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與(yu) 霍韜晦先生交往的幾個(ge) 片段

作者：毛朝暉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布，原載《中華讀書(shu) 報》 2022年10月12日 07 版

八月中旬，收到潘英傑兄的贈書(shu) 《國學十年》，上麵收錄了悼念霍韜晦先生（1940-2018）的文章十篇。其中不乏介紹霍先生學術的篇什，如《儒家性情學的開新與(yu) 落實》《不死的文化》等，勾玄提要，頗能弘闡師門之學；更多的則是記述自己親(qin) 炙霍先生的從(cong) 學經曆，如《我來繼起》《招魂未已，我輩歸來！》《千劫萬(wan) 劫，隻待重逢——敬悼恩師霍韜晦先生》等，鞭辟向裏，每使我心有戚戚焉。我受教於(yu) 霍先生雖然不如英傑兄之久且專(zhuan) ，但也算有幸親(qin) 承了先生的咳唾。掩卷而思，從(cong) 前與(yu) 霍先生交往的片段又一幕一幕湧上心頭。

圖1：霍韜晦先生遺照

霍韜晦先生生於(yu) 廣東(dong) 南海，中學時代赴港求學，1960年就讀於(yu) 香港聯合書(shu) 院中文係，並隨佛學耆宿羅時憲先生修學，1964年考入香港新亞(ya) 書(shu) 院研究所，隨當代大儒唐君毅先生修習(xi) 儒學。1969年，霍先生赴日本京都大穀大學精研佛學。1972年，霍先生返港任教於(yu) 香港中文大學哲學係，首開印度哲學、印度佛教哲學、梵文等課程。1982年，霍先生受聘擔任新亞(ya) 研究所研究員。同年，創辦法住學會(hui) 。此後三十餘(yu) 年，霍先生致力於(yu) 佛教思想的現代化和儒家性情教育，曾創辦法住文化書(shu) 院、法住出版社、香港中醫專(zhuan) 業(ye) 學院、喜耀教育文化基金會(hui) 、抱綠山莊（廣東(dong) 肇慶）、喜耀粵西學校（廣東(dong) 羅定）、新加坡文化學會(hui) 、新加坡喜耀幼兒(er) 樂(le) 園、馬來西亞(ya) 喜耀文化學會(hui) 、新山喜耀私立學校（馬來西亞(ya) 新山）等眾(zhong) 多文化實體(ti) ，涉及的範圍涵蓋學術、出版、藝術、教育、培訓等諸多領域，對中國文化的現代實踐進行了多方麵的探索，彰顯當代儒門罕見的創造力和行動力，平生講學以“性情”為(wei) 宗，主張“文化回歸生命，讀書(shu) 長養(yang) 性情”。

我得以受教於(yu) 霍先生應從(cong) 與(yu) 郭文龍先生的結識說起。2009年，我取得新加坡國立大學文學碩士學位後沒有繼續深造，而是選擇參加教育工作。2010年的冬天，有一次我去百勝樓(Bras Basah Complex)逛書(shu) 店，就在一家書(shu) 店旁邊赫然發現原來本地居然有一個(ge) 專(zhuan) 門推廣儒學的文化團體(ti) ——新加坡南洋孔教會(hui) （Nanyang Confucian Association）。在厭倦了學院儒學的風氣之後，我對民間儒學產(chan) 生了濃厚的興(xing) 趣。很自然，我當即毫不猶豫地敲開了南洋孔教會(hui) 辦公室的門，進門在裏屋坐定，赫然看見牆上掛著一幅醒目的對聯，上麵用遒勁的隸書(shu) 寫(xie) 著“絕境生大信，無事見精神”。霎時，我猛覺有一股淋漓的元氣、剛健的力量撲麵而來，呼應著我內(nei) 心中蓄勢已久的困惑。我在心裏暗忖：究竟什麽(me) 是“大信”？一個(ge) 人怎樣才能在平居無事時也精神飽滿？撰寫(xie) 這副對聯的究竟會(hui) 是一個(ge) 什麽(me) 樣的人呢？直到與(yu) 郭先生相見，我才得知這副對聯是霍韜晦先生所撰。當晚，我與(yu) 郭先生一直聊到深夜，從(cong) 儒學是什麽(me) ，到儒學的現代實踐，再到南洋孔教會(hui) 的自我定位，我的一連串提問單刀直入，郭先生的答複也直截了當。從(cong) 對話中，我了解到郭先生的一係列答複是受到霍先生的啟發。事實上，正是由於(yu) 霍先生的指引，郭先生才逐漸放棄商業(ye) 的努力而全身心地投入到儒學的弘揚中來。從(cong) 此，雖然我尚未與(yu) 霍先生謀麵，但他在我的心中已經留下十分深刻的印象。

此後，我曾在稠人廣座中聽過霍先生的幾次講座。印象最深刻的是2011年霍先生為(wei) 紀念辛亥革命一百周年所做的“辛亥精神如何承繼？──兼評孫中山之三民主義(yi) ”講座。霍先生認為(wei) 辛亥革命是一場在西方文化挑戰之下自發的救亡運動，它首先是一場政權革命，其次才是一場政治革命和經濟革命，由推翻滿洲政權，進而爭(zheng) 取民主，再進而謀求富強，這便是“三民主義(yi) ”的建國藍圖與(yu) 內(nei) 在邏輯。但是，辛亥革命並不徹底，因為(wei) 它缺乏真正有識見、有能力、有承擔、有操守的人，雖然暫時扭轉了中國的命運，卻很快陷入新的危機。霍先生認為(wei) ，“三民主義(yi) ”必須再加上“民德”，隻有將其奠基在“民德”的基礎上變革才有內(nei) 在的文化保障，才不會(hui) 腐敗變質。又如，2012年為(wei) 響應新加坡總理李顯龍發起的全國大對話而做的“新加坡還需要什麽(me) ？”講座。霍先生認為(wei) 新加坡的成功在於(yu) 融會(hui) 了中西文化，走出了自己的道路。但是，近兩(liang) 百年來的西方文化正麵臨(lin) 經濟危機和文化危機，新加坡未來的發展如果要避開這些危機和陷阱，本質上就是要在融會(hui) 中西的基礎上開創出一種新文化。如果想要長久地維持繁榮，這是新加坡需要做的深層努力。再如，2014年在新加坡南洋孔教會(hui) 主辦的“儒學與(yu) 國際華人社會(hui) ”國際儒學研討會(hui) 所做的“儒學為(wei) 什麽(me) 可以在海外華人社會(hui) 中發揮作用？”講座。霍先生提出，近百年的中國走上了文化與(yu) 生活撕裂的道路，用他的話叫做“形神分離”。但在海外，儒學依舊存活在海外華人的日常生活中，並不隻是概念的存在、學術的存在。海外華人社會(hui) 之所以能像孤臣孽子一般在無依無靠中頑強生存，關(guan) 鍵就在於(yu) 對作為(wei) 華人精神支柱的儒家文化的繼承與(yu) 堅守。

霍先生的講座有如洪鍾大呂，每次都讓我深受震撼，也讓我看到自己的無力與(yu) 渺小。作為(wei) 一個(ge) 儒家學者，我雖然已經遍讀《四書(shu) 》《五經》，也曾博涉諸子與(yu) 史傳(chuan) ，但我並沒有穿透曆史的千年之眼，也毫無回應現實的渾身之力。霍先生對辛亥、五四、抗戰等曆史的大關(guan) 大節處，總是寄以深情，並投入深切的思考，以期打通曆史的關(guan) 節，疏通文化的命脈；在亞(ya) 洲金融風暴、茉莉花革命、新加坡全國大對話、英國脫歐、香港占中等大是大非麵前，他總是出以悲心，提出明確的方案，以期回應現實的困境，化解人類的危機。梁啟超有一句詩：“世界無窮願無盡，海天寥廓立多時。”這很可以用來說明霍先生的悲願。辛棄疾有一句詞：“渡江天馬南來，幾人真是經綸手？”我以為(wei) ，霍先生便是當代儒門中一位真正的經綸手。

2011年，我報名參加了霍先生主持的“喜耀生命”初階和進階課程。記憶所及，這門課程包括諸多精心設計的環節，旨在通過特定的生命“實驗”，促使學員真誠麵對自己，認識日常生活中常常被自己忽略的深層的心性障礙，通過鍛煉、點撥、反省而找到生命成長的方向。活動的設計融入了現代心理學、企業(ye) 培訓的一些方法，但在根子上則是儒家的仁學和禪門的機鋒。霍先生是佛學專(zhuan) 家，同時接續了現代新儒家的學脈，早年在香港中文大學教書(shu) ，後又經曆數十年民間講學的磨煉，越發顯出打落知見、直擊人心的力量。老實說，我對喜耀生命課程的設計並不完全理解，甚至一開始的時候還非常抵觸。事實上，連霍先生自己也說：“光明的人性並非失去，而是在現代文化天羅地網下，人變得無力。人若要蘇醒，非施以較猛烈、或較適切的藥不可。”既為(wei) “猛藥”，當然然就不是無施不可的。盡管如此，我在這門課程上的收獲還是極大的。在環環緊扣的“實驗”中，我被迫直麵自己的習(xi) 氣，我看到自己身體(ti) 的僵硬、情感的冷漠、心靈的狹隘，原來在經曆二十年的學校教育和人間世故之後，我的身心已是如此地不柔軟，我的情感已是如此地幹枯；原來我對學術以外的世界已是如此地封閉；原來我的自信隻是一副精致的偽(wei) 裝，其實我早已是“亂(luan) 山無數，不記來時路”，既聽不清自己內(nei) 心的聲音，也迷失了真正的方向。在我的進階結業(ye) 證書(shu) 上，至今還保留著“要做一個(ge) 有承擔力的讀書(shu) 人”的契約。課程結束後，我寫(xie) 了三首詩呈給霍先生，記錄了我當時的實感和領悟。重讀這幾首小詩，仍能捫觸一種如獲新生的心情：

其一

出戶偏憐草木青， 

一山關(guan) 己動詩情。 

春江焉用東(dong) 風送？ 

原本怡然自在行。

其二

誤把春山圍做城，

誰憐山外綠盈盈。 

出山莫辯內(nei) 與(yu) 外， 

綠水青山滿眼明。

其三

行人原與(yu) 碧山親(qin) ，

卻向山尖覓早春。

春色無言隨看在， 

渾然不見有行人。

霍先生勉勵我在這個(ge) 基礎上進一步學習(xi) ，建議我閱讀《天地唯情》《都市通識》二書(shu) 。回家後，我立即認真閱讀這兩(liang) 本書(shu) 。我在《天地唯情》一書(shu) 的邊框上寫(xie) 著：“情是生命的動力，是行動力，這是情的深度；情是生命的空間，是開放性，這是情的廣度。”在扉頁寫(xie) 的是：“把情通出來”。現在想來，這短短十天的兩(liang) 期課程對我實有變化氣質、旋乾轉坤的大力，讓我從(cong) 心量狹小、日趨麻木、理性縛結的學術習(xi) 氣中覺醒、鬆動和掙脫出來，重麵自己的真情，重拾自己的初心。蘇格拉底有句名言：“未經反思的人生是不值得過的。”我現在要給它下一轉語：“未能真誠麵對自己的人是不可能真正反思自己的。”一切都必須真實地回歸自己的性情。

圖2：本文作者與(yu) 霍先生合影（左一為(wei) 作者）

2016年，我全程修讀了霍先生在新加坡開設的《經學與(yu) 現代社會(hui) 》一門課程。課程一共八講，從(cong) “經與(yu) 經學”一直講到“晚清經學”。由於(yu) 我個(ge) 人也一直關(guan) 注經學的現代轉型，這門課在我而言可以說是如渴得漿，仿佛是為(wei) 我量身定製的。結束後，我整理了錄音稿，並由張靜師姐做了修訂。其中第一講的講稿後來以《經與(yu) 經學——<經學與(yu) 現代社會(hui) >之一》為(wei) 題發表在《中國文化》第45期（2017年）。遺憾的是，其餘(yu) 各講尚未來得及審定，霍先生就遽爾與(yu) 世長辭了。霍先生強調，“我們(men) 要讓經學的精神重新複活，重新找到它在現代的新意義(yi) 。這個(ge) 工作要在新的文化格局中進行，要與(yu) 現代世界和西方學術會(hui) 通。”這也是我現在努力的方向。同年10月，霍先生發願開辦國學專(zhuan) 修班，希望在全世界華人青年中招募真正有誌讀書(shu) 的學生。霍先生托郭先生轉告我，希望我和華慶能報名修讀。非常遺憾的是，當時我在修讀博士課程，正在著手撰寫(xie) 論文的節骨眼上，沒能及時報名參加。我當時想，霍先生一向精神矍鑠、精力過人，等我博士畢業(ye) 再從(cong) 容向他就教的機會(hui) 應該還有很多，沒想到這一願望如今竟成了永遠的遺憾。

我的儒學道路主要是受到“文化焦慮”和“人生焦慮”兩(liang) 種內(nei) 在力量的驅動。其中，得力最深的是勞悅強先生。在勞先生那裏，我喚醒了自己的文化意識，學會(hui) 了讀書(shu) ，也接受了較為(wei) 全麵的傳(chuan) 統學術訓練。《四書(shu) 》、《史記》、諸子乃至佛學，我都是跟勞先生亦步亦趨學的。自始至終，我跟隨勞先生一直讀到博士，在學術研究的方法上也深受勞先生的影響。前不久，我發表了一篇名為(wei) 《現代經學的思想史進路——勞悅強經典詮釋方法論述評》的論文，算是這方麵的一次粗淺的匯報。勞先生也講人生，但他更多的精力是用於(yu) 詮釋經典，透過經典體(ti) 認文化，立足文化思考人生。在他的學術關(guan) 切中，應該說文化是第一位的，人生是第二位的，這在我看來正是錢穆一脈學術的法乳。而在霍先生那裏，他更重視生命的實感和性情的開發，他以一種淋漓酣暢的生命存在與(yu) 其他生命覿體(ti) 相見，以心觀心，以人治人，常使人當下有省，有時真能使人體(ti) 會(hui) 到陸象山所說的話：“若某則不識一個(ge) 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ge) 人。”霍先生也講文化，但他說“真正的文化不在書(shu) 上，而在人身上。”因此，人生才是第一位的，文化是第二位的，讀書(shu) 則是更次要的。這一宗旨，應該說是對唐君毅先生學術的繼承和落實。可以說，是勞先生將我引入經典的世界，而霍先生則將我從(cong) 經典的世界中剝落出來。在我看來，這兩(liang) 脈學術都真切感人，都足以廉頑立懦，貌似相反，實則相成。我的焦慮至今還沒有完全消融，這兩(liang) 脈學術始終給我可靠的指引和溫暖的亮光。

回念往昔，感懷師恩。讀了英傑兄的悼念文章，讓我又掉落到深深的回憶和感恩中。作為(wei) 霍先生一個(ge) 短暫親(qin) 炙的學生，我並沒有忘記先生的斧琢，也不敢遺忘自己立下的約定。我寫(xie) 下這些回憶的片段，既是對先生的一種紀念，也是對自己的一種鞭策。就像英傑兄在《霍師喪(sang) 禮感懷》中說的：“霍師往生了，以前那一個(ge) 一直不接地氣、時而被概念所轉、時而被現實所惑、時而被欲望所困的不長進的學生呀，才稍稍地醒悟過來。”我期盼自己像英傑兄一樣，在固有性情的提撕中，在前賢學術的光照裏，也能從(cong) 習(xi) 氣、概念、現實和欲望中稍稍地醒悟過來。

2022年9月27日化庵識於(yu) 鷺島

（作者為(wei) 華僑(qiao) 大學哲學與(yu) 社會(hui) 發展學院特聘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