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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晚林 楊黎】郭店楚簡《五行》篇之心論與天人貫通的弘教模型之確立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2-11-11 14:13:18
標簽:《五行》篇
張晚林

作者簡介:張晚林,號抱經堂,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北大冶人,武漢大學哲學博士。曾在湖南科技大學哲學係任教,現任湘潭大學碧泉書(shu) 院·哲學與(yu) 曆史文化學院教授,兼職湖南省孔子學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有《徐複觀藝術詮釋體(ti) 係研究》《赫日自當中:一個(ge) 儒生的時代悲情》《美的奠基及其精神實踐——基於(yu) 心性工夫之學的研究》《“道德的形上學”的開顯曆程——牟宗三精神哲學研究》《荀子譯注(選本)》等。於(yu) 2009年以自家之力量創辦弘毅知行會(hui) ,宣揚儒學聖教,踐行“知行合一”之精神。

郭店楚簡《五行》篇之心論與(yu) 天人貫通的弘教模型之確立

作者:張晚林 楊黎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王中江、李存山主編:《中國儒學》第十七輯

 

內(nei) 容提要:郭店楚簡《五行》篇是作為(wei) 弘教者的七十子後學的作品,其弘教之著力點在對心之功能的開發上,首次提出了儒學史較為(wei) 成熟的心論,其大義(yi) 有三:其一,心之主宰及其無限性;其二,慎獨與(yu) 動力之開辟;其三,聖與(yu) 天道之諦聽及其冥契。這三步開發工作,初步確立天人貫通之弘教模型,且為(wei) 子思與(yu) 孟子進一步完成天道與(yu) 性命相貫通的弘教基型作了先行的理論探索。

 

關(guan) 鍵詞:七十子後學  《五行》  心  慎獨  聖

 


先秦孔門儒學經孔子、孔門弟子至七十子後學,其形態發生了根本的改變,即由行道者轉變為(wei) 了弘教者。[1]七十子後學作為(wei) 孔門儒學的弘教者,具體(ti) 體(ti) 現在對心之功能的開發上。據龐樸的統計與(yu) 研究,郭店楚簡帶“心”旁的字特別多,如“身心”為(wei) 仁,“我心”[2]為(wei) 義(yi) ,惪為(wei) 德等,由此龐樸認為(wei) ,郭店楚簡進入了心性論時期,仁義(yi) 聖智“被相信為(wei) 是每一個(ge) 人的內(nei) 心世界所具有的稟性,是受於(yu) 天命、藏於(yu) 身心、見於(yu) 人情的德行,問題隻在於(yu) 你是如何用心而已”。[3]七十子後學對於(yu) 對於(yu) 心的功能的開發,集中體(ti) 現在郭店楚簡《五行》篇中,可以說,這是儒學史上首次提出了較為(wei) 成熟的心論。概略地說,郭店楚簡《五行》篇對於(yu) 心之功能的開發,其大義(yi) 有三:其一,心之主宰及其無限性;其二,慎獨與(yu) 動力之開辟;其三,聖與(yu) 天道之諦聽及其冥契。由此三者,初步確立天人貫通之弘教模型,也就是說,為(wei) 子思講“天命之謂性”及孟子講“盡心、知性而知天”作為(wei) 理論上的準備,且為(wei) 他們(men) 進一步完成天道與(yu) 性命相貫通的弘教基型作了先行的探索。

 

一 心之主宰及其無限性

 

郭店楚簡《五行》篇篇首雲(yun) :

 

仁形於(yu) 內(nei) 謂之德之行,不形於(yu) 內(nei) 謂之行。義(yi) 形於(yu) 內(nei) 謂之德之行,不形於(yu) 內(nei) 謂之行。禮形於(yu) 內(nei) 謂之德之行,不形於(yu) 內(nei) 謂之行。智形內(nei) 謂之德之行,不形於(yu) 內(nei) 謂之行。聖形於(yu) 內(nei) 謂之德之行,不形於(yu) 內(nei) 謂之行。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4]

 

仁、義(yi) 、禮、智,後來孟子稱之為(wei) 心之四端,正是依靠這四端的發用,成就現實的善行。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在仁、義(yi) 、禮、智之外,郭店楚簡特別列舉(ju) 了“聖”這種德。“聖”之為(wei) 德,其成就的是什麽(me) ?我們(men) 講留到後麵再論,這裏先說前四種德。七十子後學特別區分了德與(yu) 善的不同。德是形於(yu) 內(nei) 的,稱之為(wei) 德之行;善是形於(yu) 外的,隻稱之為(wei) 行。德之行,就是心之主宰與(yu) 方向,也就是人性善端的自律自動,內(nei) 在自足而無待於(yu) 外;但善隻是人的一種善行,這種善行未必是心之主宰與(yu) 方向,即未必是人性善端的自律自動。七十子後學認為(wei) ,這二者是有嚴(yan) 格區分的,前者乃基於(yu) 天道,而後者僅(jin) 基於(yu) 人道。人道盡管在一定條件下是善的,但未必是絕對的、無條件地善的;而天道則不一樣,天道自身即是目的,因其是無條件的絕對的善的。這說明,七十子後學之學問具有超越的維度,這一維度在後來的子思與(yu) 孟子那裏得到了進一步的發展,但這樣的超越維度,是極具經驗性格的荀子所不能了解的,因此,荀子才批評思孟學派的“五行”說“甚僻違而無類,幽隱而無說,閉約而無解”(《荀子·非十二子》)。荀子是否見過簡本《五行》篇不得而知,但那幾句話大概是批評思孟學派內(nei) 傾(qing) 而重證悟,而不能在經驗上得到驗證,故謂之“無類”、“幽隱”、“閉約”。總之,“德之行”是一種神秘主義(yi) 的內(nei) 在之路,但恰恰是這種內(nei) 在之路,才能成就真正的道德,並接上宗教。這裏不妨引入康德的理論加以說明。

 

康德在《實踐理性批判》中,把人的行為(wei) 分為(wei) 質料的實踐原則與(yu) 理性的實踐原則,前者稱之為(wei) 合法性,後者稱之為(wei) 道德性。什麽(me) 是質料的實踐原則呢?所謂質料的實踐原則,就是依靠一個(ge) 外在對象來決(jue) 定自己的意誌。康德認為(wei) ,不管這個(ge) 外在對象是什麽(me) 性質,都具有同一特征,即“都隸屬於(yu) 自愛或者自己的幸福的普遍原則之下”。[5]盡管以自愛或自己的幸福作為(wei) 行為(wei) 之準則並不壞,可以得到人的理解,但這種行為(wei) 隻是有世俗的合法性,其行為(wei) 自身並無道德性可言。即使一個(ge) 人的行為(wei) 符合意誌自身所給予的原則(即人性善端之自律自動),但其遵守之也,並非依循意誌自身之原則,而是依循這一原則所帶來的結果,那麽(me) ,他的行為(wei) 依然隻是隸屬於(yu) 質料的實踐原則,故他的行為(wei) 同樣隻具有世俗的合法性,決(jue) 無道德性可言。比如,一個(ge) 人不撒謊並非遵循意誌所給予的不撒謊之原則,而是不撒謊能給他帶來好處,如果是這樣,即使他沒有撒謊,他的行為(wei) 就不具有道德性。那麽(me) ,什麽(me) 是道德性呢?就是意誌自身湧現的法則(即心自我主宰)作為(wei) 意誌的唯一的規定根據,任何質料性的東(dong) 西都不能成為(wei) 意誌的規定根據。行為(wei) 之原則若要成為(wei) 理性的實踐原則,那麽(me) ,“它們(men) 不是按照質料,而是僅(jin) 僅(jin) 按照形式包含著意誌的規定根據”。[6]質料的實踐原則為(wei) 什麽(me) 具有合法性呢?所謂合法性就是世俗的可理解性,因為(wei) 人畢竟是肉體(ti) 的存在,不可能完全沒有世俗的關(guan) 心與(yu) 欲求,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講,質料性的行為(wei) 可以理解,也可以說,它具有人間性,即人道。但理性的實踐原則必須去除質料性的關(guan) 心與(yu) 欲求,是純粹實踐意誌自身給予的,因此具有超越的神聖性,亦可說是天道。因為(wei) 天作為(wei) 神聖者,隻有理性並無感性,理性的實踐原則乃是人以天道為(wei) 原則。人作為(wei) 天的受造者,天把這個(ge) 原則賦予人,人之執行這個(ge) 原則其自身就具有絕對價(jia) 值。相對於(yu) 質料的實踐原則而言,“自愛的準則隻是建議,道德的法則卻是命令”。[7]隻有在理性的實踐原則即道德性中,天人貫通才是可能的,而在質料的實踐原則中,無論人的業(ye) 績有多大,人始終是一個(ge) 世俗的存在者,而與(yu) 天懸隔。因此,人若欲求與(yu) 天貫通,必須依循一個(ge) 純粹的理性意誌之自律自動,因為(wei) 自愛的原則總是與(yu) 低級的欲求能力結合在一起的。人若欲通達於(yu) 天,必須開啟高級的欲求能力,這就是意誌的自律自動。意誌的自律自動乃是絕對的善的。康德說:

 

在世界之內(nei) ,一般而言甚至在世界之外,除了一個(ge) 善的意誌之外,不可能設想任何東(dong) 西能夠被無限製地視為(wei) 善的。[8]

 

善的意誌亦即是神聖意誌,自身當然是絕對的善的,人即具有這樣的意誌,因為(wei) 天賦予了人這樣的意誌,因此,人依據這樣的意誌自律自動是可能的。意誌的這種自律自動,七十子後學後學稱之為(wei) “德之行”,而依據質料的實踐原則的行為(wei) ,雖然具有可理解的合法性,盡管可能也是善的,但隻能稱之為(wei) “行”。所以,郭店楚簡《五行》雲(yun) :“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善,人道也。德,天道也。”意誌或心的五種(仁、義(yi) 、禮、智、聖)律動安然出之,就是德,就是天道;但若不是依據意誌或心的五種律動而行,但亦能外在地做到仁、義(yi) 、禮、智,那麽(me) ,也是善的,但這隻是世俗的善行,故是人道。郭店楚簡之德字為(wei) “惪”,即“直心”,意味著直接依據心之律動的行為(wei) 才是德,“惪”字是很有意味的一個(ge) 字,直觀而形象。這裏要特別注意的是:若人依據心之律動或主宰而行,表現仁、義(yi) 、禮、智之德,則必然會(hui) 帶來聖之德;但若人隻是外在地做到仁、義(yi) 、禮、智,卻不可能帶來聖之行。可見,聖隻能由心自身的律動或主宰而達至。聖不是一般的德之行,它是比仁、義(yi) 、禮、智位階更高的德,因為(wei) 它是直接通達天道的能力。所以,七十子後學之所以要區分德之行與(yu) 一般的行,就是讓人在德之行而至於(yu) 聖中通達於(yu) 天道。但聖,就是意誌完全自律自動,或心自作主宰,而沒有任何感官欲望的紛擾,康德稱之為(wei) 神聖性。

 

意誌與(yu) 道德法則的完全適合就是神聖性,是沒有一個(ge) 感官世界的理性存在者在其存在的某一時刻能夠達到的一種完善性。然而,既然這種完善性盡管如此仍然作為(wei) 實踐上必要的而被要求,所以它就惟有在向著完全適合的一種無限進展的進步中才能被發現。[9]

 

意誌完全自律自動,即神聖性;或心完全自我主宰,即神心,康德認為(wei) ,乃需要在無限的曆程中人才能達到。這意味著,德之行要至於(yu) 聖之境界,人終其一生恐怕也難以完成。七十子後學也體(ti) 會(hui) 到了這一點,故郭店楚簡《五行》雲(yun) :“君子之為(wei) 善也,有與(yu) 始,有與(yu) 終也。君子之為(wei) 德也,有與(yu) 始,無與(yu) 終也。”[10]為(wei) 什麽(me) 為(wei) 善與(yu) 為(wei) 德有這樣的不同?帛書(shu) 《五行》解釋曰:

 

君子之為(wei) 善也,有與(yu) 始,有與(yu) 終,言與(yu) 其體(ti) 始,與(yu) 其體(ti) 終也。君子之為(wei) 德也,有與(yu) 始,無與(yu) 終。有與(yu) 始者,言與(yu) 其體(ti) 始。無與(yu) 終者,言舍其體(ti) 而獨其心也。[11]

 

為(wei) 善,有始亦有終,何也?人之為(wei) 外在之善,是與(yu) 人之肉體(ti) 相始終的,這意味著人死亡了 ,為(wei) 善之過程即告終結。但為(wei) 德,卻有始無終,何也?因為(wei) 純化自家的生命,純依人性善端之自律自動,這是一個(ge) 無限的過程,人在有限的一生中實難以達到,故康德須預設靈魂不滅,這裏的“舍其體(ti) 而獨其心”實際上也是這個(ge) 意思,“舍其體(ti) ”,即拋開肉體(ti) ,因肉體(ti) 總會(hui) 消亡;“獨其心”,即任運心之自身,這裏的“心”也不是個(ge) 我之心,而是天心,即宇宙間的純粹理性,這是永恒而遍在的。人的肉體(ti) 固可消亡,但天所賦予的人的這種精神或理性卻不會(hui) 消亡。由此,我們(men) 想到孔子與(yu) 子貢的一段對話:

 

子貢問於(yu) 孔子曰:“賜倦於(yu) 學矣,願息事君。”孔子曰:“詩雲(yun) :‘溫恭朝夕,執事有恪。’事君難,事君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事親(qin) 。”孔子曰:“詩雲(yun) :‘孝子不匱,永錫爾類。’事親(qin) 難,事親(qin) 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於(yu) 妻子。”孔子曰:“詩雲(yun) :‘刑於(yu) 寡妻,至於(yu) 兄弟,以禦於(yu) 家邦。’妻子難,妻子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於(yu) 朋友。”孔子曰:“詩雲(yun) :‘朋友攸攝,攝以威儀(yi) 。’朋友難,朋友焉可息哉!”“然則賜願息耕。”孔子曰:“詩雲(yun) :‘晝爾於(yu) 茅,宵爾索綯,亟其乘屋,其始播百穀。’耕難,耕焉可息哉!”“然則賜無息者乎?”孔子曰:“望其壙,皋如也,顛如也,鬲如也,此則知所息矣。”子貢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12]

 

子貢倦於(yu) 事君、事親(qin) 、妻子、朋友、耕種等數事,欲暫時休息一下,但孔子以為(wei) 不可須臾息也,並指著遠處的墳墓說:隻有到了那個(ge) 時候方可休息。這數事,看似外在,實則是人性善端自律自動所及至者,子貢即刻即有所悟,而曰:“大哉!死乎!君子息焉,小人休焉。” 類似的意思亦見於(yu) 《禮記·檀弓上》:“子張病,召申祥而語之曰:‘君子曰終,小人曰死。吾今日其庶幾乎?’”[13]君子與(yu) 小人在死上的這種區別,到底為(wei) 何意?《禮記集說》卷十六引長樂(le) 黃氏之言說:“君子小人曰終曰死之別,蓋言人生斯世,當盡人道。君子之人,人道既盡,則其死也為(wei) 能終其事,故以終稱之;若小人,則無可盡之道,隻是形氣消盡,故稱之曰死。終以道言,死以形言。”[14]這裏的意思是,君子盡人性所當然之道,即《五行》所說的“德之行”。但人性所當然之道焉有全盡之日,故人生在世,一輩子須戒懼謹慎;然而人的形氣生命總有完結的時候,於(yu) 是,留給君子一個(ge) 問題:形氣生命即將完結,但人性所當然之道尚未全盡,吾人於(yu) 此到底做得如何?是否無愧於(yu) 天地神靈?君子於(yu) 此總會(hui) 有所省問。“吾今日其庶幾乎?”正是子張的自省自問。一旦作這種自省自問,君子自當有所虧(kui) 欠,但形氣生命的完結卻給這種自省的虧(kui) 欠暫時畫上了句號,此時,人隻可說暫時休息,而非使命之終結也。《論語·泰伯》載:曾子有疾,召門弟子曰:“啟予足!啟予手!詩雲(yun) ‘戰戰兢兢,如臨(lin) 深淵,如履薄冰。’而今而後,吾知免夫!小子!”曾子一輩子戰戰兢兢以盡人性所當然之道,雖未能全盡,但臨(lin) 近死亡之際,終於(yu) 可知,日後可免除這種戰戰兢兢的狀態了。故死亡之於(yu) 君子固有遺憾,但亦有暫時解脫之愉悅。這意味著,人隻有全盡了人性所當然之道,才能算使命終結了,才可算是安息。但人性所當然之道,豈可一生一世所能全盡者,故形氣生命雖完結,但精神使命尚未休止。這是死之於(yu) 君子曰終曰息之意。但小人全不顧人性所當然之道,僅(jin) 憑形氣生命立於(yu) 世,形氣就是生命之全部,形氣生命完結,一切都休亡。故死之於(yu) 小人就是休就是亡。死亡,就君子而言,乃是肉體(ti) 生命的暫時休息,但精神生命依然在繼續;就小人而言,乃是肉體(ti) 生命的徹底消亡,但卻沒有精神生命。這種差別是巨大的,故子貢感歎“大哉死乎!”這樣看來,孔子及其門徒已有精神不朽與(yu) 靈魂不滅的思想。[15]人作為(wei) 一個(ge) 物質性的有限存在,肉體(ti) 的死亡是不可免的,但若想不朽與(yu) 永恒,必須通達於(yu) 一個(ge) 永恒的實體(ti) ——道或天道,故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也。”(《論語·裏仁》)程樹德《論語集釋》卷七引杜惟熙言曰:“聞道而死,猶老氏所謂死而不亡,釋氏之入涅盤滅度,皆死其身而存其性也。否則,要此朝夕間一了然,何益?”[16]孔子“下學而上達”,也是對精神之永恒與(yu) 不朽之追求。這意味著,隻有上達於(yu) 天道,自然生命的長短是無損於(yu) 人的價(jia) 值的。

 

七十子後學繼承了孔子及其門徒的這一思想進一步向內(nei) 開掘,找尋精神永恒與(yu) 不朽的客觀依據,這個(ge) 客觀依據就是純粹理性之性的自律自動,或心的自作主宰。隻有性或心才是通達永恒與(yu) 不朽的唯一通道,因為(wei) 性、心、天道俱為(wei) 純理性的存在,三者是同質的。故程明道曰:“隻心便是天,盡之便知性,知性便知天。”[17]唯性、心屬於(yu) 人生命中的動力源,正是這個(ge) 動力源,為(wei) 人通達天道開辟了道路,從(cong) 而達到聖的境界。這樣,追求永恒與(yu) 不朽之問題落實下來,就是開辟人之心、性動力源之問題。

 

二 慎獨與(yu) 動力之開辟

 

所謂動力之開辟,就是讓性自律自動,或心自作主宰,而不受肉體(ti) 之紛擾與(yu) 桎梏。人通達於(yu) 天道的過程,就是不斷地解除肉體(ti) 之紛擾與(yu) 桎梏,而讓心性自我主宰、自身律動。這一過程在儒學中用一個(ge) 詞來表達就是:慎獨。簡本《五行》中兩(liang) 次提到慎獨:

 

“淑人君子,其儀(yi) 一兮”。能為(wei) 一,然後能為(wei) 君子,君子慎其獨也。“瞻望弗及,泣涕如雨”。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18]

 

“淑人君子,其儀(yi) 一兮”,出自《詩經·曹風·鳲鳩》。此詩前麵還有兩(liang) 句:“鳲鳩在桑,其子七兮”。這句引詩的意思是說:布穀鳥在桑樹上築巢,哺養(yang) 了七隻幼鳥,但布穀鳥並無偏私,始終做到對幼鳥均平如一。由此隱喻君子也應該對人無偏私而如一。簡本《五行》謂:能為(wei) 一,就是君子,就是慎獨。這裏的“能為(wei) 一”之“一”顯然不完全是詩中所說的那個(ge) 意思。“能為(wei) 一”之“一”到底是什麽(me) 意思,我們(men) 留待後麵揭示。下麵分析“瞻望弗及,泣涕如雨”這句引詩。此句引詩出自《詩經·邶風·燕燕》,前麵尚有“燕燕於(yu) 飛,差池其羽。之子於(yu) 歸,遠送於(yu) 野”兩(liang) 句。詩意當是:詩人之所以“泣涕如雨”,乃因為(wei) 要送別出嫁的妹妹回家,而此時看到燕子卻能自由地飛翔,並無離別之苦,兩(liang) 相計較,更能激起詩人的悲傷(shang) 之情,故當遠望而不見人時,遂淚崩如雨。但簡本說:“能‘差池其羽’,然後能至哀。君子慎其獨也。”這如何理解呢?帛書(shu) 《五行》作了解釋:

 

差池者,言不在衰絰,不在衰絰也,然後能至哀。夫喪(sang) ,正絰修領而哀殺矣,言至內(nei) 者之不在外也,是之謂獨。獨也者,舍體(ti) 也。[19]

 

衰絰,喪(sang) 服也。以上這句話是說:悲哀之情並不在於(yu) 衰絰自身,若隻是正麻絰與(yu) 端衣領,悲哀之情反而減殺了。也就是說,真正的悲哀在內(nei) 心而不在外在的喪(sang) 服。這同於(yu) 孔子所說的“喪(sang) ,與(yu) 其易也,寧戚”(《論語·八佾》)之意。七十子後學進一步把這種內(nei) 在之情稱之為(wei) “獨”,“獨”就是舍棄外在之體(ti) 。外在之體(ti) 總體(ti) 上講可以說是外在的表現,但七十子後學進一步把“獨”特指為(wei) 五官之欲望對性之自律自動或心之自我作主之影響,“慎獨”就是要解除這種影響。

 

“君子慎其獨”。慎其獨也者,言舍夫五而慎其心之謂也。獨然後一,一也者,夫五為(wei) 一心也,然後得之。一也,乃德已。德猶天也,天乃德已。[20]

 

這裏的“五”是指五官。帛書(shu) 《五行》雲(yun) :“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役也。”雖雲(yun) “六者”,但手足可合並曰四肢,實則是耳目鼻口四肢五者。慎獨就是要舍棄五官之欲望而順從(cong) 其心。魏啟鵬訓“慎”為(wei) “順”,陳來以為(wei) 可從(cong) 。[21]“慎”雖有“順”的意思,但僅(jin) 訓為(wei) “順”,好像隻是一個(ge) 輕易的自然過程,“慎”,畢竟尚有艱難之意在。消解五官之欲望而依從(cong) 心之自我主宰,哪有那麽(me) 容易,故《尚書(shu) ·大禹謨》有“人心惟危,道心惟微”之說,是以“慎”有戒懼五官之欲之危而震拔心體(ti) 之微的意思,這裏自然有其艱難之工夫。“舍夫五而慎其心”,當是體(ti) 現這一過程。這一過程的最終完成就是心之自我主宰,是為(wei) “慎獨”也。隻有做到了慎獨,然後才能做到“一”。“一”是什麽(me) 意思呢?就是五官之動都能聽從(cong) 心之命令,心之自我主宰正是五官之動表現出來,這就是“獨然後一,一也者,夫五為(wei) 一心也,然後得之。一也,乃德已”,這幾句話的意思。後來孟子依此而曰:“形色,天性也。惟聖人然後可以踐形。”為(wei) 什麽(me) 隻有聖人才能踐其形呢?因為(wei) 到了聖人的境界,五官之動完全順從(cong) 了心之自我主宰。帛書(shu) 《五行》雲(yun) :

 

“耳目鼻口手足六者,心之所役也”,耳目者,悅聲色者也;鼻口者,悅臭味者也;手足者,悅佚愉者也。心也者,悅仁義(yi) 者也。此數體(ti) 者皆有悅也,而六者為(wei) 心役,何也?曰:心貴也。有天下之美聲色於(yu) 此,不義(yi) ,則不聽弗視也。有天下之美臭味於(yu) 此,不義(yi) ,則弗求弗食也。居而不間尊長者,不義(yi) ,則弗為(wei) 之矣。[22]

 

五官之動完全聽從(cong) 了心之自我主宰,雖是五官之外在之動,實則是心之內(nei) 在之動,所謂“形於(yu) 內(nei) ”也。“形於(yu) 內(nei) ”就是“德之行”,而不是一般的“行”,所以這是“德”而不是“善”,而德是通達於(yu) 天的,或者說德就是天。因此,心之動與(yu) 五官之動有貴與(yu) 賤的區分,但這個(ge) 區分不是經驗的區分,而是超越的區分,即心之所以貴,乃因為(wei) 其內(nei) 在自足,自悅仁義(yi) ,“源心之性則巍然知其好仁義(yi) 也”[23],乃至最後通達於(yu) 天;而五官之所以賤,乃因為(wei) 物交物而引之,這是根本的價(jia) 值區分。七十子後學之所以要深究慎獨而強調心之主宰,不隻是為(wei) 了求善而是為(wei) 了達德,這根本是一種宗教性的力量開辟。

 

強調心之主宰,就是前麵所說的“能為(wei) 一”,由此才能通達天道,最後成為(wei) 君子。帛書(shu) 《五行》對“能為(wei) 一”的解釋是:“能為(wei) 一者,言能以多為(wei) 一,以多為(wei) 一也者,言能以夫五為(wei) 一也。”[24]“五”就是五官之動,“一”就是心之主宰,“以夫五為(wei) 一”就是讓五官之動聽從(cong) 心之主宰。這是從(cong) 形體(ti) 之踐行而言“一”。但帛書(shu) 《五行》有說到另一種“一”:

 

“四行之所和”,言和仁義(yi) 也。“和則同”,和者,有猶五聲之和也。同者,守約也,與(yu) 心若一也,言舍夫四也,而四者同於(yu) 善心也。同,善之至也。[25]

 

“四行之所和”,即不形於(yu) 內(nei) 之仁義(yi) 禮智四行,這四種行可以和,但若隻是猶如五聲之和一樣,則隻是外在的和,真正的和是同,而同就是守約。那麽(me) ,守約又是什麽(me) 意思呢?答曰:與(yu) 心若一。這就是說,依循心之自我主宰。但我們(men) 知道,心之自律自動或自我主宰有五種作用,即仁義(yi) 禮智聖。帛書(shu) 《五行》在“與(yu) 心若一”之後又言“言舍夫四也”。前麵言舍夫五,“五”就是指五官,這裏的“四”當指什麽(me) 呢?隻能是仁義(yi) 禮智。“舍夫四”是指:讓不形於(yu) 內(nei) 之仁義(yi) 禮智四行,不但要同於(yu) 形於(yu) 內(nei) 的仁義(yi) 禮智四種德之行,而且還要進一步凝練四種德之行而為(wei) 一。這個(ge) “一”是什麽(me) 呢?就是聖。隻有達到聖的境界,才是守約,才是同,才是善之至。善之至也就是德之行的最高表現,這個(ge) 最高表現就體(ti) 現在一個(ge) “聖”字上麵。簡本《五行》篇列舉(ju) 了形於(yu) 內(nei) 的仁義(yi) 禮智聖五種德之行,也有不形於(yu) 內(nei) 的仁義(yi) 禮智聖之行,但接著又說:“德之行五和謂之德,四行和謂之善。”明明不形於(yu) 內(nei) 之行亦有五,為(wei) 什麽(me) 隻說“四行和”呢?原夫作者之意,聖根本乃是德之行的最高表現,不可能存在有不形於(yu) 內(nei) 的聖,故形於(yu) 內(nei) 之德之行有五,而不形於(yu) 內(nei) 的行隻有四。聖作為(wei) 德之行的最高表現,與(yu) 仁義(yi) 禮智當不在同一個(ge) 位階,聖就是仁義(yi) 禮智四種德之行達到同一而不分的最高境界,故聖不屬於(yu) 心之德,後來孟子及其以後的儒者都不把聖作為(wei) 一種心之德,故一般隻講“四端”。聖是德之行的最高境界,是人的一種能力,故慎獨而至於(yu) 聖,則心之動力之開辟至矣、盡矣、蔑以加矣。那麽(me) ,聖的作用與(yu) 能力是什麽(me) 呢?

 

三 聖與(yu) 天道之諦聽及其冥契

 

前文說過,聖並非一種獨立的心之德,而是形於(yu) 內(nei) 之德之行達至於(yu) 最高境界時人的一種能力。這種能力,簡本與(yu) 帛本《五行》都把它與(yu) 聲音聯係起來。聖字,本為(wei) “聖”,與(yu) 耳相關(guan) ,即與(yu) 聽覺相關(guan) ;聽,亦本為(wei) “聼”,也有耳字。可見,從(cong) 字形分析來看,聖確實與(yu) 聲音和聽覺相關(guan) 。簡本《五行》雲(yun) :

 

聖之思也輕,輕則形,形則不忘,不忘則聰,聰則聞君子道,聞君子道則玉音,玉音則形,形則聖。[26]

 

聖這種能力,首先表現為(wei) 思,其思之特點是輕。我們(men) 一般以精確、深邃、周全來形容思,但這裏以輕來描述思,到底是什麽(me) 意思呢?帛書(shu) 《五行》作了解釋:

 

聖之思也輕。思也者,思天也,輕者尚矣。輕則形,形者,形其所思也。[27]

 

這裏明確告訴我們(men) ,“輕者尚也”,即輕是指聖之思並不指向沉濁的物質世界,而是指向上的,所以,“思也者,思天也”,即聖之思最終是指向天的。但“天”並沒有形,但在這輕之思中,似乎可以把握住天之形。這種思並不是一種基於(yu) 經驗世界的概念性的思考,而是一種傾(qing) 聽,一種耳之聰。帛書(shu) 《五行》接著說:

 

聰者,聖之藏於(yu) 耳者也,猶孔子之聞輕者之鼓而得夏之廬也。聰則聞君子道,道者,天道也。[28]

 

聖的主要能力體(ti) 現在耳之聰上麵,因為(wei) 耳之聰直接傾(qing) 聽到了天命,如在眼前。因此,孔子在說“五十而知天命”之後,進一步說他“六十而耳順”,說明其生命又向聖前進了一步,而其具體(ti) 體(ti) 現就是耳之聰。簡本《五行》則進一步用金聲來形容善,用玉振來形容聖:

 

金聲而玉振之,有德者也。金聲,善也;玉音,聖也。善,人道也;德,天道也。唯有德者,然後能金聲而玉振之。[29]

 

我們(men) 知道,金聲玉振是孟子用來讚頌孔子之用語。孟子曰:“孔子,聖之時者也。孔子之謂集大成。集大成也者,金聲而玉振之也。金聲也者,始條理也;玉振之也者,終條理也。始條理者,智之事也;終條理者,聖之事也。”(《孟子·萬(wan) 章下》)若不是《五行》篇的發現,我們(men) 會(hui) 以為(wei) 以金聲玉振來形容孔子乃孟子之首創,實則孟子來承《五行》篇而來。通過《五行》篇這段文字,我們(men) 就能更好地理解孟子的讚辭。《五行》篇區分了“行”與(yu) “德之行”。行隻能達至善,而善隻是人道;德之行才是真正的德,而德是天道。善是不形於(yu) 內(nei) 之行之謂,既然不是性之自律自動,或心之自我主宰,則其為(wei) 善完全依靠外在的經驗與(yu) 觀察,也就是依靠智,人之德行,往往由此而為(wei) 造端,這就是孟子所說的始條理。但為(wei) 什麽(me) 不形於(yu) 內(nei) 之行、善、智之事以金聲言之呢?金聲,依據宋儒尹和靖的理解:“金聲則有隆殺,玉振則始終如一。始條理者猶可以用智,終條理則智不容於(yu) 其間矣。”[30]隆殺就是有高低之分,高低之分表現聲音有轉折棱角,轉折棱角又意味著方,而智正是方的,所謂“方以智”是也。故不形於(yu) 內(nei) 之行、善、智之事俱可以金聲摹狀之。德之行則不一樣,完全是人性之自律自動或心之自我主宰而無待於(yu) 外的,特別是德之行和而達到聖的境界時,就表現為(wei) 圓而神,而玉振始終如一,猶如環中,亦是圓而神的。故作為(wei) 終條理的聖可以用玉振來摹狀之。總之,智是聖的準備,故為(wei) 始條理,其表現為(wei) 金聲;聖是自身的完成,故為(wei) 終條理,其表現為(wei) 玉振。

 

雖然“金聲”與(yu) “玉振”似乎俱與(yu) 聲有關(guan) 係,實則隻是以金聲摹狀其有形性,而有形性總是與(yu) 目相關(guan) 。玉振則是摹狀其無形性,而無形性則隻可體(ti) 證與(yu) 傾(qing) 聽,故與(yu) 耳相關(guan) 。這樣,作為(wei) 始條理的智就與(yu) “見”相關(guan) ,亦即與(yu) “目”相關(guan) ,這是“明”的問題;而作為(wei) 終條理的聖就與(yu) “聽”相關(guan) ,亦即與(yu) “耳”相關(guan) ,這是“聰”的問題。簡本《五行》雲(yun) :

 

見而知之,智也。聞而知之,聖也。明明,智也。赫赫,聖也。“明明在下,赫赫在上”,此之謂也。[31]

 

關(guan) 於(yu) 這一段文字,帛書(shu) 《五行》作了進一步的解釋:

 

聰也者,聖之藏於(yu) 耳者也;明也者,智之藏於(yu) 目者也。聰,聖之始也;明,智之始也。故曰不聰明則不聖智,聖智必由聰明。聖始天,智始人;聖為(wei) 崇,智為(wei) 廣。[32]

 

耳之聰,是聖的開始,而目之明,隻是智的開始。聖與(yu) 智又根本不同,聖是縱向的立體(ti) 的,故聖為(wei) 崇。《說文》訓“崇”為(wei) “山大而高”,又訓之為(wei) “終”。而智為(wei) 廣度的平麵的。作為(wei) 縱向的立體(ti) 的聖,通達的是向上的超越域,意味著精神的圓滿;而作為(wei) 廣度的平麵的智,則通達的是可見的人倫(lun) 世界,故曰“聖始天,智始人”,這意味著隻有到聖的時候才能通達於(yu) 天。盡管聖與(yu) 智不同,聖是縱向的通達,而智隻是橫向的明察,但二者並非截然分開的,橫向的明察可以震拔心之律動,從(cong) 而產(chan) 生聖的體(ti) 證與(yu) 傾(qing) 聽。帛書(shu) 《五行》雲(yun) :

 

聞而知之,聖也。聞之而色然知其天之道也,聖也。見而知之,知也。見之而遂知其德之不聖,聖智者也。是故聖智也者,由所見,知所不見也。赫赫,聖貌也。[33]

 

上述引文中的“之不聖,聖智者”六字,與(yu) “是故聖智”四字,原文殘缺,魏啟鵬也沒有補證,這是筆者依據其意所補。文字雖未必準確,但大意應該不差,故所補文字雖或不中,當亦不會(hui) 太遠矣。聖,乃是聞知,此是超越的體(ti) 證的;智,乃是見知,此是經驗的知解的。聞與(yu) 見的這種差別,在先秦蓋為(wei) 共識,《文子·道原》雲(yun) :“文子問智聖。老子曰:‘聞而知之,聖也。見而知之,智也。’”[34]二者固有不同,但智是可以至於(yu) 聖的,即在經驗的知解中觸發心之律動,乃至於(yu) 存養(yang) 其體(ti) 證之大能,此即是聖智,用佛教的話說就是“轉識成智”,這裏用“由所見,知所不見”說之。所見的是什麽(me) 呢?就是“明明”,即可見的人倫(lun) 世界。所不見的是什麽(me) 呢?就是“赫赫”,即超越的天道。二者是相互關(guan) 聯的,即可見的人倫(lun) 世界是超越之天道的體(ti) 現,故曰“明明在下,赫赫在上”。一個(ge) 真正的智者,一定能夠在可見的人倫(lun) 世界傾(qing) 聽到天道之召喚,即由明明而通於(yu) 赫赫;同樣,一個(ge) 真正的聖者,一定會(hui) 化天道之召喚為(wei) 可見的德行,即由赫赫而達於(yu) 明明。此時,智即聖也,聖即智也。孔子即是這樣的智者,亦是這樣的聖者。故金聲與(yu) 玉振本有別也,然至於(yu) 孔子之德行,則金聲與(yu) 玉振亦無別矣。故孟子以“金聲玉振”頌孔子之圓滿德行,不亦宜乎?!七十子後學雖然沒有明言是讚孔子之辭,但以之為(wei) 讚“大成”之辭,實則無異也。帛書(shu) 《五行》雲(yun) :

 

大成也者,金聲玉振之也。唯金聲而玉振之者,然後己仁而以人仁,己義(yi) 而以人義(yi) 。大成至矣,神耳矣!人以為(wei) 弗可為(wei) 也,無由至焉耳,而不然。能進之,為(wei) 君子,弗能進,各止於(yu) 其裏。[35]

 

集大成者,即以金聲玉振摹狀之。作為(wei) 金聲玉振之集大成者,具有君子之德風的感化作用,所謂“己仁而以人仁,己義(yi) 而以人義(yi) ”也。一個(ge) 集大成之聖者,其根本標誌就是“神耳”,即孔子所說的“六十而耳順”,亦即無時無刻不傾(qing) 聽到天道之召喚。但七十子後學又告訴我們(men) ,作為(wei) 集大成之聖者,並不是天生的,而是可學而至的,所謂“能進之”也。但人若不修養(yang) 以開發心之大能,則各止其裏而不能進矣。

 

聖,是人格的圓滿,之所以圓滿,因其通達於(yu) 天道也,而這種通達又是通過傾(qing) 聽而可能的,故與(yu) 聲相關(guan) 。帛書(shu) 《德聖》雲(yun) :

 

聖,天知也。知人道曰知,知天道曰聖。聖者聲也,聖者知,聖之知知天,其事化翟,其謂之聖者,取諸聲也。[36]

 

聖、聲同音,故聖一定從(cong) 聲處言,所謂從(cong) 聲處言乃是指傾(qing) 聽天道之召喚,最後通達於(yu) 天。聖乃人之圓成,人若能至於(yu) 聖,則其人文教化必易,“化翟”即“化易”也。我們(men) 說傾(qing) 聽天道之召喚,並非天真的發出了什麽(me) 聲音,而是一種無聲之音,也就是先秦所常言的“無言之教”。當子貢問孔子為(wei) 什麽(me) “欲無言”的時候,孔子回答說:“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論語·陽貨》)這實際上是讓子貢要去傾(qing) 聽天道,這是孔子之教的終極與(yu) 完成。七十子後學作為(wei) 弘教者,特地突出一個(ge) “聲”,實際上要凸顯傾(qing) 聽天道這一終極目標,其實也無所謂聲不聲,然天道終無形,隻能傾(qing) 聽,而傾(qing) 聽亦含凝思義(yi) ,凝思即無知之知也,故無聲之音亦含無知之知義(yi) 。孔子言無聲之樂(le) ,即是彰顯傾(qing) 聽與(yu) 凝思天道。子夏問:“何謂無聲之樂(le) ?”孔子答曰:“夙夜其命宥密。”[37]孔子的這一證會(hui) ,被七十子後學進一步體(ti) 證並發揚光大,《白虎通義(yi) ·聖人》雲(yun) :“聖者,通也,道也,聲也。”[38]最後形成了儒學之緘默維度,像後來宋明儒所說的“主靜”、“主敬”都是這一維度的最好體(ti) 現。濂溪曰:“主靜立人極。”[39]程明道曰:“毋不敬,可以對越上帝。”[40]乃至朱子曰:“‘敬’字工夫,乃聖門第一義(yi) ,徹頭徹尾,不可頃刻間斷。”[41]須知,主靜或主敬都不隻是一種道德涵養(yang) 工夫,而是開掘心性大能而通達終極存在,故必為(wei) 一種宗教工夫。這種宗教工夫是無待於(yu) 外而內(nei) 在自足的,是人自身固有的稟賦,問題在於(yu) 人的開掘。借用拉納的話說就是:“當有限的精神借助其超驗經驗到自己在被引向絕對者的時候,經驗到自己依附於(yu) 絕對者的時候,那個(ge) 自由之聖言便隨之作為(wei) 自由行為(wei) 而得到肯定。”[42]“從(cong) 本質上講,人時時刻刻都在諦聽著自由的、獨立自在的上帝的言說或者沉默;否則他便不成其為(wei) 精神了。”[43]上帝,在中國名之曰天。人作為(wei) 精神性的存在,自身即具有傾(qing) 聽天之言說的能力,這個(ge) 能力肇始於(yu) 心性之自律自動。人文教化必至於(yu) 傾(qing) 聽天之言說或天道之召喚,方算究極圓滿,是乃聖也。何謂聖?天人貫通曰聖。聖者,必有神聖者的見證與(yu) 通達,從(cong) 而克服人的受造性與(yu) 有限性,而成為(wei) 無限性的永恒存在,這是弘教者最後的結局地。至於(yu) 聖者之地,孔門儒學天人貫通之弘教模型基本確立,這是七十子後學之於(yu) 孔門儒學的貢獻,隨後的子思、孟子正是在此基礎上,進一步欽定並完成了孔門儒學天道與(yu) 性命相貫通的弘教基型。               


 
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先秦儒學宗教性內涵演進之脈絡研究” (17ZXB048)的階段性成果。
 
[1] 本人認為,先秦孔門儒學可分為三種形態,即行道者(孔子與孔門弟子)、弘教者(七十子後學、子思與孟子)與整治者(荀子)。但限於篇幅,在此不能詳細展開論述。
 
[2] 特別說明:“身心”與“我心”都應該是上下結構組成的一個字,但因為電腦裏打不出來,隻能作這樣的處理,但正式出版時應該作相應的處理。
 
[3] 龐樸:《郢燕書說》,武漢大學中國傳統文化研究院編:《郭店楚簡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40頁。
 
[4]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0頁。
 
[5] 康德:《實踐理性批判》,李秋零譯。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2頁。
 
[6] 康德:《實踐理性批判》,李秋零譯。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28頁。
 
[7] 康德:《實踐理性批判》,李秋零譯。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0頁。
 
[8] 康德:《道德形而上學的奠基》,李秋零譯。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4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00頁。
 
[9]  康德:《實踐理性批判》,李秋零譯。李秋零主編:《康德著作全集》第5卷,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29頁。
 
[10]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頁。
 
[11]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7頁。
 
[12]  王先謙撰:《荀子集解》,中華書局1988年版,509-510頁。
 
[13] 孫希旦撰:《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87頁。
 
[14] 衛湜撰:《禮記集說》,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7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40c-340d頁。
 
[15] “死”之所以“大”,乃因為“死”為人之“生”提供了一個庇護之所,讓人在這個庇護之所中永恒與不朽,故“死”決不是肉體的消亡。海德格爾曾比較了人與動物在“死”上的差別。“終有一死者乃是人類。人類之所以被叫做終有一死者,是因為他們能赴死。赴死意味著:有能力承擔作為死亡的死亡。隻有人赴死。動物隻有消亡。……作為終有一死者而現身於存在之庇所中。”(海德格爾:《物》,孫周興選編:《海德格爾選集》,上海三聯書店1996年版,第1179頁。)所以,“死”作為一種事實,確實在人的經驗之外,但人之偉大之處在於:並非對“死”這種非經驗退避三舍,而是讓“死”時常現身,從而構築起“生”的居所,準確地說,“生”之居所必關聯到“死”而始為居所。
 
[16] 程樹德:《論語集釋》,中華書局1990年版,第246頁。
 
[17] 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5頁。
 
[18]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頁。
 
[19]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5頁。
 
[20]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5頁。
 
[21] 見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71頁。陳來:《“慎獨”與帛書<五行>思想》,《中國哲學史》2008年第1期,第6頁。
 
[22]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12頁。
 
[23]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15頁。
 
[24]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5頁。
 
[25]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04頁。
 
[26]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頁。
 
[27]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82頁。
 
[28]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2頁。
 
[29]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1頁。
 
[30] 朱傑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761頁。
 
[31] 李零:《郭店楚簡校讀記(增訂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02頁。
 
[32]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89頁。
 
[33]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00頁。
 
[34] 周敦頤:《文子》,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05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30b頁。
 
[35]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08頁。
 
[36] 魏啟鵬:《簡帛文獻<五行>箋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25-126頁。
 
[37] 孫希旦撰:《禮記集解》,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276頁。
 
[38] 陳立撰:《白虎通疏證》,中華書局1994年版,第334頁。
 
[39] 周敦頤:《周元公集》,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0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418d頁。
 
[40] 王孝魚點校:《二程集》,中華書局2004年版,第118頁。
 
[41] 朱傑人等主編:《朱子全書》,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371頁。
 
[42] K·拉納:《聖言的傾聽者》,朱雁冰譯,三聯書店1994年版,第99頁。
 
[43] K·拉納:《聖言的傾聽者》,朱雁冰譯,三聯書店1994年版,第10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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