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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琨作者簡介:王錕,男,西曆一九七三年生,甘肅天水人。西北大學博士,武漢大學博士後。現為(wei) 浙江師範大學法政學院教授。 |
宋濂學術身份之勘定與(yu) 還原
作者:王錕(浙江師範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學院教授、江南文化研究中心研究員)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三年歲次癸卯正月初七日丙戌
耶穌2023年1月28日
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浙江金華人,生活於(yu) 元明革鼎之際。他前半生處於(yu) 山林民間,後半生居於(yu) 台閣要職,達至立德、立言、立功之“三不朽”,彪炳史冊(ce) 。同時期名士,學問與(yu) 功業(ye) 均隆盛者,莫如宋濂。然而,在中國思想史上,宋濂的學術身份歸屬頗有爭(zheng) 訟:即宋濂是文人還是儒者?宋濂是陸學還是朱學?宋濂是否為(wei) 佞佛崇道者?圍繞此三問題,學界對宋濂產(chan) 生了諸多誤解。茲(zi) 尋繹其學術之脈絡,勘定誤解,以還原本來麵目。
宋濂是儒者不是文人
宋濂善文,一生寫(xie) 下了大量的記、題、辭、箴、序、跋、論、辨、傳(chuan) 、銘、誌、頌及古詩,不僅(jin) 量多(合一百四十卷,今存一百零六卷)且質優(you) ,世人珍愛傳(chuan) 誦,儼(yan) 然當世文宗,人稱“宋先生”。明太祖朱元璋推崇他為(wei) 開國“文臣之首”。黃宗羲說:“昔也宋金華(宋濂),文章莫與(yu) 讎。”(《次徐立齋先生見贈》,《南雷詩文集》上)認為(wei) 宋濂的文章無人匹敵。黃宗羲之子黃百家也說:“金華之學自白雲(yun) 一輩而下,多流而為(wei) 文人,文與(yu) 道相離,文顯而道薄耳!”(《北山四先生學案》,《宋元學案》卷八十二)作為(wei) 金華之學許謙(白雲(yun) )的後學,黃氏父子將宋濂視為(wei) “文人”。受明太祖及黃氏父子評價(jia) 的影響,人多把宋濂視作“文人”,認為(wei) 他不重視儒學。事實上,宋濂雖善文,但更醉心於(yu) 六經。他自己平時“存諸心,著諸書(shu) ,六經;與(yu) 人言,亦六經”(《白牛生傳(chuan) 》,《宋濂全集》卷十六)。尤不喜別人以文人稱呼,他說:“吾文人乎哉?天地之理欲窮之而未盡也,聖賢之道欲凝之而未成也,吾文人乎哉?”(同上)宋濂的誌向不是成為(wei) 文人,而是成為(wei) 窮天地之理、立誌做聖賢的“真儒”。宋濂認為(wei) ,儒可分為(wei) 遊俠(xia) 之儒、文史之儒、曠達之儒、智術之儒、章句之儒、事功之儒、道德之儒七類,而遊俠(xia) 之儒如田仲、王猛,文史之儒如司馬遷、班固,曠達之儒如莊子、列子,智術之儒如張良、陳平,章句之儒如毛萇、鄭玄,事功之儒如晏嬰、管仲,這些都不能歸入真儒,唯有千萬(wan) 世所宗的孔子才是道德之儒,道德之儒就是真儒。他說:“我所願則學孔子也,其道則仁義(yi) 禮智信也,其倫(lun) 則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也,其事易知且易行也。能行之則身可修也,家可齊也,國可治也,天下可平也,我所願則學孔子也。”(《七儒解》,《宋濂全集》卷七十八)宋濂把仁、義(yi) 、禮、智、信五德,把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五倫(lun) ,把修、齊、治、平的實踐看作真儒之道,發出“我所願,則學孔子也”的感歎!宋濂對好友胡翰傾(qing) 訴說,自己對世俗所羨慕的縱情聲色、建功立業(ye) 、詩賦文章、章句訓詁、曠達成仙等事毫無興(xing) 趣,畢生孜孜以求的便是繼朱、張、程、周而上溯孔孟,成為(wei) 真儒!還有,宋濂主張文以載道、文道合一。他所稱許的文是“載道之文”而非“辭翰之文”,認為(wei) 如六經那樣的載道之文,字字句句無不關(guan) 係到“存心養(yang) 性之理,窮神知化之方,天人感應之機,治亂(luan) 存亡之候”,(《徐教授文集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九)關(guan) 係著補世教、扶民彝、淑人心,有致君澤民的實效,即使司馬相如、楊雄、歐陽修、蘇軾的辭翰之文難以與(yu) 之匹敵。清人王崇炳在《金華征獻略》中指出,若翻閱《宋濂全集》所收文章,考察其處世為(wei) 人,與(yu) 同時名輩之多所稱許,宋濂確實文行兼優(you) ,可謂“卓越聞道之大儒也”。
宋濂是朱學不是陸學
宋濂不僅(jin) 是儒者,而且是有強烈道統意識的儒者。他以繼承孔—孟—周—程—張—朱一係之道統為(wei) 畢生追求,認為(wei) 朱子集周敦頤、二程、張載思想之大成,是孔子之道的真正繼承者,故朱子是“孔子之孝子”!在儒家道統譜係中,宋濂將朱子與(yu) 孔子並列,可見朱子在他心中的地位!宋濂在《龍門子凝道記·段幹微》中以廣闊的學術視野,對宋元諸家道學流派進行辨正估量。他批評王安石的“金陵之學”穿鑿附會(hui) 經書(shu) 而違背孔子之教,其倡導“功利”使天下孜孜於(yu) 私利而忘掉為(wei) 國,宋代亡國之禍肇始於(yu) 此。認為(wei) 三蘇“眉山之學”文辭才氣識見很高,缺陷是深受縱橫家影響而不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道。永嘉之學優(you) 點在於(yu) 考證推崇先王經製禮樂(le) ,卻忽視了孔教心性之根本。永康之學優(you) 點是豪氣萬(wan) 丈、敢於(yu) 抗戰,缺點是對先王以道德安民學說不能理解。陸九淵兄弟的“金溪之學”優(you) 點在於(yu) 本心光明、製行高嚴(yan) ,缺點是致知窮理下工夫不夠。張九成的“橫浦之學”雖“清節峻標,足以師表百世”,缺點是儒佛混同而不分。指出金華之學“由經明物理,訂史求實用,由道問學而達至尊德性,事功性理不可偏廢”,得到濂洛之學正宗。總之,宋濂對道學其他流派多有批評,唯肯定“金華之學”是濂洛之學的正宗,呂祖謙以及承繼朱子學的何基、王柏、金履祥、許謙四先生是金華之學的幹城,表達了他承繼金華之學的強烈願望。可以說,宋濂由金華之學而推崇朱子(包括呂祖謙),並把承繼紹述朱子學(包括呂學)作為(wei) 自己的願望和實踐。宋濂轉益多師,雖從(cong) 黃溍、吳萊、方鳳學文,但因聞人夢吉而獲聞王柏之學,因柳貫而獲聞金履祥之學,他親(qin) 自拜謁暮年臥病的許謙,並因方麟而獲聞許謙性理之學。從(cong) 師承淵源上看,宋濂是金華四先生後學無疑。宋濂私淑吳師道、張樞,與(yu) 他交友的戴良、王褘、朱丹溪、章溢、歐陽玄、胡翰、蘇伯衡、吳沉等人都是金華四先生的後學。
宋濂對理、氣、心、性、太極、陰陽的討論集中在他的理學論著《三問對》中。《三問對》是他繼承發明朱子及其弟子蔡沈之言而成,是對《太極圖說解》的闡發。宋濂主張“太極即理”,反對陸九淵的“太極即中”;認為(wei) “無極而太極”就是“無形而有理”,“無極”是對“太極”的修飾詞,反對陸九淵認為(wei) “無極”之詞為(wei) 多餘(yu) 的觀點。他主張太極是一陰一陽之所以運動的樞紐。宋濂的太極論,完全來自朱熹的太極觀。還有,他在分析理氣先後關(guan) 係時所呈現的某種矛盾和無奈心理,與(yu) 朱子幾乎一樣。在心性論上,他主張“性氣兼論”,明顯受到朱子“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之觀點影響。宋濂的“仁說”,認為(wei) 仁是“心之德,愛之理”,“仁包四德”,並以“天地生物之心”說仁,這些命題幾乎都來自朱子的仁說。
的確,宋濂說“天地,一太極也;吾心,亦一太極也”(《贈雲(yun) 林道士鄧君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五)。“世間之理,其有出於(yu) 心外者哉?”(《夾注輔教編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七)這與(yu) 陸九淵“吾心即是宇宙,宇宙便是吾心”、“心外無理”的表達十分相似,他受到陸九淵的啟發是無疑的。然而仔細分析便發現:宋濂排斥象山的“心即理”而主張“心具理”。在宋濂看來,秩序本體(ti) (“理”)不是“心”本身,而為(wei) “心”所“具”,“理”包涵於(yu) “心”。簡言之,宋濂的心學更接近朱子而不是陸九淵。而宋濂“六經皆心學”的主張,也不是來自陸九淵,而是受到呂祖謙“六經源自於(yu) 人心”、“求心性於(yu) 經史”的啟發。由此,把宋濂歸屬於(yu) 陸九淵心學一派或將其歸為(wei) “調停朱陸”是有問題的,他屬於(yu) 朱學確定無疑。
宋濂深入佛道卻不佞佛崇道
元代士人多讀佛道之書(shu) ,常往來於(yu) 佛道之間,頗有調和儒佛道三教之心態。必須指出,士人讀佛道之書(shu) 並與(yu) 僧道交往,不一定就能證明服膺佛道。若以佛道之交往密切就推論某人服膺佛道,是倒果為(wei) 因的推論,這需要精細分析之。四十餘(yu) 歲為(wei) 躲避朝廷的征召,宋濂公開宣稱做“道士”並入仙華山隱居,著述《凝道記》(注意:此書(shu) 不是道家之作,而是儒家之書(shu) ),甚至常行“服氣法”養(yang) 生。當有人批評他“服氣”時,他卻區分了儒、道的不同,認為(wei) 道家的“服氣”是“竊陰陽之和,以私一己”,而他的“服氣”是“運量元化,節宣四時”,是與(yu) 天地之氣同流,參讚天地萬(wan) 物之化育(《月崛記》,《宋濂全集》卷五)。簡言之,宋濂認為(wei) 道家“服氣”是私己,儒家“服氣”是行天下之大公,他更服膺於(yu) 儒家。
宋濂自幼即熏染佛教,至中年已深入經教。他三次閱盡大藏,廣泛結納禪教釋子,其內(nei) 學修養(yang) 非常人所能及。黃宗羲說:“明初以文章作佛事者,無過宋景濂。其為(wei) 高僧塔銘,多入機鋒,問答雅俗相亂(luan) 。試觀六朝至於(yu) 南宋,碑釋氏者,皆無此法。”(《山翁禪師文集序》,《南雷詩文集》上)宋濂的佛學修養(yang) 在宋元明清理學家中無人比肩。宋濂有時自稱“無相居士”,但卻不服膺佛學。當他被人批為(wei) 學佞佛而不正時反駁說:“我雖口之,未嚐心之,何其偏也。”宋濂雖主張“真乘法印,與(yu) 儒典並用”(《送璞原師還越中序》,《宋濂全集》卷二十五),但還是嚴(yan) 格區分儒家與(yu) 佛家。他說:“佛家論性,與(yu) 吾儒論性不同。儒之論性以理言,佛之論性以虛靈知覺言。然究其所以虛靈知覺者,何也?神也。人若能與(yu) 其神字契勘得破,則知佛所謂法身者,此也。主人翁者,此也。金剛不壞身者,此也。本來麵目者,此也。”(《心經句文》,《宋濂全集》卷八十五)他認為(wei) ,儒家的性即理,是仁義(yi) 禮智信之理;而佛家的性是指虛靈知覺,是神識。事實上,正因為(wei) 宋濂深研儒佛道三教,才能從(cong) 儒者立場真正洞察儒與(yu) 道、儒與(yu) 佛之界限差異,不簡單調和三教而將儒混同於(yu) 佛道。他的學侶(lv) 劉基認為(wei) ,宋濂“主聖經而奴百氏,馳騁之餘(yu) ,取佛老語以資戲劇,譬猶飫粱肉,而茹苦荼,飲茗汁耳”(鄭楷《宋先生致仕潛溪》,《宋濂全集·潛溪錄卷二》)。可見,儒學是宋濂的“主菜”,佛道隻是“調味品”而已。
一言以蔽之,宋濂不是文人,也不是道士,更不是居士,而是儒者。他從(cong) 一個(ge) 真正儒者嚴(yan) 苛的立場,來厘清儒與(yu) 文、儒與(yu) 道、儒與(yu) 佛的差異和邊界。當然,宋濂不是儒佛道的調停者,也不是陸王心學的過渡,而是金華朱學、呂學的集大成者。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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