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金剛】惻隱與親親——仁孝何以一本?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10-17 14:31: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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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金剛

作者簡介:趙金剛,男,西元一九八五年生,祖籍河南安陽,出生於(yu) 黑龍江省綏棱縣,北京大學哲學博士。曾在中國社會(hui) 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工作,現任清華大學哲學係副教授,著有《朱熹的曆史觀——天理視域下的曆史世界》《從(cong) 曆史世界到思想世界》。

惻隱與(yu) 親(qin) 親(qin)

——仁孝何以一本?

作者:趙金剛(清華大學哲學係)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中山大學學報》(社會(hui) 科學版) 2023年第5期



摘    要:仁是儒家思想的核心概念,而孝則是“為(wei) 仁之本”。但從(cong) 經典詮釋的角度,卻會(hui) 發現“仁”與(yu) “孝”之間的張力:仁更具備普遍性內(nei) 涵,孝則更強調血緣性。但如果從(cong) 生生和萬(wan) 物一體(ti) 的角度入手,重新審視仁孝關(guan) 係,就會(hui) 發現,仁孝之間並不截然分開,仁孝不是二本,仁孝恰恰展現了人在萬(wan) 物一體(ti) 中的真實存在。宋儒以生生和一體(ti) 言仁,豁顯了古典儒家言仁的存在論前提,惻隱是由於(yu) 普遍連通帶來的同體(ti) 感,親(qin) 親(qin) 則是由生生的具體(ti) 化所帶來的直接連通感,如此,可以收親(qin) 親(qin) 於(yu) 惻隱,同時在親(qin) 親(qin) 當中鍛煉情感。在生生的萬(wan) 物一體(ti) 結構中,仁孝是一本的,在儒家思想中具有一貫性。


關(guan) 鍵詞:仁;孝;惻隱;親(qin) 親(qin) ;生生;一體(ti)

 


引言

 

“仁”是儒學最核心的概念範疇,標識著儒家思想的根本方向。堅持“仁”的價(jia) 值與(yu) 否,是判斷一個(ge) 思想家是否歸本儒家的重要表征,而對仁的含義(yi) 的創造性詮釋,則意味著儒家思想在不同曆史時期的發展。作為(wei) 儒家核心價(jia) 值的“仁”有著不同的詮釋方向,這在經典世界中展現得尤其突出。在《論語》中,“仁”往往與(yu) “孝”關(guan) 係密切,早期儒家特別強調仁與(yu) “親(qin) 親(qin) ”的關(guan) 係。而《孟子》卻從(cong) 道德情感出發,給出了對仁的全新詮釋,即“惻隱之心,仁之端也”(《孟子·公孫醜(chou) 上》)、“惻隱之心,仁也”(《孟子·告子上》)。這一詮釋的給出,一方麵豐(feng) 富了“仁”的情感麵向,即不再以特殊的“親(qin) 親(qin) ”“親(qin) ”“親(qin) 子”之情入手理解“仁”,而是將仁訴諸普遍的道德情感;另一方麵也彰顯了“仁”與(yu) “孝”的張力,將潛藏在《論語》當中的仁與(yu) 孝的不同突顯了出來。張祥龍認為(wei) ,“惻隱”不如“親(qin) 親(qin) ”在日常生活中常見,這一方麵基於(yu) 日常經驗,另一方麵也與(yu) 孟子本人所構建的“乍見孺子將入於(yu) 井”的惻隱之心生發的場景有關(guan) 。更為(wei) 重要的是,他從(cong) 思想史入手,強調早期儒家以“親(qin) 親(qin) ”作為(wei) 仁之端的意義(yi) ,而當孟子將“惻隱之心”視為(wei) 仁之端時,並未放棄早期儒家的講法,這就使得孟子對仁的詮釋中出現了兩(liang) 種“仁之端”——以“親(qin) 親(qin) ”作為(wei) 仁之端,是繼承早期儒家的講法,更強調親(qin) 子這種特殊倫(lun) 理對於(yu) 仁的意義(yi) ;以“惻隱”作為(wei) 仁之端,則是孟子的發明,更強調普遍性的、超越特殊血親(qin) 關(guan) 係的道德情感對仁的意義(yi) 。在這裏,其實就可以看到潛藏在仁與(yu) 孝背後的普遍性與(yu) 特殊性的張力【1】。

 

頗為(wei) 有趣的是,近代以來,麵對儒家,質疑者往往強調仁與(yu) 孝的關(guan) 係,強調儒家倫(lun) 理的特殊性,認為(wei) 從(cong) 儒學出發,無法展開一種普遍倫(lun) 理,而辯護者則會(hui) 強調仁背後所蘊含的“博愛”精神,以之強調儒學的普遍性。晚近儒學研究的一個(ge) 突出現象是經學研究的興(xing) 起,而重視經學者,往往對於(yu) “孝”這一儒家倫(lun) 理有特殊的辯護興(xing) 味。同時,研究者更在乎從(cong) 不同的角度,對孝進行詮釋,避免將孝簡單地理解為(wei) “報”或某種義(yi) 務論,這就充分挖掘了傳(chuan) 統儒家中對孝的言說麵向。但卻有學者的結論,使得原本潛藏在儒家經典當中的仁孝張力得以放大,甚至有些學者的論說,難免有仁孝“二本”之嫌。如宮誌翀就特別強調了仁與(yu) 孝不同的“本”,即不同的來源,進而認為(wei) 人類生活存在不同的道德紐帶,因此特別強調了仁和孝對於(yu) 道德生活的不同意義(yi) 【2】。不僅(jin) 宮誌翀有這樣的觀點,田豐(feng) 同樣強調仁孝的不同,比起宮誌翀言仁孝之不同的含蓄,他直言仁孝二本,認為(wei) 儒家的人倫(lun) 基礎是分裂的,儒家是在仁、孝兩(liang) 個(ge) 基礎之上展開自己的倫(lun) 理建構的【3】。這些論述代表了當前儒家倫(lun) 理研究的一種傾(qing) 向4。

 

仁的普遍性與(yu) 孝的特殊性的矛盾,在當代研究中被放大了,但這一矛盾在古典世界中是不可想象的。何以現代學者會(hui) “發現”或“強調”仁、孝之間的“張力”,甚至有“二本”之說?現代對儒家倫(lun) 理的研究,特別是對仁的研究,受現代某些哲學路徑或背景的影響,往往把仁變得形式化了,甚至抽離了仁自身的“質料性”。這些觀點似乎認為(wei) 越形式化的表達越具有普遍性,但其實此種普遍性是抽象的普遍,是攤薄了“主體(ti) 性”的普遍。而麵對近代以來對儒家的質疑,辯護者不得不維護儒家孝的當代意義(yi) ,在這一維護中,似乎又要強調儒家區別於(yu) 西方現代性的特殊性,強調孝及儒家對於(yu) 以親(qin) 子關(guan) 係為(wei) 代表的具體(ti) 情感的獨特重視,這就使得仁孝之間的張力被誇大了。現代儒學在言說自身理論時,所麵臨(lin) 的身處普遍性與(yu) 特殊性之間的“困境”,也得以由仁孝關(guan) 係被展現出來【5】。

 

在古典儒家的思想世界中,“仁孝”雖有張力,但卻不會(hui) 導向“二本”,無論是強調孝先仁後,還是講仁體(ti) 孝用,都不會(hui) 走向極端的“仁孝二本”【5】。

 

仁孝的張力不特表現在人的存在方式的來源維度上,孟子對“仁”的詮釋,也進一步豐(feng) 富了仁、孝的張力,並特別擴展了理解“仁”的向度。以往對仁孝一本的論述,可以概括為(wei) 仁體(ti) 孝用、仁孝互釋、仁感孝應,本文則嚐試以仁的兩(liang) 種“端”(情感展示)為(wei) 基,以生生和萬(wan) 物一體(ti) 為(wei) 仁之源,論證仁孝一本。當前學術界對仁孝問題有很多獨特的關(guan) 注,諸如經學的視角、西學的視角、儒教的視角。這些研究對“孝”的討論比較多,而對仁的“惻隱”的維度的重要性則關(guan) 注不夠。本文的問題意識源自孟子,亦是想補足這一維度,以之豐(feng) 富對於(yu) 仁孝關(guan) 係的認識。


一、仁孝的張力

 

古代儒家思想發端於(yu) 三代文明,特別對周代的禮樂(le) 文明有著自覺的繼承,因而,周人對於(yu) 道德倫(lun) 理概念的詮釋也被孔子以降的儒家自覺繼承。因此,前儒家時代有一些對於(yu) 仁的論述,就直接被儒家沿用。如“親(qin) 親(qin) ,仁也”就是前儒家時代對仁的原初詮釋,《國語·晉語一》講:“為(wei) 仁者,愛親(qin) 之謂仁。”陳來先生將這一詮釋稱為(wei) 仁的本義(yi) ,他指出:

 

仁首先和基本的體(ti) 現是“愛其父母”,這種仁所代表的孝悌事親(qin) ,是從(cong) 心裏發出來的。親(qin) 親(qin) 不隻是事親(qin) ,親(qin) 親(qin) 是對親(qin) 人有親(qin) 愛的感情,而且不這樣做於(yu) 心不安。愛親(qin) 是仁的本義(yi) 。【6】

 

孝悌與(yu) 愛親(qin) 這一情感密切相連。愛親(qin) 是人從(cong) 心底發出的對於(yu) 親(qin) 人(特別是父母)的自然的情感,“安”或“不安”標示著這樣的情感的“自然性”“本真性”。但儒家在繼承前儒家的講法的同時,又將之發展,陳來先生認為(wei) ,“總起來看,西周的‘仁’以愛親(qin) 為(wei) 本義(yi) ,但到孔子已經把愛親(qin) 發展為(wei) 愛人,並把愛人之‘仁’化為(wei) 普遍的倫(lun) 理金律,故那種強調仁的血緣性解釋的觀點對孔子而言是不對的”【7】。仁不僅(jin) 是愛特殊的親(qin) 人,而且還要愛普遍的人類,孔子不僅(jin) 講“愛親(qin) ”,還講“仁者愛人”。當強調仁的“愛親(qin) ”麵向時,強調的是孝對於(yu) 仁的特殊意義(yi) ,當強調仁的“愛人”麵向時,則強調的是仁的普遍意義(yi) 。當然,這裏的普遍依舊含有具體(ti) ,不是抽象的,“愛人”的“人”中是包含親(qin) 的。儒家也是在具體(ti) 的人倫(lun) 關(guan) 係中理解人的,而不是將人理解為(wei) 抽象的“單子”。

 

但愛親(qin) 和愛人畢竟還是不同,因此落實到具體(ti) 的實踐當中時,“愛親(qin) ”或“親(qin) 親(qin) ”的特殊化向度也就彰顯而出。《禮記·喪(sang) 服小記》講:“親(qin) 親(qin) ,以三為(wei) 五,以五為(wei) 九。上殺,下殺,旁殺,而親(qin) 畢矣。”可見“親(qin) 親(qin) ”是有一定的範圍的,無論是先秦的宗法倫(lun) 理體(ti) 係,還是後世宗族解體(ti) 後的親(qin) 屬結構,“親(qin) 親(qin) ”之愛都在一定的範圍內(nei) 展開。這一範圍大抵不越“九族”,可見“親(qin) 親(qin) ”是立足於(yu) 血緣的一種情感結構【8】。同時,“殺”也表示出這種“愛”的遞減,即哪怕在九族之內(nei) ,隨著“親(qin) ”的疏遠,“愛”也會(hui) “遞減”,而越過九族,這種親(qin) 親(qin) 之愛也可能消失,即一旦越至“親(qin) ”之外,就不會(hui) 有此種“親(qin) 親(qin) ”情感發生,相處的倫(lun) 理原則也就需要相應地發生調整。“親(qin) 親(qin) ”是有“中心”“基準”的,當然這一中心、基準並不一定是現代意義(yi) 的個(ge) 體(ti) ,因為(wei) 親(qin) 親(qin) 本身已經蘊含了自我的超越,包含了自我對他者的感知,特別是自我與(yu) 他者情感上的聯係。親(qin) 親(qin) 意味著情感厚度的變化,但要指出的是,這一情感厚度的變化是“動態”的,起點是“親(qin) —我”,而非一般理解的個(ge) 體(ti) 性“自我”——親(qin) 親(qin) 蘊含著超越自我的必然性。

 

由於(yu) “親(qin) 親(qin) ”是“仁”的原初詮釋,因此仁也就與(yu) 孝有了特殊關(guan) 聯。仁的這一本義(yi) 在先秦乃至整個(ge) 儒家傳(chuan) 統中並未消失,“親(qin) 親(qin) ”被收攝進“仁體(ti) ”,並成為(wei) 後世理解“仁”的一種“基始”。如《中庸》講“仁者,人也,親(qin) 親(qin) 為(wei) 大”,就強調“親(qin) 親(qin) ”在仁的實踐上的重要意義(yi) 。同樣地,孟子雖然以“惻隱”講“仁之端”,但也強調“親(qin) 親(qin) ”對於(yu) 仁的獨特意義(yi) ,《孟子·離婁上》講“仁之實,事親(qin) 是也”,強調“事親(qin) ”在愛的實踐上的切近性;《孟子·告子下》更是直接講“親(qin) 親(qin) ,仁也”,強調親(qin) 親(qin) 是仁的重要表現。這些都是強調以“親(qin) 親(qin) ”為(wei) 重要內(nei) 容的“孝”對於(yu) 仁的獨特意義(yi) 。

 

但儒家在論述仁的時候絕不止於(yu) “愛親(qin) ”,儒學傳(chuan) 統始終強調“仁”的普遍性,《論語》言“仁者,愛人”,這裏的人就是包含親(qin) 在內(nei) 的普遍性的人,其中自然包括血親(qin) 之外的人、包括現代意義(yi) 上的“陌生人”,而非某種特指的人。董仲舒講“仁者所以愛人類也”【9】,這就是從(cong) “類”的角度來講仁愛,把仁愛的範圍指向了所有人;康有為(wei) 在解釋董仲舒對仁的詮釋時講“仁者惻怛愛人”【10】,即從(cong) 惻隱出發,豐(feng) 富了“仁者愛人”的含義(yi) ,即認為(wei) 愛人的過程中包含著“惻怛”的情感,愛普遍的人與(yu) “惻怛”之情密切相關(guan) 。皇侃在解釋《論語》中的“仁”時,更是明顯地超越一般人所理解的儒家差等的愛而走向“博愛”,他講“人有博愛之德謂之仁”【11】,博愛明顯對應差等之愛,這一訓釋到了唐代被韓愈的《原道》所接受。有學者認為(wei) 走向博愛是逾越了儒家思想的界限,有墨家兼愛的嫌疑,但本文以為(wei) 這一理解恰恰是將墨家所講收攝於(yu) 儒家思想當中,博愛並不一定否定“愛有差等”,“博愛”是對儒家講的仁的普遍性的解釋。但由於(yu) 儒家講的愛是具體(ti) 的而非抽象的,因此對於(yu) 博愛的落實反而需要具體(ti) 的愛——這種需要對於(yu) 儒家來講並非隻是“施由親(qin) 始”,而更包含著儒家對於(yu) 愛的理解,特別是關(guan) 於(yu) 本文對於(yu) 仁孝一本的討論。有學者指出,“仁愛之心是人人都有的,仁愛之行是可以施於(yu) 一切人的,而孝則是兒(er) 子對父母的一種自然親(qin) 情和道德義(yi) 務”,“仁,是一種泛愛之心,而孝是一種親(qin) 情之愛”【12】。如此,如何處理這兩(liang) 者的關(guan) 係,就成為(wei) 儒家思想需要麵對的一個(ge) 問題。

 

以上指出了仁與(yu) 孝的基本張力,特別是指出了仁的普遍性。當然可以看到,當儒家在言說“仁”是普遍的愛人的時候,早期並未給出論證,特別是孔子還沒有明顯地從(cong) “心”去論證“仁者,愛人”以及何以能有此愛;而孟子在講“惻隱之心,仁之端”時,則訴諸“人心”“仁心”論證仁的普遍性。錢穆在《論語新解》中指出:“仁即人群相處之大道,故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然人道必本於(yu) 人心,故孟子又曰:‘仁,人心也。’本於(yu) 此心而有此道……發於(yu) 仁心,乃有仁道。而此心實為(wei) 人性所固有。”【13】此即強調孟子由仁心出發,而證成普遍的仁道。馮(feng) 友蘭(lan) 在兩(liang) 卷本《中國哲學史》談及孟子思想時也指出:“仁以同情心為(wei) 本,故愛人為(wei) 仁也……故仁為(wei) 人之性情之真的,而又須為(wei) 合禮的流露也。”【14】更直接地把普遍性的愛人的情感與(yu) “惻隱”聯係起來,把性情之真與(yu) 日常法則之合理聯係起來。包括董仲舒在內(nei) 的古今論者,都看到了孟子對於(yu) 仁的普遍性的論證的重要意義(yi) 。

 

這裏可以回到孟子言說“惻隱之心,仁之端也”的論證邏輯當中,看孟子如何從(cong) 惻隱出發論證仁的普遍性。《孟子·公孫醜(chou) 上》講:

 

所以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yu) 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ei) 交於(yu) 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於(yu) 鄉(xiang) 黨(dang) 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

 

這裏的“人”均是普遍化的任何人,而不是有特殊倫(lun) 理身份的人;“今”也強調的是任意時刻,而非某個(ge) 特殊的情感發作時刻——某種特定關(guan) 係氛圍帶來的時刻;“乍見”則強調突然將某種情景具體(ti) 化地呈現在主體(ti) 麵前,“乍”去除了預先的經驗,“見”則意味著當下經驗的完整性;“孺子”同樣去除了人們(men) 對於(yu) 人的特殊身份想象,通過“孺子”自身無經驗或少經驗的特點,而去除主體(ti) 在“見”到對象時由於(yu) 前見所帶來的瞬間性的經驗呈現,特別是這裏強調的“孺子”是去關(guan) 係化的——沒說誰家孩子,特別要去除掉自己家的孩子這一重因素;“皆”則是強調所有人在此情境下都會(hui) 有的普遍性的反應。當然這裏要特別強調的是,將“怵惕惻隱”理解為(wei) “痛”,但孟子卻盡可能地降低了“痛感”,“怵惕惻隱”不是高強度的情感呈現,而是“微微的痛”,這就去除了現實的人的情感差異【15】。孟子在這一句描述中盡力地去除道德情感生發的特殊性,特別要去“熟悉化”“熟人化”,這樣才能使得其對仁的普遍性論證更為(wei) 有效,這就與(yu) “親(qin) 親(qin) ”的進路大為(wei) 不同——親(qin) 親(qin) 的場景是人最為(wei) 熟悉並沉浸其中的場景。同樣地,孟子更是排除了惻隱之心的呈露可能受到的其他因素的驅動——內(nei) 交孺子之父母對應於(yu) 功利性驅動,要譽於(yu) 鄉(xiang) 黨(dang) 對應於(yu) 榮譽性驅動,惡其聲對應於(yu) 負麵情感性驅動。當這樣一個(ge) 場景出現,而當人瞬間產(chan) 生怵惕惻隱之心時,還來不及有功利、榮譽、負麵情感,這就使得惻隱之心作為(wei) 仁之端更加具有普遍性意涵。李景林特別指出,“惻隱之心的顯現,具有一種當場性、境域性、直接性、不待安排、排除思慮計較和功利私意幹擾的自然本能性之特征……由一念之發到行為(wei) 是一純粹的連續,無任何人為(wei) 安排之間隔。一經思索,便可能雜入理智分別和私意間隔而成為(wei) 不自然。依照這個(ge) 解釋,人雖然必然地生活在一個(ge) 文化和習(xi) 俗化的世界中,但從(cong) 人的道德和情感生活的體(ti) 驗中,卻可以隨時發現人心擺脫並先在於(yu) 思慮計較及功利私意幹擾的純粹自然表現,它本然地指向於(yu) 善”【16】。這樣可以將惻隱理解為(wei) “無特殊對象的普遍性道德情感”——特殊對象特別針對親(qin) 子關(guan) 係。無論將“端”理解為(wei) 端始還是呈露,以惻隱為(wei) 端的仁,都無疑具有具體(ti) 的普遍性。當然,對於(yu) 這種普遍性論說效力的檢驗,不是本文的重點。可以看到的是,孟子盡其所能地通過“惻隱”將“仁”的普遍性突顯了出來,對於(yu) 惻隱此種道德情感的強調,是理學從(cong) “天理”的維度解說“仁”之前,對於(yu) 仁的普遍性的最為(wei) 重要的言說。當然,當理學家用天理去詮釋仁的時候,這種道德情感的普遍性,也具有了更為(wei) 明顯的形而上學立基。


二、親(qin) 親(qin) 、惻隱與(yu) 萬(wan) 物一體(ti)

 

前文揭示了以惻隱言說仁的普遍性麵向以及以親(qin) 親(qin) 為(wei) 主要內(nei) 容的孝的特殊性麵向,特別指出從(cong) 思想史的角度來看,儒家的愛超出特殊而發展至普遍,但在普遍的仁愛論說當中並沒有放棄孝,仁孝二者雖有張力,但並不能說是“二本”。孟子一方麵強調親(qin) 親(qin) 與(yu) 仁的關(guan) 係,另一方麵也講惻隱和仁的關(guan) 係,這並不意味著孟子思想內(nei) 部存在矛盾,而恰恰意味著孟子的思想結構,能很好地“兼容”仁孝。孟子思想當中具有“親(qin) 親(qin) 、仁民、愛物”的推擴的一體(ti) 結構。

 

《孟子·盡心上》曰:“親(qin) 親(qin) 而仁民,仁民而愛物。”趙岐注釋此句時指出,“先親(qin) 其親(qin) 戚,然後仁民;仁民然後愛物。用恩之次也”【17】,他將從(cong) 親(qin) 親(qin) 到仁民到愛物看作是“恩”的實踐次第,“恩”即愛,用恩即對愛的實踐。孫奭疏曰:

 

孟子言,君子於(yu) 凡物也,但當愛育之,而弗當以仁加之也,若犧牲不得不殺也;於(yu) 民也,當仁愛之,而弗當親(qin) 之也。以愛有差等也。是則先親(qin) 其親(qin) ,而後仁愛其民;先仁愛其民,然後愛育其物耳。是又見君子用恩有其倫(lun) 序也。【17】

 

孫奭區別了愛、仁、親(qin) 的情感厚度,強調對待不同的對象應當有“差等”,但也不否認實踐上的倫(lun) 理次第兼容了仁愛的普遍性與(yu) 親(qin) 親(qin) 的特殊性。透過這些解釋可以看到,在孟子看來,親(qin) 親(qin) 是始點,不是終點,是情感的具體(ti) 性的養(yang) 成的開始。孟子乃至儒家不抽象地談愛,儒家講的愛是具體(ti) 性的,而要想獲得真實的、具體(ti) 的愛,就需要從(cong) 親(qin) 親(qin) 開始。孟子言說的這一邏輯,特別是強調從(cong) 具體(ti) 的人出發走向對普遍的人的理解,在儒家思想內(nei) 部並不罕見,《中庸》就強調“取人以身”,對於(yu) 他人的理解要從(cong) 對具體(ti) 的、熟知的自我理解開始,當然,儒學的“身—我”均超越個(ge) 體(ti) 性的自我,儒學的身是“世代生成的身體(ti) ”【18】,這一世代性就與(yu) 親(qin) 有關(guan) ,也與(yu) 天地生生有關(guan) 。儒家強調從(cong) “親(qin) ”開始的“推擴”結構,通過對最為(wei) 具體(ti) 的當下的愛的理解,推至對萬(wan) 物的關(guan) 愛。

 

無論是孔子還是孟子,都強調以愛親(qin) 敬兄擴充至對於(yu) 人類的博愛,對於(yu) 萬(wan) 物的關(guan) 愛。具體(ti) 來說,從(cong) “親(qin) 親(qin) ”到“仁民”正所謂“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孟子·梁惠王上》),由“仁民”到“愛物”即孔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論語·述而》)以及孟子所謂“斧斤以時入山林”(《孟子·梁惠王上》)、“君子之於(yu) 禽獸(shou) 也,見其生,不忍見其死;聞其聲,不忍食其肉”(《孟子·梁惠王上》)。天地萬(wan) 物均需要“愛”,但愛真正的落實與(yu) 具體(ti) 化,需要從(cong) 親(qin) 親(qin) 開始。由親(qin) 親(qin) 一步步實踐出的萬(wan) 物一體(ti) ,才不是抽象的形式的愛,而是有質料的愛——有質料的愛是一定有厚薄的。這是強調實踐上推出的一體(ti) 結構的意義(yi) 所在。

 

這裏其實潛藏著一個(ge) 問題,即人何以能由親(qin) 親(qin) 推擴出去,達至“愛物”?若要回答這一問題,必須回到孟子乃至整個(ge) 儒家的一個(ge) 重要哲學基礎,即儒學非個(ge) 人主義(yi) 的生命觀和世界觀。但如果將視角從(cong) 特殊性的親(qin) 親(qin) (孝)轉換到普遍性的惻隱,就會(hui) 發現麵臨(lin) 的挑戰要弱得多。

 

近代以來對“惻隱”的詮釋,往往將之與(yu) “同情”相等同。晚近已有學者注意到惻隱與(yu) 同情的差別【19】,如果將惻隱理解為(wei) 同情,勢必有可能接受同情理論背後的“個(ge) 人主義(yi) ”預設,進而導致人無法逾越自身走向他人的問題。儒家的“愛”本身就超出個(ge) 體(ti) ,是“之間”的。意識到自我可以超越自身而真實地走向他者,前提就是普遍連通,孟子講“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正指出了這種連通。孟子所講的“皆有怵惕惻隱之心”是在極致的減法之後,發現自己與(yu) 他人的互相包含,而不需考慮個(ge) 體(ti) 如何越出自身,這是兩(liang) 種完全不同的哲學結構。在這重意義(yi) 上,本文認為(wei) 惻隱是由感通能力帶來的同體(ti) 之感,這點在宋代理學家程顥對仁的論說中展現得最為(wei) 明顯:

 

醫書(shu) 言手足痿痹為(wei) 不仁,此言最善名狀。仁者,以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莫非己也。認得為(wei) 己,何所不至?若不有諸己,自不與(yu) 己相幹。【20】

 

“痿痹”即不感通,“同體(ti) ”之感由於(yu) 某些原因“阻斷”。真正的“仁者”將“天地萬(wan) 物”,也就是把親(qin) 人、他人、萬(wan) 物,都視作自己身體(ti) 的一部分,而這種“認得”的前提則是本體(ti) 上的“一體(ti) ”,正是從(cong) 此“一體(ti) ”出發,才可能在實踐上做到“博愛”【21】。陳來先生在解說程明道萬(wan) 物一體(ti) 思想時特別指出了明道思想同孟子的可能的聯係,他說:

 

在程明道活著的時候,他說儒家講的這一境界在《孟子》裏麵就已經開其端。孟子一方麵講“仁民愛物”“博施濟眾(zhong) ”,這是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的一種博愛情懷,另一方麵就是孟子講的“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矣。反身而誠,樂(le) 莫大焉”。這是與(yu) 物同體(ti) 的第二種體(ti) 驗、境界。【22】

 

可以看到,正是因為(wei) 孟子思想中本身就蘊涵著“萬(wan) 物一體(ti) ”的思想,才使得後代儒者能夠將孟子潛藏的思想“顯白”“豁亮”起來。也正是由於(yu) 孟子本人潛藏著的萬(wan) 物一體(ti) 的理念發揮著實際的思想影響,才使得孟子在提出“惻隱”這樣一種標示著自我與(yu) 他人聯通的思想時才如此自然,而不覺得有理論難以跨越之處。人與(yu) 萬(wan) 物本就一體(ti) ,因為(wei) 不誠故產(chan) 生隔閡,人需要在現實世界通過努力去回向自己的本真【23】。萬(wan) 物一體(ti) 這樣的哲學表達,本身就包含了實然與(yu) 應然的統一,包含了從(cong) 存有到道德的必然,“一切道德之理具於(yu) 吾心,與(yu) 一切存在物與(yu) 我為(wei) 一體(ti) ,本是一事之兩(liang) 麵說。因本心所具的道德之理亦是使一切存在成為(wei) 存在之存在之理,故當人呈現其本心,生發出道德的行為(wei) 時,固然直覺到一切道德之理即在吾心,皆備於(yu) 我;同時亦會(hui) 感到與(yu) 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一切存在物都在仁心之涵融下,呈現著無限的意義(yi) ,而皆成為(wei) 真實的存在”【24】。

 

萬(wan) 物一體(ti) 使得惻隱乃至一切道德情感成為(wei) 可能,陸九淵講:“收拾精神,自作主宰。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有何欠闕。當惻隱時自然惻隱,當羞惡時自然羞惡,當寬裕溫柔時自然寬裕溫柔,當發強剛毅時自然發強剛毅。”【25】當主體(ti) 回歸本真,認識到萬(wan) 物一體(ti) 時,主體(ti) 自己也就會(hui) 成為(wei) 自己的主宰。這種對萬(wan) 物一體(ti) 的體(ti) 認,不僅(jin) 僅(jin) 是認識論的,更是存在論的,當通過功夫完成本真性的回歸時,一切道德情感在相應的情景中就會(hui) 自然展現。陸九淵這裏講“當惻隱時自然惻隱”,亦可說“當孝悌時自然孝悌”,惻隱與(yu) 親(qin) 親(qin) 均是萬(wan) 物一體(ti) 之本真的現實具體(ti) 化,這也是強調仁孝一體(ti) 的一個(ge) 重要立足點。

 

惻隱可以說是人能發現自己本真的契機,是人由自身道德情感識得存在之本真的契機。惻隱之心的顯發,向現實的人展現了本真的一體(ti) 的不可磨滅性。惻隱的成立蘊含了“一體(ti) ”“同體(ti) ”,此種萬(wan) 物一體(ti) 也可以稱為(wei) “萬(wan) 物共在”,這種理論下的萬(wan) 物之間有一種“內(nei) 在性關(guan) 係”,彼此規定、成就,這就與(yu) 個(ge) 人主義(yi) 的世界觀大為(wei) 不同。而隻有將一體(ti) 作為(wei) 前提,李景林在詮釋惻隱時所講的“直接性”才能夠得以成立。萬(wan) 物一體(ti) 是孟子哲學乃至先秦哲學的一種言說背景,此種背景經由宋明理學顯性化,也使得儒家義(yi) 理言說得更為(wei) 融貫。萬(wan) 物一體(ti) 思想,從(cong) 儒學史、中國哲學史的角度來看,有一個(ge) 從(cong) 隱性到顯性的過程【26】。

 

正是由於(yu) 惻隱是感通能力帶來的同體(ti) 之感,惻隱作為(wei) 仁之端,也就可以揭示出仁的更深層次內(nei) 涵。惻隱是仁的情感顯現,博愛則是仁的最終實踐指向,人以此情為(wei) 奠基,最終能夠朝向博愛。正如張誌強指出:“從(cong) 根本上講,‘仁’是一種貫通差別的平等感,是在不取消差別的前提下的‘不分別’,是在相互不同的個(ge) 體(ti) 之間建立起來的共同感。”【27】


三、一體(ti) 與(yu) 生生

 

如上所述,無論是親(qin) 親(qin) 還是惻隱,都以“萬(wan) 物一體(ti) ”作為(wei) 存在論的前提,這一前提在先秦儒學中已經潛藏,而宋代儒者將之“豁顯”。錢穆指出:“夫‘以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者,此北宋以來理學家精神命脈之所寄也。”【28】宋代是萬(wan) 物一體(ti) 的仁體(ti) 顯現的重要曆史時刻,到明代理學處,則逐漸明確了以生生和一體(ti) 言仁的思想傾(qing) 向。如程顥以知覺、生意、一體(ti) 言仁【29】,朱子亦以“天地以生物為(wei) 心”言仁(《仁說》),陽明亦言“仁是造化生生不息之理。雖彌漫周遍,無處不是”【30】。陳來先生在《仁學本體(ti) 論》中特指出,“先秦時代……確定仁的倫(lun) 理意義(yi) 為(wei) 愛人,在此基礎上提出仁為(wei) 全德之名”,“漢唐時代則把仁在人世的顯現擴大到了宇宙,建立了天心即仁的觀念”,“宋代仁體(ti) 的顯現則更進一步,以生論仁,以生物為(wei) 天心”,“明代以來,以心為(wei) 本體(ti) 仁體(ti) 的唯心論大盛”【31】。萬(wan) 物一體(ti) ,或者說萬(wan) 物共生共在、互相關(guan) 聯而成為(wei) 一體(ti) ,故仁是根本的真實,終極的實在,絕對的形而上學的本體(ti) ,是世界的根本原理。這是宋明理學從(cong) 形而上學的角度對仁的普遍性的揭示。

 

以生生和一體(ti) 言仁,首先需要說明的是生生和一體(ti) 的關(guan) 係,即萬(wan) 物因生生而一體(ti) 。萬(wan) 物一體(ti) 並非靜態的一個(ge) 整體(ti) ,而是處於(yu) 動態生生的過程中,一體(ti) 與(yu) 生生實是硬幣的兩(liang) 麵。而對於(yu) 每一具體(ti) 的人來講,我是動態地在此一體(ti) 之中的,即在父母之生中獲得或繼承此一體(ti) 。我非抽象地與(yu) 萬(wan) 物為(wei) 一,而是具體(ti) 的“一體(ti) ”(具體(ti) 中的萬(wan) 物一體(ti) )。生,也即我能一體(ti) 的必然前提。親(qin) 之生,即意味著特殊性的個(ge) 體(ti) 的產(chan) 生,又意味著具有普遍性的個(ge) 體(ti) 之產(chan) 生。從(cong) “生生”出發,可以理解“人為(wei) 天生”和“人為(wei) 父母生”的統一性,即任何天生都需要借助父母生,父母生是天生的具體(ti) 化的展現。由生之本而有仁,仁包含著對天地萬(wan) 物的關(guan) 愛;由類之本而有孝,孝具體(ti) 體(ti) 現在對親(qin) 的愛上。“類之本”並不能與(yu) “生之本”等同,類之本包含在生之本當中,其成立依賴於(yu) 生之本,而仁則是一切價(jia) 值的究極根本;但沒有類之本,生之本就無法落實,仁需要孝獲得具體(ti) 性【32】。

 

《春秋繁露·順命》講:

 

父者,子之天也;天者,父之天也……天者萬(wan) 物之祖,萬(wan) 物非天不生。【33】

 

父是子的天,是從(cong) 個(ge) 體(ti) 的生的具體(ti) 性角度言說的;天是父的天,是從(cong) 生生的普遍性角度言說的。天是生生的根本,父是生生的具體(ti) 承載。任何人物的生都是普遍性與(yu) 具體(ti) 性的統一,都是仁孝的統一。

 

同樣地,《白虎通·誅伐》講:

 

父煞其子當誅何?以為(wei) 天地之性人為(wei) 貴,人皆天所生也,托父母氣而生耳。王者以養(yang) 長而教之,故父不得專(zhuan) 也。【34】

 

“人皆天所生”,是從(cong) 生的普遍性角度言說的,而“托”則意味著生的具體(ti) 性。儒家始終強調普遍性不能離開具體(ti) 性,在這重意義(yi) 上,儒家所講的普遍性都是具體(ti) 的普遍性,這是具體(ti) 的普遍性的重要意涵。

 

趙汀陽指出,“每個(ge) 人都存在於(yu) 與(yu) 他人的共在關(guan) 係中,每個(ge) 人都不可能先於(yu) 共在而具有存在的意義(yi) ”【35】。而從(cong) 儒家的角度出發,從(cong) 生生的普遍性與(yu) 具體(ti) 性來看,個(ge) 人與(yu) 萬(wan) 物共在的前提就是“天之生”具體(ti) 化為(wei) “父母生”的過程,人生在世的本真狀態是人與(yu) 父母一體(ti) 而分,這是生生的自然展現。人不是孤立的“個(ge) 體(ti) ”,而是要在一種“連續性”中來理解自己的生命的。親(qin) 親(qin) 是生生的具體(ti) 化的展現與(yu) 要求,因為(wei) 生命最當下、最直接地與(yu) “親(qin) 之生”聯係起來,通過父母之生,而與(yu) 曆史上的生命、當下的生命聯為(wei) 一體(ti) 。同樣地,由此生生的具體(ti) 化亦產(chan) 生“尊尊”,尊尊是對此具體(ti) 生生的追溯,是對“先生”於(yu) 我的“敬”——我的一切經驗、對世界的感知皆有“先生”傳(chuan) 遞於(yu) 我,先生的經驗構成了我當下置身其中的經驗世界。“親(qin) 親(qin) ”“尊尊”是傳(chuan) 統儒家所講的“孝”的兩(liang) 重重要麵向,而此兩(liang) 重均可以由生生的具體(ti) 化而理解,也就是孝可以由仁確立,此即仁孝一本的首要方麵。

 

在此具體(ti) 的生中,天地的生物之心得以展現,得以具體(ti) 化。個(ge) 體(ti) 的生均有其具體(ti) 化,因此,孝也就成為(wei) 最原初、最具體(ti) 的情感,在此種情感中,其他情感有了生成的可能——人在其具體(ti) 的生生場景中,在與(yu) 父母的相處過程中,接觸了其他的生者,在與(yu) 父母的交互中,獲得了最原初、最具體(ti) 的情感,在與(yu) 其他生者的接觸中,又以此為(wei) 經驗,展開對他者的理解。《說文解字》解釋“親(qin) ”稱:“親(qin) ,至也。從(cong) 見,親(qin) 聲。”徐灝在解釋時指出:“起於(yu) 相見,蓋見而親(qin) 愛也。親(qin) 愛者莫如父子、兄弟、夫婦,故謂之六親(qin) 。”【3】6“見”即由生生的具體(ti) 化獲得的原初場景,此“見”意味著情感的具體(ti) 性、非抽象性,見親(qin) 是最原初的世界經驗的獲得,由此擴出的“見”則有其他倫(lun) 理關(guan) 係。而情感能由此具體(ti) 的情感一步步展開,正是由於(yu) 生生所構成的萬(wan) 物一體(ti) 的世界。

 

以上是從(cong) 生生的角度對孝的解說,並由此論仁孝一體(ti) 。同樣可由此生生的一體(ti) 世界理解惻隱。萬(wan) 物因一體(ti) 而感通,此即仁的展現,其落實到具體(ti) 的情感上即為(wei) 普遍性的惻隱情感,惻隱是普遍的感通。惻隱是“天地萬(wan) 物一氣貫通的生命真相”的情感展現。蔡祥元指出,“惻隱現象的本質是感通,可以說,感通乃是人心之‘仁’的內(nei) 在本質或發生機製”【37】。這裏需要強調的是,連通是感通的前提,連通帶來感通。而這種根源性的生生不息的連通被本文稱作“仁”。朱子在解釋“仁者,人也,親(qin) 親(qin) 為(wei) 大”時講“人,指人身而言。具此生理,自然便有惻怛慈愛之意,深體(ti) 味之可見”【38】,此即揭示出生生之仁是惻隱的前提,不阻斷此生理則能在實踐中展現出惻隱、慈愛之情——朱子已經注意到生生同時是惻隱與(yu) 親(qin) 親(qin) 的源頭。親(qin) 親(qin) 與(yu) 惻隱都是生生的當下麵向,是萬(wan) 物一體(ti) 的“當下瞬間”,隻不過構成了不同的麵向罷了:親(qin) 親(qin) 呈現的是生生的具體(ti) 性,惻隱呈現的是萬(wan) 物的普遍連通性。

 

這裏可以從(cong) 道德的普遍具體(ti) 性看惻隱與(yu) 親(qin) 親(qin) 的關(guan) 係。從(cong) 《孟子》的文本中可以看出,包括惻隱在內(nei) 的四端是不穩定的,需要一定的場景,惻隱才可能“閃現”(上麵解釋“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yu) 井”時所揭示的條件),同樣的,惻隱也是不穩定的,不同人與(yu) 他人的連通感強弱不同,這樣的情感也很容易被壓製。因此,包括惻隱在內(nei) 的四端是需要工夫的“鍛煉”才能最終完聚為(wei) 四德的。那麽(me) 應當從(cong) 哪裏入手“鍛煉”呢?由生生的具體(ti) 性可知,鍛煉、擴充惻隱之心的最直接場域即是親(qin) 子所構成的孝的情景。

 

惻隱為(wei) “痛”感,而親(qin) 子之間的連通所帶來的哀痛是最直接、最真切地呈現在世人的當下生活世界中的【39】。朱子亦講“但孝弟至親(qin) 切,所以行仁以此為(wei) 本”【40】。“親(qin) 親(qin) ”之情可以作為(wei) 成就普遍性的仁德的發端。正如郭齊勇所指出的,“儒家倫(lun) 理是普遍主義(yi) 的,但同時又是建立在特殊主義(yi) 的基礎上且要落實到具體(ti) 的倫(lun) 理場景中去的。仁義(yi) 忠恕的原則和誠實、正直等德目有普遍的意義(yi) ,又有特殊的內(nei) 涵,是具體(ti) 特殊的親(qin) 愛親(qin) 人之情感的推廣”【41】。這裏需要補充的是,情感之所以能推擴,其理論前提就是萬(wan) 物一體(ti) ,由此生生的一體(ti) ,在現實層麵,人在孝親(qin) 中開始“情感鍛煉”。

 

在上述意義(yi) 上或可進一步地指出,由生生的具體(ti) 化而有的孝,其實是惻隱的某種特殊化、具體(ti) 化展現,親(qin) 親(qin) 可以收於(yu) 惻隱,此亦是仁孝一體(ti) 的重要內(nei) 容。《白虎通》講:“惻隱之恩,父子之道也。”【42】呂大臨(lin) 亦講:“蓋古者教養(yang) 之道,必本諸孝弟,孝弟之心雖生於(yu) 惻隱恭敬之端,而其行常在於(yu) 灑掃、應對、執事、趨走之際。”【43】這些論述都未將惻隱與(yu) 親(qin) 親(qin) 分割開來理解,而是將其當成連貫的一體(ti) 。惻隱是普遍的感通,但需要一定的“機”才能乘機而作;孝則是具體(ti) 的感通,孝不是仁的源頭,而是仁體(ti) 的最切近展現。由於(yu) 生生的當下性、具體(ti) 性,親(qin) 親(qin) 帶來最為(wei) 直接的感通。王陽明以為(wei) ,孝是仁之“生意發端處”【44】。親(qin) 是道德情感展開的原發場域,人在親(qin) 親(qin) 中將抽象的德性具體(ti) 化,將抽象的他者具體(ti) 化。孟子所謂“仁之實,事親(qin) 是也”(《孟子·離婁上》)即“仁愛的具體(ti) 落實就是無微不至地侍奉自己的父母”【45】。孟子還講,“道在邇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親(qin) 其親(qin) ,長其長,而天下平”(《孟子·離婁上》),“親(qin) 親(qin) ,仁也;敬長,義(yi) 也。無他,達之天下也”(《盡心上》),趙岐注此章言“人,仁義(yi) 之心,少而皆有之,欲為(wei) 善者無他,達,通也,但通此親(qin) 親(qin) 敬長之心,施之天下人也”【46】,也即是要經由親(qin) 親(qin) 敬長的特殊性,最後實現仁的普遍性。

 

孝不是“自愛性”,而是在關(guan) 係之中理解人,人原初就不是孤獨的“自我”,而是由於(yu) 有“生”,因而具有關(guan) 係性。故倫(lun) 理的展開邏輯不是從(cong) 自愛開始的,儒家避免了把自愛異化為(wei) 私己之愛的邏輯。

 

由此,可以對《孟子》“良知”“良能”章給予一個(ge) 詮釋:

 

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孩提之童,無不知愛其親(qin) 者;及其長也,無不知敬其兄也。親(qin) 親(qin) ,仁也;敬長,義(yi) 也。無他,達之天下也。(《孟子·盡心上》)

 

人之所以不學、不慮就有“良知”“良能”,其“良”是出於(yu) 生生的一體(ti) 連通的,由於(yu) 有生生的具體(ti) 性,人就有了現實性的知與(yu) 能。孟子講“及其長也”,即人邁出“親(qin) —己”的第一步,走向與(yu) 親(qin) —己最切近的兄弟姐妹,這是情感擴充的第一步,“達之天下”則意味著具體(ti) 性的終極擴展。人在此生生的一體(ti) 世界中,又不斷地從(cong) 具體(ti) 化的情感出發,一步步地展開情感,並體(ti) 會(hui) 一體(ti) 所帶來的連通。


餘(yu) 論:一些經典解釋問題

 

綜上所述,本文從(cong) 生生與(yu) 一體(ti) 的角度嚐試闡釋“仁孝一本”,這裏的“本”即“源”“元”的意思。特別要說明,傳(chuan) 統經典當中多有“二本”“三本”等講法,除孟子所批評的“二本”外,要善看經典當中所說的“本”的意涵。如《大戴禮記·禮有三本》篇,從(cong) 天地、先祖、君師三重講“本”,這裏的“本”更多地是要從(cong) 實踐、製禮上來看,或者說是理解“禮意”,講禮製的製作來源。不能以此為(wei) 證據來言仁孝是二本。講仁孝一本時的“一本”,強調的是來源的同,是程頤“體(ti) 用一源”意義(yi) 上的一本。

 

儒家經典多強調“孝為(wei) 本”,這其實是從(cong) 教化、時間的角度而說的。如《孝經》首章言:“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這裏講孝是德養(yang) 成的根本,是教化的開端。何晏《論語集解》解釋“孝弟為(wei) 仁之本”講:“本,基也。基立而後可大成。先能事父兄,然後仁道可大成。”【47】這同樣強調的是“實踐”,也就是上文所說的“鍛煉”。因此本文認為(wei) ,朱子對於(yu) “孝悌者其為(wei) 仁之本”的解釋更具有通貫性。《朱子語類》講:

 

仁是孝弟之母子,有仁方發得孝弟出來,無仁則何處得孝弟!

 

自親(qin) 親(qin) 至於(yu) 愛物,乃是行仁之事,非是行仁之本也。故仁是孝弟之本。【48】

 

可以說,這裏的仁都是生生之仁、一體(ti) 之仁。由此生生之仁的具體(ti) 化才有孝悌,而孝悌即是實踐仁的切近著眼點。由此亦可以對“反身而誠”加以詮釋:身是具體(ti) 性的身,親(qin) 親(qin) 之身,返回具體(ti) 性,才能開顯出誠體(ti) ,然後能真正地“當惻隱則惻隱”。“親(qin) 親(qin) 、仁民、愛物”實是人由親(qin) 生而將生生的抽象的普遍性轉化為(wei) 具體(ti) 性,並從(cong) 此具體(ti) 性開始,逐漸領悟,而獲得具體(ti) 的普遍性,達到真正的“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



注釋
 
1張祥龍:《先秦儒家哲學九講》,桂林: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33頁。
 
2宮誌翀:《“人為天生”視野下的仁與孝、公與私》,《道德與文明》2022年第4期。
 
3田豐:《論仁孝二本》,《哲學研究》2020年第11期。
 
4吳凡明:《論儒家仁孝關係的內在邏輯》,《倫理學研究》2016年第5期。
 
5 參唐文明:《仁感與孝應》,《哲學動態》2020年第3期。
 
6 陳來:《孔子·孟子·荀子:先秦儒學講稿》,北京:三聯書店,2017年,第18頁。
 
7 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三聯書店,2014年,第129頁。
 
8 參郭曉東:《“親親”之“家”:傳統之“家”在現代社會的重建》,《杭州師範大學學報》2020年第6期。
 
9 董仲舒著,蘇輿義證:《春秋繁露義證》,北京:中華書局,1992年,第257頁。
 
10 康有為:《春秋董氏學》,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155頁。
 
11 皇侃:《論語義疏·為政第二》,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第42頁。
 
12 肖群忠:《孝與中國文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164頁。
 
13 錢穆:《論語新解》,北京:三聯書店,2002年,第7頁。
 
14 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長春:長春出版社,2008年,第60頁。
 
15 趙岐以“怵惕”為“驚駭”(《孟子正義》),朱子注“怵惕”為“驚動貌”(《四書章句集注》),都強調“怵惕”的“驚懼”“驚駭”。但如果我們認為孟子的論證普遍有效,就需要對此種將“怵惕”理解為有一定的強度的痛感加以說明,並證明其普遍性。但現實總有人在此場景時,情感沒有其他人那樣強烈,加強痛感會使得孟子此說的普遍有效性遭到質疑。此外,《禮記·祭統》“心怵而奉之以禮”,鄭玄注“怵,感念親之貌也”,這就沒有強調驚恐的意思,而是側重“感念”;“惕”,《說文解字》解釋為“敬也”;“怵惕”還有“戒懼”之意。怵惕在古漢語有“驚懼”之意,但這種驚懼到什麽程度,需要結合《孟子》文本給出合理的解釋,特別是考慮孟子思想的普遍有效性,就必須對孟子的情感做出合理說明。
 
16 李景林:《孟子通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62頁。
 
17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卷13下,北京:中華書局,2009年,第6030,6030頁。
 
18 陳立勝:《中國軸心期之突破:“身”何以成為“修”的對象?》,《貴州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
 
19 黃玉順、耿寧、陳立勝、蔡祥元等均有如此認識,見賴區平、陳立勝編:《惻隱之心》(成都:巴蜀書社,2018年)收錄相關文章。
 
20 程顥、程頤:《二程集》,北京:中華書局,2004年,第15頁。
 
21 關於程明道思想與萬物一體的關係,陳來先生指出,宋代以後,關於萬物一體的思想有兩種說法:一種是“一體”,一種是“同體”。意思是一樣的,都是來源於程顥的話。程顥有兩段話,是宋明理學裏包括陽明先生萬物一體思想的來源。見氏著《王陽明的萬物一體思想》,《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19年第2期。
 
22 陳來:《王陽明的萬物一體思想》,《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19年第2期。
 
23 參馮友蘭:《中國哲學史(上)》,第111頁。
 
24 王邦雄、曾昭旭、楊祖漢:《孟子義理疏解》,台北:鵝湖月刊社,2007年,第94頁。
 
25 陸九淵:《陸九淵集》,北京:中華書局,1980年,第455-456頁。
 
26 先秦哲學家已經蘊含著萬物一體的思想,但並未加以顯白的詮釋,如《管子》講“萬物備存”(《管子·內業》),《莊子》講“天地與我並生,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
 
27 張誌強:《當前時代,我們該如何看待中國哲學?》,《中國哲學史》2017年第4期。
 
28 錢穆:《國學概論》,北京:商務印書館,1997年,第236頁。
 
29 參陳來:《宋明理學》第五章,北京:三聯書店,2011年,第90-92頁。
 
30 王守仁:《傳習錄上》,《王文成公全書》,北京:中華書局,2015年,第32頁。
 
31 陳來:《仁學本體論》,第75頁。
 
32 宮誌翀以為,“人為天生”的維度獨立並高於父母生的維度(《“人為天生”視野下的仁與孝、公與私》,《道德與文明》2022年第4期),本文承認人為天生高於父母生,但並不能承認人為天生會獨立於人為父母生。
 
33 董仲舒著,蘇輿義證:《春秋繁露義證》,第410頁。
 
34 班固著,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北京:中華書局,1994年,第216頁。
 
35 趙汀陽:《共在存在論:人際與心際》,《哲學研究》2009年第8期。
 
36 李學勤主編:《字源》中冊,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765頁。
 
37 蔡祥元:《感通與同情--對惻隱本質的現象學再審視》,《哲學動態》2020年第4期。
 
38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庸章句》,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8頁。
 
39 參劉偉:《心的兩麵:論孟子的心靈觀念》,《中山大學學報》2020年第3期。
 
40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第2870頁。
 
41 郭齊勇:《也談“子為父隱”與孟子論舜---兼與劉清平先生商榷》,《哲學研究》2002年第10期。
 
42 班固著,陳立疏證:《白虎通疏證》,第487頁。
 
43 孫希旦:《禮記集解》,北京:中華書局,1989年,第34頁。
 
44 王守仁:《傳習錄上》,《王文成公全書》,第32頁。
 
45 韓星:《仁與孝的關係及其現代價值--以〈論語〉“其為人也孝弟”章為主》,《船山學刊》2015年第1期。
 
46 阮元校刻:《十三經注疏·孟子注疏》卷13上,第6018頁。
 
47 劉寶楠:《論語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90年,第7頁。
 
48 黎靖德編:《朱子語類》,第47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