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蜀《易》學價(jia) 值重估

作者：舒大剛 汪璐（分別係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巴蜀全書(shu) 》”首席專(zhuan) 家、四川大學古籍整理研究所教授；課題組成員、四川大學文學與(yu) 新聞學院博士研究生）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四年歲次癸卯十月初三日丁醜(chou)

          耶穌2023年11月15日

《周易》居六經之首，而易學有“在蜀”之稱。巴蜀《易》學曆史悠久，成果豐(feng) 富，據不完全統計，曆代巴蜀學人撰有《易》學著作370餘(yu) 種，現存者尚有160餘(yu) 部之多，構成中國《易》學史的一大奇觀。其中，揚雄《太玄》、衛元嵩《元包》、李鼎祚《周易集解》、陳摶《易龍圖》（存序）、蘇軾《東(dong) 坡易傳(chuan) 》、來知德《周易集注》等，無疑是中華《易》學的重要成果。《巴蜀全書(shu) 》工程通過考察曆代正史、方誌和目錄書(shu) 籍、人物傳(chuan) 記，發現巴蜀《易》學發生甚早，著作綿延不絕，雖曆經淘汰，猶可考見漢代8種、魏晉6種、隋唐五代10種、宋代160種、元代14種、明代30種、清代150種，可謂代有其書(shu) ，蔚為(wei) 大觀。程頤說“《易》學在蜀”，全祖望謂“甚矣蜀之多《易》也”，薑國伊撰《易學在蜀賦》，劉鹹炘稱“《易》學在蜀，猶詩之有唐”，謝無量撰有《蜀易係傳(chuan) 》及續篇，當代學人也對巴蜀《易》學源流進行過考述，學界已形成“巴蜀《易》學”概念。

蜀易淵深，有利於(yu) 《易》學探源

《漢書(shu) 》稱《易經》成書(shu) “人更三聖，世曆三古”，有一個(ge) 長期形成過程。《周易·係辭傳(chuan) 》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於(yu) 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類萬(wan) 物之情”，即“伏羲畫八卦”的史影，自後又經神農(nong) “重為(wei) 六十四卦”（鄭玄說），文王、周公擬定卦辭爻辭，於(yu) 是《周易》經文始成。孔子晚而喜《易》，讀之韋編三絕，遂作《十翼》，然後《易》學大興(xing) 。若追溯《易》學源頭，或許與(yu) 西部有關(guan) 。《周禮》載“太卜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其經卦皆八，其別皆六十有四”，說明《周易》之前還有《連山》《歸藏》二易。《山海經》佚文“伏羲氏得河圖,夏後氏因之曰《連山》”，此夏後氏即夏禹。《荀子·大略》：“禹學於(yu) 西王國。”《史記·六國年表序》：“禹興(xing) 於(yu) 西羌。”裴駰《集解》引皇甫謐言：“《孟子》稱禹生石紐，西夷人也。傳(chuan) 曰‘禹生自西羌’是也。”張守節《正義(yi) 》：“禹生於(yu) 茂州汶川縣，本冉隴國，皆西羌。”《三國誌·蜀書(shu) ·秦宓傳(chuan) 》曰：“禹生石紐，今之汶山郡是也。”說明禹“生於(yu) 廣柔”“興(xing) 於(yu) 西羌”自是戰國至漢晉的普遍傳(chuan) 說。

鄭玄有“神農(nong) 重易”“夏易曰《連山》”等說法。《連山》後世失佚，但其殘文斷句尚見於(yu) 注疏所引。酈道元《水經注》於(yu) 《淮水》引《連山易》：“有崇伯鯀，伏於(yu) 羽山之野者是也。”皇甫謐《帝王世紀》引《連山易》：“禹娶塗山之子，名曰攸女，生餘(yu) （餘(yu) 即啟或均）是也。”可見《連山》佚文含有夏代故實，應與(yu) 禹製作（或其後人補作）有關(guan) 。至於(yu) 《子華子》：“出於(yu) 一，立於(yu) 兩(liang) ，成於(yu) 三，《連山》以之而呈形。”張行成：“夏曰《連山》，天易也；商曰《歸藏》，地易也，有法數而未有書(shu) ；文王曰《周易》，人易也，始有書(shu) 矣。”使“三易”與(yu) “三才”結合起來，這種“天、地、人”三方結構的思維模式，與(yu) 古蜀崇拜“天皇、地皇、人皇”、揚雄《太玄》分立“天玄、地玄、人玄”、唐慎微傳(chuan) 《神農(nong) 本草經》劃分“天藥、地藥、人藥”一樣，都是蜀人固有的思想框架。

謝無量《蜀學會(hui) 敘》謂“《連山》，禹製之”，是合乎情理和邏輯的。可見《連山》是《易》學之鼻祖,為(wei) 大禹所作，應與(yu) 古蜀文化有密切聯係。

考諸箕子所述《洪範》，稱大禹得“洪範九疇，彝倫(lun) 攸敘”，可知“五行”“八政”以及國家製度、政治文化等，或為(wei) 大禹所傳(chuan) 。陰陽、三才、五行觀念以及早期“易經”，都有可能起於(yu) 西部。考察巴蜀文獻，對探討《易經》起源無疑具有參考價(jia) 值。

綿延不絕，有利於(yu) 學脈厘清

巴蜀《易》學源遠流長，名家名著時有產(chan) 生，《史記》載“孔子傳(chuan) 《易》於(yu) （商）瞿”，說者謂《十翼》即商瞿所傳(chuan) ，《文言傳(chuan) 》中“何謂也”和“子曰”等處，皆瞿與(yu) 夫子問答之詞（明豐(feng) 坊）。數傳(chuan) 至漢初田何，田何傳(chuan) 《易》於(yu) 王同、周王孫、丁寬、服生，王同傳(chuan) 《易》於(yu) 楊何，楊何於(yu) 元光元年（公元前134年）征為(wei) 中大夫，武帝立“五經博士”，可見商瞿為(wei) 博士《易》祖。楊慎《升庵集·蜀誌遺事》載：“孔子弟子商瞿，《世本》作‘商瞿上’，《文翁石室圖》亦作‘商瞿上’”，又雲(yun) 宋祁作《成都先賢讚》以商瞿上為(wei) 蜀人。楊慎考宋羅泌《路史》與(yu) 王象之《輿地紀勝》，認為(wei) 瞿上城在成都雙流；曹學佺《蜀中廣記·成都府·雙流縣》又載雙流有商瞿裏，治東(dong) 十裏瞿上鄉(xiang) 有孔子弟子商瞿墓；謝無量《蜀學會(hui) 敘》稱偶見宋刻本《景文集》有宋祁所作《成都先賢讚》，認為(wei) “慎說良信”，因謂“《周易》之傳(chuan) 始在蜀”。漢初，隱士胡安亦居臨(lin) 邛白鶴山傳(chuan) 經，司馬相如曾從(cong) 之問《易》，其時約在文帝末年（公元157年）前。田何至惠帝時尚存，則胡安當與(yu) 田何同時或相前後。田何在中原傳(chuan) 《易》時，胡安亦在蜀中傳(chuan) 《易》，二人時代應相距不遠。稍晚蜀人趙賓“持論巧慧，《易》家不能難”，“雲(yun) 受（授）孟喜，喜為(wei) 名之”。似乎“卦氣說”也與(yu) 蜀人有關(guan) 。自後嚴(yan) 遵、揚雄等人傳(chuan) 《易》不絕，名家輩出，或開風氣之先，或集諸學大成。嚴(yan) 氏《老子指歸》融會(hui) 《易》、老、儒三家之說，揚氏《太玄》、王長文《通玄經》、衛元嵩《元包經》，皆依仿《周易》而造新經。唐李鼎祚《周易集解》集漢《易》大成，宋有陳摶《易龍圖》開圖書(shu) 《易》學先河，龍昌期《三教圓通》又以《易》會(hui) 通三教，蘇軾《東(dong) 坡易傳(chuan) 》多言人事，房審權《周易義(yi) 海》匯集漢宋《易》說多達百卷，魏了翁《周易要義(yi) 》《周易集義(yi) 》更是兼治漢、宋，成一大淵海。至於(yu) 張浚、張栻、李心傳(chuan) ，元代黃澤、王申子、趙采，明代熊過、來知德，清代李調元、劉沅，民國廖平、楊國楨、尹昌衡、劉子華諸家，都是不可忽略的《易》學大師。此外還有眾(zhong) 多不太受人關(guan) 注的易家、易著和易文，不勝枚舉(ju) ，謝無量稱“《周易》自漢盛至今，惟蜀人能傳(chuan) 之”並非虛譽。

結合時代背景、學術大勢和《易》學流派，可以大致看出巴蜀《易》學的起承轉合：在漢代呈現“儒易老三學結合”狀態，嚴(yan) 遵、揚雄是其代表；魏晉南北朝，仿《易》擬經，王長文、衛元嵩為(wei) 代表；唐代是“漢《易》玄《易》兼收並蓄”，李鼎祚是代表；宋代是“圖書(shu) 象數義(yi) 理”統一和“儒釋道”結合，陳摶、蘇軾、龍昌期、張浚、張栻、魏了翁是其代表；元明是“象義(yi) 漢宋結合”，黃澤、王申子、趙采、熊過、來知德是其代表；晚清“中西古今結合”，劉沅、楊國楨、廖平、尹昌衡、劉子華等是其代表。其起伏脈絡，大致經曆了大禹《連山》奠基易學，商瞿與(yu) 博士傳(chuan) 承《周易》，漢代轉型，蜀漢兩(liang) 晉變異，南北朝延續與(yu) 依仿，隋唐五代統一，兩(liang) 宋鼎盛，元明清初因襲與(yu) 創新，晚清民國匯通中西古今等階段。厘清其延續不斷之學脈，總結其特點，分析其價(jia) 值，有利於(yu) 當今易學傳(chuan) 承發展。

兼容並包，有利於(yu) 《易》學史研究

巴蜀《易》學家喜為(wei) 集注集解，保存了大量古《易》舊說，對學史研究和返本開新都有助益。自魏王弼《周易注》盛行，漢《易》日漸衰微，至唐代王學遂占獨尊地位。幸而先有益州陰弘道撰《周易新論傳(chuan) 疏》，“雜采子夏、孟喜等十八家之說，參訂其長，合七十二篇，於(yu) 《易》有助雲(yun) ”；稍後資州李鼎祚《周易集解》，又廣輯子夏、孟喜，以迄何妥、孔穎達36家《易》說，在唐代官方《周易正義(yi) 》所依王弼《易》外，保存瀕臨(lin) 失傳(chuan) 的漢《易》資料尤多。該書(shu) 係現存最早集解性《易》書(shu) ，是研究漢代《易》學不可或缺的重要資料，隋唐以前《易》學“諸書(shu) 逸不傳(chuan) 者，賴此猶見其一二”，“千百年後學者，得考見畫卦之本旨者，惟賴此書(shu) 之存耳”，“俾古人象數之說，得以綿延，至今弗絕，則此編之力居多”。

至宋元明，巴蜀《易》家將蜀學“兼容並包”精神發揚到極致。熙寧間，成都房審權撰《周易義(yi) 海》100卷，他鑒於(yu) “自漢至今，專(zhuan) 門學不啻千百家，或泥陰陽，或拘象數，或推之於(yu) 互體(ti) ，或失之於(yu) 虛無”，於(yu) 是集鄭玄至王安石百家，摘其“專(zhuan) 明人事、羽翼吾道者”為(wei) 一編；其對諸家說有異同或疑惑處，則加以評議，附於(yu) 篇末。《四庫全書(shu) 總目》雲(yun) “自唐以來，唯李鼎祚《周易集解》合漢後三十五家之說，略稱該備，繼之者審權《義(yi) 海》而已”。由於(yu) 卷帙過大當時刊刻不易，後經江都李衡刪其精華而成《周易義(yi) 海撮要》行世。綿竹張栻《南軒易說》合會(hui) 蜀洛，補注《伊川易傳(chuan) 》所缺《係辭傳(chuan) 》，擴大理學《易》在巴蜀影響。蒲江魏了翁《周易集義(yi) 》廣輯宋《易》，取濂洛以來大儒《易》說16家匯為(wei) 一編，保存《易》說（如楊時、呂大臨(lin) 諸家多已亡佚）和舊版（宋刻）最多，無異宋《易》淵海。而其《周易要義(yi) 》又撮要魏晉及唐注疏，“主於(yu) 以象數求義(yi) 理，折衷於(yu) 漢學、宋學之間”，其文字“雖主於(yu) 注疏釋文，而采掇謹嚴(yan) ，別裁精審，可謂剪除支蔓，獨擷英華”。元代資州黃澤《易學濫觴》“大旨謂王弼之廢象數，遁於(yu) 玄虛；漢儒之用象數，亦失於(yu) 繁碎，故折中以酌其平”。潼川趙采《周易程朱傳(chuan) 義(yi) 折衷》節錄程頤《易傳(chuan) 》、朱熹《周易本義(yi) 》注文，又附《語錄》及己說，“折衷”程、朱，並存古義(yi) ，認為(wei) “《易》中先儒舊說皆不可廢”，極具包容性。明代富順熊過（號南沙）撰《周易象旨決(jue) 錄》“遠溯漢學，雖未必遽追梁、孟，然義(yi) 必考古，終勝明人幻渺之談”；楊慎序其書(shu) ：“《周易象旨》一書(shu) ，兼采眾(zhong) 家之說，而多象數為(wei) 主，亦北海、考亭之遺意也”。全祖望亦謂：“以予所見宋元《易》解一百五十家，明嘉靖以前亦數十家，南沙書(shu) 中無不有之。”《四庫總目》雲(yun) “在明人《易》說之中，固卓然翹楚矣”。清代雙流劉沅《周易恒解》兼容漢宋，不言象數，深非“曆代言《易》者，大半皆偏於(yu) 術數”，盛讚“王輔嗣（弼）始專(zhuan) 以理言，厥功甚偉(wei) ”；又斥程、朱《易傳(chuan) 》《本義(yi) 》瑕疵不少；其解經專(zhuan) 重說理，潘雨廷謂其“理多可取”。巴蜀《易》學之匯集舊說，融會(hui) 貫通，構築起中華《易》學傳(chuan) 承的橋梁。

勇於(yu) 創新，有利於(yu) 《易》學“兩(liang) 創”

在特定曆史積澱和時代背景下，巴蜀《易》學往往有超乎尋常的創新和創造。如漢代成都嚴(yan) 遵《易》《老》兼治，《華陽國誌》載其“雅性澹泊，學業(ye) 加妙，專(zhuan) 精《大易》，耽於(yu) 《老》《莊》”；又假以卜筮，借卦以施教，著《周易骨髓訣》《卦法》，兼有儒、道、《易》、數術四術。宋代眉山蘇軾、陵州（今仁壽）龍昌期等人儒道匯通，雜引禪學。蘇軾《易傳(chuan) 》多雜道佛，朱熹撰《雜學辨》以是書(shu) 居首；龍昌期儒道兼治，文彥博語其“浮英華而沉道德，先周孔而後黃老”，是兼容道家儒家；其所注《易》，範仲淹稱讚“深達微奧”。

漢代郫縣揚雄、三國廣漢郪（今三台）人王長文、後周什邡衛元嵩，皆是模擬《易經》以創新說。揚雄少時曾從(cong) 嚴(yan) 遵問學，“以為(wei) 經莫大於(yu) 《易》，故作《太玄》”，張行成雲(yun) 《太玄》“義(yi) 取於(yu) 《連山》”。王長文係蜀漢犍為(wei) 太守王顒之子，其仿《周易》作《通玄經》4篇，有《文言》《卦象》可用以卜筮，時人比於(yu) 《太玄》。衛元嵩《元包》數用《歸藏》，體(ti) 例與(yu) 《太玄》相近，多奇字不易讀。《太玄經》《通玄經》《元包》在《易》學傳(chuan) 承的基礎上，表現出仿聖擬經的開放性和創新性。

宋代陳摶（字圖南，自稱“西蜀崇龕人”，屬今安嶽）《易龍圖》倡言先天、無極、河圖、洛書(shu) 之學，用黑白點子解釋《易》卦起源，以為(wei) 龍馬所負之圖，開啟宋代圖書(shu) 《易》學先河，後來種放、穆修、李之才、邵雍、範諤昌、劉牧、黃晞，直到南宋朱熹等人，遞相傳(chuan) 授，影響中國《易》學十分深遠。元人王申子雲(yun) “此二《圖》不知希夷以前何所托，至希夷始出，亦已奇矣”，當為(wei) 其首創。臨(lin) 邛張行成《易通變》窮極數學，取陳摶至邵雍所傳(chuan) 先天卦數等14圖，敷衍解釋，以通其變，魏了翁語其“頗得《易》數之詳”，發明甚多。

明代梁山（今梁平）來知德獨處空山，覃思《易》理29年，自成一家之學，撰《周易集注》達明代象數《易》學創新的巔峰。專(zhuan) 取《係辭》“錯綜其數”之說，以錯卦、綜卦論易象，人稱“矣鮮《易注》，繼往開來，亙(gen) 百代而一見者”；全祖望亦謂“程子嚐言‘《易》學多在蜀中’，後三百年而蜀又以來《易》名於(yu) 天下”；《四庫全書(shu) 總目》更稱其“當時推為(wei) 絕學”。民國簡陽劉子華《八卦宇宙論與(yu) 現代天文》，兼及天文，會(hui) 通《易》學闡釋與(yu) 自然科學，運用八卦的邏輯結構分析太陽係，以八卦配星球，得出尚存一顆當時還未被認證的行星的預言，震驚當時歐洲。

巴蜀《易》學作為(wei) 一種地域性特征較為(wei) 濃鬱的思想體(ti) 係，在促進《易》《老》會(hui) 通、三教合一、仿聖擬經、兼容並包、引領學術文化發展等方麵，有著重要意義(yi) 。作為(wei) 中華《易》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巴蜀《易》學源遠流長、博大包容、開放創新等特征，對《易》學探源、學脈梳理、舊學反思、創造創新等，都具有重要參考和借鑒價(jia) 值。認真整理和研究巴蜀《易》學文獻，將有力推動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