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之教與(yu) 孔門之學——《論語·學而》新釋

作者：丁耘

來源：「劉鐵芳人文教育」公眾(zhong) 號2023年7月10日

編者按：2023年7月5日—19日，“古典教化中的意義(yi) 世界”湖南省研究生暑期學校在湖南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院成功舉(ju) 辦。本屆暑期學校由湖南省教育廳舉(ju) 辦，湖南師範大學承辦，湖南師範大學古典教育研究中心與(yu) 《湖南師範大學教育科學學報》編輯部具體(ti) 負責。古典教育暑期學校是湖南師範大學劉鐵芳教授和他牽頭組建的中國少年培育聯盟團隊的重要實踐項目之一，已連續舉(ju) 辦四屆。曆屆暑期學校均旨在重溫古典傳(chuan) 統，在社會(hui) 範圍內(nei) 培育更多親(qin) 近古典的心靈，擔當賡續斯文的使命。本屆暑期學校延續“古典教育”主題，並進一步凸顯“意義(yi) 世界”的問題意識。重溫古典傳(chuan) 統，就是返回我們(men) 的文化價(jia) 值根源，返本開新，創造現代人精神意義(yi) 世界的基本範式。複旦大學丁耘教授應邀出席，以“孔子之教與(yu) 孔門之學——《論語·學而》新釋”為(wei) 題做了專(zhuan) 題講座。此為(wei) 講座紀要。

講座伊始，丁耘教授首先結合自身經驗，從(cong) 問題與(yu) 方法角度，為(wei) 學者指示閱讀古籍的門徑，並著重介紹了閱讀《論語》的方法。一般古籍的閱讀要綜合運用解證與(yu) 體(ti) 證的方法，其中解證又包括外證、近證與(yu) 內(nei) 證，體(ti) 證則強調體(ti) 會(hui) 與(yu) 親(qin) 證，關(guan) 注今人與(yu) 古人共同的處境與(yu) 感受。具體(ti) 到《論語》的閱讀，則要“理其倫(lun) ”“通其時”“會(hui) 其意”“合其教”。“語”，也即孔子及其弟子、再傳(chuan) 弟子等問答之語的記錄。這些記錄呈現的樣貌，實際上體(ti) 現了編者的意圖。“論”即門類與(yu) 條理的意思，要讀懂《論語》，首先就要理清諸多“語”的秩序。“時”是各種“語”出現的具體(ti) 語境，閱讀《論語》要盡可能還原特定背景，才能做出正確的理解。“會(hui) 其意”是要體(ti) 會(hui) 編者的意圖。“合其教”指孔子對於(yu) 學生的教導不是單線的直線式的教，而是根據學生不同的材質、不同的時期教授不同的內(nei) 容，所以要綜合不同的教法，才能對孔子之教有全麵的了解。

按照這樣的方法分析《學而篇》，可以發現全篇16章，具有非常清晰的條理。1-4章是學之總綱，即一個(ge) 人如要學儒學，學什麽(me) 、怎麽(me) 學。第5章講為(wei) 學與(yu) 為(wei) 政的關(guan) 係，偏於(yu) 仁政的總綱。第6-8章講為(wei) 學的要目。第9-11章也是講為(wei) 學與(yu) 為(wei) 政關(guan) 係，偏於(yu) 仁政的要目。第12-13章講禮，第14-15章又回到好學，側(ce) 重於(yu) 學禮，第16章則是對首章末句的一個(ge) 呼應，首尾完整，條理清楚。

接下來以前四章，也即學之總綱部分為(wei) 例，分析孔子之教與(yu) 孔門之學。首章，子曰：“學而時習(xi) 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le) 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朱熹說：“學之為(wei) 言效也。人性皆善，而覺有先後，後覺者必效先覺之所為(wei) ，乃可以明善而複其初也。”也就是說，“學”就是對先覺者的效仿，再通過時時反複的練習(xi) ，最終達到善的境界，這是值得快樂(le) 的事。學有所成，聲名遠著，就會(hui) 有誌同道合者慕名前來講習(xi) 道義(yi) ，這自然是可樂(le) 之事。學有所成，不為(wei) 人知，也能心境平和而不生氣，這就是真正的君子。這一章講了如何學習(xi) ，即效仿有德者並時時練習(xi) 。講了學習(xi) 的目的，即成為(wei) 君子，講究道德的完善，而不是外在的名聲、地位，即《憲問》所謂“古之學者為(wei) 己，今之學者為(wei) 人”。也暗含著學習(xi) 的內(nei) 容，即儒家的仁義(yi) 之道，因為(wei) 隻有具備仁義(yi) 品質的人才能稱為(wei) 君子。這一章籠罩全書(shu) ，後麵時時與(yu) 之呼應。本篇最後一章“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與(yu) “人不知而不慍”呼應，《論語》上半部最後一章“時哉時哉”與(yu) “時習(xi) ”呼應，全書(shu) 最後一章“不知命，無以為(wei) 君子也。不知禮，無以為(wei) 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也在呼應“患不知人”的同時呼應首章，可以說全書(shu) 就是一個(ge) 精心安排的整體(ti) 。

《論語》第一章“學而時習(xi) ”的內(nei) 容就是儒家的仁義(yi) 之道，那麽(me) 仁道怎麽(me) 學，抓手是什麽(me) ，開端是什麽(me) ？第二章借有子之口作了回答。有子曰：“其為(wei) 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亂(luan) 者，未之有也。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為(wei) 仁之本與(yu) ？”也就是說為(wei) 仁要從(cong) 孝悌開始學。這裏牽涉仁與(yu) 孝悌孰為(wei) 根本的問題，關(guan) 鍵在於(yu) 對“為(wei) 仁”的“為(wei) ”字的理解，在程子與(yu) 朱熹看來，“為(wei) ”作動詞“踐行”解，而不是判斷詞“是”。程子說：“為(wei) 仁以孝弟為(wei) 本。論性，則以仁為(wei) 孝弟之本。”他還說：“謂行仁自孝弟始，孝弟是仁之一事。謂之行仁之本則可，謂是仁之本則不可。”也就是說，從(cong) 性理上講，仁是孝悌的根本，而人要想成就仁道則須從(cong) 踐行孝悌開始，孝悌隻是踐行仁道的根本，或者說開端。朱熹所說：“孝弟，乃是為(wei) 仁之本，學者務此，則仁道自此而生也。”表達的是同意的意思。在他們(men) 看來，仁才是體(ti) ，是根本，孝悌是用。之所以行仁要從(cong) 孝悌始，是因為(wei) “天地之大德曰生”，我們(men) 能來到這個(ge) 世界是父母的恩賜，反過來孝敬父母自然是體(ti) 悟仁、踐行仁的根本。而宋儒從(cong) 雞雛、春意中去體(ti) 悟仁，也是從(cong) 天地化生萬(wan) 物的角度去理解。

為(wei) 仁要從(cong) 孝悌始，那麽(me) 應如何孝敬父母呢？第三章講：“巧言令色，鮮矣仁。”巧言指善於(yu) 說話，令色強調和顏悅色，這是侍奉父母基本要求。子夏問孔子什麽(me) 是孝，孔子說：“色難。有事，弟子服其勞。有酒食，先生饌。曾是以為(wei) 孝乎？”也就是說讓父母吃飽穿暖還不能算孝，隻有時刻保持和顏悅色才行。《禮記》所謂“孝子之有深愛者，必有和氣；有和氣者，必有愉色；有愉色者，必有婉容。”表達的是同樣意思。孔子曰：“事父母幾諫，見誌不從(cong) ，又敬不違，勞而不怨。”強調父母若犯了錯，要委婉的勸說，即便父母不聽，也要保持恭敬，不敢違背，替他們(men) 操勞而無怨恨。簡單說，讓父母吃飽穿暖隻是最低等級的孝，對他們(men) 和顏悅色，讓他們(men) 時刻保持愉悅是更高的要求。但是，即便做到“巧言令色”，也還沒有達到“仁”的境界。

第四章為(wei) 曾子之語，曰：“吾日三省吾身。為(wei) 人謀，而不忠乎?與(yu) 朋友交，而不信乎?傳(chuan) ，不習(xi) 乎?”這實際上進一步明確了儒家所教所學之內(nei) 容。《述而》篇言：“子以四教，文、行、忠、信。”《先進》篇言孔門四科，包括“德行、言語、政事、文學”。曾子之語實際上與(yu) 二者是相互對應的，“為(wei) 人謀”要“忠”，對應“政事”；“與(yu) 朋友交”要“信”，對應“言語”；“傳(chuan) ”對應“文”或“文學”；“三省”就是修德，對應“行”或“德”。這四者並不是截然分開的，《孟子》和《中庸》都講到，要想治民，需要得到在上位者、或者說國君的認可。而上位者是否認可，又取決(jue) 於(yu) 自己能否取信於(yu) 朋友。要取信於(yu) 朋友則需要自己“順乎親(qin) ”，也即孝敬父母。真正的孝敬父母需要自己發自內(nei) 心的關(guan) 愛，也就是“誠”，而不僅(jin) 僅(jin) 是前麵所說的“巧言令色”。要讓自己誠身也有方法，就是要知道什麽(me) 是善，也就是仁。

前四章是全書(shu) 的總綱，看似不相關(guan) ，運用前麵所說的方法進行分析，存在著清晰的條理與(yu) 明晰的目的，大家以之閱讀《論語》的其他篇章，也一定能讀出更多內(nei) 容，對於(yu) 孔子之教和孔門之學也能有更深刻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