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德嘉】和祥龍在一起的歲月

欄目:紀念張祥龍先生、紀念追思
發布時間:2022-12-25 20:31:04
標簽:悼念張祥龍先生

和祥龍在一起的歲月

作者:張德嘉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

時間:2022年12月25日


祥龍離開已經半年,我現在在美國兒(er) 子家裏。這次赴美與(yu) 往次不同,離開家關(guan) 緊大門時,心裏一陣刺痛和不舍,感覺把他一個(ge) 人丟(diu) 下了。抵達耶魯泰蘇的家中已經將近傍晚,他的倆(lia) 個(ge) 孩子還沒放學回家。聽到接他們(men) 的汽車開進車庫,我就站在房門口等著;砰的一聲廚房後門打開,一陣急促的腳步奔上樓,雯雯在前,弟弟跟在後麵,看見我兩(liang) 人猛地停下,眼神露著緊張和不安,我叫了他們(men) 的名字,孩子們(men) 撲過來,緊緊摟住我。他們(men) 知道:爺爺沒有了,對奶奶這是天大的事。

 

離開北京之前,去萬(wan) 安公墓看祥龍。鑰匙打開小小的鐵門,精美的骨灰盒正麵插著他的照片,纖塵不染。我失聲哭泣,不停地隻說著一句話:這裏這麽(me) 冷,怎麽(me) 辦?至今也不知道著為(wei) 什麽(me) 會(hui) 這樣,到底發生了什麽(me) ?

 

曾有人說回憶都是感性的,帶著幻想的,這不無道理。走到終點的恩愛夫妻,一輩子就像一場旅行,過程中無論有多少困難,波折,留下的都是美好難忘的記憶。最近還有學生說,當年師母最不喜歡別人說張老師帥,不記得有人跟我說過他帥了,但對祥龍50多歲仍然被看成是30多歲的形象,那些年我的確一直“耿耿於(yu) 懷”,可這些隻是我們(men) 家庭生活的花邊而已,要寫(xie) 我們(men) 的日子,想寫(xie) 該寫(xie) 的實在太多,特別遺憾自己不善寫(xie) 作,如果擁有這種能力該有多麽(me) 幸福;眼下,我隻能盡量把最珍貴的一部分的記下來。

 

 

我們(men) 是77年春夏之交經一個(ge) 共同的朋友介紹而開始通信的。祥龍在北京,我在內(nei) 蒙。那時候一般人之間寫(xie) 信的習(xi) 慣是姓名後麵要加上“同誌”或是“同學”之類的後綴。信尾簽名的上麵用“此致”表示禮貌。我們(men) 很快去掉了後綴,然後又去掉了姓;“此致”也換成了“祝好”。這不是因為(wei) 熟悉,是因為(wei) 相互有了好感。不久,祥龍就去天津見了我的父母,媽媽來信說對他的印象很好,他看起來老實,是讀書(shu) 人的樣子。通了幾個(ge) 月的信,各自心裏應該都感覺到了那種相互的吸引,可見了麵還是會(hui) 有生疏的感覺。第一次去他家的第二天,祥龍爸爸媽媽帶我去紫竹院公園散步,走走坐坐問了我許多問題,也講了祥龍很多事情,告訴我他特別的老實厚道。那次散步讓我喜歡上兩(liang) 位良善,通達的老人,相處覺得非常安心。後來我才知道,當時一個(ge) 北京的家庭接受一個(ge) 沒有北京戶口的外地人,並不尋常。祥龍在日記裏寫(xie) 著:“就這麽(me) 半天時間,他們(men) 便視德嘉為(wei) 知己。”年輕時,自己希望找一個(ge) “有思想”的人,我見到他後就一直期待著看到他的這一麵。祥龍本就不善言談,加上剛見麵的拘謹,沒有立即向我展現出他的“思想”;直到他第一次帶我去爬山,路上講了他的很多經曆,愛好和精神追求,那些都令我感動不已,深陷其中。我們(men) 的戀愛是從(cong) 這個(ge) 時候真正開始的。祥龍去世後,翻看他留下的幾十本日記,72年開始,一直寫(xie) 到離世,整整50年,裏麵有他年輕時的困惑,思考,也有他從(cong) 師賀麟先生後的開悟和興(xing) 奮,以及學習(xi) 並教授哲學過程中的不斷追求,思想從(cong) 未停止過。

 

77年10月恢複高考的消息傳(chuan) 來,無數人喜出望外,興(xing) 奮不已。我當即也寫(xie) 了一封短信給祥龍,希望他開始為(wei) 考試做準備。後來祥龍媽媽對我說:“多虧(kui) 了你的來信,我們(men) 都勸不動,因為(wei) 你他才決(jue) 定參加高考的。”我在內(nei) 蒙的朋友卻有不同的想法,對我直言相諫:“你有多傻才勸他考大學,考上了肯定與(yu) 你分手!”我卻一副雲(yun) 淡風輕的樣子,心想真要如此,那就瞧不起他好了。雖然自己從(cong) 10幾歲起就在逆境中生活,內(nei) 心的隱忍和清高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可“愛情”不一樣,它承載著年輕人純真美好又脆弱的理想。78年初祥龍進入北京大學哲學係學習(xi) ,是恢複高考後的第一屆大學生。1966年文革開始時祥龍17歲,67年他因為(wei) 辦“反動”報紙,寫(xie) “反動”文章,被關(guan) 押數次;後來一直在工廠的最底層做清砂工,考進北大對他來說,是天翻地覆的命運改變。我也為(wei) 他高興(xing) 萬(wan) 分。我們(men) 第一次見麵時,祥龍就對我說過,他非常喜歡普希金的《葉甫蓋尼.奧涅金》。當時我曾想過:我便是那鄉(xiang) 村的達吉亞(ya) 娜,你這大城市裏的奧涅金會(hui) 不會(hui) 離我而去?與(yu) 所有的愛情,婚姻一樣,各種誘惑肯定是有的,但祥龍一直沒有鬆開我的手。過了許多年後,我對祥龍說:那個(ge) 年代的女性都是達吉亞(ya) 娜,單純善良並且付出,他雖然沒說過,但是我知道他珍惜這些品質,並且信守承諾。

 

86年祥龍37歲考過了托福,拿到美國俄亥俄州托萊多大學的錄取通知。因為(wei) 手續上出了些意外,86年10月初他才到達托萊多,是當年最後一個(ge) 注冊(ce) 入校的留學生,那是他自費赴美留學的第一站。剛到美國時,他英文不行,聽課寫(xie) 論文用了他幾乎所有的精力,一年之後卻拿到了全A的成績。我帶著未滿5歲的兒(er) 子也在87年秋天來到托萊多與(yu) 他會(hui) 合。那裏的教授和同學對我們(men) 異常友好,請我們(men) 吃飯,帶我們(men) 出遊,生活上也給我們(men) 許多幫助。好幾個(ge) 教授跟我說過,祥龍是他們(men) 教過的最好的學生。第二年祥龍以全A的成績申請博士生資格,得到了3所學校的錄取:哈佛大學宗教學係,科羅拉多州州立大學哲學係全額獎學金加助教金,及紐約州立大學布法羅分校哲學係。最後他選擇了隻給不多助教金的布法羅大學哲學係。當時我對此並不理解:哈佛大學名聲大,科羅拉多大學給的獎學金遠遠多於(yu) 布法羅。可他認為(wei) 專(zhuan) 業(ye) 方向才更重要。祥龍執意要做中西方哲學比較的方向,而布法羅大學哲學係的日裔美籍教授Kenneth Inada是這方麵有名的權威。我記得,托萊多大學哲學係的印度裔美籍教授Rama在祥龍到美國後不久他聊天時曾說過:很不明白為(wei) 什麽(me) 那麽(me) 多中國的知識分子不認同不珍惜,有著如此燦爛曆史的中國文化,而他們(men) 印度的知識分子卻將自己的民族文化視如珍寶和生命一般。這些話對他應該是有影響的。在布法羅,祥龍更加努力,夜以繼日,早出晚歸待在學校裏用功,幾近披星戴月,廢寢忘食。他用了不到4年就拿到了博士學位,這在文科裏是比較少見的。求學的日子有苦有樂(le) :那時剛剛開始在計算機上直接寫(xie) 論文,有時因為(wei) 沒有儲(chu) 存,祥龍一天的工作瞬間消失殆盡,回到家他沮喪(sang) 的樣子讓我也驚慌失措。而如果期末論文從(cong) 要求最嚴(yan) 的教授那裏得了A+,他會(hui) 為(wei) 此高興(xing) 許多天。我到美國後3個(ge) 月就考過駕照,自己開車上路了,這無疑減輕了祥龍很多負擔;兒(er) 子泰蘇也表現不錯,充分利用美國圖書(shu) 館的優(you) 勢和福利,讀了許多書(shu) ,也寫(xie) 了不少受到老師誇讚的小文章讓祥龍非常高興(xing) 。

 

 

我們(men) 全家是92年7月回國的,我們(men) 也知道美國政府在93年1月1號將會(hui) 有一次對所有滯留在美的中國公民發放綠卡的“赦免”,我和朋友們(men) 一致力勸祥龍借此機會(hui) 留在美國,卻無功而返。他問我是否記得1988年暑假遊曆印第安納州聖母大學時,他曾在聖母像前許願;我說記得,因為(wei) 他顯得有些不尋常。“那時候我許的願是:學成後就回國。”這真是我沒有料到的事情。回國至今已經30年了,隻感覺祥龍是越來越忙,越來越累。過往的日子我有太多的後悔,甚至後悔當初勸他考了大學,否則他是不是可以活得長一些。更讓我後悔的是:在涉及東(dong) 方和西方,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討論中,常常會(hui) 和他起衝(chong) 突,我為(wei) 什麽(me) 不能早一點理解他對中國傳(chuan) 統文化的那份赤子之心。他對我說過:“我感恩美國,感恩他們(men) 對我和泰蘇一家的慷慨接納和幫助,基督教文化的合理存在這我也知道,但是,這個(ge) 世界對東(dong) 方文明,對中國文化的忽視和不公正需要被糾正,中國文化需要在世界上占據它應有的地位。”

 

我們(men) 一家人最頻繁回憶的無疑是98年夏天的登頂海坨山。那是泰蘇初中畢業(ye) 的暑假,正在等候中考的錄取消息。祥龍當時已經帶他爬了不少北京周圍的山,隻有延慶這邊沒有來過。這次父子兩(liang) 人決(jue) 心要登海坨山頂,並希望我也能同行。我們(men) 從(cong) 北大出發,經過延慶縣城,幾經周折住進海坨山下的西大莊科村唯一的小旅店,此時已經是下午4時左右。傍晚吃飯時,鬧哄哄湧進十幾個(ge) 人,原來是國家計委某個(ge) 部門開著一輛大型麵包車從(cong) 北京過來高團建活動。聽說他們(men) 父子倆(lia) 準備登海坨山頂,都興(xing) 奮得要一起試一試。最後大家決(jue) 定,年輕力壯者隨祥龍泰蘇一起從(cong) 南麵爬上山,這是條困難路線,幾乎沒有現成看得見的路,需要有向導帶著斧頭在前麵開路。另外幾位“老弱病殘”邀我跟他們(men) 坐車繞到山的北麵,從(cong) 大海坨村方向爬上去,這條路線坡緩,還有看得見的山路。第二天一大早的6點鍾,祥龍和年輕人們(men) 跟著向導出發,我和泰蘇約好了在山頂會(hui) 合。吃早飯時我還叮囑那位看上去有些“二唬”的向導注意安全。我們(men) 老弱的一群8點左右才出發,因為(wei) 汽車司機說會(hui) 盡量開上去一些。開始還不錯,邊爬邊聊,時間長了體(ti) 力消耗,他們(men) 幾位累得不想繼續,我因為(wei) 有與(yu) 兒(er) 子的約定,不願放棄,依舊一步一步向上爬,路邊漸漸沒了樹林,沒了灌木,最後隻是開滿了鮮花的高山草甸,以為(wei) 就要到山頂,沒想到一坡又一坡,爬到令人絕望。終於(yu) 到了,卻沒有想像中的“會(hui) 師”,山頂上一個(ge) 人也沒有。我各個(ge) 方向高聲呼喊他們(men) 的名字,沒有應答,不知發生了什麽(me) 。那幾位同伴被我拉到山頂,還友好地陪我等了許久,隻能原路返回。傍晚我們(men) 回到旅店,計委的年輕人圍了上來,隻是不見祥龍泰蘇。原來向導迷了路,他們(men) 在沒有路的森林裏轉來轉去,差不多下午一點時,發現繞回到了上山時的某個(ge) 地方。女孩子們(men) 已經累壞了,樹枝刮破了衣服,狼狽不堪,小夥(huo) 子們(men) 也同意集體(ti) 返回。“你兒(er) 子也太強了,坐在那裏就是不同意回來,誰勸也不聽!”“你老公也太寵他,還同意陪他從(cong) 頭爬一遍!”“真是膽子不小,山裏有野獸(shou) 的,有人見過狐狸的”。他們(men) 七嘴八舌地議論著,我愣在那裏,眼淚流了下來。他們(men) 馬上又安慰道:“我們(men) 把剩下的吃的全部留給了他們(men) ,餓不著;電池也留下了,半夜裏有野獸(shou) 也沒關(guan) 係。”隻有一個(ge) 年輕的孩子爸爸對我說:“你先生真了不起,一邊跟兒(er) 子商量,一邊跟向導反複確認不會(hui) 再走錯路之後,答應兒(er) 子,陪他再往山頂出發,快50 歲的人該有多疲勞!他真是一位好父親(qin) !太偉(wei) 大了!等我兒(er) 子長大了,我也要帶他爬山!”。計委的人回北京了,隻有店主安慰我:沒事的!丟(diu) 不了路!肯定沒事,那人熟路呢!終於(yu) 將近夜裏十二點,旅店外麵傳(chuan) 來突突突的聲音,是那種機動三輪車特有的聲響,我幾乎是衝(chong) 到大門口的,看見父子二人笑盈盈地跳下車鬥,兒(er) 子的眼睛格外明亮。後來祥龍告訴我,泰蘇體(ti) 力好,一路走在前麵,見兒(er) 子登上峰頂,達到目的,就趕緊一起從(cong) 北麵下山,怕天黑山裏出危險。到了大海陀村時天早就全黑了,知道我擔心,就趕緊在那裏吃了飯後,好不容易出高價(jia) 才找了這輛“三蹦子”趕回到旅店。當年泰蘇考上了北京四中高中,寫(xie) 的第一篇作文就是“極頂感受”,後來收入四中優(you) 秀作文集中。


 

祥龍酷愛自然,最喜歡登山,而淡於(yu) 交際。家裏有數冊(ce) 不同版本的《瓦爾登湖》,他常常反複閱讀,樂(le) 此不疲,若有可能祥龍一定願意過梭羅那樣的日子。我好客,喜歡與(yu) 有趣的人聊天,可嫁了他就隻能隨他。其實,正是因為(wei) 接受了祥龍的生活方式,才體(ti) 會(hui) 到了那種生活帶給我的特殊的喜悅和美好。2004年夏天他在大海陀山下的永坪村租了個(ge) 當地農(nong) 民放棄的小院子,祥龍提出的唯一要求就是請他們(men) 把院子裏的廁所圍起來並加蓋一個(ge) 頂。永坪村屬河北省赤城縣,與(yu) 北京的延慶縣交界,那時交通還不方便,需要倒幾趟公交車到延慶的鬆山站,再搭當地農(nong) 民開的各種“黑車”,在崎嶇山路上再顛簸一個(ge) 多鍾頭,才能開到村邊上。一趟下來至少6-7個(ge) 小時。幾乎是祥龍一個(ge) 人,搬去了行李鋪蓋,鍋盆碗罐。幫他把小院收拾幹淨,住起來盡量舒適,這是我的強項。經過幾次往返,那個(ge) 簡陋破敗的三間小土屋變得溫暖,有了生機。我們(men) 用柴火燒炕,大鐵鍋做飯,蔬菜是老鄉(xiang) 家裏種的,施有機肥無農(nong) 藥的那種。我有農(nong) 村生活的經驗,教他點火,架柴撥柴,令他羨慕不已。他一個(ge) 人去的時候,就到老鄉(xiang) 家搭夥(huo) ,有時冰天雪地的冬天,他也會(hui) 去住上幾天。他對山的熱愛發自真心,好像隻有身處其中,那些哲學體(ti) 悟才能源源不斷地生發出來。夏天可以待上一個(ge) 多月,泰蘇暑假回國也與(yu) 我們(men) 一起來住過,同樣喜歡燒熱了的土炕和那些新鮮的食物。我們(men) 後來又爬過海坨山,周圍的山路也都熟悉了。我喜歡秋天跟祥龍進山,背著雙肩背,邊走邊采山坡上熟了的野榛子,滿滿兩(liang) 包背回來,夠吃一陣子。我們(men) 還會(hui) 帶上收音機,到了路遙“平凡的世界”長篇小說連續播講的時間,便坐下來休息,就著小說喝水吃麵包,聽完接著走。到了10月”花山“期,不同樹種葉子變的顏色不同,變色的時間也不同,滿山滿穀五彩斑斕,陽光灑在上麵,晶瑩閃爍。站在山頂往下看,像是欣賞一件巨大的藝術品,真是不多見的享受。2009年秋天我們(men) 在延慶玉渡山下的龍聚山莊買(mai) 了一套不大的公寓房,祥龍看中了山莊背後的山和小溪,而且交通方便。我們(men) 僅(jin) 花了2萬(wan) 塊錢裝修,從(cong) 北大搬去的書(shu) 擺滿了10個(ge) 書(shu) 架,潔淨,溫馨,別有味道。隻要有時間,一年四季他隨時過去住,不連網,不裝電視,隻是爬山,看書(shu) 寫(xie) 作。祥龍還在路邊種了一棵屬於(yu) 他的山楂樹,常常與(yu) 它說話,精心嗬護著;小小的山楂樹也常常果實累累給予回報;他會(hui) 對著小樹說:“結這麽(me) 多果子,太累了吧。” 平日裏,祥龍總是隨時與(yu) 看見的樹木花草,小動物們(men) 打招呼,眼神裏透著溫和的喜愛。在自然世界裏他是真的自在和享受。

 

出於(yu) 習(xi) 慣,我們(men) 那代人的生活一向節儉(jian) ,但祥龍對物質要求的清淡也與(yu) 信仰相關(guan) ,他清楚什麽(me) 可以帶來屬於(yu) 他的幸福。我們(men) 家一直住在小房子裏,92年回國後就隨著北大幾次分房,現在這套室內(nei) 麵積隻有56平米,可祥龍喜歡它離北大近,方便他去北大校園打太極拳,散步,去圖書(shu) 館借書(shu) 。08年有一陣股市大漲,我完全沒有理財經曆,也動了心跟隨眾(zhong) 人買(mai) 了不少基金產(chan) 品,每一次銀行職員按照程序會(hui) 問:心理承受能力如何?我總是很有信心地回答“很好”。誰知很快股市大跌,我賠了不少錢,一下子陷在鬱悶中不能自拔,哪裏有什麽(me) 心理承受力,隻好對他說:對不起,把你掙的錢搞沒了。他沒事似的安慰我:“沒關(guan) 係,這不算什麽(me) ,你與(yu) 過苦日子的農(nong) 民比,就不難受了。”我輕鬆下來,感念他的大度,寬厚,他安貧樂(le) 道的生活態度和其中的生活智慧也影響了我。

 

無論求學期間還是當老師教書(shu) ,隻要有辦公室,祥龍就會(hui) 沒有周末,沒有寒暑假地待在裏麵,用我的話說就是“沒有從(cong) 象牙塔裏出來過。”年輕時他曾說:“隻要你和兒(er) 子有窩頭鹹菜吃,我就沒有必要去掙多餘(yu) 的錢。”那時候我沒有為(wei) 此失望和不高興(xing) ,是因為(wei) 知道他有他的目標,有他認為(wei) 重要的事情要做,甚至欣賞他的那些追求。我也努力工作,陪伴孩子長大並包攬家務,日子就這麽(me) 一天天過著。我承認在兩(liang) 人的“愛情”中我是“愛的比較多的那一個(ge) ”,但不管怎樣,對他的理解付出是家庭和諧向上的基礎,後來也給了自己豐(feng) 厚的回報。

 

泰蘇18歲出國上大學之後,工作之餘(yu) 我在北大聽課學習(xi) ,碰上特別受歡迎的大課,祥龍會(hui) 早早去幫我占座位,也分享我的收獲和好心情。退休後,無論我學鋼琴,練書(shu) 法,他都完全支持,鼓勵和欣賞。我喜歡旅行,隻要有機會(hui) 祥龍會(hui) 滿足我所有的願望。除去國內(nei) 的許多地方,我們(men) 去過二十多個(ge) 國家,最難忘的是他去厄瓜多爾講學的那次。首都基多海拔二千八百多米,祥龍講課任務重,高原反應一直沒有消失。但我們(men) 去了著名的加勒帕格斯群島,去了亞(ya) 馬孫河的熱帶雨林,爬上4700米的雪山,站在冰川腳下瞭望安第斯山脈遼闊壯美的景色;住進僅(jin) 存不多的印第安人部落裏,與(yu) 當地人一起慶祝他們(men) 最重要的太陽節;部落間的暴力衝(chong) 突,用年輕男性的生命祭祀並祈禱豐(feng) 收的方式,極大震撼了我,第一次知道了“文化”的力量。祥龍更是與(yu) 印第安人一起“裸泳”,讓極有權威的巫師誦咒“診療”…… 經曆實在太豐(feng) 富了。

 

 

2012年3月我們(men) 的孫女出生,兩(liang) 年後又有了孫子,祥龍自然高興(xing) 萬(wan) 分,對兩(liang) 孩子異常疼愛。他與(yu) 孩子們(men) 相處的時間沒有很長,可在我眼裏他是天下最好的爺爺,陪孩子們(men) 踢球,騎車,遠足,教他們(men) 折紙,堅持與(yu) 孩子們(men) 一起背誦三字經和論語。孩子們(men) 的事,不分巨細,有求必應,那種慈愛,那種耐心常常令我感動。一次我們(men) 帶孩子出去散步,弟弟摔了,爺爺背著回了家,已經很累了,小姐姐“嫉妒”弟弟,也要爺爺背,爺爺又背著姐姐在院子裏繞了兩(liang) 圈。我常常一個(ge) 人去美國幫著照看孩子,每天帶著姐弟兩(liang) 個(ge) 與(yu) 他“視頻”,他在日記裏記了好多孩子們(men) 的事情。每逢節日,生日挑選卡片和禮物,極是用心,件件精美有趣。

 

從(cong) 2018年秋天,我們(men) 基本上就沒再長時間的分開了。祥龍會(hui) 幫我做不少家務,我們(men) 一起去超市買(mai) 東(dong) 西,他固執地要一個(ge) 人全拎回家。我們(men) 一起去醫院取藥,去銀行辦事,常常去電影院看電影。吃飯時都會(hui) 一起在喜馬拉雅上非常投入地聽“書(shu) ”,年輕時讀過的經典,再聽仍然會(hui) 熱淚盈眶;對劉慈欣的科幻小說也會(hui) 心得頗豐(feng) 。以往冬天我喜歡待在暢春園家裏,這兩(liang) 年,祥龍冬天去延慶龍聚山莊住也要拉上我,說有我在日子會(hui) 舒服很多。

 

我清楚地知道,我們(men) 有多珍惜這樣的生活和這些日子:平平常常但充滿意義(yi) ;即便老了,也要學習(xi) 更多,思考更多,願意更加成熟,更加善良,甚至更加高尚。兒(er) 子說我們(men) 的婚姻是非常非常好的婚姻,因為(wei) 我們(men) 是那種兩(liang) 個(ge) 人相互成就,共同成長的婚姻。這是千真萬(wan) 確的。可是這樣的日子,就那麽(me) 突然地停在了去年年末祥龍查體(ti) 的那天。作為(wei) 醫生,我記得今年6 月8日之前,發生在祥龍身上的每時每刻,卻不堪回首。祥龍離去後的這半年,處理了那麽(me) 多的事情,應對了那麽(me) 多的發生,不論見了多少人,說了多少話,心裏回憶起多少往事,飄過多少思緒,被大家認為(wei) 堅強又獨立的我,隻要站在書(shu) 房祥龍的相片前,或是路過無意間的一瞥,都會(hui) 瞬間淹沒在對他的懷念和心痛之中。

 

祥龍,在那邊你能看到這邊有許多朋友,同事寫(xie) 下了真摯感人的文章來紀念你嗎?能知道你最珍惜的學生們(men) 為(wei) 你做了這麽(me) 多的事情,希望你的思想你的為(wei) 人被大家記住嗎?你也一定和我一樣非常非常感激他們(men) 。現在很多人在讀你的《中西印哲學導論》,《張祥龍文集》十六卷也全部出版了,大家驚歎你有這麽(me) 多的著作和文章。之前你沒有告訴過我你的課很受歡迎,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人喜歡你敬重你。你就是我的先生,我兒(er) 子的父親(qin) ,孫女孫子的爺爺。這些對我已經足夠。我曾對你說過,如果有天堂,將來去了那裏,要找康德,茨威格,肖斯塔科維奇他們(men) 聊天,現在知道自己要唯一要找的就是你,然後抓住你的手不再鬆開。

 

20221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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