”[16],都是探討這個(ge) 問題的;吳多鍵目前通過闡發《詩經》的“他者”(the other)觀念,從(cong) 而揭示孔子的“興(xing) 於(yu) 詩”的前主體(ti) 性意義(yi) ,也是這樣的探索。[17]

 

這裏的要害在於(yu) 傳(chuan) 統儒學將主體(ti) 心靈視為(wei) 先天的或先驗的、不變的“心性本體(ti) ”、“良知”之類。這其實已經遭到了王船山的解構,這是眾(zhong) 所周知的,他反對一成不變的先天人性或心靈,而主張“性日生而日成”[18]。我讚同王船山的看法:唯有承認主體(ti) 心靈乃是在生活情感、生活情境中改變著的,才能真正理解主體(ti) 心靈;那麽(me) ,對於(yu) 生活情境中所生成的新的主體(ti) 性、新的心靈來說,生活情感或生活情境才能是本源性的事情。這是這樣一種關(guan) 係:舊的心靈→生活情境→新的心靈。

 

三、情感與(yu) 理性的問題

 

這個(ge) 問題看起來與(yu) 上個(ge) 問題密切相關(guan) ,即涉及“情感與(yu) 認知的關(guan) 係”問題。這是蒙培元先生集中討論過的一個(ge) 基本問題,尤其是他的專(zhuan) 著《情感與(yu) 理性》[19]。胡驕鍵有一個(ge) 研究計劃,意在由存在論層級的“情理哲學”推出形而下的“情義(yi) 倫(lun) 理學”,進而最終推出指向實踐的“新禮教”建構。[20] 我們(men) 這個(ge) “情理學派”(Emotional Rationality School)的標簽,就是他提出來的。[21] 同時,劉宏也關(guan) 注和思考這個(ge) 問題,即“情”與(yu) “理”的問題。[22]

 

實際上,這個(ge) 問題不同於(yu) “情感與(yu) 認知”的問題,因為(wei) 這裏的“理性”並不僅(jin) 僅(jin) 指人的理性,還指作為(wei) 形而上者的理性,也就是宋明理學之所謂“理”。按其“理一分殊”之說,形上的“天理”乃是“理一”之理,而人的心靈的理性隻是其“分殊”之理。

 

問題在於(yu) :怎樣才能闡明不僅(jin) 形下之理、而且形上之理都是由情感所給出的?我們(men) 知道,戴震將“理”理解為(wei) 情欲的條理:“理也者,情之不爽失也,未有情不得而理得者也”;“今以情之不爽失為(wei) 理,是理者存乎欲者也”[23]。在這個(ge) 意義(yi) 上,他的講法不同於(yu) 程朱理學的“性即理”[24]、陽明心學的“心即理”[25],而是“情即理”;或者更準確地說,是“情有其理”,而且這不同於(yu) 舍勒(Max Scheler)所謂“心有其理”(Le coeur a ses raisons)[26]。不過,這裏的機製還需更進一步加以揭示。

 

四、情感與(yu) 知識的問題

 

這也可以說是“情感與(yu) 認識”的問題。何剛剛和趙嘉霖都關(guan) 注這個(ge) 問題,而側(ce) 重點有所不同:趙嘉霖關(guan) 注的是“超越”問題,意在建構一種“超越性認識論”(transcendence epistemology)[27];而何剛剛關(guan) 注的雖然也是儒家知識論的建構,卻更直接地關(guan) 聯於(yu) “科學”[28]。

 

後者也是我近來所思考的一個(ge) 問題,即情感與(yu) 科學技術的關(guan) 係問題。這個(ge) 問題看起來與(yu) 上述的“情感與(yu) 認識”、“情感與(yu) 理性”問題類同,其實不然,它所關(guan) 涉的乃是當前的一個(ge) 哲學熱點問題,即我所說的“攸關(guan) 技術”(TCH:the technologies concerning humanity)問題,尤其是AI技術所涉及的所謂“科技倫(lun) 理”問題,乃至關(guan) 涉“人是什麽(me) ”的問題。[29]

 

那麽(me) ,對於(yu) 當代儒學的情感轉向來說,情感與(yu) 認識或情感與(yu) 知識的關(guan) 係問題,根本上是:如果說知識是認知的產(chan) 物,那麽(me) ,怎樣闡明認知活動本質上是情感活動?這不同於(yu) 休謨(David Hume)以及後來的分析哲學的觀點,他們(men) 是把知識的認知根源和倫(lun) 理的情感根源分開的,唯有倫(lun) 理才是情感的事情。

 

五、情感與(yu) 意誌的問題

 

這是一個(ge) 重要問題,即是“情”與(yu) “欲”的關(guan) 係問題,因為(wei) 意誌(will)是意欲(desire)的範疇。鄭建鍾思考這個(ge) 問題,其出發點是他的“實踐儒學”[30]。

 

如果按傳(chuan) 統的“知情意”的劃分,情感與(yu) 意誌是分離而並列的。然而,古代儒學卻是“情”“欲”不分的,例如《禮記》的“七情”之說,即“喜怒哀懼愛惡欲”[31],就把“欲”歸之於(yu) “情”;朱熹《詩集傳(chuan) 》在談到情感時,也與(yu) 《禮記》一脈相承,即這樣講:“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於(yu) 物而動,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後好惡形焉。”[32] 在戴震那裏,如上所述,同樣是“情”“欲”不分的。今天看來,即便分開,意欲也是繼情而起的;這與(yu) 康德那樣的理性主義(yi) 的意誌觀念截然不同。

 

這裏的問題在於(yu) :意欲或意誌究竟是盡管繼情而起、然而畢竟不同於(yu) 情的東(dong) 西,還是情感本身的內(nei) 容、或者說是情感的一種表現形式?這是一個(ge) 有待闡明的問題。

 

六、情感與(yu) 自由的問題

 

這個(ge) 問題與(yu) 上述“意誌”問題密切相關(guan) ,因為(wei) 自由問題的核心就是“自由意誌”問題。這裏明顯的邏輯就是:如果說意誌與(yu) 情感不可分割,或者說意誌不過是情感的延伸,乃至就是情感的一種形式,那麽(me) ,自由意誌必定就是某種情感傾(qing) 向的函項。

 

這是郭萍一直關(guan) 注的問題,參見她在其著作和一係列論文中呈現出來的“自由儒學”[33]。問題在於(yu) :怎樣闡明自由問題追本朔源就是情感問題?

 

這裏涉及儒家的人性論。郭萍曾談到過:人性既非善、亦非惡;人性就是傾(qing) 向自由。[34] 那麽(me) ,我們(men) 也可以說:如果說“人是情感的存在”[35],那麽(me) ,顯而易見,人的自由就是“情感自由”(emotional freedom)。

 

這就是說:人天然愛自由。這裏的“愛”,可以從(cong) 荀子、孟子的“仁愛”觀念那裏得到一種說明:最首要的仁愛是“自愛”[36];自愛正是自由的天性的表現;唯有從(cong) “自愛”才能“推擴”出對於(yu) “他者”的“博愛”[37]。

 

七、情感與(yu) 道德的問題

 

這個(ge) 問題也可以說是“情感與(yu) 倫(lun) 理”的問題,亦或說“情”與(yu) “禮”的問題。胡驕鍵所建構的“新禮教”(Neo Normative Education),與(yu) 此密切相關(guan) 。[38] 趙立慶的學術追求也與(yu) 此相關(guan) ,我不知道是否可以稱之為(wei) “情感政治學”(Emotional Politics)的構想。

 

這個(ge) 問題可以說是一個(ge) 非常嚴(yan) 峻的問題,因為(wei) :既然情感是前存在者的存在,即尚未進入存在者化的倫(lun) 理道德範疇,而是前倫(lun) 理、前道德的事情,即是價(jia) 值中性的事情,那麽(me) ,問題在於(yu) :怎樣才能保證在情感本源上建構起來的倫(lun) 理道德的正麵價(jia) 值?這一點,我們(men) 可以從(cong) 海德格爾的道德表現和政治表現上得到一種警示。

 

這個(ge) 問題的解決(jue) 看起來似乎可以依賴於(yu) 一種區分:海德格爾的情感觀念一開始就是負麵情緒,諸如“煩”“畏”之類;而儒家的情感觀念一開始就是正麵情緒,尤其是“仁愛”的情感。但是,問題在於(yu) :他們(men) 的思想,為(wei) 什麽(me) 一開始就有不同的情感取向?難道在前存在者的情感之前,就已經持有某種價(jia) 值選擇標準?若是如此,情感就不再具有前存在者、前主體(ti) 性的本源性地位。顯然,這是一個(ge) 重大的理論難題。

 

八、情感與(yu) 審美的問題

 

這也可以說是情感與(yu) 美學的問題,盡管美學(aesthetics)和審美(appreciation)不在一個(ge) 層級上,美學是對審美的反思。[39] 吳多鍵所研究的課題與(yu) 此相關(guan) ,因為(wei) 《詩經》作為(wei) 一種語言藝術作品,也是審美、美學的範疇;這裏問題的實質乃是:“他者”(the other)作為(wei) 主體(ti) 性的存在者,是怎樣由情感給出的。[40] 同時,這也是王一川所關(guan) 注的問題,他嚐試建構一種“情操美學”(sentimental aesthetics)[41],其實就是“情感美學”,這裏的“情操”即“sentiment”,其實是情感或情緒的意思。

 

這樣一來,似乎就與(yu) 來自西方的“美學”概念劃清了界線,因為(wei) 西語“美學”這個(ge) 詞語的原文是“aesthetics”,意思是“感性學”;而“感性”(perceptual)這個(ge) 概念通常劃歸認知範疇,而非情感範疇。

 

不過,問題在於(yu) :情感究竟是否感性的範疇?我最近有一種思考。我在《愛與(yu) 思》裏對情感作出了層級劃分,即感觸、情緒和感情。[42] 其中的“感觸”是最原初的、尚未分化的,即:既是認知的起源,也是情感的起源。這裏的“感觸”可翻譯為(wei) “feeling”,這個(ge) 英文詞語的含義(yi) 既是認知的,也是情感的。

 

這就是說,當我們(men) 說“情感是本源性的”時候,嚴(yan) 格來說應當是說“感觸是本源性的”,即感觸不僅(jin) 是意向性(intentionality)方麵的情緒、感情和意欲的本源,而且是認知性(cognitiveness)方麵的知性與(yu) 理性的本源;不僅(jin) 如此,對於(yu) 新的心靈的生成來說,感觸還是新的主體(ti) 性的本源,即存在者的本源。近來學界討論較多的“感”的問題,應當從(cong) 這個(ge) 角度去理解。

 

此外,前麵討論了“知情意”的問題;按照流俗的理解,這種劃分是與(yu) “真善美”的劃分一一對應的。由此,如果說“知情意”的並列是錯誤的,那麽(me) ,同理,“真善美”的並列同樣是錯誤的。因此,深刻的問題在於(yu) 美與(yu) 善的關(guan) 係、美與(yu) 真的關(guan) 係問題:究竟是“善,所以美”,還是“美,所以善”?究竟是“真,所以美”,還是“美,所以真”?解決(jue) 這個(ge) 問題的思路在於(yu) :這裏的提問方式仍然基於(yu) “真善美”的劃分與(yu) 並列;然而,如果“情”並不是與(yu) “知”“意”並列的,而是後者的本源,那麽(me) ,“美”是否可以設想為(wei) 並不是與(yu) “真”“善”並列的,而是後者的本源?

 

當然,這已經不是現有美學的“美”的觀念,即不是“主體(ti) 審美”的觀念,而是:審美活動怎樣生成了主體(ti) ,包括他的認知主體(ti) 性和意向主體(ti) 性?

 

九、情感與(yu) 超越的問題

 

樂(le) 曉旭和趙嘉霖都關(guan) 注“超越”(transcendence)問題,但是取向不同:樂(le) 曉旭通過《周易》的經傳(chuan) 轉換來揭示中國“超越”觀念的“軸心轉向”[43];趙嘉霖則嚐試提出“超越性認識論”或“超越知識論”[44]。作為(wei) 情理學派的探索,這裏的共同議題顯然是儒家的超越觀念與(yu) 儒家的情感觀念之間的關(guan) 係問題。

 

這裏的問題在於(yu) :怎樣闡明超越的觀念是由情感給出的?針對“儒家超越觀念的兩(liang) 種範式”[45],可以采取兩(liang) 種不同的理論策略:針對宋明理學的“內(nei) 在超越”範式,隻需顛覆“性即理”“心即理”的命題,而置換為(wei) “情即理”的命題,前麵已經有所討論;然而針對孔孟儒學的超越範式,問題就要複雜得多。

 

這裏核心的問題在於(yu) :怎樣才能闡明“天”或“帝”那樣的外在的超凡者(the Transcendent)竟是由情感所給出的?我自己將這個(ge) 問題歸結為(wei) “生活儒學的內(nei) 在轉向”[46],即:“天帝”那樣的形而上的存在者,其實是由“敬畏”的情感給出的,而“敬畏”情感是一種生活情感;唯其如此,生活方式的時代轉換才會(hui) 導致形而上的超凡者觀念的時代轉換,這才需要建構一種現代性的超凡者。

 

當然,這裏存在著一個(ge) 區分:以上是從(cong) “觀念生成”的維度來看的,敬畏的情感乃是天帝觀念的前提;然而從(cong) “觀念奠基”的維度看,天帝的存在乃是敬畏情感的前提。

 

十、情感與(yu) 詮釋的問題

 

這是張小星所關(guan) 注的問題,他嚐試建構“哲學訓詁學”(Philosophical Exegetics),以應對伽達默爾的“哲學詮釋學”(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47] 他最強調的是“情境”(situation)的概念,意在利用這個(ge) 概念來涵括“情感”與(yu) “事情”的統一或同一;但他目前這個(ge) “情境”概念主要是麵向“文本”(text)的“語境”(context),例如他所研究的《左傳(chuan) 》“賦詩斷章”的情境。[48] 據我所知,他目前已有進一步的思考,就是把針對文本的“哲學訓詁學”視為(wei) 更一般的“情感詮釋學”(Emotional Hermeneutics)或“情境詮釋學”(Situational Hermeneutics)的一個(ge) 特殊的次級理論。這無疑是一種獨創的深刻的思考。

 

那麽(me) ,我想,這裏的問題在於(yu) :怎樣才能闡明“一切詮釋都是情感詮釋(emotional interpretion)”,即一切詮釋活動都是情感性的活動?

 

與(yu) 此同時,我想,上述能涵蓋“情感”與(yu) “事情”的“情境”的概念不應該被放棄,而應當加以更透徹的闡釋。

 

這裏我想強調:這個(ge) 問題其實不僅(jin) 是張小星的課題,也是我們(men) 所有人都必須思考的問題,因為(wei) 無論如何,畢竟我們(men) 關(guan) 於(yu) “情感轉向”的言說都是某種詮釋。

 

以上十個(ge) 問題,是我的一些初步思考,隻是拋磚引玉而已:希望我拋出的這些“磚”,能夠引出諸君之“玉”。謝謝諸位!

 


注釋:
* 本文是作者2023年6月29日在《當代儒學》編輯部舉行的當代儒學“情感轉向問題反思”工作坊的主旨發言。
 
[①] 郭萍:《儒學現代轉型中的情感轉向》,《光明日報》2018年4月7日;何剛剛:《當代儒學的情感轉向——兼對一樁學術公案的澄清》,《周易研究》2021年第1期。
 
[②] 胡驕鍵:《現代中國哲學的情理學派》、《生活儒學在現代中國哲學“情理學派”中的地位》,《當代儒學》第16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19年版;黃玉順:《研究馮友蘭新理學的意義——馮友蘭新理學研討會致辭》,《當代儒學》第20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崔罡、郭萍主編:《當代中國哲學的情理學派》,山東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
 
[③] 楊虎主編:《情感儒學與生活儒學的思想拓展》,齊魯書社2023年版。
 
[④] 黃玉順:《如何獲得新生?——再論“前主體性”概念》,《吉林師範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⑤] 黃玉順:《儒家的情感觀念》,《江西社會科學》2014年第5期。
 
[⑥] 楊虎:《情感與存在——情感儒學與生活儒學的一種闡釋》,《國學論衡》第十三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
 
[⑦] 楊國榮“具體形上學四書”包括《道論》、《倫理與存在——道德哲學研究》、《成己與成物——意義世界的生成》和《人類行動與實踐智慧》,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
 
[⑧] 楊國榮:《人與世界:以事觀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21年版;沈順福:《事實與現實——事的形而上學之辨》,《思想與文化》第三十輯,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23年版。
 
[⑨] 黃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增補本),四川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第63‒72頁。
 
[⑩] 蒙培元:《心靈與境界——朱熹哲學再探討》,《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1993年第1期;《中國的心靈哲學與超越問題》,《學術論叢》1994年第1期;《從心靈問題看中西哲學的區別》,《學術月刊》1994年第10期;《心靈與境界——訪蒙培元研究員》,《哲學動態》1995年第3期;《主體·心靈·境界——我的中國哲學研究》,《今日中國哲學》,廣西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李退溪的心靈哲學》,《當代韓國》1998年冬季號;《試論儒家的心靈哲學》,《蒙培元全集》第十四卷,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心靈超越與境界》,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
 
[11] 李海超:《心靈的修養:一種情感本源的心靈儒學》,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情感與心靈——情感儒學與生活儒學的“心靈哲學”貢獻及其拓展》,《國學論衡》第十三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3年版。
 
[12] 蒙培元:《心靈的開放與開放的心靈》,《哲學研究》1995年第10期。
 
[13] 張載:《性理拾遺》,《張載集》,章錫琛點校,中華書局1978年版,第374頁。
 
[14] 謝文鬱:《情感分析與偶態形而上學》,《河北學刊》2020年第4期。
 
[15] 海德格爾:《康德和形而上學問題》,《海德格爾選集》,孫周興選編,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97頁。
 
[16] 王堃:《詩情儒學:孔子思想的詩性文化特質》,《美與時代》2011年第3期;《“詩性倫理”導論——儒家倫理的重建》,《社會科學研究》2016年第5期。
 
[17] 吳多鍵:《“他者”意識的重建——解決“他者”問題的儒學方案》,《周易研究》2023年第3期。
 
[18] 王夫之:《尚書引義·太甲二》,《船山全書》第2冊,嶽麓書社1988年版,第299頁。
 
[19] 蒙培元:《情感與理性》,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
 
[20] 胡驕鍵:《生活儒學的“新禮教”蘊涵——中國正義論的“情義倫理”思想》,《東嶽論叢》2020年第3期。
 
[21] 胡驕鍵:《儒學現代轉型的情理進路——以馮友蘭、蒙培元、黃玉順為對象》,《學習與實踐》2019年第4期;張小星:《當代中國哲學情理學派的新開展——“情理哲學運動”述評》,《當代儒學》第20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22] 劉宏:《與胡君驕鍵論情理書》,《皖美中哲》公眾號2023年6月30日。
 
[23] 戴震:《孟子字義疏證》卷上“理”,中華書局1961年版。
 
[24] 程顥、程頤:《河南程氏遺書》卷二十二上,《二程集》,王孝魚點校,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92頁;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九十七,王星賢點校,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483–2484頁。
 
[25] 王守仁:《傳習錄上》,《王陽明全集》卷一,吳光等編校,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頁、第3頁。
 
[26] 舍勒:《舍勒選集》(下),上海:三聯書店1999年版,第757頁。
 
[27] 趙嘉霖:《情感與認識——“超越性認識論”之思》,載《情感儒學與生活儒學的思想拓展》,楊虎、趙嘉霖主編,齊魯書社2023年版。
 
[28] 何剛剛:《情感與科學——“情感”對科學認識的介入何以可能》,載《情感儒學與生活儒學的思想拓展》,楊虎、趙嘉霖主編,齊魯書社2023年版。
 
[29] 黃玉順:《人是什麽——孔子麵對“攸關技術”的回答》,《孔子研究》2021年第4期。
 
[30] 鄭建鍾:《“實踐儒學”的出場——從生活儒學的“實踐”觀念出發》,載《生活儒學:研究·評論·拓展——第三屆“生活儒學”全國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胡驕鍵、張小星主編,四川人民出版社2020年版。
 
[31]《禮記·禮運》,《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22頁。
 
[32]《禮記·樂記》,《十三經注疏》,第1529頁;朱熹:《詩集傳·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1頁。
 
[33] 郭萍:《“自由儒學”綱要——現代自由訴求的儒家表達》,《蘭州學刊》2017年第7期;《“自由儒學”導論》,《孔子研究》2018年第1期。
 
[34] 郭萍:《超越與自由——儒家超越觀念的自由人性意蘊》,《探索與爭鳴》2021年第12期。
 
[35] 蒙培元:《人是情感的存在——儒家哲學再闡釋》,《社會科學戰線》2003年第2期。
 
[36] 王先謙:《荀子集解·子道篇》,中華書局1988年版,第533頁;黃玉順:《荀子的社會正義理論》,《社會科學研究》2012年第3期;《荀子:孔子之後最徹底的儒家——論荀子的仁愛觀念及社會正義觀念》,《社會科學家》2015年第4期。
 
[37] 黃玉順:《意誌自由與社會正義:孟子“可欲之謂善”命題闡釋》,《江蘇社會科學》2023年第4期。
 
[38] 胡驕鍵:《生活儒學的“新禮教”蘊涵——中國正義論的“情義倫理”思》,《東嶽論叢》2020年第3期;《新禮教:新文化運動的一個觀念蘊涵》,《江漢論壇》2020年第12期;《儒家禮教的現代轉化》,《中州學刊》2021年第12期。
 
[39] 黃玉順:《由善而美:中國美學意識的萌芽——漢字“美”的字源學考察》,《江海學刊》2022年第5期。
 
[40] 吳多鍵:《“他者”意識的重建——解決“他者”問題的儒學方案》,《周易研究》2023年第3期。
 
[41] 王一川:《情感與藝術——“情操美學”之思》,載《情感儒學與生活儒學的思想拓展》,齊魯書社2023年版。
 
[42] 黃玉順:《愛與思——生活儒學的觀念》(增補本),第76‒94頁。
 
[43] 樂曉旭:《周易經傳超越觀念的軸心轉向》,《周易研究》2022年第4期。
 
[44] 趙嘉霖:《生活儒學與“超越知識論”建構》,載《當代儒學》第19輯,四川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
 
[45] 黃玉順:《“事天”還是“僭天”——儒家超越觀念的兩種範式》,《南京大學學報》(哲學·人文科學·社會科學)2021年第5期。
 
[46] 黃玉順:《生活儒學的內在轉向——神聖外在超越的重建》,《東嶽論叢》2020年第3期。
 
[47] 張小星:《從西方“哲學詮釋學”到中國“哲學訓詁學”建構》,《浙江社會科學》2020年第12期;《生活儒學與“哲學訓詁學”建構》,《吉林師範大學學報》2021年第3期。
 
[48] 張小星:《〈左傳〉“賦詩斷章”的存在論詮釋學研究》,山東大學2022年度博士論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