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悲情

作者：張晚林

來源：作者賜稿

就我而言，時常感到一種莫名之憂傷(shang) ，無言之悲憫襲來。此憂傷(shang) 此悲憫為(wei) 無人知曉者，亦為(wei) 我自己無法說清者。它不是生活之困頓，情感之挫折，亦不是事業(ye) 之失意，學業(ye) 之無成。它似乎是來自天邊的，是洪荒蒼茫中之“靈光”直透到我的生命，而給我以“靈根”與(yu) “慧眼”。而我對人生之理解，學問之感悟，歸根結底，就是從(cong) 這些莫名之憂傷(shang) 、無言之悲憫出發的。所以，我之做學術研究，決(jue) 不是在追求真理，而隻想依此而解開自家生命之牢結，使生命從(cong) 混沌走向覺悟，最後達至那吉祥朗徹、了無纖塵之化境。

我這悲情是哲學的，而不是文學的，是悲而不知其所以悲，故無從(cong) 解脫。世人徒知文學之悲而不知哲學之悲，則其悲不足以為(wei) 至悲。老子曰：“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至悲必無相，無相必無限，無限則必不知悲因何而來，為(wei) 何而起。即它不是在現實的對待中，它是絕對的，是生命“靈根”的如如呈現。我慶幸我能在這物欲橫流之社會(hui) 中護持住這“靈根”於(yu) 不墜，讓我能見及世人所不能見及之悲情。柏拉圖之理念世界，世人皆雲(yun) 此乃哲學家之巧慧思辯，而不知其背後之莫大悲情，此所謂讀書(shu) 隻以文字解而不以心解者也。柏氏之說，巧則巧矣，然徒以巧慧視之，可乎？世俗之巧，若無莫大悲情之背景，常為(wei) 幹癟之滑稽，空智之取鬧，此自不足論也。然以此等同柏氏之說，不惟膚淺可笑，亦足見其人生命沉陷墮頹，不能躍起遷升也。蓋柏氏觀夫現實之世間，見其破碎、肮髒、撕裂而無從(cong) 解，遂構建一光暢圓滿、清良有序之理念世界，以為(wei) 現實世界之模範，其悲願豈在小哉？！儀(yi) 封人曰：“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wei) 木鐸。”此理念世界即為(wei) 木鐸也。世人不能曉此木鐸之音，徒以巧慧思辯吠聲吠影，此不惟埋沒哲人之悲願，自家生命亦隻在現實中打滾而不能超拔，豈不悲乎？！又，李義(yi) 山之纏綿溫婉，纖麗(li) 悠遠之愛情詩，解者常問：此為(wei) 寫(xie) 予妻子耶？抑或寫(xie) 予情人耶？此為(wei) 學究之問，以考據為(wei) 能事，豈能得義(yi) 山之心於(yu) 萬(wan) 一？原夫義(yi) 山也，見世間之情之殘缺破碎，遂構建一圓滿之愛情，此圓滿之愛情即為(wei) 愛情之所以為(wei) 愛情之自身，為(wei) 最動人心魄，奪人心誌者。故義(yi) 山之愛情詩乃寫(xie) 予愛情自身也，與(yu) 妻子何幹？與(yu) 情人何幹？妻子、情人皆有限製，而愛情自身則無限製，此所以義(yi) 山之詩超邁千古也。而世人皆沉陷於(yu) 文字或故實之中不能自拔，以義(yi) 山個(ge) 人之情感經曆視之，而不能在自家生命裏作一警醒自覺、反照自躬之工夫，遂外在地藝術地觀賞之、玩索之，全然不能內(nei) 在地見其悲情宏願，複隨此悲情宏願作“造次必於(yu) 是，顛沛必於(yu) 是”之涵養(yang) 工夫，以提升自家之情，不亦悲乎？我之就柏拉圖與(yu) 李義(yi) 山為(wei) 此論，無史實上之證據，亦無義(yi) 理上之憑依。但我持論甚堅，何也？此非欲造新說奇論，論說皆須論證，然我無論證。既論證，則須有文字故實，甲用此文字故實作如此之論證，則乙用彼文字故實作如彼之論證，皆無不可。如此則有爭(zheng) 論，故莊子曰：“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如此，誰是誰非，孰能知之？然世人也，焉知世間之諸多道理為(wei) 不能論說者。“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夫知者之言，言者不知”不亦此乎？！此不能道不能言者，則惟“照之於(yu) 天”始可知之，此為(wei) 我無論證之因由也。所謂“照之於(yu) 天”者，即是以自家生命之“靈根”默契之、朗澤之，此為(wei) 人生最後之真實，為(wei) “宏大而辟，深閎而肆”者，世間萬(wan) 物惟在此可調適而上遂，最後至“備於(yu) 天地之美，稱神明之容”之化境。故能護持生命之“靈根”悲情於(yu) 不墜，以照徹世間，此即是實感，此即是道路，此實感、此道路直通天德。此不是世俗之學問，然卻是大學問，世間之學問皆由此而開出。世俗之學問皆有典要，有係統，有講述，有論證。而此學問無典要，無係統，無講述，無論證。隻是一個(ge) “靈根”、一縷悲情也。

我即以此“靈根”之照徹而來說世間之悲情三味。“願將雙淚啼為(wei) 雨，留君明日不出城。”此為(wei) 因情而悲，然尚可言語。既可言，則其境界尚不及“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咽。”此為(wei) 因情而悲可言語而不欲言語也。既可言而隻是不欲言，故其境界又不及“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此為(wei) 因情而悲欲言語而不能言語也。雖不能言，然尚有人在，故其境界又不及“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此則人已不堪，惟花鳥能解此情。既花鳥能解此情，則其境界又不及“淚眼問花花不語，亂(luan) 紅飛過秋千去。”此則人已不堪，花鳥亦不能解也。花鳥雖不能解，然尚有“淚”在，故其境界又不及“寂寞古行宮，宮花寂寞紅。白頭宮女在，閑座說玄宗。”此則是由悲而喜，由喜而悲，而不知何者是喜？亦不知何者是悲耶？然雖不知孰為(wei) 悲、亦不知孰為(wei) 喜，但總在悲與(yu) 喜之對待中，故其境界又不及“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此則超越悲喜之對待，化嚴(yan) 肅之人文道德悲情為(wei) 輕鬆之藝術觀照，“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天地閉，賢人隱”，整個(ge) 世界與(yu) 人一起沉寂。此為(wei) 天地間之至悲，君知之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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