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哲學的創新論

作者：張立文（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榮譽一級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九月十五日丙申

          耶穌2022年10月10日

《中共中央關(guan) 於(yu) 黨(dang) 的百年奮鬥重大成就和曆史經驗的決(jue) 議》指出：“創新是一個(ge) 國家、一個(ge) 民族發展進步的不竭動力。越是偉(wei) 大的事業(ye) ，越充滿艱難險阻，越需要艱苦奮鬥，越需要開拓創新。黨(dang) 領導人民披荊斬棘、上下求索、奮力開拓、銳意進取，不斷推進理論創新、實踐創新、製度創新、文化創新以及其他各方麵創新。”中國哲學伴隨中華文明史一路走來，雖為(wei) 道屢遷，變動不居，剛柔相易，但由於(yu) 準確識變、科學應變、主動求變，而永不僵化、永不停滯。後學不斷繼承和發展先哲們(men) 的哲學智慧，在智能創新中進一步展現中國性質、風格、氣魄和神韻。中國哲學必將展現出更強大、更有說服力的真理力量。

1、中國哲學的創新

愛智求是，天高地迥。海色澄清，靜慮憂思。中國哲學智能創新是哲學的生命線，是哲學發展的動力源，是哲學繁榮的必由之徑。中國哲學創新必須破除二蔽：

一是哲學在中國抑或中國的哲學。有一種說法宣稱：中國原來沒有哲學，哲學是西方輸入的，故有說哲學在中國，不是原創的。這一說法顯然有失偏頗。若哲學為(wei) 愛智慧，是對智慧的追求，那在雅斯貝爾斯看來，公元前800—200年的軸心時代，中國哲學、希臘哲學、印度哲學、希伯來哲學是各自發展進步的。中國先秦的儒、道、墨、兵、名各家，足堪與(yu) 古希臘哲學媲美。陳黻宸率先在北京大學教授《中國哲學史》，他認為(wei) 若哲學是為(wei) 愛智求真理，那麽(me) “贏海中通，歐學東(dong) 漸，物質文明，讓彼先覺，形而上學，寧惟我後……謂愛謂智。按《爾雅》雲(yun) ：‘哲，智也。’楊子（雄）雲(yun) ：《方言》亦曰：‘哲’智也”。《周易·係辭上》曰：“形而上者謂之道。”雖物質文明西方先覺，然形而上學，卻在中華之後。自柏拉圖以來，西方形而上學就逐漸開始了“愛”與(yu) “智”的二元分裂運動，亦出現這樣一種現象，神學有“愛”而無“智”，虔誠信仰上帝，以至達到癡迷的狀態；哲學有“智”而無愛，抽象推演“邏輯”，幾乎接近冷酷無情的程度。康德在實踐領域，仍然推崇概念思維，輕視情感想象。康德本人過著像機械鍾表一樣刻板的世俗生活，以道德力量約束激情，以理性概念融解想象，其異化式的人格，正是無詩情畫意的古典形而上學的真實寫(xie) 照。

二是從(cong) 黑格爾到德裏達，不少西方的哲學家認為(wei) 中國沒有哲學，隻有思想。黑格爾認為(wei) “東(dong) 方的思想必須排除在哲學史之外”“這裏找不到哲學知識”，因為(wei) 這裏沒有意誌的自由；而哲學是“理智的形而上學”，它與(yu) 自由同在。中國的哲學思想的主流是開放的、包容的、自由的。春秋戰國時期，哲學思想百家爭(zheng) 鳴，百花齊放，自由論辯，相互切磋。漢唐時，儒、道、玄、佛相互論爭(zheng) ，既有道教與(yu) 佛教互辯互學，又有玄佛的互鑒互用，無論是“六家七宗”，抑或是佛教各宗派之間自由辯論，都相繼不斷。宋元明清時，哲學家出入佛道，融突和合儒釋道三教，既不離不雜，又互批互滲，出現五彩繽紛、百家齊鳴的自由思想井噴景象。既有規模達千人的各種講論，亦有小規模學術討論會(hui) （如鵝湖之會(hui) ），各種哲學觀點溝通、交流頻繁，主體(ti) 意誌並沒有受到限製，反而得到自由發揮和智能創新。中華民族的愛智的和合生生道體(ti) 與(yu) 自由同在。因此，“這裏沒有意誌的自由”隻是西方哲學家的偏見、誤解。

唯有解除此兩(liang) 種論調，以中國文化的自信、哲學的自信，清除中國哲學創新道路上的遮蔽，才能出新知，立新意，創新學。

2、中國哲學如何創新

哲學理論體(ti) 係的創新，是哲學理論思維本身開放性、反思性、批判性的變革和創新，以形成新的概念體(ti) 係，為(wei) 人類展現新的世界、新的理想。中國哲學的創新要把握好以下幾點。

其一，誌存高遠，學問思辨。要有“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的自覺，要有高尚的情懷、高遠的誌向，體(ti) 認時代精神，以民族的形式、中國的風格、人民的話語，去求索人類性的話題，追究“判天地之美，析萬(wan) 物之理”。根據中國哲學發展實際，講中國自己的哲學，而不是照著講、對著講或接著別人講。如此必須做到：一是博學，以求廣大知識，圓通古今中西哲學理論思維；二是審問，凡問題都問一個(ge) 為(wei) 什麽(me) ，這就是一種批判的精神，以哲學追根究底的態度，對每一個(ge) 理論前提以批判性的方式審察其時代性、根據性、合理性；三是慎思，就是一種反思精神，以中國哲學的自覺，從(cong) 反思的維度去思考人類全部（古今中外）哲學問題，如反思中西哲學對象、溯源、異同、思維方式、理論內(nei) 容、話語形式以及把握世界的基本方式；四是明辨，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為(wei) 人們(men) 提供安身立命之本。基於(yu) 此，就是在明辨的思維中曆史地發現新問題、解決(jue) 新問題，從(cong) 而曆史地轉換理論思維範式，篤行推進哲學向更高境界發展。

其二，入經典意蘊，構哲學新說。要有“為(wei) 往聖繼絕學”的精神誌向。任何哲學創造，都不是在虛無縹緲的地基上構建哲學大廈，而必須在前人創造的哲學理論思維上起步，因此必須入古今中外經典著作，探賾索隱，窮究其說，體(ti) 認其意蘊。宋代理學家張載、程顥、程頤曾入釋、老幾十年，而“盡究其說”，出而融突儒釋道三教，和合地構建理學理論思維體(ti) 係。古今中外任何理論思維體(ti) 係，都是通過哲學概念、範疇而構建的。中華民族是善於(yu) 追求智慧的民族，是善於(yu) 以哲學概念、範疇來構建哲學理論思維體(ti) 係的民族，因此必須通過概念、範疇的分析領會(hui) 經典著作的哲學意蘊。這需對哲學概念、範疇進行分析：

一是具體(ti) 分析—表層結構（句法層麵分析、語言層麵分析）；

二是義(yi) 理分析—深層結構（網狀層麵分析、時代層麵分析）；

三是真實分析—整體(ti) 結構（曆史層麵分析、統一層麵分析）。

經對此三結構、六層麵分析地揚棄、和合創造分析，而能盡究古今中外經典著作的哲學意蘊。在體(ti) 認時代精神、化解時代所普遍存在的衝(chong) 突危機中，把握時代精神的精華，唯變所適地構建新的哲學理論思維體(ti) 係，智能創新地構建具有中國氣魄、風格、神韻、話語的中國哲學理論思維新體(ti) 係。

其三，創新在於(yu) 妙悟，造辭在於(yu) 妙語。中國哲學的智能創新是中國哲學的自覺，亦是中國哲學的自信。中國哲學的創新是通過創新理論體(ti) 係、學術觀點、研究方法、話語方式，以展示人類的新世界、新理想。因而其創新的內(nei) 涵是以批判性的思維去對待人類生活，揭示生活中所蘊含的多種可能性；以懷疑性的思維去檢討古今中外各種理論前提，揭示理論前提的多種可能性，揭示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的新意義(yi) 、新理想。這種揭示便是一種妙悟，妙悟來自批判性、懷疑性的思維。劉向說：“知莫大於(yu) 闕疑。”張載說：“學則須疑。”朱熹說：“讀書(shu) 始讀，未知有疑；其次，則漸漸有疑；中則節節是疑。過了這一番，疑漸漸解，以至融會(hui) 貫通，都無所疑，方始是學。”為(wei) 什麽(me) 學習(xi) 、知識來自疑？陸九淵說：“為(wei) 學患無疑，疑則有進。小疑則小進，大疑則大進。”有疑問才有進步，才能體(ti) 認經典文本的真精神。方以智說：“善疑者不疑人之所疑，而疑人之所不疑。”有疑才能反省自問、獨立思考，不照著講、接著講、對著講，進而提出疑問。而疑問的化解，便是一種體(ti) 悟、覺悟。所以李贄說：“學人不疑，是謂大病。唯其疑而屢破，故破疑即是悟。”破疑即是覺解，即是創新，即是對中國哲學自信的覺悟。

中國哲學創新在妙悟中化生，其生意通過修辭表達，而為(wei) 大眾(zhong) 所易於(yu) 接受。劉勰說：“辭者，理之緯，經正而後緯成，理定而後辭暢，此立文之本源也。”言辭、修辭是中國哲學創新的表達，講究表達的言辭通達、通暢，深入淺出，簡明易懂。戴震說：“經之至者，道也。所以明道者，其詞也。所以成詞者，字也。由字以通其詞，由詞以通其道。”明白哲學元理是道，所以明道是言詞，成詞是文字、文本，以文字文本聯通詞、辭，由詞而通道。若理、道定而後辭通暢，便不能是教條式的言辭。由妙語，而使中國哲學通達簡明，能為(wei) 大眾(zhong) 所接受、把握。

其四，標新理於(yu) 前人之表，領風騷於(yu) 世人之先。要敢於(yu) 為(wei) 世人先，敢於(yu) 勇立潮頭。之所以如此，是由於(yu) 中國哲學自先秦以至近現代，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是“日新之謂盛德”的所然。中國哲學之所以在每個(ge) 時期有新的思想智慧誕生，是其新理每於(yu) 人前便表示出來，也映射著哲學思潮核心話題的轉變。哲學作為(wei) 時代精神精華的凝聚，哲學思想總是以核心話題的方式體(ti) 現特定時代的意義(yi) 追尋和價(jia) 值創造，並通過核心話題反複論辯、對話、切磋，梳理盤根錯節的生命情結、建構安身立命的精神家園。所以核心話題的轉變，是哲學創新的話語標誌。先秦所思議的核心話題是“道德之意”，其標的是追求一個(ge) 不殺人、無戰爭(zheng) 、和平、安全、統一的生存世界；兩(liang) 漢思議“天人相應”話題，是追究人之生命所以存在的根源、根據，及“究天人之際”；魏晉思議“有無之辯”話題，其要旨是回應人為(wei) 什麽(me) 活著，能否實現人生價(jia) 值問題；隋唐思議“性情之原”話題，其目的是追究人從(cong) 何處來向何處去的靈魂安頓問題；宋元明清思議“理氣心性”話題，其宗旨是構建理想人格的超凡入聖，聚焦社會(hui) 價(jia) 值理想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與(yu) 其相應的是詮釋文本的轉換。文字是言語的體(ti) 貌，文本的宅宇，是說話書(shu) 寫(xie) 文本的依托，是思想言說的符號蹤跡，是智慧覺解的文字報告，是主體(ti) 精神度越自我的信息橋梁。核心話題、詮釋文本的轉變，都與(yu) “人文語境”的變化相關(guan) 聯。

當代中國應以更博大的視野、麵向全人類的關(guan) 懷，立足人類所共同麵臨(lin) 的人與(yu) 自然、社會(hui) 、人際、心靈、文明之間衝(chong) 突和帶來的生態、社會(hui) 、道德、精神、價(jia) 值方麵的挑戰，思議如何化解這些衝(chong) 突與(yu) 挑戰，推動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ti) ，建設一個(ge) 持久和平、普遍安全、共同繁榮、開放包容、清潔美麗(li) 的世界。

其五，關(guan) 注世界前沿信息，行融突包容之方。哲學作為(wei) 尋根究底、追根潮源的學問，是一種永無止境的求索，而必具有永無止境的開放性、包容性、借鑒性、吸納性，融突和合各國、各民族和人類優(you) 秀的、前沿的成果，以創新中國哲學，這是中國哲學理論思維的憂患的反思性使然。中國哲學是人類憂思之思，是把古今中外的認識成果作為(wei) 再認識、再反思的對象，作為(wei) 前提的批判性的反思，這種對思想批判性的憂思是無盡無休的。哲學理論思維是人類實踐、再實踐的本質，在最深刻、最徹底意義(yi) 上把握世界。哲學思想的開放性、包容性、和合性，決(jue) 定於(yu) 哲學高遠的理想性，而中國哲學就表達著“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為(wei) 往聖繼絕學，為(wei) 萬(wan) 世開太平”的極高明的理想追求。因此必須開放、包容人類的一切優(you) 秀理論思想，關(guan) 注世界哲學前沿發展的信息。

3、哲學創新的品格

上述實現中國哲學創新的五大話題，在哲學走向現實、走向社會(hui) 、走向生活、走向自我中，有助於(yu) 激發人的主體(ti) 意識、憂思思維、理性維度、創新精神。如此，必須培育中國哲學的創新素質和品格，必須具有致廣大而盡精微的哲時、哲識、哲才和極高明而道中和的哲德、哲通。

哲時。時代是發展的，社會(hui) 是變化的。所謂時代，是人類創造的並活動於(yu) 其中的生活世界，以及相對差分的社會(hui) 生活發展階段。就和合學而言，就是該時代的人文語境。是體(ti) 識和捕捉該時代人類對人與(yu) 世界相互關(guan) 係的意識，貫穿著哲學家用以說明人與(yu) 世界相互關(guan) 係獨特解釋的概念、範疇的創新的邏輯結構，和用以觀照人與(yu) 世界相互關(guan) 係的世界觀、價(jia) 值觀、道德觀、審美觀以及終極關(guan) 切。任何哲學創新的理論，都是對時代精神的體(ti) 貼和把握，偏離對時代精神的把握和體(ti) 認，就不可能有哲學的創新。

哲識。時代是哲學創新之源。人是天地萬(wan) 物的精英，是有氣、有生、有知、有義(yi) 的最珍貴者。人的認知來自篤行，知行合一，即認知和實踐合一。“尊知而踐行”，荀子說：“不登高山，不知天之高也；不臨(lin) 深溪，不知地之厚也。”哲學創新的哲識，來自人類全部的實踐活動，以及所獲得的全部知識成果。中國哲學創新的哲識，必須對古今中外哲學理論思維有極高造詣，精通古今中外哲學的曆史，索隱其間的優(you) 缺，明辨創新的關(guan) 鍵，探賾高遠的未知領域，揭示其本質、特色，把哲學智慧的光投射到古今中外哲學史上，再現哲學理論思維創新之光。

哲德。是指哲學創新所具備的道德、人品、境界。孔子說：“誌於(yu) 道，據於(yu) 德，依於(yu) 仁。”王充說：“德不優(you) 者，不能懷遠。”劉義(yi) 慶說：“百行以德為(wei) 首。”這是因為(wei) “德者業(ye) 之本，業(ye) 者德之著。德益進而業(ye) 益修，業(ye) 益修則德益進”。若使中國哲學理論思維創新的大事業(ye) 得以彰著，必須以修德為(wei) 根本。修德與(yu) 創新事業(ye) 相互促進，哲德與(yu) 哲學創新事業(ye) 雙修，則中國哲學將更加輝煌璀璨，並為(wei) 世界哲學增光添彩。

哲才。是指捕捉、把握哲學創新時代精神精華的才能，與(yu) 能否探賾索隱體(ti) 認古今中外哲學、哲學家哲學理論思維的性質、內(nei) 涵、特點，從(cong) 而將其哲學概念、範疇構成係統的邏輯結構體(ti) 係的能力，以及梳理哲學史的才能，從(cong) 而能否在古今中外哲學家的肩上起步，提出哲學新理論、新思維、新方法、新範式的才能。因為(wei) 哲學創新不是度越世界之外的玄想，隻有把握在思想中的時代，或曰理論中的現實，才能充分顯現哲才。

哲通。哲學理論思維凝聚著人類智慧的成果和人類認識史的精粹。對這些成果和精粹的精通，能為(wei) 哲學創新、再創新奠基。《周易·泰卦·彖傳(chuan) 》說：“天地交而萬(wan) 物通也，上下交而其誌同也。”天地陰陽相互交接、交感，萬(wan) 物聯通，上下相交接、交感人們(men) 的誌向、誌趣而共同、相同。相反，《周易·否卦·彖傳(chuan) 》曰：“天地不交而萬(wan) 物不通也，上下不交而天下無邦也。”天地陰陽不交接、交感，萬(wan) 物不通而閉塞，上下不交接、交感天下就會(hui) 動亂(luan) ，以致危亡。哲學創新，不僅(jin) 要把古今中外哲學家的諸多哲學概念、範疇邏輯地聯通起來，而且要把貫通人類智能創造的人文社會(hui) 科學知識和自然科學知識聯通起來。在萬(wan) 象聯通中登上中國哲學創新的殿堂。

哲時、哲識、哲德、哲才、哲通，是哲學創新應具備的素質和品格，它激發人的想象力、批判力、反思力和創造力，而衝(chong) 破人類思想觀念中的怠惰力、世俗力、守舊力、凝固力，使其闊步走在新理論、新思維、新範式、新體(ti) 係的大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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