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晚林】說學問

欄目:青春儒學
發布時間:2023-05-13 23:43:51
標簽:學問
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係任教,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哲學與(yu) 曆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有《徐複觀藝術詮釋體(ti) 係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ge) 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於(yu) 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曆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於(yu) 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辦弘毅知行會(hui) ,宣揚儒學聖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說學問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賜稿

 

對學問一知半解的人,才會(hui) 認為(wei) 有所謂純粹的學問,而與(yu) 生命、性情、教養(yang) 、德行和信仰無與(yu) ,更美其名曰:客觀、科學。而對學問有真切徹悟的人(就學問之根本精神而言,非就具體(ti) 之學問係統而言,具體(ti) 之學問係統,無人敢言徹悟),則一定認為(wei) ,任何學問都有神性,是上帝的作品。由是,《禮記·孔子閑居》謂:“天有四時,春秋冬夏,風雨霜露,無非教也。地載神氣,神氣風霆,風霆流形,庶物露生,無非教也。”故真正的學問必成“教”。“教”者,教化、教養(yang) 乃至宗教之謂也。

 

實際上,一往而平鋪的“事”的精神,曰其客觀、科學,似乎純粹、爽朗而無雜,實則根本不能成學問。就哲學而言,休謨可謂是徹底的經驗主義(yi) 者,其學問亦可謂是一體(ti) 平鋪的“事”的精神。故他不承認因果律,隻承認單個(ge) 的印象,由此,世界隻存在原子般的經驗或事實,並無“關(guan) 係”。這樣,世界則根本鬆散而不可解,故學界謂休謨為(wei) 不可知論者。其所以不可知,乃在其背後之根本精神為(wei) 一體(ti) 平鋪的“事”的精神。然休謨終於(yu) 沒有止於(yu) 世界之不可解,他欲救住“關(guan) 係”而求世界之可解。他之救住“關(guan) 係”也,乃是化“關(guan) 係”為(wei) 心理習(xi) 慣之聯想。此種論說“關(guan) 係”之理路是否諦當,是另一問題。這裏需要指出的是,休謨知一體(ti) 平鋪的“事”的精神終不能成學問,故收束回來而求心理習(xi) 慣之聯想,此即是由客體(ti) 而回溯主體(ti) ,學問始成。康得則明言,若我們(men) 隻著眼於(yu) 現象界而一體(ti) 平鋪地思索勾勒,則橫生幻象,根本不能完成學問之極功,故必須收束回來正視主體(ti) 之實踐理性,方能開學問之大道。此般情形,一言以蔽之,曰:純粹之科學世界必上帝隱退,給人以不安穩感。以是大科學家牛頓、愛因斯坦並不以力學定律和相對論為(wei) 學問之極功,而必求之於(yu) 宗教。而宗教乃關(guan) 乎生命、性情、教養(yang) 與(yu) 德行,總之,乃主體(ti) 之事。故孟夫子曰:“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信不誤也。

 

現在的學問皆是追索的、求證的,故重故實、尊史料,而全然不知於(yu) 生命中求其義(yi) 理之安立與(yu) 夫價(jia) 值之開顯。雖美其名曰“求真”,然其“真”也,隻依故實、史料之多寡,故重而濁,而不能虛而靈。由是,終於(yu) 阻滯疏宕靈活之生氣,悶而不得出。故其“真”也,隻成術數之小家相,而不是“與(yu) 天地合其德”之聖賢氣象。此種重故實、尊史料之精神,若依康得的說法,隻是曆史的知識,而不是理性的知識。所謂曆史的知識,就是人猶如一儲(chu) 水缸,外在的故實與(yu) 史料往裏注入。人之“知”也,實隻是儲(chu) 藏。迨及運用之時,盡管一個(ge) 人可能對相關(guan) 之原理、界說和證明如數家珍。但他卻不知道一個(ge) 定義(yi) 是來自何處,甚至在有爭(zheng) 論時,亦不知道到何處去取得另一定義(yi) 或概念,則他所擁有的決(jue) 不超出所儲(chu) 藏的知識自身。因為(wei) 所擁有的是別人給予他的,是模仿地構造學問,而模仿不是生產(chan) 能力。有價(jia) 值的學問,豈能由此而開出。依康得,人類所有的知識皆是理性自身的本性向自己提出的,這樣,在理性的統治下,我們(men) 的一般知識決(jue) 不允許構成什麽(me) 夢幻曲,而必須構成一個(ge) 有序的係統,惟有在此係統中這些知識才能支援和促進理性的根本目的。故一切的知識與(yu) 學問皆必須是理性的,而不是曆史的。此即意謂:學問必須由故實與(yu) 史料洞開一個(ge) 理性生命之領域。此領域也,向下則統領鬆散無根的故實與(yu) 史料,向上則開啟價(jia) 值之源。由此,學問不至於(yu) 因故實與(yu) 史料之重濁而委蛇散漫,實可調適而上遂也。由理性生命領域之洞開,則學問有四義(yi) 可說:一曰學;二曰養(yang) ;三曰信;四曰行。

 

“學”第一。夫子曰:“下學而上達。”既曰“下學”,則見學為(wei) 學問之基本工夫,然雖是基本工夫,亦極重要。故夫子說他“十有五而誌於(yu) 學”,並自警曰:“黙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何有於(yu) 我哉?”;又曰:“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又曰:“吾自衛反魯,然後樂(le) 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又載其“入大廟,每事問”。可見,孔子確實作了篤實的“下學”工夫,不然何能刪定“六經”,以立中國文化之原始典範。“下學”就是以客觀的義(yi) 理綱維撐開生命,使生命不隻是一抹虛靈。故夫子曰:“吾嚐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又曰:“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由此,生命資故實史料以博厚篤實,資義(yi) 理綱維以高明悠遠。是以夫子又曰:“好仁不好學,其弊也愚;好知不好學,其弊也蕩;好信不好學,其弊也賊;好直不好學,其弊也絞;好勇不好學,其弊也亂(luan) ;好剛不好學,其弊也狂。”故故實史料於(yu) 學問並非無意義(yi) ,但隻可視為(wei) 主體(ti) 生命之客觀化,而不可一體(ti) 平鋪地視之,而全然不知有生命精神鼓舞其後。吾人雖可暫時忘記其背後之生命精神,而純粹客觀地視之,但此隻是精神辨證開顯之一步必要之坎陷。然坎陷終須躍起,至一念提撕,跡本兼得也。此即是“下學而上達”。“下學”,跡也;“上達”,本也。中間一“而”字,由此,吾人可至學問之第二義(yi) 。

 

“養(yang) ”第二。“下學而上達”乃學問之全部曆程,“下學”,其始也;“上達”,其終也。然“而”之一字,不可輕忽漏過。平常以“而”乃一虛字,意義(yi) 不大,實則不如此簡單。“下學”以至於(yu) “上達”,不是學問程度之升進,乃是異質的豁然開朗以見“道”。既如此,則必有聯接相異二質之通道或媒介,此“而”之一字,乃此通道或媒介也。故“而”不隻是一虛字,實有一大段學問工夫在,此一大段學問工夫即“養(yang) ”也。“下學而上達”中間之“而”字,實須解為(wei) “養(yang) ”。此非訓詁問題,乃學問曆程之體(ti) 悟問題。現在之所以世風日下,乃在於(yu) 隻講“學”,不講“養(yang) ”。而原夫吾華族文化生命精神,非如此也。夫子曰:“德之不修,學之不講。聞義(yi) 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憂也。”此“學”、“養(yang) ”並重。劉彥和論文亦謂:“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積學以儲(chu) 寶,酌理以富才。研閱以窮照,馴致以繹辭。”是亦“學”、“養(yang) ”並重也。而韓退之《答李翊書(shu) 》雲(yun) :“雖然,不可以不養(yang) 也。行之乎仁義(yi) 之途,遊之乎詩書(shu) 之源。無迷其途,無絕其源。終吾身而已。”“遊之乎詩書(shu) 之源”乃“下學”,“行之乎仁義(yi) 之途”乃為(wei) “上達”必由之通道,是此則尤見“養(yang) ”乃通道或媒介之說不誤也。苟能得其“養(yang) ”,則可言學問之第三義(yi) 。

 

“信”第三。學問由“養(yang) ”而必至能“信”,無“養(yang) ”則必無“信”。故康得曰:“在道德上無信仰的人,不承認那雖不可能知之,但假定它在道德上卻必要的東(dong) 西。這類不信總是歸咎於(yu) 缺乏道德興(xing) 趣。人的道德意念越是偉(wei) 大,他對於(yu) 一切從(cong) 道德興(xing) 趣出發,在實踐的必然意圖上所承認和感到非假定不可的一切事物的信仰,就越是堅定和有生氣。”此則可知,不“信”皆無“養(yang) ”之過也。現在的人多誦讀文字,傳(chuan) 播知識,而文字後之精神底蘊則根本不信,是此則多流於(yu) 幹癟的說教而無動人教化之風力。要之皆因無來自生命底層之“信”也。學問無生命之承接,不但不能上達,於(yu) 客觀之義(yi) 理亦根本茫然,故終是無謂混沌的“下學”。一切皆可有可無,虛幻無力。故學必至於(yu) “信”。西方基督教路德派倡“因信稱義(yi) ”,即知“信”為(wei) 不可少也。學至於(yu) 能“信”,則必至於(yu) 能“行”。此則可言學問之第四義(yi) 也。

 

“行”第四。“下學”本是無限之曆程,更何況中間一“而”字,故“學”之曆程無有底止,“養(yang) ”之曆程亦無有底止。以是夫子曰:“發憤忘食,樂(le) 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又曰:“君子無終食之間違仁,造次必於(yu) 是,顛沛必於(yu) 是。”人之生命有限,而學問曆程無限。由是,真正能“下學而上達”者鮮矣,故“真正仲尼臨(lin) 終不免歎口氣”。莊子曰:“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既如此,則吾人如何為(wei) “學”?此須如此解:所謂“上達”即生命至於(yu) “仁”之“吉祥止止”的洞明境界,此即是《中庸》所雲(yun) 之“率性”、“修道”也。然“率性”、“修道”不隻是“養(yang) ”,更是“行”。由此,“上達”之高明博遠轉化為(wei) “行”之真切篤實。夫子曰:“夫仁者,已欲立而立人,已欲達而達人,能近取譬,可謂仁之方也。”《中庸》曰:“力行近乎仁。”皆此意也。而《論語》所謂“賢賢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與(yu) 朋友交,言而有信。雖曰未學,吾必謂之學矣。”則尤見此意不誤也。“學”不至於(yu) “行”,皆吠聲吠影,乃不見“道”之讕言。故莊子曰:“學而不能行謂之病”。夫陽明子曰:“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合一”方可成學問之極功,信矣夫!

 

知此四義(yi) ,則必沒有無神性的學問,而黑格爾謂:“‘景象萬(wan) 千,事態紛紜的世界曆史’,是‘精神’的發展和實現的過程——這是真正的辯神論,真正在曆史上證實了上帝,隻有這一種認識才能夠使精神和世界曆史同現實相調和——以往發生的種種和現在每天發生的種種,不但不是沒有上帝,卻根本是上帝自己的作品。”是說信不妄也。明乎此,當知為(wei) 學須敬。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