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wei) 什麽(me) 說平兒(er) 姑娘是《紅樓夢》中賈府的福星？

作者：許石林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許石林”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二月十六日甲子

          耶穌2023年3月7日

【按】:“紅樓常識”是一組專(zhuan) 欄文字，以“非紅學”的視角談閱讀《紅樓夢》的感想。本公號曾經發表過一些，並設置付費閱讀，乃是意向出版機構的約定，目的是防止抄襲和洗稿，方便留下閱讀痕跡。

今征得意向出版機構同意，選擇其中數篇不設置付費閱讀模式，求教於(yu) 讀者方家。

《紅樓夢》第六十、六十一回，賈府的下人們(men) 中間，因茉莉粉、薔薇硝、玫瑰露、茯苓霜，展開了激烈爭(zheng) 鬥。

因王熙鳳病，家務由探春、李紈管理。實行新政，將園子分塊承包給幾個(ge) 婆子，有利可圖，婆子們(men) 看得緊，連人從(cong) 樹下路過揚手撓頭，都會(hui) 被誤認為(wei) 偷果子而遭到猜忌警告。丫鬟們(men) 摘個(ge) 花也被叱罵。同為(wei) 仆人，婆子丫鬟分不同等級，等級之間天然有矛盾，何況一旦有利益紛爭(zheng) 夾雜中間，就最容易惹是生非，引起紛爭(zheng) 。自古因改革而起的諸多社會(hui) 新矛盾、新問題，如同大觀園這點事兒(er) 一樣，處理矛盾，解決(jue) 問題，也考驗改革者的智慧和能力。

茉莉粉、薔薇硝事件，因賈環而起——趙姨娘本性輕賤，糊塗不穩重，見賈環被騙，很生氣，又受了夏婆子挑唆煽惑，親(qin) 自跑到丫鬟中尋找優(you) 越感，本想自己占著理，可以以事壓人，結果反被丫鬟們(men) 圍毆羞辱，放著端正的主子不做，被人怠慢不知道忍辱遮蓋，反自曝所受欺辱——世上所謂的體(ti) 麵都是自己撐起來的，一旦因被奴才糊弄怠慢而與(yu) 之爭(zheng) 執，結果無論如何，都是自取其辱。尤其是像趙姨娘這樣的弱勢主子，本來就是個(ge) 主子名分，並不具備實力，“這麽(me) 大年紀，行出來的事總不叫人敬伏。不留體(ti) 統，耳朵又軟，心裏又沒有計算。”不像迎春那樣，雖然木訥軟弱，但到底是在忍中保持住了主子的身份。探春一眼就看出問題：“這又是那起沒臉麵的奴才們(men) 的調停，作弄出個(ge) 呆人替他們(men) 出氣。”探春說的呆人，自然是趙姨娘——奴才們(men) 相互構陷爭(zheng) 鬥，都希望主子是如此呆人，以便掌控玩弄，而偏偏總有糊塗主子還將這些奴才的殷勤當成對自己的忠誠。

下人們(men) 爭(zheng) 鬥，無不是以忠於(yu) 主子的名義(yi) ，下狠手報個(ge) 人仇怨，其亢奮的熱情、昂揚的鬥誌和刁鑽精明的勁頭，並非為(wei) 主子維持家法家規，而是擇以細故，羅織重罪，恨不能將與(yu) 自己有嫌隙猜忌、前仇宿怨的同類置於(yu) 死地。誇大其詞，攪亂(luan) 真相，寄希望於(yu) 主子一時犯渾，順著他們(men) 的意願決(jue) 策。看上去對主子的勤奮忠誠，其實是將主子當棍子使用，以奸心暗中製造氛圍、幹擾蠱惑，以期操縱公權。

茯苓霜事件惹禍的，是廚房主管柳嫂的女兒(er) 五兒(er) ，拿著從(cong) 外麵親(qin) 戚處得來的茯苓霜，不幸被巡查的管家婆子林之孝家的抓了個(ge) 正著，無力分辨，不僅(jin) 自己被當做賊，連同其母親(qin) 柳嫂也受了連累，被林之孝家的信心滿滿地調出廚房重地，立即換成了林之孝家的親(qin) 信、看角門的女人秦顯家的。林之孝家的這雷厲風行的手段，可是對賈府主子的忠誠？

茉莉粉、薔薇硝誤會(hui) 未平，玫瑰露、茯苓霜事端又起，直接牽扯王夫人房中東(dong) 西被偷——這種構陷牽扯，十分狠毒，將無辜者或者說即便是犯小錯者的人的命運接上高壓電線，隻等哪個(ge) 掌權者一時糊塗粗暴犯渾把電閘扶上去。果然精明透頂如鳳姐兒(er) 一聽匯報，便如奴才所願地犯了渾：“將他娘打四十板子，攆出去，永不許進二門。把五兒(er) 打四十板子，立刻交給莊子上，或賣或配人。”

幸虧(kui) 平兒(er) 出麵。平兒(er) 的地位居於(yu) 主子和奴才中間，作為(wei) 王熙鳳的助理，其性格言語，是對鳳姐兒(er) 嚴(yan) 絲(si) 合縫的配合、彌補乃至矯正。在賈府主子和奴仆中，平兒(er) 受主婦器重，被仆人尊重，全靠自己的守分務本，不妄不矯，處處平心靜氣，堅持原則又能通融達變。

平兒(er) 先親(qin) 自審問五兒(er) ，五兒(er) 如實回答。平兒(er) 聽了笑道：“這樣說，你竟是個(ge) 平白無辜之人。”書(shu) 中寫(xie) 道：“誰知和他母女（柳嫂）不和的那些人，巴不得一時攆出他們(men) 去，惟恐次日有變，大家先起了個(ge) 清早，都悄悄的來買(mai) 轉平兒(er) ，一麵送些東(dong) 西，一麵又奉承他辦事簡斷，一麵又講述他母親(qin) 素日許多不好。平兒(er) 一一的都應著，打發他們(men) 去了。”平兒(er) 洞明這些人的心機，而不動聲色，沉著冷靜，不溫不火，反倒讓那些心焦火燎巴不得平兒(er) 簡單粗暴處理問題的奴才無所適從(cong) ，看官到此應該對平兒(er) 肅然起敬。

下來書(shu) 中這一段是非常美好的情節——

寶玉要將兩(liang) 個(ge) 事都認了，俗稱“一包袱裹了”，免得調查下去，牽扯出許多人來。平兒(er) 笑道：“這也倒是小事。如今便從(cong) 趙姨娘屋裏起了贓來也容易，我隻怕又傷(shang) 著一個(ge) 好人的體(ti) 麵。我可憐的是他，不肯為(wei) 打老鼠傷(shang) 了玉瓶。”說著，把三個(ge) 指頭一伸。說的是探春。大家同意平兒(er) 的意見，以為(wei) 如此便完全妥當了，誰知平兒(er) 又笑道：“也須得把彩雲(yun) 和玉釧兒(er) 兩(liang) 個(ge) 業(ye) 障叫了來，問準了他方好。不然他們(men) 得了益，不說為(wei) 這個(ge) ，倒像我沒了本事問不出來，煩出這裏來完事，他們(men) 以後越發偷的偷，不管的不管了。”這就是見識，讓她們(men) 知道自己的問題而畏威懷德，不是歲月多麽(me) 靜好，而是有人替你承擔了多少。

平兒(er) 將背後處理妥當，才走到前台，穩穩當當，不急不躁地宣布調查和處理結果。見林之孝家的已經迫不及待地安插了自己的親(qin) 信秦顯家的接替柳嫂，平兒(er) 笑道：“也太派急了些。”似乎不拿這先斬後奏的事當回事兒(er) 。但隨後還了柳嫂子清白，吩咐林之孝家的道：“大事化為(wei) 小事，小事化為(wei) 沒事，方是興(xing) 旺之家。若得不了一點子小事，便揚鈴打鼓的亂(luan) 折騰起來，不成道理。”

秦顯家的仍回原處當差看角門，至於(yu) 她才上了半天班，就用廚房的米麵柴碳、雞鴨酒肉送禮還人情造成的虧(kui) 空，自己承擔去，平兒(er) 仿佛不屑關(guan) 注到這一層，秦顯家的在廚房半天貪汙虧(kui) 損的事，行賄與(yu) 受賄，平兒(er) 問都不問一句，因為(wei) 自然有人會(hui) 對賬計較——底下人願意彼此傾(qing) 軋，那是他們(men) 的命。跟著鬧事的司琪見沒達到目的，“氣了個(ge) 仰倒”。趙姨娘正因彩雲(yun) 私贈了許多東(dong) 西，被玉釧兒(er) 吵出，生恐查詰出來，每日捏一把汗打聽信兒(er) 。

鳳姐兒(er) 聽了匯報，又說出許多管家治人的狠話來：“依我的主意，把太太屋裏的丫頭都拿來，雖不便擅加拷打，隻叫他們(men) 墊著磁瓦子跪在太陽地下，茶飯也別給吃。一日不說跪一日，便是鐵打的，一日也管招了。又道是‘蒼蠅不抱無縫的蛋’。雖然這柳家的沒偷，到底有些影兒(er) ，人才說他。雖不加賊刑，也革出不用。朝廷家原有掛誤的，倒也不算委屈了他。”平兒(er) 道：“何苦來操這心！‘得放手時須放手’，什麽(me) 大不了的事，樂(le) 得不施恩呢。沒的結些小人仇恨，使人含怨。況且自己又三災八難的，好容易懷了一個(ge) 哥兒(er) ，到了六七個(ge) 月還掉了，焉知不是素日操勞太過，氣惱傷(shang) 著的。如今乘早兒(er) 見一半不見一半的，也倒罷了。”一席話，說的鳳姐兒(er) 倒笑了。

其實，像平兒(er) 這樣，平靜地處理完煩難的事，不顯己功、不逞己能、不露顏色，才是賈府的幸運。平兒(er) 這樣的人，是所在家庭的福星。像林則徐到廣東(dong) 禁煙一樣，下車伊始，便拿到了要命的文獻，一份記錄地方官員受鴉片販子賄賂的名單，林公效法古人故事，將其付之一炬，才有了後來當地官員懷德感恩、舍身配合、同仇敵愾。

2023年2月28日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