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傳(chuan) 統孝文化的生命共同體(ti) 倫(lun) 理

作者：許婕（東(dong) 北林業(ye) 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學院教授）

來源：中國社會(hui) 科學網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十一月初八日壬子

          耶穌2023年12月20日

中華文明曆經5000多年的漫長發展始終保持連續性，其多元開放、兼收並蓄的文化氣質在彌合文明衝(chong) 突方麵具有持久的魅力。儒家思想作為(wei) 中華文明主流價(jia) 值觀，以家庭倫(lun) 理為(wei) 源頭構建生命共同體(ti) 倫(lun) 理的獨特價(jia) 值正被更多有識之士深入發掘，為(wei) 處於(yu) 大調整大發展大變革時期的世界提供可持續發展的文明密碼。

孝是建構生命共同體(ti) 的倫(lun) 理源頭。與(yu) 個(ge) 體(ti) 主義(yi) 在文化基礎上強調契約關(guan) 係為(wei) 共同體(ti) 原則的西方文化不同，中華文明更強調基於(yu) 家庭倫(lun) 理展開的人與(yu) 人、人與(yu) 社會(hui) 、人與(yu) 自然的共同體(ti) 構序。“周鑒於(yu) 二代，鬱鬱乎文哉！吾從(cong) 周。”中華文化氣質在西周時開始定型，盡管周與(yu) 夏、商的文化模式有所差別，但始終保持著一種繼承和發展的關(guan) 係，共同為(wei) 中華文化的最終形成提供了深厚的土壤。周初以夏、商的禮為(wei) 基礎，製定了一整套以維護宗法等級製為(wei) 核心的行為(wei) 規範以及相應的典章禮儀(yi) 製度與(yu) 宗法等級秩序。血緣組織是西周社會(hui) 組織的基本單元，周王一方麵廣封同姓諸侯，另一方麵通過婚姻與(yu) 異姓諸侯之間建構起某種血緣聯係，從(cong) 而架構起以周王為(wei) 核心的龐大血緣集團，政治組織與(yu) 血緣組織合一使西周社會(hui) 呈現出家國一體(ti) 的社會(hui) 文化結構。孔子承襲西周禮樂(le) 文化，以“親(qin) 親(qin) ”“尊尊”兩(liang) 大原則對家庭人倫(lun) 關(guan) 係進行創造性解釋，指出愛親(qin) 是家庭倫(lun) 理的本質，“不愛其親(qin) 而愛他人者，謂之悖德；不敬其親(qin) 而敬他人者，謂之悖禮”，以家庭倫(lun) 理為(wei) 源頭把仁德擴展至社會(hui) 普遍道德規範，建構家國天下的仁政學說。儒家思想在西漢時期成為(wei) 正統主流思想，通過社會(hui) 、教育、政治製度滲透進人們(men) 日常生活的各個(ge) 方麵，成為(wei) 中國人的價(jia) 值取向、生活習(xi) 慣和思維方式，集中表現為(wei) “重孝、親(qin) 人、貴民、崇德”的中華文化氣質。而儒家對孝的高度關(guan) 注，使孝文化成為(wei) 中華傳(chuan) 統文化的獨特之處。

在儒家看來，任何人都是社會(hui) 共同體(ti) 中相互關(guan) 聯的一方。“仁者，人也。親(qin) 親(qin) 為(wei) 大。”仁愛構建的倫(lun) 理秩序從(cong) 家庭開始，作為(wei) 最簡單和最原初的共同體(ti) 形式，家庭蘊含著不同層級共同體(ti) 得以形成的最初秘密。“立愛自親(qin) 始。”孔子明悟到，人間倫(lun) 理的實現隻能以家庭為(wei) 源頭，以親(qin) 親(qin) 之愛作為(wei) 仁的表現。家庭成員中存在父母、兄弟、夫妻、長幼四種親(qin) 人間的倫(lun) 理關(guan) 係，其中，孝被視為(wei) 眾(zhong) 德之首：“孝悌也者，其為(wei) 仁之本與(yu) ！”孝本的地位從(cong) 何而來？子女對父母的依戀雖然是天性，但能否自然生發出孝的意識且長久維係？儒家思想不從(cong) 抽象的天賦人性定位孝，而是強調個(ge) 人成長過程中行孝的艱難。孩子在嬰幼兒(er) 時期對父母表現出本能的依戀孺慕之情。然而，個(ge) 人獨立意識隨著成長不斷增強，父母的管教會(hui) 被視作束縛而遭到厭棄，“大孝終身慕父母，五十而慕者，予於(yu) 大舜見之矣”。可見，孝會(hui) 隨著時間境域變化而麵臨(lin) 挑戰。如何使孝維持下去並不斷加深，做到“辭遜”“不怨”以至“無違”“無改”呢？如果對孝作對象化、概念化、抽象化的理解，自然就會(hui) 強調利用父母權利與(yu) 子女義(yi) 務的外部製度對孝行進行規範，出現孝的簡單化行為(wei) ——“能養(yang) ”。對此，孔子早有批評：“至於(yu) 犬馬，皆能有養(yang) ，不敬，何以別乎？”孝需要的不僅(jin) 是生活中的贍養(yang) ，更是對父母發自內(nei) 心的敬愛。儒家尤其是孔子把孝意識植根於(yu) 鮮活的人生體(ti) 驗中，強調在日常生活具體(ti) 情境中，體(ti) 驗父母深沉動人的慈愛，反身而誠，讓內(nei) 心本有的對父母長輩的孺慕之情生發顯現，讓孝成為(wei) 自覺行為(wei) ，讓人成為(wei) 道德主體(ti) ，構建起慈孝呼應的家庭共同體(ti) 。

孝的擴展推動生命共同體(ti) 的空間不斷擴展。孝是眾(zhong) 德之本，“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以親(qin) 子關(guan) 係為(wei) 核心，建立在父慈子孝基礎上的夫和妻順、兄友弟恭便具有原初情感發生的依托。每一個(ge) 成員在扮演好自己家庭角色之中成就他人，使家庭成為(wei) 一個(ge) 愛意充沛的生成性共同體(ti) ，它既發自人類天性，又離不開根源於(yu) 此天性的禮樂(le) 教化。“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借由孝意識的形成與(yu) 踐履達成對“仁者人也”的領會(hui) ，在人類實踐活動的不斷拓展中，必然要求孝意識的自然外放，正所謂“弟子入則孝，出則悌，謹而信，泛愛眾(zhong) ”。仁孝由家庭倫(lun) 理擴展到政治倫(lun) 理、經濟倫(lun) 理、社會(hui) 倫(lun) 理、天人倫(lun) 理，形成涵蓋全人類與(yu) 自然界的完備的道德體(ti) 係，使世界成為(wei) “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懷之”的大家庭。道德主體(ti) 性的確立使人能夠在社會(hui) 中發揮主導性，隨著社會(hui) 交往由親(qin) 人擴大到陌生人，雖然血緣關(guan) 係逐漸淡漠，而愛意始終濃厚，因為(wei) 有“慈”與(yu) “孝”的相互回應，形成愛意充沛的生命情感源頭，這種愛不會(hui) 因血緣日益稀薄而消失。恰恰相反，真正的“親(qin) 親(qin) ”一定“仁人”，將心比心的情感共鳴就會(hui) 使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通過親(qin) 情滋潤，仁愛能夠源源不斷地從(cong) 內(nei) 向外，擴展到宗族、社會(hui) 、國家和天下，構建起“人人親(qin) 其親(qin) ，長其長，而其天下平”的社會(hui) 共同體(ti) 。

“夫孝者，天下之大經也。夫孝，置之而塞於(yu) 天地，衡之而衡於(yu) 四海，施諸後世而無朝夕，推而放諸東(dong) 海而準，推而放諸西海而準，推而放諸南海而準，推而放諸北海而準。”孝悌的引發和擴展不限於(yu) 人類自身，“仁人”必然“愛物”。“事父孝，故事天明；事母孝，故事地察。”“天地感而萬(wan) 物化生，聖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觀其所感，而天地萬(wan) 物之情可見矣。”對自然界乃至無生命萬(wan) 物也能生出仁愛之心，是孝的最終實現。“大人之能以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也，非意之也，其心之仁本若是。”孝感通天人，讓人向自然敞開，讓自然向人敞開。“見鳥獸(shou) 之哀鳴觳觫，而必有不忍之心，是其仁之與(yu) 鳥獸(shou) 而為(wei) 一體(ti) 也。鳥獸(shou) 猶有知覺者也，見草木之摧折而必有憫恤之心焉，是其仁之與(yu) 草木而為(wei) 一體(ti) 也。草木猶有生意者也，見瓦石之毀壞而必有顧惜之心焉，是其仁之與(yu) 瓦石而為(wei) 一體(ti) 也。”在儒家倫(lun) 理生態建構的人與(yu) 自然關(guan) 係中，人既不是為(wei) 自然立法的知性主體(ti) ，也不是以自我為(wei) 中心的價(jia) 值主體(ti) ，而是“與(yu) 天地合德”的道德主體(ti) 。讓孝與(yu) 仁在自然中完成，尋找到最適合人類和自然本性的生存方式和生活方式，構建起天、地、人、萬(wan) 物和諧共生的生命共同體(ti) 。

孝的時間結構使生命共同體(ti) 實現代際延續。延續生命是所有生命的本能。孝不但是生命共同體(ti) 產(chan) 生的源頭，為(wei) 生命共同體(ti) 的擴展提供倫(lun) 理支撐，也是生命共同體(ti) 在歲月長河中得以綿延不斷的時間密碼。孝意識的確立使人建立起非短期功利性的視野，能夠追本溯源，慎終追遠，發展出更深長的內(nei) 時間意識。當一對夫妻初為(wei) 父母，手忙腳亂(luan) 、戰戰兢兢地照顧那脆弱的新生命以至通宵達旦、夜不能寐之時，一定會(hui) 聯想到自己父母也曾如此照顧過懵懂無知的自己，深切地體(ti) 悟到“養(yang) 兒(er) 方知父母恩”的含義(yi) ，對人類生命延續的方式與(yu) 意義(yi) 有更多的體(ti) 會(hui) 。“複，其見天地之心乎！”在家族血脈延續中，慈麵向未來，孝卻朝向過去，父輩子輩重疊相接，在過去、當下、未來三個(ge) 維度相互糾纏、相互需要，構成的生存意義(yi) 結構，是代內(nei) 的生命互動與(yu) 代際的生生相續。

“儒者則因明致誠，因誠致明，故天人合一。”因孝確立的內(nei) 時間意識在實現家族血脈延續、民族文化長存的同時，建構起天地萬(wan) 物生命共同體(ti) 的生存意義(yi) 時間結構，推動人與(yu) 自然和諧一體(ti) 生生不息。《禮記·祭義(yi) 》雲(yun) ：“樹木以時伐焉，禽獸(shou) 以時殺焉。夫子曰：‘斷一樹，殺一獸(shou) ，不以其時，非孝也。’”孝的時機化境域體(ti) 驗方式能夠建立起人對自然的“時中”意識。正如《孝經》中強調“身體(ti) 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shang) ”，對身體(ti) 珍惜嗬護是對父母最大的安慰，這種態度同樣適用於(yu) 天地賜予人類維係生存的自然萬(wan) 物。“釣而不綱，弋不射宿”，儒家並不消極地主張絕聖棄智，茹毛飲血，而是像愛護身體(ti) 那樣愛護自然，“取之有時，用之有節”，讓自然通過休養(yang) 生息不斷地為(wei) 人類提供生存與(yu) 發展的基礎。“時”與(yu) “節”密不可分，在利用自然萬(wan) 物時既要有節製更要有節奏，“與(yu) 時偕行”，與(yu) “四時和序”，做到孟子所說的“不違農(nong) 時，穀不可勝食也；數罟不入洿池，魚鱉不可勝食也；斧斤以時入山林，材木不可勝用也。穀與(yu) 魚鱉不可勝食，材木不可勝用，是使民養(yang) 生喪(sang) 死無憾也。養(yang) 生喪(sang) 死無憾，王道之始也”。要恰到好處地把握時間的分寸感，遵循生命興(xing) 衰的節奏和時間交匯的韻律，以“發而皆中節”的“中道”行為(wei) 方式，既滿足人類需要，又尊重自然、順應自然、保護自然，在人類與(yu) 自然的和諧共生中達到天人合一。

（本文係國家社科基金項目“習(xi) 近平關(guan) 於(yu) 生態民生的重要論述研究”（20BKS053）階段性成果）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