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飛】仁者之學——略論陳來先生的哲學體係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3-01-02 14:22:58
標簽:仁學本體論、陳來
吳飛

作者簡介:吳飛,男,西元一九七三年生,河北肅寧人,美國哈佛大學人類學博士。現為(wei) 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著有《婚與(yu) 喪(sang) 》《心靈秩序與(yu) 世界曆史》《神聖的家》《現代生活的古代資源》《人倫(lun) 的“解體(ti) ”:形質論傳(chuan) 統中的家國焦慮》《生命的深度:〈三體(ti) 〉的哲學解讀》《禮以義(yi) 起——傳(chuan) 統禮學的義(yi) 理探詢》等。

仁者之學——略論陳來先生的哲學體(ti) 係

作者:吳飛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6

 

摘要:本文是基於(yu) 陳來先生《仁學本體(ti) 論》和《儒學美德論》兩(liang) 部著作,對陳先生哲學體(ti) 係的研究。陳先生從(cong) 1980年代以來,一直關(guan) 注現代性語境下的道德問題,他兩(liang) 部著作中呈現出的成熟哲學體(ti) 係牢牢堅持對此一基本問題的理解和回答,形成其仁學哲學思想。陳先生堅持,仁之本義(yi) 為(wei) 利他主義(yi) ,具有濃厚的道德色彩。陳先生哲學是熊十力的體(ti) 用不二和李澤厚的萬(wan) 物一體(ti) 思想的綜合與(yu) 提升,既關(guan) 心天地總體(ti) 作為(wei) 仁體(ti) 的整體(ti) 性,也特別關(guan) 心利他主義(yi) 的道德色彩,而其間的張力也是比較明顯的。自陳先生哲學體(ti) 係形成以來,其後的哲學思考也圍繞相關(guan) 問題展開,在陳先生所講的哲學張力之下繼續探索,往往從(cong) 陳先生哲學的一方麵出發,予以進一步的闡發,這也是陳先生哲學體(ti) 係對未來中國哲學的重要貢獻。

 

關(guan) 鍵詞:陳來    道德    仁學   本體(ti) 論   體(ti) 用論


作者簡介:吳飛,北京大學哲學係、宗教學係教授,北京大學禮學研究中心主任,研究領域包括基督教思想、宗教人類學、中西文化比較研究等。


 

陳來先生近年的兩(liang) 部大著,《仁學本體(ti) 論》與(yu) 《儒學美德論》,相輔相成,其儒學哲學的基本形態已初具規模。學界或謂其為(wei) “本世紀第一部純粹哲學著作”【1】,或稱其為(wei) “新道學開山之作”【2】,或以其“為(wei) 中國哲學新時代奠基”【3】,筆者則認為(wei) ,這是當代中國第一個(ge) 麵對現代性問題的哲學思考。


一、仁學與(yu) 主體(ti)

 

陳先生明確談到,其哲學寫(xie) 作方式是“即哲學史而為(wei) 哲學”【4】,“仁學本體(ti) 論的建構必須在回溯、展現這一2500年曆史的不斷建構的基礎上才能實現。” (《仁學本體(ti) 論》,第25頁)對此,論者已多,不贅述。但每個(ge) 時代的哲學家,都不止自覺繼承其哲學先輩,還要有對時代問題的精準診斷與(yu) 深入回答,才能為(wei) 哲學思考注入新鮮的血液,形成生生不息的思想傳(chuan) 統。孔子麵對的是五霸迭興(xing) 、禮壞樂(le) 崩;孟子麵對的是列國紛爭(zheng) 、處士橫議;漢儒麵對的是經學定位、禮法架構;宋儒麵對的是社會(hui) 解紐、佛老興(xing) 起;民國學者麵對的是文明危機、融入世界。反觀曆史,這些問題似不難概括,但處在曆史進程中的人,能否準確把握自己時代的問題,並予以有力的哲學回應,卻非易事。今日中國的時代問題究竟為(wei) 何,言人人殊。有人認為(wei) 依然是西化不夠、現代化不夠的問題;有人認為(wei) 是爭(zheng) 取自由平等的問題;有人認為(wei) 是將中國文化充分宗教化的問題。

 

作為(wei) 改革開放後國內(nei) 培養(yang) 的第一批博士,陳先生學術生涯的開端,伴隨著整個(ge) 八十年代的文化討論。他一方麵自覺地接續了梁漱溟、馮(feng) 友蘭(lan) 等老先生的傳(chuan) 統文化研究,另一方麵也接觸了許多西方思想,而且與(yu) 同年齡各個(ge) 學科的優(you) 秀學者深入交流。這構成了陳來思想非常重要的兩(liang) 個(ge) 向度。他很早就接觸過韋伯的理論命題,了解了海外新儒家的思考方式,深入思考亞(ya) 洲工業(ye) 化與(yu) 儒家文化的關(guan) 係。但他並未隻停留在儒學是否能像新教那樣推進資本主義(yi) 精神這個(ge) 命題上,而是已然看出更深層次的隱憂。早在1989年3月發表的《多元文化結構中的儒學及其定位》中,他就談到了當時的文化討論與(yu) 五四時期的不同:

 

“中國社會(hui) 的現實並不是什麽(me) 儒家倫(lun) 理化原則作為(wei) 精神枷鎖束縛人和社會(hui) 的現代化。相反,拜金主義(yi) 、功利主義(yi) 、投機主義(yi) 以及無掩飾的貪欲在社會(hui) 彌散,近年已有愈演愈烈的趨勢,青年一代在價(jia) 值虛無的氣氛中無所措手足。價(jia) 值斷裂的惡性表現不僅(jin) 已極大地破壞了社會(hui) 的合理化生活,而且對整個(ge) 走向形式合理性的改革也造成阻礙,因為(wei) 利欲的囂張非但不是社會(hui) 主義(yi) 的體(ti) 現,也不是‘資本主義(yi) 精神’,麵對道德理性亟待重新建立的社會(hui) 現實,再要高喊徹底打破儒家奄奄一息的價(jia) 值理性,不是有點無的放矢嗎?”【5】

 

三十多年來,對時代問題的這一判斷出現在陳先生談論現實問題與(yu) 現代性的各篇文章中,思考也越來越深入,直到《仁學本體(ti) 論》中的表述:

 

“世界問題的根源是這個(ge) 世界與(yu) 道德的分離,以現代性為(wei) 名否認了幾千年來人的道德經驗和道德誡令,道德文化的崇高感幾乎蕩然無存,人隻相信科學和技術,卻無法對科學技術的成果予以把握,以核子武器為(wei) 代表的大規模殺傷(shang) 性武器在資本主義(yi) 和帝國主義(yi) 的衝(chong) 動下根本無法被遏止。個(ge) 人主義(yi) 與(yu) 物質的享樂(le) 主義(yi) 、消費主義(yi) 成為(wei) 青年人信奉的主導原則和生活方式。人對事物的道德感受、道德立場、道德意識漸漸失去,儒家所強調的正是道德立場、道德感受、道德視角。” (《仁學本體(ti) 論》,第85頁)

 

在八十年代末,陳先生看到的還隻是當時中國社會(hui) 經濟發展後的道德滑坡和虛無主義(yi) ;三十年後,他已經認識到,當代中國的現象與(yu) 現代性的理論主張和人類處境密切相關(guan) 。對儒學的研究和提倡,既是為(wei) 解決(jue) 中國麵臨(lin) 的現實問題,更是在全球範圍內(nei) 針對現代性的糾偏之學。三十多年堅持這一洞見並不斷深入思考,從(cong) 而將自己積年累月的學問熔鑄成一把理論鑰匙,隻有真正的哲學家才能做到,這使陳先生與(yu) 現代世界中一流思想家在同一層麵上思考。由此我們(men) 也可理解,無論《仁學本體(ti) 論》還是《儒學美德論》,絕非僅(jin) 僅(jin) 是其哲學史研究的自然延伸,更非空洞的書(shu) 生之見,而是以儒學哲學針對人類現代性普遍處境的深入思考。

 

找到了問題所在,還要給它一個(ge) 哲學理解。在《儒學美德論》的第一章,他詳細梳理了亞(ya) 裏士多德、休謨、康德、邊沁、密爾、塗爾幹等西方哲學家關(guan) 於(yu) 自我與(yu) 社會(hui) 的討論,最後對照日本的公民道德與(yu) 公共道德說以及現代倫(lun) 理學家斯洛特關(guan) 於(yu) 自我德性與(yu) 他人德性的解說,引入中國傳(chuan) 統中的相關(guan) 討論,認為(wei) 重公德輕私德是近代以來中國道德觀的主要流弊。書(shu) 中最主要的對話對象是美德倫(lun) 理學,以闡釋儒學與(yu) 之既同又異的思想特質。在兩(liang) 本書(shu) 中,陳先生最關(guan) 心的都是道德問題。因而,仁體(ti) 論首先是仁者之學。

 

陳先生深知,倫(lun) 理學需要一個(ge) 形而上學的哲學基礎。他在《仁學本體(ti) 論》中努力確立了仁體(ti) 論的形而上學,其最後一章《仁統四德》所談倫(lun) 理學問題,已經預示了《儒學美德論》的主題。而《儒學美德論》第十章“儒學的人論與(yu) 仁論”更與(yu) 《仁學本體(ti) 論》有相當實質的呼應。

 

那麽(me) ,陳先生所說的仁學究竟是什麽(me) ,何以能成為(wei) 本體(ti) ?在《儒學美德論》中,陳先生首先認可了《孟子》和《禮記》中“仁者人也”的解釋,但又不讚同宋明理學的“人之所以為(wei) 人”說,反而更願意接受漢儒從(cong) 人我關(guan) 係角度的解說,尤其欣賞董仲舒以“人”為(wei) 他人的解釋,因而,仁不是為(wei) 己之學,而有強烈的利他主義(yi) 傾(qing) 向,要以他人為(wei) 重。【6】在《仁學本體(ti) 論》中,他一方麵接受了宋儒以生生講仁的哲學性詮釋,另一方麵也同樣強調仁的利他性倫(lun) 理含義(yi) 。筆者同意“仁”的利他主義(yi) 色彩,但這並不與(yu) “為(wei) 己之學”相衝(chong) 突。“為(wei) 己”並不是自私,而是成就完善的自我,其主要意義(yi) 就是通過正心修身完成自我塑造,尤其包括利他之仁的德行養(yang) 成,是《儒學美德論》中非常強調的儒家美德倫(lun) 理觀,而非以義(yi) 務為(wei) 中心的康德式倫(lun) 理學。【7】仁學的利他主義(yi) 和修身的為(wei) 己之學,其實可以統一。所以,宋儒“人之所以為(wei) 人”說並非不可接受,因為(wei) 人正是在對人倫(lun) 網絡中諸多他人的仁愛當中,完成其自我修養(yang) ,成就其人之為(wei) 人。在儒學傳(chuan) 統中,“以他人為(wei) 重”並不是舍己為(wei) 人或喪(sang) 失自我,而是對自我的成就,恰恰應該是仁學主體(ti) 性的完成。

 

不論如何,陳先生的“仁”概念中包含著宋明儒學所沒有的強烈的利他主義(yi) 倫(lun) 理色彩。以一個(ge) 倫(lun) 理學色彩如此之重的概念來講宇宙論,深刻體(ti) 現了陳來哲學對現代性問題的回應。陳先生說:“西方哲學往往喜歡在一些自明的前提上反複去證明、論證。其實,與(yu) 自我存在一樣,他者存在不需要證明。重要的是我與(yu) 他的關(guan) 係。” (《仁學本體(ti) 論》,第88頁)其道德隱憂,來自現代哲學中的主體(ti) 性傳(chuan) 統,此處雖表現為(wei) “戰略上藐視敵人”的方式,仁體(ti) 論在戰術上其實非常重視這個(ge) 問題,甚至其所有努力都可以看作對這個(ge) 問題的回答。

 

現代西方主體(ti) 性哲學起源於(yu) 笛卡爾,“我思故我在”命題的一個(ge) 必然後果是,如果我因我思而在,那麽(me) 他人是否也在?笛卡爾由我在出發論證了上帝和外物的存在,但他人並非上帝那樣的無限者,也非如自我一般能讓我感受其思想的存在者,隻能被視為(wei) 與(yu) 他物一樣的存在。其後,主體(ti) 性哲學不斷發展,到康德則徹底放棄了對上帝與(yu) 他物認知,那怎麽(me) 可能證明和我一樣的他人存在呢?在笛卡爾以來的西方哲學傳(chuan) 統中,這些看似“自明的前提”成為(wei) 主要哲學家都無法繞過的巨大障礙。謝林、黑格爾重新引入斯賓諾莎的實體(ti) 哲學,以克服主體(ti) 性哲學的困難,重新統一主體(ti) 與(yu) 外部世界。黑格爾哲學中本來並非核心內(nei) 容的“承認理論”,之所以在當代西方哲學中備受重視,就是因為(wei) 一些不肯接受黑格爾整體(ti) 哲學的哲學家,試圖在康德的自由主義(yi) 架構內(nei) 接納他人。黑格爾之所以能夠最終克服主體(ti) 性哲學的諸種問題,是因為(wei) “絕對精神”的概念既是主體(ti) 與(yu) 世界相統一的,更有著上帝的“絕對”特征;謝林的同一哲學和啟示哲學無不需要上帝存在的前提。康德之後的哲學已經不可能像斯賓諾莎或萊布尼茨那樣,將上帝當做一個(ge) 給定的前提,而隻能從(cong) 主體(ti) 出發認識他人與(yu) 世界,這個(ge) 世界的存在雖不再以創世為(wei) 前提,上帝仍是不可或缺的決(jue) 定性環節。因此,德國古典哲學之後的各種哲學派別也仍然要麵對主體(ti) 性的問題,而不能輕易回避它。海德格爾的共在之所以“隻是把自我和他人同時顯現出來的存在方式”(《仁學本體(ti) 論》,第61頁),是因為(wei) 現象學與(yu) 主體(ti) 性哲學的鬥爭(zheng) 相當慘烈,以致於(yu) 一不小心就會(hui) 重蹈主體(ti) 性哲學的覆轍8,而海德格爾對主體(ti) 性哲學的批評也必須在正視主體(ti) 性哲學的意義(yi) 的前提下才能推進。馬丁·布伯和列維納斯的他者概念,之所以在根本上還是宗教性的上帝(《仁學本體(ti) 論》,第86頁),也是因為(wei) 這兩(liang) 位猶太學者有和謝林、黑格爾類似的考慮,要靠上帝來擺脫主體(ti) 性存在哲學的困境。當代天主教哲學家馬裏翁對上帝更加重視,更是同一思路的延伸。【11】

 

困擾西方現代哲學數百年的主體(ti) 性問題,正是“這個(ge) 世界與(yu) 道德分離”的哲學根源。它的問題不在於(yu) 主體(ti) 性本身,而在於(yu) 主體(ti) 性與(yu) 他人和世界的相互隔絕。陳先生有非常清醒的認識:“近代西方哲學的問題也許不在主(自我)客(他者)之分,而在於(yu) 以何種態度對待他者(自然、他人),在於(yu) 過分高揚了主體(ti) 自我而使之膨脹為(wei) 自我中心主義(yi) ,故對他者隻當作利用的對象。” (《仁學本體(ti) 論》,第85頁)雖然“現代哲學對主體(ti) 性早已提出許多反省和批評,主體(ti) 和主體(ti) 性的觀念遭遇了嚴(yan) 重的挑戰” (《仁學本體(ti) 論》,第3頁),但這並不意味著主體(ti) 性哲學已經失敗,反而證明它力量強大。陳先生的這句話是為(wei) 了拒斥熊十力的心學本體(ti) 論,心學在現代中國之所以被廣泛接受,正是因為(wei) 它與(yu) 主體(ti) 性哲學明顯的親(qin) 和性,也說明了主體(ti) 性哲學在現代中國同樣有巨大力量。對陽明心學最有發言權的陳來先生,是否提供了解決(jue) 主體(ti) 性問題的中國思路?將他人存在當做不需要論證的前提,並非對這個(ge) 問題的回避,而是已經構成一個(ge) 哲學判斷:麵對西方現代傳(chuan) 統始終難以克服的主體(ti) 性危機,儒家哲學能夠四兩(liang) 撥千斤般將它化解於(yu) 無形。要對陳來哲學有更深入的認識,就要看在其哲學架構之內(nei) ,這一判斷能否成立,並有效化解主體(ti) 性問題。而筆者認為(wei) ,仁體(ti) 論的哲學關(guan) 切,為(wei) 此提供了非常重要的可能性,雖然陳先生並沒有將它完全展開。

 

二、並非存在論的本體(ti) 論

 

“本體(ti) 論”和“存在論”,皆被用來對譯西方哲學的ontology。但在仁體(ti) 論中,本體(ti) 論並非存在論。在《仁學本體(ti) 論》的“緒言”中,陳先生說:

 

“Being本來是西方語言和西方哲學特有的問題,而今天中國的中西馬哲學都要事事從(cong) 存在Being開始,這是根本不合理的。Being作為(wei) 係動詞應譯為(wei) 是,此種係動詞的用法是漢語中本來沒有的。把是係動詞帶來的西方特殊問題當做哲學最基本的問題,這至少對中國哲學來說,是迷失了方向。” (《仁學本體(ti) 論》,第3-4頁)

 

不能圍繞Being來討論哲學問題,陳先生在書(shu) 中再三重申此一基本立場。因而,“中國沒有onto即being,故中國沒有ontology,但中國哲學自身有本體(ti) 、實體(ti) 的討論,故有自己的本體(ti) 論。”“古代中國哲學講的有、萬(wan) 有不是being,而是存有,故在中國哲學中亦可有存有論,與(yu) Being的存在論不同。” (《仁學本體(ti) 論》,第13頁)這對於(yu) 理解何謂“仁學本體(ti) 論”至關(guan) 重要。它是關(guan) 於(yu) 萬(wan) 有的本體(ti) 論,卻不是關(guan) 於(yu) being的本體(ti) 論,陳先生稱為(wei) 存有論,卻不稱為(wei) 存在論。在此,他似乎是以有、存有、萬(wan) 有替換了being(存在)。港台新儒家大量使用的“存有”一詞,是being的另一種譯名,而今陳先生明確區分了存有與(yu) being,那麽(me) ,存有究竟是什麽(me) ?不過,在這段話前麵不久,陳先生還用“存有論”指稱過西方的ontology:“中國哲學自己的本體(ti) 論不同於(yu) 西方哲學的存有論,中國哲學所說的本體(ti) 亦不同於(yu) 西方哲學所說的ontology裏麵的onto。” (《仁學本體(ti) 論》,第12-13頁)可見,陳先生其實並未堅持以“存有”來指稱中國哲學中與(yu) being相對的那個(ge) 概念,當他用“存有”、“萬(wan) 有”等的時候,隻是為(wei) 了區別於(yu) “存在”。

 

他又說:“‘在’的說法更多是西方哲學的意識,而‘生’是中國哲學的意識,生亦即是仁。” (《仁學本體(ti) 論》,第90-91頁)澄清“在”與(yu) “生”,陳先生是為(wei) 了將海德格爾的“共在”替換為(wei) “共生”。我以為(wei) ,較之“存有”,這個(ge) “生”字更好地體(ti) 現了中國哲學的特點。

 

其實,無論“在”、“有”還是“生”,所指外延並無不同,都是我們(men) 周圍林林總總的人與(yu) 物,但究竟以哪個(ge) 概念指稱它,卻意味著非常不同的哲學框架和宇宙觀。“在西方哲學中一開始就要求一個(ge) 超越性存在的,追求不變的存在,存在的原型,逐步成為(wei) 所謂主觀性、真理性、對象性、超越性的東(dong) 西。而中國哲學的本體(ti) 也是真實存在,但不是外在化、對象化、靜止的脫離現實,而是一個(ge) 整體(ti) 的存在,動態的存在,過程的全體(ti) ,是人對生命體(ti) 驗中建立的真實。” (《仁學本體(ti) 論》,第13頁)在這段話裏,陳先生雖然也使用了“存在”來表示中國哲學中的本體(ti) ,但對中西哲學差別的描述是非常清晰的。西方哲學的存在概念雖然來自係動詞這一特殊的語言現象,但它之所以成為(wei) 一個(ge) 有強大生命力的普遍性概念,是因為(wei) 此一不變、永恒、對象化的超越性存在(或用海德格爾的語言,稱為(wei) “存在者”),並在宗教中理解為(wei) 創始者。在西方存在論的哲學架構中,不變、絕對、永恒、至善的存在者上帝是個(ge) 必要的前提,而現代主體(ti) 性哲學既失去對他人與(yu) 世界的認識,更失去對上帝的認識,才是其最根本的斷裂,也是許多現代哲學家在克服主體(ti) 性哲學之時會(hui) 重新呼喚上帝的原因。

 

所以,雖然中國哲學家也會(hui) 以對譯being的存在、存有等概念言說萬(wan) 物,但隻要其哲學體(ti) 係中不承認那個(ge) 永恒不變的絕對者,其所討論的存在嚴(yan) 格說來就不是being,本體(ti) 論也不是ontology。但如果為(wei) 了講圓這個(ge) 本體(ti) 論,而設定一個(ge) 絕對存在者,則已經不知不覺地被納入西方存在論的話語體(ti) 係中。

 

陳先生非常自覺地避免陷入存在論話語,所以他在講本體(ti) 與(yu) 實體(ti) 時,既不假定一個(ge) 絕對存在者,亦不講外在化、對象化、靜止的本體(ti) ,那麽(me) ,究竟該如何理解他所說的本體(ti) 呢?以西方哲學的標準衡量,陳先生講的自然不是ontology,但陳先生亦有他如此講的理據:中國哲學史上就有本體(ti) 和實體(ti) 概念。“中文‘本體(ti) ’一詞中,本指本根、本來,體(ti) 指實體(ti) 、狀態、體(ti) 段等。”  “中文中‘體(ti) ’的原本是根,‘體(ti) ’字有從(cong) 骨者,有從(cong) 肉者,指整個(ge) 身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11頁)在西方心物二分的哲學傳(chuan) 統中,being的本義(yi) 是精神性的、脫離身體(ti) 的,顯然與(yu) 來自身體(ti) 的“本體(ti) ”非常不同,ousia或substance亦非“實體(ti) ”。但在西方哲學進入中國時,中日學術界以本體(ti) 、實體(ti) 來翻譯相關(guan) 的概念,以致於(yu) 這些概念我們(men) 今天用起來,首先想到的已經是西方哲學。但當我們(men) 今天以“本體(ti) ”“實體(ti) ”等詞匯理解西方哲學的這些概念時,即使再西化的人,心中呈現出的,何嚐沒有一個(ge) 實實在在的“體(ti) ”?格義(yi) 從(cong) 來不是準確無誤的對譯,而是通過概念的對譯引發兩(liang) 個(ge) 哲學傳(chuan) 統的對話,以新的哲學語義(yi) 場開辟新的哲學局麵。應當說,這一格義(yi) 是相當成功的,因為(wei) being和substance等概念已經借助“體(ti) ”的理解,活在了中文西學學者的心中。成功的格義(yi) 構建了一個(ge) 非常紛繁錯雜的語義(yi) 場,以致我們(men) 很難區分我們(men) 所使用的“實體(ti) ”“本體(ti) ”等概念中的西學因素和中學因素。這反而使今天已經很難正本清源,但也許本就不必區分得那麽(me) 清楚。

 

陳先生再三申明,他所用的“體(ti) ”是中國固有的本體(ti) 和實體(ti) 概念,但仍與(yu) 西學的本體(ti) 、實體(ti) 等的哲學實質有相通之處:

 

“從(cong) 西方哲學的本體(ti) 論曆史來看,本體(ti) 論的一個(ge) 特點是以關(guan) 於(yu) 實體(ti) 的討論為(wei) 重點。從(cong) 中國哲學來說,中國古代哲學所討論的實體(ti) 、本體(ti) 、道體(ti) ,都涵有或涉及本體(ti) 論的問題,尤其是道體(ti) 。作為(wei) 最高實體(ti) 、終極實體(ti) ,道體(ti) 的討論和西方哲學的實體(ti) 討論是一致的。” (《仁學本體(ti) 論》,第12頁)

 

陳先生所說的“一致”,筆者更願意說成“相通”。因為(wei) ,無論道體(ti) 還是實體(ti) ,都並非精神性的絕對存在者,但也涉及到了宇宙萬(wan) 物的根本問題。而陳先生的進一步討論,就表明二者其實並不那麽(me) 一致:“吾人仁體(ti) 說之本體(ti) 的設定,乃在設立世界存在、關(guan) 聯、生生與(yu) 運動的根源。”(《仁學本體(ti) 論》,第12頁)“萬(wan) 物的一體(ti) 即可認為(wei) 是實體(ti) 、本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16頁)陳先生之所以認為(wei) 是一致的,是因為(wei) 以萬(wan) 物一體(ti) 來理解實體(ti) 、本體(ti) ,有著斯賓諾莎哲學的痕跡,但斯賓諾莎所定義(yi) 為(wei) 以自身為(wei) 原因的實體(ti) 隻限於(yu) 上帝和自然,而在斯賓諾莎看來,上帝就是自然,整個(ge) 自然世界是一個(ge) 整全的存在者,即上帝。而陳先生以為(wei) ,“滿足這種實體(ti) 觀念的並非隻有上帝和自然,我們(men) 可以說萬(wan) 有總體(ti) 或宇宙總體(ti) 、世界整體(ti) 也滿足這個(ge) 定義(yi) 。”(《仁學本體(ti) 論》,第16頁)

 

這又是一個(ge) 紛繁錯雜的相互格義(yi) 。斯賓諾莎之所以可以說整個(ge) 自然就是實體(ti) ,是因為(wei) 他可以把自然看成上帝這個(ge) 以自己為(wei) 原因的絕對存在者。自然就是陳先生所說的萬(wan) 有總體(ti) 、宇宙總體(ti) 、世界整體(ti) ,但陳先生並不將其當做上帝這樣的存在者,隻能從(cong) 整體(ti) 、一體(ti) 的角度來理解這個(ge) “體(ti) ”,並不符合西學中的being或substance,但符合中文的“體(ti) ”。【10】陳先生也正是因此而接受了熊十力概括的實體(ti) 四義(yi) :“本體(ti) 是萬(wan) 理之源,本體(ti) 是無對即有對,本體(ti) 是無始無終,本體(ti) 顯為(wei) 無窮無盡的大用。”(《仁學本體(ti) 論》,第15頁)陳先生說此四點與(yu) 斯賓諾莎相通,這是因為(wei) 其哲學所指相通,但哲學架構並不相同。正是借助這樣的格義(yi) ,陳先生講出了不同於(yu) 存在論的本體(ti) 論。

 

三、從(cong) 神化體(ti) 用論看虛與(yu) 氣

 

所以,陳先生將仁當作本體(ti) ,並非認為(wei) 仁是一種存在者或神。仁究竟如何構成本體(ti) ?他說:“'生生之仁說’與(yu) ‘一體(ti) 之仁說’共同構成了儒學的仁論傳(chuan) 統。” 因而,“仁是生生流行之總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38-39頁)這是仁體(ti) 論最重要的兩(liang) 個(ge) 方麵,其思想在漢宋儒學中均已肇端,但陳先生對它們(men) 的理解和綜合,廣泛吸收了現代哲學家梁漱溟、馬一浮、馮(feng) 友蘭(lan) 、熊十力、李澤厚等人的哲學,尤以熊十力與(yu) 李澤厚為(wei) 重。二人均在西方哲學占統治地位的語境下思考中國哲學問題,前者代表了民國哲學的最高峰,後者代表了新時代哲學的最高峰,折中於(yu) 仁體(ti) 論:“後期熊十力的體(ti) 用論與(yu) 後期李澤厚的情本體(ti) 論是我們(men) 正麵麵對的中國現代哲學本體(ti) 論的主要場景,對此兩(liang) 種本體(ti) 論的反應與(yu) 回應構成了我們(men) 的仁體(ti) 論建構最初的基本思路。”(《仁學本體(ti) 論》,第62頁)

 

熊先生早年以新唯識論名家,取道佛學,歸於(yu) 心體(ti) ,對牟宗三及以後的中國哲學影響甚大。陳先生早年亦精治陽明心學,《有無之境》譽滿海內(nei) ,對其得失了然於(yu) 胸,而其哲學建構卻不取過於(yu) 主體(ti) 化的心學一脈,而更重熊氏晚年之體(ti) 用論。“其成熟的體(ti) 用論,主張體(ti) 用皆為(wei) 實有,實體(ti) 不在功用之外,實體(ti) 是大用的自身,實體(ti) 自身完全變現為(wei) 大用,即用即體(ti) ,即體(ti) 即用,實體(ti) 自身是生生變動的,我認為(wei) 這些說法才是其真正的本體(ti) 論貢獻。” (《仁學本體(ti) 論》,第48-49頁)熊氏講體(ti) 用關(guan) 係常用的一個(ge) 比喻是大海與(yu) 眾(zhong) 漚,體(ti) 即大海,用即眾(zhong) 漚,大海變現為(wei) 眾(zhong) 漚,眾(zhong) 漚即是大海,而非大海之外另有眾(zhong) 漚,眾(zhong) 漚之外另有大海,所以體(ti) 用不二,即體(ti) 即用。這是陳先生非常讚賞的說法。熊氏之實體(ti) 論可詮釋馬一浮“全體(ti) 是用,全用是體(ti) ”之說,激活馬一浮哲學的本體(ti) 論意義(yi) 。當然,無論熊氏還是馬氏,均未講仁體(ti) ,因而其哲學“還未真正達到仁的本體(ti) 論或仁的宇宙論。” (《仁學本體(ti) 論》,第48頁)對陳先生而言,熊氏哲學的意義(yi) ,不在於(yu) 講什麽(me) 是體(ti) ,而在於(yu) 講體(ti) 用關(guan) 係,不強分體(ti) 、用為(wei) 二,並認為(wei) “實體(ti) 非心非物”。陳先生借助斯賓諾莎之學理解熊氏,蓋熊氏此說本為(wei) 破西學唯心、唯物二分之弊,以為(wei) 心物皆為(wei) 用而非體(ti) 。【11】筆者亦以此為(wei) 熊氏之最大貢獻。蓋自現代哲學興(xing) 起以來,以唯心、唯物之說判斷中國哲學傳(chuan) 統既是意識形態,更為(wei) 陳詞濫調,其根本問題在於(yu) ,以心、物二分評判中國哲學之流派本是方鑿圓枘,殊為(wei) 不倫(lun) ,且流毒之深,一時頗難矯正。體(ti) 用不二之說,是破心物二元的利器,而陳先生由此,結合斯賓諾莎與(yu) 懷特海哲學,以仁體(ti) 補救熊氏陷入佛家空寂之學的弊病,最終呈現出生命哲學的內(nei) 涵:“生命不即是精神,生命不即是心靈,生命可為(wei) 全體(ti) ,這是仁體(ti) 論的立場。” (《仁學本體(ti) 論》,第54頁)生命不僅(jin) 是即體(ti) 即用的,更是身心一體(ti) 的,理在氣中的,道器相即的。陳先生既不接受陽明之心體(ti) ,亦不接受朱子之理本,而別立仁體(ti) 之說以見生命之大化流行。體(ti) 用不二之說,自是其哲學之關(guan) 竅,然而體(ti) 用不二還不等於(yu) 心物不二,此一點熊、陳二先生其實都很清楚。筆者以為(wei) ,除體(ti) 用不二之外,更須辨身心、理氣、道器等非常相關(guan) ,但並不等價(jia) 的幾對概念,方能將中國哲學與(yu) 西方哲學在這個(ge) 問題上的實質異同講得更圓融。【12】

 

也是因為(wei) 對即體(ti) 即用的強調,陳先生取“本體(ti) 論”,而未用“形而上學”。(《仁學本體(ti) 論》,第14頁)這一取舍既涉及到複雜的格義(yi) ,又與(yu) 陳先生的哲學理解有關(guan) 。陳先生用中文的“本體(ti) ”概念,體(ti) 必與(yu) 用相對,又是不二的關(guan) 係,即體(ti) 即用,無本體(ti) 與(yu) 現象的割裂之弊。西學中的metaphysics(形而上學)是對physics(物理學)的超越,而二者之間的關(guan) 係,又被對應於(yu) “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則形而上之metaphysics與(yu) 形而下之physics之間確有上下之別。不過,宋儒在講體(ti) 用一源的同時,也常常講道器不離,因而,在中國哲學的傳(chuan) 統中,道器不離與(yu) 體(ti) 用不二是同樣的分而不分的關(guan) 係,所以,陳先生可以說他的本體(ti) 論與(yu) 形而上學意義(yi) 相當,但這個(ge) “相當”其實並非在沃爾夫的意義(yi) 上講,反而是在中國傳(chuan) 統中理解。

 

在對萬(wan) 物一體(ti) 的討論上,陳先生對熊十力並不滿意。熊氏在《體(ti) 用論》中說:“如吾與(yu) 多人同在北京,俗以為(wei) 北京是一,其實北京有多少人,便有多少北京。”【13】陳先生認為(wei) ,此說過於(yu) 強調個(ge) 體(ti) ,而不夠重視全體(ti) ,“北京作為(wei) 一個(ge) 自在的客體(ti) 是不可分割的。” (《仁學本體(ti) 論》,第57頁)熊十力這個(ge) 說法來自佛學,梁漱溟也有,他批評說:“這個(ge) 思想很像近代西方個(ge) 人主義(yi) 的世界,不像傳(chuan) 統的儒學思想。” (《仁學本體(ti) 論》,第59頁)此說雖有佛學的根源,但與(yu) 西方主體(ti) 性哲學非常類似:世界雖為(wei) 整體(ti) ,在每個(ge) 人眼中,卻是各有各的整體(ti) 。海德格爾講共在,也是從(cong) 每個(ge) 此在出發。而陳先生認為(wei) ,“一體(ti) ”與(yu) “共在”是不同的。海德格爾的共在概念是非本真的,“但中國哲學中本來就有積極肯定的‘仁者與(yu) 天地萬(wan) 物為(wei) 一體(ti) ’的‘一體(ti) ’思想,在本體(ti) 論上,在境界論上,一體(ti) 說都是本真的,都代表了一種最高的肯定,這個(ge) 一體(ti) 概念也具有直接的倫(lun) 理意義(yi) ,故較海德格爾的‘共在’為(wei) 優(you) 。” (《仁學本體(ti) 論》,第61-62頁)

 

仁之所以成為(wei) 本體(ti) ,“乃在設立世界存在、關(guan) 聯、生生與(yu) 運動的根源,此根源不是宇宙發生之義(yi) ,故本體(ti) 非第一推動者,而是宇宙時時而有、永不枯竭的內(nei) 在根源。” (《仁學本體(ti) 論》,第12頁)此即萬(wan) 物一體(ti) 之義(yi) ,正是李澤厚之情本體(ti) 論哲學所強調的,破西方哲學本體(ti) 與(yu) 現象之分離。“形而上學本來研究本體(ti) ,在傳(chuan) 統形而上學中本體(ti) 是與(yu) 現象不同,在現象背後的東(dong) 西,而今天要講的形而上學,並不設定這樣的本體(ti) ,故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說,此形而上學沒有形而上者,此本體(ti) 論沒有本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395頁)李澤厚的這一思想基於(yu) 對康德哲學的批判,所以他不僅(jin) 使用康德的本體(ti) 與(yu) 現象概念以反對康德,更為(wei) “物自體(ti) ”概念作新解,認為(wei) 這神秘而不可知的物自體(ti) 可以是“天人合一”的天道。陳先生則進一步說:“物自體(ti) 即是存在的整體(ti) ,即是人與(yu) 萬(wan) 物的統一,人與(yu) 世界的統一,即是人與(yu) 宇宙的統一,這種統一中國哲學叫做‘萬(wan) 物一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396頁)陳先生在接受李澤厚這一說法的同時,通過揚棄“情本體(ti) ”中過於(yu) 感性的部分,和來自康德的物自體(ti) 不可知的觀念,而將物自體(ti) 轉化為(wei) 萬(wan) 物一體(ti) 的仁體(ti) 。

 

李澤厚和陳來先生都意識到西方本體(ti) 論哲學背後強烈的基督教色彩,因而在講本體(ti) 的同時放棄神的觀念。但經此放棄,似乎就隻剩物質和世俗的世界,陳先生質疑李澤厚的這一觀念:“但把中國哲學僅(jin) 僅(jin) 說成是肯定世俗世界,等於(yu) 取消了中國哲學自有的本體(ti) 論,從(cong) 而既不能接續中國哲學的本體(ti) 論傳(chuan) 統,也不能了解和彰顯即體(ti) 即用的中國人的世界觀。” (《仁學本體(ti) 論》,第400頁)

 

哲學思考不能滿足於(yu) 對世俗世界與(yu) 肉體(ti) 生命的解說,否則就沒有本體(ti) 論和形而上學的必要了。但西方哲學意義(yi) 上的形而上學和本體(ti) 論,都是對最高的絕對存在的研究。否定上帝和超越現象之上的存在,而又不主張哲學的終結,仍然肯定形而上學與(yu) 本體(ti) 論的意義(yi) ,這樣的哲學如何繼續言說呢?正是在這裏,陳先生說:“生生雖然不必是道德自覺一類的精神、意識,但生生必須和仁連接在一起,才能成為(wei) 儒家的本體(ti) 大用。” (《仁學本體(ti) 論》,第401頁)李澤厚講萬(wan) 物一體(ti) ,卻不講體(ti) 用,熊十力講體(ti) 用,萬(wan) 物一體(ti) 卻講得不充分,陳先生認為(wei) ,隻有通過仁學,才能將萬(wan) 物一體(ti) 說與(yu) 體(ti) 用不二說綜合起來,形成仁學本體(ti) 論。在仁體(ti) 論哲學中,萬(wan) 物相互關(guan) 聯,卻並非物質之間機械的關(guan) 聯,而是有體(ti) 有用的關(guan) 聯,但體(ti) 用之間並未判然二分,即體(ti) 即用,因而又是一體(ti) 的。

 

在此,又會(hui) 出現一個(ge) 重要的理論問題:所謂“仁學”,隻是人類的一種設定,還是天地萬(wan) 物本來就有的呢?在西學傳(chuan) 統中,如果假定了至善、有意誌且創造了世界的上帝,就可以很簡單地將世界的意義(yi) 和一體(ti) 歸給上帝。但如果沒有這樣一個(ge) 人格神的保證——事實上,康德已經無法證明這個(ge) 人格神的存在,因而也麵臨(lin) 同樣的問題——,靠什麽(me) 來保證萬(wan) 物一體(ti) 之善呢?陳先生非常敏銳地意識到了這個(ge) 問題:“前行是人的世界所特有的觀念,宇宙自身無所謂前行,無所謂上升,無所謂進步,無所謂進化,也就無所謂封閉。” (《仁學本體(ti) 論》,第402頁) “生生有動力而無方向,則還不是道,仁體(ti) 既有動力又有方向,仁體(ti) 之生生,才能自身的展開而富有其秩序。” (《仁學本體(ti) 論》,第407頁)既然宇宙自然並無一個(ge) 上帝來掌管,它就是無目的、無方向、無進步、無善惡的,那又如何以仁來描述宇宙總體(ti) ,並確定“仁才是人生在世最深沉的基礎結構,即仁才是本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405-406頁)?陳先生用舍勒的愛來對照儒家的仁,然而,舍勒的愛,正是在基督教的宇宙觀中講的,儒家何以認為(wei) ,並非人格神創造的世界是以仁為(wei) 本體(ti) 的呢?李澤厚對此是有意識的,所以他說:“離開了心理的本體(ti) 是上帝,是神。”【14】如在人的心理之外設立一個(ge) 本體(ti) ,那就隻能是某種人格神了。但陳先生不以為(wei) 然,“仁學本體(ti) 或仁本體(ti) ,其自身顯現或包括著心理,故亦可說未排除心理,但仁本體(ti) 並不是在心理上立論。” (《仁學本體(ti) 論》,第410頁)仁學本體(ti) 並非來自於(yu) 神,也不依賴於(yu) 人的心理,那如何保證宇宙的生生之仁呢?陳先生非常簡單地討論了人“與(yu) 天地參”的問題(《仁學本體(ti) 論》,第409頁),並未深入。顯然,這是仁體(ti) 論一個(ge) 不易化解的內(nei) 在張力。

 

由於(yu) 陳先生將仁理解為(wei) 以他人為(wei) 重,這一鮮明的倫(lun) 理學色彩與(yu) 宋儒講的一體(ti) 之仁是不完全一致的。陳先生說朱子未能走到仁體(ti) ,或許就是因為(wei) 這個(ge) 問題。也應當正是因為(wei) “仁”的倫(lun) 理學色彩,熊十力和梁漱溟都將仁理解為(wei) 用而非體(ti) ,故不能立仁體(ti) 。(《仁學本體(ti) 論》,第373頁)而李澤厚在其情本體(ti) 的哲學框架下,“總是把仁理解為(wei) 經驗的情感,不能深刻理解儒學史上‘仁’具有多重向度的意義(yi) ,包括本體(ti) 論宇宙論的意義(yi) 。” (《仁學本體(ti) 論》,第417頁)

 

熊十力和李澤厚亦有其道理。要將宇宙理解為(wei) 一個(ge) 大化流行、生生不息的自然,而非有善惡判斷和目的性的創世神,又怎能將仁理解為(wei) 本體(ti) 呢?並無方向與(yu) 目的的生生自然,又如何利他呢?陳先生不滿足於(yu) 李澤厚僅(jin) 以生生來講本體(ti) ,應該正是因為(wei) 過於(yu) 中性化的生生不足以為(wei) 其美德論提供哲學基礎,但若賦予萬(wan) 物一體(ti) 之仁以倫(lun) 理學色彩,又必然會(hui) 麵臨(lin) 諸多理論上的困難。

 

結語:張力下的接著講 

 

偉(wei) 大而豐(feng) 富的哲學體(ti) 係必須麵對生活世界中的種種問題,張力是不可避免的。張力的存在並不意味著哲學體(ti) 係的失敗,而往往意味著以理智的誠實麵對多層麵的挑戰,並通過對張力的展示,指明繼續思考的方向。丁耘的道體(ti) 學和筆者的性命論,可以看作陳先生哲學這一張力中各取一端的產(chan) 物。

 

在現代哲學家中,陳先生應該是丁耘之前講道體(ti) 講得最多的哲學家了。他甚至將道體(ti) 視為(wei) 最高實體(ti) ,應該正是為(wei) 了強化仁體(ti) 論“本體(ti) ”的那一方麵。道體(ti) 是宋明理學中已經廣泛使用的哲學概念,朱子《近思錄》之第一部分即為(wei) 道體(ti) ,但程朱哲學中的“道體(ti) ”究竟是什麽(me) ,卻還需要辨析。陳先生敏銳地指出,程朱不僅(jin) 有“道體(ti) ”的概念,而且有“與(yu) 道為(wei) 體(ti) ”的說法。朱子講:“道無形體(ti) ,卻是這物事盛載那道出來,故可見。‘與(yu) 道為(wei) 體(ti) ’,言與(yu) 之為(wei) 體(ti) 也。”【15】這裏的“體(ti) ”是承載無形之道的形而下之體(ti) ,而道體(ti) 則是“變化生生流行不已之總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214頁)這個(ge) 道體(ti) ,應該正是陳先生所理解的本體(ti) ,所以他說:“從(cong) 朱子學的立場來說,道體(ti) 即是實體(ti) ,也是最高實體(ti) 。” (《仁學本體(ti) 論》,第209頁)但朱子並不認為(wei) 道體(ti) 就是仁體(ti) ,他論仁與(yu) 道體(ti) 的關(guan) 係說:“仁義(yi) 如陰陽,隻是一氣。陽是正長底氣,陰是方消底氣;仁便是方生底氣,義(yi) 便是收回頭底氣。要之,仁未能盡得道體(ti) ,道則平鋪地散在裏,仁固未能盡得。然仁卻足以該道之體(ti) 。若識得陽,便識得陰;識得仁,便識得義(yi) 。識得一個(ge) ,便曉得其餘(yu) 個(ge) 。”【16】朱子將仁與(yu) 義(yi) 分開講,仁義(yi) 之間的關(guan) 係就像陰陽之間的關(guan) 係一樣,識得陽就很容易識得陰,因而識得仁就很容易識得義(yi) ,若識得仁義(yi) ,便得了道體(ti) ,而僅(jin) 僅(jin) 識得仁並非道體(ti) 。陳先生認為(wei) ,這是朱子仁學不徹底的表現。但朱子與(yu) 陳先生的理解最大的不同在於(yu) ,朱子並未強調仁的利他意,仁是生,義(yi) 是收,仁義(yi) 該便了生生的始與(yu) 終,因而仁義(yi) 構成了道體(ti) 。陳先生談到後來明代陽明學傳(chuan) 統卻更多講道體(ti) 即仁,更接近仁體(ti) 論的立場,但這些陽明學家也在講“仁隻是一團生生之意”,其對生生與(yu) 一體(ti) 的重視類似於(yu) 陳先生,但均未強調仁之利他的倫(lun) 理學色彩。

 

後丁耘講道體(ti) 學,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仁學本體(ti) 論》中對道體(ti) 討論的影響,不敢妄自揣測,而丁耘也和陳先生一樣,非常重視晚明哲學。其道體(ti) 即虛靜,即活動,即存有,以統攝心學、理學、氣學三宗,實即對仁體(ti) 論中“本體(ti) ”傾(qing) 向的進一步強調,而陳先生所強調的利他主義(yi) 倫(lun) 理學色彩,在道體(ti) 學中已見不到。陳先生所有意避免的超越性絕對存在,丁耘的道體(ti) 學反而接引回來。

 

丁耘批評筆者之性命論,以為(wei) 對人倫(lun) 問題操之過急【17】,蓋因我與(yu) 陳來先生一樣,非常關(guan) 心倫(lun) 理問題,也非常警惕滑入預設至善存在的宗教路數,盡可能不講超越性存在者。我更關(guan) 注的是性命體(ti) 以及性命體(ti) 之間構成的生生共同體(ti) ,這個(ge) 共同體(ti) 確為(wei) 萬(wan) 物一體(ti) 之整體(ti) ,生生不息,但隨時都在變動中,我通常不將它稱為(wei) “本體(ti) ”。我非常同意,惻隱之仁有強烈的利他之義(yi) ,仁來自生生,仁不等於(yu) 生生,是性命主體(ti) 對生生反思、確認後產(chan) 生的德性。生生是自然,但性命是對自然的理解和詮釋。性命主體(ti) 的確認和養(yang) 成,是一個(ge) 極為(wei) 重要的哲學問題,它跨越了自然與(yu) 文明,因而,我們(men) 需要在生生自然與(yu) 參讚化育的文明之間,完善性命論形而上學。《大學》中的正心修身之學,正是性命論哲學傳(chuan) 統確立主體(ti) 的方式。

 

這些思考,《仁學本體(ti) 論》已經提供了非常重要的理論開展的可能性,但尚未充分展現出來。《儒學美德論》中對於(yu) “人之為(wei) 人”的美德倫(lun) 理和“人倫(lun) 角色”的角色倫(lun) 理的雙重強調,反而更與(yu) 這一點相關(guan) 。以《儒學美德論》中的人性定位,反觀《仁學本體(ti) 論》中的形而上學,進一步擺脫獨斷論形而上學的影響,以正麵回應現代主體(ti) 性哲學,就是我之性命論形而上學的基本設想。

 

陳來先生兩(liang) 部著作中形成的哲學架構,啟發我輩接續其問題意識,繼續哲學探索,我等受惠於(yu) 先生者甚多,而我等能否成功地接續陳來先生的思考,在更實質的意義(yi) 上回答主體(ti) 性哲學提出的問題,則取決(jue) 於(yu) 我們(men) 對陳先生哲學中豐(feng) 富麵向的學習(xi) 、參悟與(yu) 化解。

 

注釋
 
1、丁耘,《哲學與體用——評陳來教授<仁學本體論>》,《哲學門》,2015年,第16輯第1期,第279-294頁。
 
2、方旭東,《新道學開山之作——評<仁學本體論>》,《哲學門》,2015年,第16輯第1期,第295-320頁。
 
3、楊立華,《為中國哲學新時代奠基》,《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2期,第5-10頁。
 
4、陳來,《仁學本體論》,北京:三聯書店,2014年版,第24頁。
 
5、陳來,《文化多元結構中的儒學及其定位》,《天津社會科學》,1989年第1期,第62-64頁。
 
6、陳來,《儒學美德論》,北京: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329頁;《仁學本體論》,第133頁。
 
7、自我主義未必是利己主義,參見吳飛,《從喪服製度看差序格局——對一個經典概念的再反思》,《開放時代》,2011年第1期。
 
8、吳增定,《<藝術作品的起源>與海德格爾的現象學革命》,《文藝研究》,2011年第9期。
 
9、陳來先生說列維納斯的他者主要是上帝,而忽視了他人,但朱剛先生近些年的研究表明,他人和家庭在列維納斯哲學中仍然有著重要地位。當然,列維納斯的他者最終還是上帝,這一點陳來先生的判斷並沒有錯。參考朱剛,《多元與無端:列維納斯對西方哲學中一元開端論的解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
 
10、參看吳飛,《鄭玄“禮者體也”釋義》,《勵耘語言學刊》,北京:中華書局,2020年第1輯,第42-55頁。
 
11、熊十力,《體用論》,《熊十力全集》第七卷,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10,127頁。
 
12、參考吳飛,《身心一體與性命論主體的確立》,《中國社會科學》,2022年第6期。
 
13、熊十力,《體用論》,第34頁。
 
14、李澤厚,《該中國哲學登場了》,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年版,第71頁。
 
15、《朱子語類》,卷三十六,《朱子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版,第15冊,第1354頁。
 
16、《朱子語類》,卷六,《朱子全書》,第14冊,第246頁。
 
17、丁耘,《易傳與生生》,《哲學研究》,2018年第1期,第41-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