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澍對近代湖湘士人的影響

作者：唐浩明

來源：“湖湘讀書(shu) ”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九月廿三日甲辰

          耶穌2022年10月18日

唐浩明先生準備“陶澍與(yu) 湘人興(xing) 起”主題讀書(shu) 會(hui) 主題報告的手稿

陶澍是安化走出的人傑，在安化人的心目中，陶澍就是神。很多老一輩的安化人，從(cong) 小就是聽陶澍的故事長大的。近代湖湘人才，是從(cong) 曾國藩、左宗棠、胡林翼之後，開始人才輩出，燦若群星，這是大家公認的。那麽(me) 為(wei) 什麽(me) 會(hui) 在曾左胡以後，湖南出現了這麽(me) 一個(ge) 很奇特的人文現象？過去許多研究者認為(wei) ，是湖湘文化與(yu) 近代的一場社會(hui) 巨變（即太平天國起義(yi) 這樣一個(ge) 重大的社會(hui) 事件）碰撞以後出現的一個(ge) 美麗(li) 結局。

湖湘文化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在社會(hui) 巨變形成之前，有一群湘籍精英，他們(men) 好比春江水中的鴨子，比一般人更早地看出了時代的弊病。他們(men) 憑借自己敏銳的眼光、見識，較高的社會(hui) 地位，以及傑出的才幹，在思索並踐行著挽救時代的弊病。一般人沒有這種感覺，也無能為(wei) 力。但有那麽(me) 一批頂層精英，他們(men) 憑著自己的見識，憑著自己的社會(hui) 影響力，推動著曆史的前進。而且他們(men) 結成了一個(ge) 團隊，形成了一個(ge) 氣候，造成了一種影響。這群人對於(yu) 稍後的曾左胡這一幫人起到引領與(yu) 榜樣的作用。這一批前行者的領袖就是安化的陶澍。

一、陶澍學問的源頭

一百四十多年前，也就是在陶澍去世整整40年的時候，有兩(liang) 個(ge) 人對他作了蓋棺論定，認為(wei) 道光以來中國的第一人才就是陶澍。他們(men) 把陶澍比作黃河的源頭昆侖(lun) 山，長江的源頭岷山，這是對陶澍最高的評價(jia) 。這段話在曆史上很有名氣，研究陶澍的人幾乎都知道這段話。

這兩(liang) 個(ge) 人，一個(ge) 是張之洞，一個(ge) 是張佩綸。這兩(liang) 個(ge) 人都是當時中國頂級聰明的人，清議派的領袖。何為(wei) 清議派？晚清時候，有一批人喜歡議論朝廷政治、品評當政人物，這批人大多是清閑職務的人，不掌實權，是文化教育、紀律監察等部門的官，所以叫他們(men) 清議派。清議派的頭麵人物多半自命清高、目空一切，上下五千年，沒有幾個(ge) 人能入他們(men) 的法眼，要他們(men) 去佩服哪個(ge) 人，那是很不容易的事。可就是這樣兩(liang) 個(ge) 清議派的頭頭，他們(men) 能把昆侖(lun) 山、岷山這兩(liang) 頂桂冠戴在陶澍的頭上，可見他們(men) 對陶澍的敬重，也可見陶澍在那時官場士林中的崇高地位。

二張的這段議論，張佩綸回到家裏後寫(xie) 進他的日記中。這不是一篇普通的日記，它實際上是一篇短短的論文，內(nei) 容非常豐(feng) 富，值得我們(men) 細細地研究。當時他是用文言文寫(xie) 的，今天我用大家都聽得懂的話來說一說。張之洞和張佩綸說，自從(cong) 道光朝以來，中國的人才無疑應以陶澍為(wei) 第一。從(cong) 道光元年到光緒五年，曆時近60年，也就是說在這60年裏，陶澍為(wei) 中國人才之冠，這是陶澍死後40年社會(hui) 對他的蓋棺定論。

二張說，陶澍的學問來自於(yu) 三個(ge) 源頭。第一是講求曆史、考訂掌故。講求曆史、考訂掌故是什麽(me) 學問？就是關(guan) 注官員的操守及作為(wei) ，對他們(men) 實行嚴(yan) 格的管理，同時又注重研究前代治國理政的經驗得失。這是屬於(yu) 行政管理方麵的學問，實際上就是中國傳(chuan) 統的政治學、帝王學。在這方麵，得陶澍真傳(chuan) 的是賀長齡、魏源、曾國藩等人。賀長齡的最高職位是雲(yun) 貴總督。處低位的是魏源，大家都很熟悉，他先後做過賀長齡、林則徐、陶澍的幕僚，而曾國藩則是集大成者。

第二是綜核名實、堅卓不回。什麽(me) 叫做綜核名實？這個(ge) 話我們(men) 現在很少用，什麽(me) 意思呢？就是從(cong) 各個(ge) 方麵來考核一個(ge) 人名與(yu) 實之間的關(guan) 係。我們(men) 都知道，中國的學問以儒家學問作為(wei) 主體(ti) 。儒學又被稱之為(wei) 名教，這就是孔夫子講的“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儒學看重名分、名義(yi) ，不隻是這一點，而且還要循名責實，即要根據你的名來考究你的實，也就是我們(men) 常說的要名副其實。有句俗語：“盛名之下其實難副”。名與(yu) 實之間，必須是實至名歸，也就是說一個(ge) 人的實際職位要跟他的名分相配。比如說一個(ge) 縣令就要做好縣令分內(nei) 的工作，要安定一境、造福一方。如果做不到這一點，這個(ge) 縣令就不合格，就要撤掉他的職務。

堅卓不回，即遇到困難要堅忍頑強，不折不回。這裏所說的是一個(ge) 官員的敬業(ye) 態度和執行能力，得到這方麵真傳(chuan) 的有林則徐。林則徐禁煙的強硬與(yu) 銷煙的決(jue) 絕，為(wei) 我們(men) 後人所敬佩。實際上最先開始禁煙的還不是林則徐，而是蔣攸銛。他早就看到鴉片對中國的危害，要堅決(jue) 的毫不留餘(yu) 地的杜絕鴉片。蔣攸銛這個(ge) 人一般不熟悉，我也不多講，他做過總督與(yu) 大學士，林則徐深受其影響。張之洞和張佩綸二人認為(wei) 蔣攸銛在敬業(ye) 方麵表現得不錯。至於(yu) 當時受朝廷所稱讚的琦善，他們(men) 認為(wei) 不過是得陶澍之皮毛，但他卻在自我炫耀。琦善是滿人，也做過總督和大學士。太平天國起義(yi) 以後，他以欽差大臣的身份在揚州辦江北大營，不久病死於(yu) 營中。

第三是以天下為(wei) 己任、包羅萬(wan) 象。這裏說的是既有寬闊的胸襟、自覺的擔當，又具備掌控統領全局才能的學問。在這個(ge) 方麵，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得到了陶澍的真傳(chuan) ，並且能升堂入室，成為(wei) 陶澍的卓越弟子。二張在這裏下了一個(ge) 結論：陶澍好比是昆侖(lun) 山、岷山，賀長齡、魏源、林則徐、曾國藩、左宗棠、琦善等人則好比是出自於(yu) 他腳下的黃河、長江。

二、陶澍被稱作“道光以來人才第一”的原因

接下來張之洞和張佩綸發出這樣的感歎：眼下影響海內(nei) 、最負盛名的三個(ge) 人都還不完美。哪三個(ge) 人呢？第一個(ge) 是左宗棠。左宗棠當時不得了，號稱“天下第一人”，因為(wei) 他的軍(jun) 功太大了，平定西北、收複新疆，功蓋天下。但他做宰相時，卻對人太苛刻，度量欠寬宏，絕不能傳(chuan) 承陶澍的衣缽。這個(ge) 人不能夠完全繼承取代陶澍。身為(wei) 宰相這個(ge) 職務，缺乏與(yu) 之相匹配素質的第二個(ge) 人就是閻敬銘。閻敬銘在當時號稱天下第一理財專(zhuan) 家，他為(wei) 清朝廷積累了800萬(wan) 兩(liang) 銀子。慈禧一看不錯，我現在有這麽(me) 多錢了，就修頤和園吧，但閻敬銘本人堅決(jue) 反對。閻敬銘會(hui) 理財，他得到了陶澍辦事的精細品格，但是他事業(ye) 上的規模太狹窄。第三個(ge) 就是李鴻章。二張對李鴻章怎麽(me) 看？他們(men) 認為(wei) 李鴻章辦洋務的格局雖然很大，但李鴻章有個(ge) 很大的毛病，就是辦事不夠公允。李鴻章比較愛錢。他辦洋務，國家賺了，自己也賺了。有人會(hui) 說，張佩綸是李鴻章的女婿，他怎麽(me) 會(hui) 這樣評價(jia) 呢？其實，說這話的時候張佩綸還不是李鴻章的女婿，如果李鴻章早點把女兒(er) 嫁給他，也可能不會(hui) 這樣說了。

張之洞、張佩綸這兩(liang) 位清議派的領袖，酒後恣意臧否人物，興(xing) 致高漲，他們(men) 一口氣列舉(ju) 了在陶澍之下的十個(ge) 人：賀長齡、魏源、林則徐、蔣攸銛、琦善、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閻敬銘、李鴻章，幾乎將60年來中國的風頭人物一網打盡。值得我們(men) 注意的是，這十個(ge) 人中有五個(ge) 是湖南士子：賀長齡、魏源、胡林翼、曾國藩、左宗棠。我們(men) 還考慮到閻敬銘是胡林翼從(cong) 朝廷挖過來的，做他的助手。閻敬銘是陝西人，胡林翼看中了他。開始閻敬銘在湖北理財，後來一路提拔。閻敬銘就是因為(wei) 會(hui) 理財，後來才做到副總理這樣的高位。而李鴻章是曾國藩的學生。曾國藩生前號稱學生滿天下，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學生隻有李鴻章一人。而且李鴻章辦淮軍(jun) 之前，一直是曾國藩的幕僚。那麽(me) 這些人中就有七個(ge) 屬於(yu) 湖湘係統，可見陶澍對近代湖湘的影響之大。

那麽(me) 我們(men) 要問，陶澍為(wei) 何能有這麽(me) 大的影響力呢？陶澍一沒有辦軍(jun) 隊，二沒有在中央政府當個(ge) 名副其實的總理。那種大學士屬虛職，就像我們(men) 今天的正國級待遇，在朝廷裏麵他實際上沒有決(jue) 策權，那他為(wei) 什麽(me) 能這麽(me) 大的影響呢？我們(men) 先來簡單的看一下陶澍的生平行事吧。

陶澍，清乾隆43年，即公元1778年出生在安化縣小淹陶家灣。18歲中秀才，23歲中舉(ju) 人，25歲中進士，27歲到北京翰林院，29、30歲兩(liang) 年在家裏為(wei) 父親(qin) 守喪(sang) 。從(cong) 31歲到41歲這段時間，也就在這十年之間，他在北京做監察官，擔任監察、紀檢方麵的職務。42歲那年開始外放，曆任四川川東(dong) 兵備道、山西按察使、布政使、福建按察使、安徽布政使、安徽巡撫，成為(wei) 封疆大吏，接下來做江蘇巡撫、兩(liang) 江總督，62歲病逝於(yu) 兩(liang) 江總督的任上，朝廷追贈他為(wei) 太子太保，諡“文毅”。我們(men) 今天大家尊稱他是“陶文毅公”。

陶澍一生有兩(liang) 個(ge) 鮮明的特色。一是熱心倡導並努力踐行經世致用的優(you) 良傳(chuan) 統。他在京做官的時候就不尚空談，注重實務。外放時他注重發展經濟，改善民生。尤其在長達13年的江蘇巡撫與(yu) 兩(liang) 江總督任期上，他興(xing) 修水利，改綱鹽為(wei) 票鹽，開辟海運，為(wei) 國計民生做出了重大的貢獻。陶澍在河工、鹽政、海運三個(ge) 領域的政績，可以說從(cong) 道光以後一直到整個(ge) 晚清無人能及。曾國藩、左宗棠的政績主要是打仗，地方經濟他們(men) 其實做得不怎麽(me) 樣。林則徐、李鴻章等人也很優(you) 秀，但他們(men) 都無法與(yu) 陶澍相比，所以張之洞、張佩綸稱讚陶澍是道光以來第一人才。

二是熱心引薦同道，培育人才。在陶澍的身邊聚集了一大批誌同道合者，他自然而然就成為(wei) 了晚清社會(hui) 轉型時期的一代領袖。這個(ge) 轉型我們(men) 可以把它概括為(wei) 由古代傳(chuan) 統的經世致用，轉型為(wei) 近代從(cong) 西方引進的洋務與(yu) 維新運動。經世致用不是近代才有的，經世致用是中國學問中一條貫穿始終的優(you) 良傳(chuan) 統。到近代有了一個(ge) 轉變，一個(ge) 很重要的標誌，就是我們(men) 從(cong) 西方引進了洋務、維新。從(cong) 曆史發展的角度看，陶澍是一個(ge) 承前啟後的人物。

三、陶澍對晚清湖湘士子的深遠影響

正是這兩(liang) 個(ge) 方麵，陶澍深遠地影響了近代湖湘人士。在他周圍活躍著一大批湖湘士林俊傑之才，如賀長齡、賀熙齡、魏源、唐鑒、湯鵬、何紹基、李星沅等人。此外，由陶澍倡議，賀長齡、魏源所執筆編撰的《皇朝經世文編》、《海國圖誌》在當時風靡天下，有誌之士幾乎人手一冊(ce) ，在開啟心智、解放思想方麵，這兩(liang) 部書(shu) 可謂功高海內(nei) 。在這樣的氛圍中，年輕一輩的曾左彭胡，以及羅澤南、劉蓉、郭嵩燾、李續賓兄弟、王錱這些人，他們(men) 在年輕時理想壯誌就是要實學報國，以拯救蒼生為(wei) 己任，這批湖湘人物，都是在陶澍的影響下成長起來的。他們(men) 有幸在十多歲的成長期遇到了這麽(me) 一個(ge) 了不起的人，對他們(men) 產(chan) 生了巨大的感召力。他們(men) 覺得，做人就是要做陶澍這樣的人。這中間最感人的故事莫過於(yu) 陶澍對左宗棠的知遇之恩，一百多年來溫暖著成千上萬(wan) 的三湘士子之心。

道光十年，胸懷大誌的19歲書(shu) 生左宗棠，在長沙拜見了因母親(qin) 去世而回籍的賀長齡、賀熙齡兄弟。一番長談下來，賀氏兄弟十分看好這個(ge) 年輕人。賀氏兄弟家中的藏書(shu) 開始向左宗棠敞開，你想讀什麽(me) 讀書(shu) ，應有盡有，左宗棠因此一頭紮進了實學的領域，讀了他家裏的書(shu) ，大部分是經世致用的書(shu) 。晚年，左宗棠深情地回憶，當時賀長齡那麽(me) 高的官位，年紀那麽(me) 大，他會(hui) 親(qin) 自爬上那個(ge) 樓梯，到樓上去找書(shu) ，給左宗棠拿走。而此時的左宗棠還是一個(ge) 毛頭小夥(huo) 子，什麽(me) 功名也沒有的窮學生。這一番場景，令左宗棠一生感動。

一年後，賀長齡回江蘇供職。臨(lin) 行前，親(qin) 手將一部魏源編的《皇朝經世文編》送給他，勉勵他好好的讀通這本書(shu) ，同時又把他引進長沙城南書(shu) 院，讓他繼續深造。當時賀熙齡正在城南書(shu) 院擔任山長，免除了他的學費。賀長齡到江蘇後，在陶澍麵前竭力誇獎這位湖湘新秀。

六年後，陶澍從(cong) 江西取道醴陵回安化祭祖。醴陵縣令把接待處的裏裏外外搞得很好。他覺得就是缺了一副楹聯，要請一個(ge) 很有才學的人專(zhuan) 門為(wei) 陶澍寫(xie) 一副楹聯來迎接。醴陵當時最有學問的人當然是淥江書(shu) 院的山長左宗棠。這時的左宗棠已經中了舉(ju) 了，名氣已經出來了。左宗棠奉縣令之命寫(xie) 了一副楹聯，懸掛在陶澍下塌處，以示歡迎和敬仰。這副楹聯氣概非凡，上聯是：“春殿語從(cong) 容，廿載家山印心石在”，下聯是：“大江流日夜，八州子弟翹首公歸”。上聯道出了陶澍引為(wei) “曠代之榮”的一件大喜事，即道光皇帝多次召見陶澍，為(wei) 其題寫(xie) “印心石屋”題匾。陶澍的先祖陶侃，曾經統領過八州郡，是東(dong) 晉時第一名將，陶澍以此自豪。這裏左宗棠把陶侃拿出來，與(yu) 陶澍相比非常恰當，表達了三湘子弟對陶澍的仰慕之情。陶澍一到館舍，立刻被這副對聯所吸引，不禁喜從(cong) 中來，立即與(yu) 楹聯作者左宗棠見麵，與(yu) 他深夜縱論古今。在兩(liang) 人交談中，左宗棠不小心將陶澍掛在胸前的朝珠線弄斷，朝珠灑滿一地。左宗棠一邊不慌不忙地拾起地上的朝珠，一邊從(cong) 容地與(yu) 陶澍對話。一個(ge) 年輕的舉(ju) 人，在威風八麵的總督麵前居然能有如此的膽量與(yu) 氣度，令陶澍驚訝不已。陶澍由此認定左宗棠乃國士，相見恨晚，遂引為(wei) 知交。

當左宗棠第三次進京會(hui) 試時，陶澍托人帶信給左，不管考試中與(yu) 不中，我請你在回湖南的時候，繞道南京，我們(men) 見一麵，有大事相托。兩(liang) 人見麵後，60歲的陶澍緊緊握著27歲的左宗棠說，我已經重病在身，將不久人世，我隻有一個(ge) 獨子陶桄，陶桄還小，我不放心，我委托於(yu) 你，你幫我教導好陶家的這根獨苗。我願與(yu) 你結為(wei) 兒(er) 女親(qin) 家，今後陶桄一是做你的女婿，二是做你的學生，請你盡心培養(yang) 。左宗棠聽到這個(ge) 話，大吃一驚。按世俗的眼光，怎麽(me) 說這兩(liang) 家結兒(er) 女親(qin) 家都不合適。一個(ge) 從(cong) 年齡來說，左宗棠當年27歲，陶澍那時候60歲了，完全是父子兩(liang) 輩人，怎麽(me) 可以做兒(er) 女親(qin) 家？再說陶澍那麽(me) 大的一個(ge) 官，而左宗棠進士都還沒考上，社會(hui) 地位懸殊太大了，高攀不起。左宗棠就一再推托：我可以把你兒(er) 子教育這件事做好，但兒(er) 女親(qin) 家這個(ge) 事情萬(wan) 萬(wan) 不可。陶澍說，你的顧慮無非兩(liang) 個(ge) ，一個(ge) 就是我們(men) 彼此年紀相差太大了，但這有什麽(me) 關(guan) 係呢？小兒(er) 女年紀差不多就可以，陶桄的年紀不大，就十來歲，而你的大女有七歲了吧，孩子年齡相當就可以了。第二是說我們(men) 社會(hui) 地位相差懸殊，但我看你今後地位會(hui) 比我還高，你的事業(ye) 成就比我還大，你不要推辭了。這個(ge) 事情，就算你幫我的忙，幫我們(men) 陶家的忙。陶桄一個(ge) 公子哥兒(er) ，他還那麽(me) 小，陶澍去世後他家就沒辦法經營好，左宗棠無法再推遲，答應了下來。

兩(liang) 年後，陶澍去世，左宗棠也搬到小淹，一住八年，一直到陶桄與(yu) 大女兒(er) 成親(qin) 為(wei) 止。利用這八年時光，左宗棠把陶澍家中所有藏書(shu) 全部讀完，使得左宗棠成為(wei) 當時中國最有實學的第一號經濟人才，打下了日後帶兵打仗、經世致用的基礎。

至於(yu) 胡林翼，陶澍則是他一生的偶像，陶澍對胡林翼的影響就更大。陶澍的父親(qin) 陶必銓跟胡林翼的祖父胡顯韶是嶽麓書(shu) 院的同學，他們(men) 是世交。嘉慶24年，陶澍由北京外放的第一個(ge) 職務就是四川川東(dong) 兵備道。他取道湖南回益陽探親(qin) ，順道看望胡林翼的祖父。此時胡林翼八歲，跟著祖父，是胡家的掌上明珠。而且胡林翼是胡家一根獨苗，所以爺爺就經常把孫子帶在身邊。陶澍看到八歲的胡林翼虎頭虎腦的，聰明伶俐，他非常喜歡。看著胡林翼的小光頭，非常有趣，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胡林翼的頭。誰知胡林翼突然一本正經地說，你知不知道，男人的頭是不能隨便摸的。這個(ge) 八歲的小屁孩子居然說男人的頭是不能隨便摸的。這個(ge) 小子，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沒大沒小的。胡顯韶正要訓斥孫子，陶澍哈哈大笑起來說，這孩子太可愛了，將來必定是個(ge) 人才。又對胡顯韶說，我們(men) 倆(lia) 家結為(wei) 親(qin) 家吧，剛好我家裏的女兒(er) 也多。後來，他把第五個(ge) 女兒(er) 嫁給了胡林翼。

胡林翼聰明絕頂，對湘軍(jun) 的貢獻非常之大。但其青年時代卻放蕩不羈，三教九流濫交朋友，喝酒逛妓院。在成親(qin) 當天，還在朋友家喝得酩酊大醉。家裏麵已經熱氣騰騰，鑼鼓喧天，要拜堂成親(qin) 了，卻到處找不到新郎官。急得陶夫人眼淚汪汪，埋怨丈夫，你真是看花了眼呐，選了一個(ge) 這樣的人做女婿，害了我的女兒(er) 啊。陶澍安慰夫人說，此子乃瑚璉之器，今後為(wei) 國家擔當大任時，想玩都沒有時間玩了，趁現在空閑讓他放鬆放鬆吧。這個(ge) 嶽父對女婿的未來有堅定不移的信心，胸懷這麽(me) 寬廣，很難找。

果然，不久胡林翼便痛改前非徹底轉變。怎麽(me) 就轉變了？原來，為(wei) 了管教兒(er) 子，父親(qin) 胡達源把胡林翼痛打了一頓，把他關(guan) 在家裏一年，不讓他出門，一年後他就考上舉(ju) 人，接著又考上了進士。

後來他父親(qin) 病逝，整個(ge) 胡家的前途，就壓在他這根獨苗身上，他痛定思痛，決(jue) 定與(yu) 過去一刀兩(liang) 斷。他自願到貴州去，到最艱苦的環境中去曆練。而陶澍也把自己畢生的學問傳(chuan) 給這個(ge) 就要成為(wei) 參天大樹的女婿。胡林翼一輩子感謝陶澍，幾十年來但凡提起陶澍都畢恭畢敬。

從(cong) 左宗棠和胡林翼兩(liang) 個(ge) 例子，我們(men) 可以看出陶澍是一個(ge) 心胸遼闊、慧眼識人的領袖人物，他在這方麵的才能絕不亞(ya) 於(yu) 曾國藩，甚至要超過曾國藩。曾國藩五個(ge) 女兒(er) 有四個(ge) 嫁得不好，即便是較為(wei) 滿意的五女婿，也遠遠不能跟胡林翼相比。

說到曾國藩，由於(yu) 種種原因，他與(yu) 陶澍沒有見過麵，年譜沒有記載。我分析，很可能是曾國藩出於(yu) 在陶澍麵前的自卑感，而沒有去見陶澍。曾國藩跟陶澍從(cong) 性格來說，不是一類人。陶澍是胸襟比較開闊的人，而曾國藩是一個(ge) 很內(nei) 斂的人。所以他在麵對陶澍這樣一個(ge) 大人物時，可能會(hui) 很自卑，因為(wei) 他是個(ge) 農(nong) 家子弟，他不像胡林翼一樣。胡林翼有個(ge) 好爺爺和好父親(qin) ，從(cong) 小天不怕地不怕，而曾國藩是一個(ge) 很謹慎的人，他出身農(nong) 家，地位卑微。道光十六年，當年輕的曾國藩科舉(ju) 失意，來到南京時，他沒有膽量去拜訪兩(liang) 江總督陶澍。他不知道陶澍是個(ge) 心胸寬闊的人，愛才的人，曾國藩顯然錯過了這樣一次好機會(hui) ，遺憾終生。

但曾國藩與(yu) 陶澍朋友圈中的兩(liang) 個(ge) 重要人物有著不一般的交往。一個(ge) 是唐鑒。奠定曾國藩這一生基礎，影響最大的就是翰林院太常寺卿唐鑒。唐鑒是理學大師，他有一部很有名的書(shu) 叫做《畿輔水利備覽》。唐鑒比陶澍大一歲，兩(liang) 人很早就是好朋友了。陶澍官做得很順，唐鑒比陶澍要差一點，到了晚年，唐鑒一直在給陶澍做部下。陶澍做兩(liang) 江總督的時候，唐鑒任江寧布政使，兩(liang) 人是同鄉(xiang) ，有著極深的友誼，可以說是誌同道合。從(cong) 史料看，曾國藩向唐鑒請教諸如經濟之學、治理國家等問題。唐鑒明確告訴他，有兩(liang) 部最好的關(guan) 於(yu) 經濟方麵的史書(shu) ，就是《皇朝經世文編》和《海國圖誌》。之後這兩(liang) 部書(shu) 成了曾國藩案頭上的常備書(shu) 。太平天國初期，唐鑒多次向鹹豐(feng) 皇帝推薦了曾國藩，說曾國藩這個(ge) 人不錯，但他一直在朝廷做官，地方的事情不清楚，開頭可能會(hui) 有些不利，請皇帝相信他日後必成大功。可見唐鑒真的是曾國藩的知心人。

還有一個(ge) 人物，就是賀長齡。曾國藩在翰林院供職的時候就跟賀長齡有過書(shu) 信往來。那時賀長齡任雲(yun) 貴總督，從(cong) 遙遠的昆明親(qin) 筆寫(xie) 信寄到京師，稱讚他年輕有為(wei) 。更有趣的是，後來賀長齡跟曾國藩也結了兒(er) 女親(qin) 家。曾國藩的兒(er) 子曾紀澤娶了賀長齡的女兒(er) ，這與(yu) 陶澍跟左宗棠結兒(er) 女親(qin) 家完全一個(ge) 樣。曾國藩及其幾個(ge) 弟弟，一直跟長沙的賀府關(guan) 係非常密切。

我們(men) 從(cong) 鹹豐(feng) 十年曾國藩所上“將來師夷智以造炮製船，尤可期永遠之利”的奏折中，可以非常明顯地看到“師夷長技以製夷”這個(ge) 思想的繼承與(yu) 提升，更可以清晰地看到從(cong) 陶澍到賀長齡、到魏源、到曾國藩，由經世致用到近代洋務的賡續與(yu) 遞進。曾國藩應該是接受陶澍間接影響的一個(ge) 重要的人物。

陶澍就是這樣，通過他實實在在的巨大政績，以及他的經世理念、他所培育的年輕人，有力地聚合了近代湖湘士人；同時也通過他龐大的朋友圈間接地影響著湖湘士人。所以陶澍在近代湖湘有著別人不可替代的影響，成為(wei) 由傳(chuan) 統經世轉變為(wei) 近代洋務時期中承前啟後的關(guan) 鍵人物。陶澍的曆史功績，永遠值得我們(men) 銘記。

唐浩明，湖南衡陽人。著名作家、學者，嶽麓書(shu) 社首席編輯。編有《曾國藩全集》、《胡林翼集》、《彭玉麟集》、《20世紀湖南文史資料文庫》等近代曆史文獻。著有長篇曆史小說《曾國藩》、《楊度》、《張之洞》等，曆史隨筆集《冷月孤燈·靜遠樓讀史》、“評點曾國藩”係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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