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為(wei) 什麽(me) 敢一再推辭美官？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我們(men) 都愛宋朝”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七月廿二日丁卯

          耶穌2023年9月6日

按宋朝官製，凡高中甲科的新科進士，一任秩滿，便可申請參加館閣考試，考試合格即授館職，成為(wei) 館閣官，這叫做“試館職”。

宋時館閣，是文獻管理與(yu) 學術研究機構；館閣官，是文學高選、清貴之官。宋人說：“國朝館閣之選，皆天下英俊，然必試而後命。一經此職，遂為(wei) 名流。其高者，曰集賢殿修撰、史館修撰、直龍圖閣、直昭文館、史館、集賢院、秘閣；次日集賢、秘閣校理；官卑者，曰館閣校勘、史館檢討，均謂之館職。”館閣實際上還是國家儲(chu) 才機構、高級官員儲(chu) 備庫，宋人又說：“館閣之職，號為(wei) 育材之地，今兩(liang) 府闕人，則必取於(yu) 兩(liang) 製，兩(liang) 製闕人，則必取於(yu) 館閣。……自祖宗以來，所用兩(liang) 府大臣多矣，其間名臣賢相，出於(yu) 館閣者，十常八九也。”

王安石進士科殿試第四名，揚州簽判任滿，按慣例可進呈平日創作的詩文，申請試館職。這是多少初入仕者夢寐以求的機會(hui) ，但王安石放棄了：“例當進所業(ye) 試館職，安石獨不進；特召試，亦固辭”。

王安石的願望是到地方任職。慶曆七年（1047）四月，他終於(yu) 如願以償(chang) ，赴明州鄞縣（今浙江寧波）任知縣。鄞縣任滿，朝廷考慮到王安石曆任數官，都沒有主動請試館職，又於(yu) 皇祐三年（1051）下了一道特旨，叫他入京試館閣，但王安石給朝廷打了一個(ge) 報告，說“祖母年老，先臣未葬，弟妹當嫁，家貧口眾(zhong) ，難住京師”，婉拒入京就試館職。

不久，朝廷委任王安石通判舒州。至和元年（1054）夏，王安石通判舒州任滿，入京。這一年恰好歐陽修亦赴闕，他對王安石十分賞識，便推薦王安石充任諫官，不過未獲仁宗同意。朝廷還是希望王安石試館職，這麽(me) 優(you) 秀的文學才俊，不試館職，豈非館閣之憾？但王安石再次推辭了，堅決(jue) 不就試。仁宗也不好勉強，下詔：給王安石安排一個(ge) 在京差遣。

九月初一，朝廷除王安石為(wei) 群牧判官。這一任命也是出自歐陽修之薦。宋朝設群牧司，掌牧馬之事，是一個(ge) 比較有油水的部門：“比他司俸入最優(you) ，又歲收糞墼錢頗多，以充公用”。群牧判官為(wei) 群牧司中層領導，是一個(ge) 美差。然而王安石又力辭——並不是王安石不識好歹，而是他希望調到地方工作。

有一個(ge) 叫沈康的館閣校勘，看王安石一再推辭就任群牧判官，便跑到中書(shu) 見宰相，“自言屢求為(wei) 群牧判官而不得，王安石不帶職，又曆任比康為(wei) 淺，安石既不肯為(wei) ，願得為(wei) 之”。當時的宰相是陳執中，他將沈康教訓了一通：“安石辭讓召試，故朝廷優(you) 與(yu) 差遣，豈複屑屑計校資任。且朝廷設館閣以待天下賢材，亦當爵位相先，而乃爭(zheng) 奪如此，公視安石，顏何厚也。”沈康被說得羞愧難當，灰溜溜走了。

王安石既不肯就職，宰相陳執中又讓歐陽修前往勸諭，王安石這才接下群牧判官的差遣。

很快大半年過去。至和二年（1055）三月廿一日，王安石的上司群牧使楊偉(wei) 上書(shu) ：“判官、殿中丞王安石文行頗高，乞除職名。”請求授予王安石館職之名。宋時，文官帶職名，就好比今天的官員兼教授、博導、工程師等學術頭銜，是一種清譽。中書(shu) 一檢索檔案文書(shu) ，發現是王安石之前屢次上書(shu) 辭試館職，這才迄今未帶職名。

大家都明白，以王安石的脾氣，讓他再試館職，必定是拒絕不從(cong) 。好吧，王安石既然不願意就試，那就免試吧。仁宗於(yu) 是下詔，特授王安石集賢校理的職名。在館閣官序列中，集賢校理屬於(yu) 第二層級，比初入館閣的館閣校勘、史館檢討要高一個(ge) 層級。可以說，朝廷對王安石是青睞有加了，不但破例免試，而且初授便是中級學銜，多少人求之而不得啊。

誰知，王安石又“固辭不拜”。

次日，即三月廿二日，中書(shu) 派人將除授集賢校理的敕牒送到王安石的辦公室，但王安石沒有接受，而是上狀請辭館職；之後，中書(shu) 又分別於(yu) 四月五日、九日，兩(liang) 度差人送來除授集賢校理的敕牒，而王安石亦再三上狀辭免；四月二十四日，中書(shu) 發下劄子：奉聖旨，王安石你不許再辭讓集賢校理了，這個(ge) 館職就是你的了。王安石呢，還是上書(shu) 請辭館職，這個(ge) 集賢校理我不能要。

為(wei) 什麽(me) 王安石這麽(me) 固執不肯接受館職？一個(ge) 重要的原因是：館閣官收入微薄，難以養(yang) 家糊口。王安石自己說：“館閣之選，豈非素願所榮。然而不願就試，正以舊製入館則當供職一年，臣方甚貧，勢不可處。”雖然朝廷特與(yu) 推恩，向王安石承諾：“不候一年，即與(yu) 在外差遣”，但王安石認為(wei) ，“一年供職，乃是朝廷舊製，臣以何名，敢當此恩，而累朝廷隳廢久行公共之法？”

那麽(me) 王安石又何以敢一而再、再而四拒絕館職呢？原因很簡單，因為(wei) 他生活在宋朝，士大夫的尊嚴(yan) 、意誌受廟堂尊重，用王安石本人的話來說，“臣聞之古人曰‘明主可以理奪’，又曰‘匹夫不可奪誌’，臣敢守此語，以至於(yu) 再三。”假如王安石生活在明清時期，恐怕給他一百個(ge) 膽子都不敢如此固執。

不信？再來看一個(ge) 例子：

嘉祐五年（1060）十一月，朝廷同時任命王安石、司馬光同修起居注。二人都力辭不就。不過，司馬光推辭五次、不獲批準之後，便接下任命狀；王安石則連辭六七次，堅持不當這個(ge) 起居注官。最後，仁宗讓負責傳(chuan) 達聖旨的閤門吏帶著任命狀至三司，直接把任命狀送給王安石，王安石還是拒絕接受。閤門吏向王安石下拜，請他收下任命狀，否則他無法回去複命。王安石幹脆溜到廁所躲起來，閤門吏將任命狀放在王安石的辦公桌上，走了。王安石從(cong) 廁所出來，看到桌上的任命狀，趕緊叫人追上閤門吏，把任命狀還給他。朝廷隻好暫時作罷，不勉強王安石。

已經接受任命的司馬光見王安石這麽(me) 堅定不移，很是懊悔，說：“及睹王安石前者辭差修起居注，力自陳愬，章七八上，然後朝廷許之，臣乃追自悔恨，向者非朝廷不許，由臣請之不堅故也。”

後世清王朝的乾隆皇帝，對王安石堅辭起居注官的行為(wei) 大為(wei) 惱火，禦筆點評說：“宋人動輒奏辭某官，惡習(xi) 相仍，不複知有致身大義(yi) 。安石新進小臣，乃齎敕就付堅拒不已，甚且避之於(yu) 廁，不恭實甚。”假如王氏生活在大清，恐怕早就被抓起來治罪了。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