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作為(wei) “先師”的意義(yi)

作者：董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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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據民國以來官方的選擇，今天（西曆九月二十八日）是孔子誕辰日。孔子的誕辰到底是哪天，至今學界還有不同觀點，這是個(ge) 學術上可以繼續考據的問題。但是紀念孔子的誕辰，對於(yu) 我們(men) 中華民族來說，對於(yu) 我們(men) 中國文化來說，確本應該是一件很重要、很嚴(yan) 肅的事情。因為(wei) 兩(liang) 千多年以來，孔子一直被奉為(wei) 我們(men) 的“先師”。經由“先師”的教導，我們(men) 民族的曆史上才出了那麽(me) 多優(you) 秀偉(wei) 大的人物，才有勇敢和凝聚的靈魂走過一次次曆史挫折而曆久彌堅，才有那麽(me) 深遠的、豐(feng) 富的、值得我們(men) 去回味和資取的文化傳(chuan) 統，經由“先師”的教導，我們(men) 心靈深處才一直鼓蕩著對“華夏”的認同和自豪感。

說孔子是中華民族的“先師”，那麽(me) 孔子傳(chuan) 授了我們(men) 哪一門學問呢？我們(men) 現代人吹捧孔子的，往往稱讚孔子是“偉(wei) 大的思想家、偉(wei) 大的政治家、偉(wei) 大的教育家”，甚至也有人說他為(wei) “偉(wei) 大的曆史學家”“偉(wei) 大的音樂(le) 家”等等。誠然，僅(jin) 僅(jin) 從(cong) 孔子的才能和成就來看，他並不負於(yu) 這些頭銜。但是孔子作為(wei) “師”並不在於(yu) 教我們(men) 去成為(wei) 這些專(zhuan) 門的“家”，而根本在於(yu) 教我們(men) 去“成人”——成為(wei) 真正意義(yi) 上的人：努力去實現人的價(jia) 值和尊嚴(yan) ，去創造真正屬於(yu) 人的生活方式。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說，仁道就是人道，儒學就是人學。說儒學是人學，並非是說儒學缺少超越世俗的向度。相反，必須由盡心、知性、知天，方能究竟人生之深刻；必須到參讚天地化育，方見生命之廣大。在德性人格的養(yang) 成和人倫(lun) 義(yi) 務的完成中實證天命之不容易，默契超越與(yu) 永恒，推己及人，下學上達，此方是先師之教的究竟和博大。孔子作為(wei) 先師，其意義(yi) 在於(yu) 傳(chuan) 承人道——揭示人的價(jia) 值本原、指點人的價(jia) 值實現之路徑，用古代道學家的話來說，就是 “立人極”（周敦頤語）。孔子之“立人極”，為(wei) 中國文化廓清和培固了教養(yang) 的本原，為(wei) 中華民族凝聚了最博厚、高明和包容的靈魂。

孔子何以能為(wei) 中國文化“立人極”呢？因為(wei) 孔子是聖人。聖人不是為(wei) 哪個(ge) 族群“立人極”，而是為(wei) 人類立一個(ge) 人的標準。近代以來，我們(men) 有一種習(xi) 慣，就是希望把孔子描述成普通人，盡量讓孔子失去“聖人”的光環。晚近學者更是強調“去聖乃得真孔子”。其實這是徒勞的，聖人本來就是普通人，但是聖人又絕不僅(jin) 僅(jin) 是普通人。孔子是以人的形象出現在中國曆史上的，不是以神之子或者神之使者的形象出現的。孔子有血有肉、有情有義(yi) 、有家有嗣、有病有難、有生有死，孔子是普通人。但是孔子恰是以人的形象而究竟地實現了人的價(jia) 值，血肉的身軀煥發出“溫良恭儉(jian) 讓”的光輝，坎坷的人生詮釋了“樂(le) 天知命”的深刻，學思並進，默知心通，成己成物，成就了“仁知勇”的境界，由此而展現了這個(ge) 世界上的人所能達到的真善美的極限。孟子說“形色天性也，唯聖人然後能踐形。”可謂深知聖人。僅(jin) 僅(jin) 承認孔子是普通人，而忽略孔子作為(wei) 聖人的意義(yi) ，那就看不到儒學的理想性，失去理想的個(ge) 人和民族，容易沉溺功利，容易失去敬畏，容易淺薄和短視。孔子作為(wei) “先師”，傳(chuan) 承“人道”，為(wei) 人類之價(jia) 值的實現提供了一種可能，為(wei) 中國文化廓清和涵養(yang) 了教養(yang) 的本原。

一切有文明原創力的民族，必然重視文化教養(yang) ，必然重視教化。教化的意義(yi) 何在？教化之益，對於(yu) 個(ge) 人而言為(wei) 修身立德，對群體(ti) 而言是化民成俗。立德樹人以追求超越性的價(jia) 值為(wei) 極至，如此方可說獨立人格，方可說安身立命。若根本不開顯超越世俗功利和世俗權威的價(jia) 值追求，那麽(me) 永遠談不上獨立人格，而容易養(yang) 成“依附性人格”——依賴權或錢。其所培養(yang) 的人，要麽(me) 屈從(cong) 於(yu) 現實權威，唯權是從(cong) ；要麽(me) 是依附於(yu) 錢，唯利是圖。而且，也無從(cong) 安頓人之終極關(guan) 懷。對於(yu) 國家和社會(hui) 來說，教化作為(wei) 國家政治之基礎。維係共同體(ti) 凝聚力的核心必然是價(jia) 值觀念和生活習(xi) 俗（禮俗）。離開了教化（核心在價(jia) 值觀念係統）作為(wei) 根基，族群認同將失去最深層次的文化基礎。而孔子之教其深刻、廣大和獨特之處在於(yu) 由人心之本然和人生之實然處指點人生意義(yi) 和社會(hui) 生活，開出足以安頓世間生活的價(jia) 值係統和生活樣式。用儒家經典中的話說，就是“人文教化”（《周易·賁卦》）。

孔子作為(wei) “先師”所傳(chuan) 承的人文教化是最為(wei) 圓融的教法。第一，經驗性與(yu) 超越性兼顧。打通世俗與(yu) 超越，所謂“下學上達”，所謂“極高明而道中庸”。天道之意義(yi) ，亦是從(cong) 天地之生成發育而見，天道之意義(yi) ，體(ti) 現於(yu) 人情倫(lun) 理，所謂“承天之道，治人之情”（《禮運》）；亦體(ti) 現於(yu) 人類曆史，所謂“天人之征，古今之道”（《天人三策》）。故而，離開人心與(yu) 人生，並不重視抽象之創世神的思考。第二，破除形式上的偏執，而以人文理性作為(wei) 信仰之根基。所謂“直接信理而間接信教”（梁漱溟先生語）。故而具有最大的包容性。從(cong) 形式上說，第一、儒家之教並不在現實生活之外另有獨立的教化體(ti) 製。最普遍的文化載體(ti) 在家庭——人類天然的生活事實和最普遍的生活方式。第二、禮樂(le) 之教，重心在安頓人心，雖對神靈極其誠敬，但重心不在祈禱呼救。第三、人文教化可以一切社會(hui) 現有體(ti) 製為(wei) 依托，依托於(yu) 國家的教育體(ti) 製意義(yi) 尤為(wei) 重大。

根據宋儒的稱謂，儒學作為(wei) “人文教化之統”可以被稱為(wei) “文教”。文教跟宗教不同。文教不把人生之終極價(jia) 值源頭做懸設，所以人生之目標和人生意義(yi) 之設定不是天堂地獄的彼岸世界，而是本於(yu) 人心之本然與(yu) 人生之實然。人心之本然，即發現人心之道德理性，由窮盡此道德理性而淘汰生命中非理性的內(nei) 容以轉化生命實存，由盡心、知性而知天——從(cong) 而實現超越性的生命價(jia) 值。成己成物——從(cong) 而獲得現實事業(ye) 的牢固的內(nei) 在動力基礎——自覺超功利的動力源頭。本於(yu) 人生之實然——人生而在以家庭為(wei) 核心的人倫(lun) 關(guan) 係之中。所以儒家之道，隻說明德親(qin) 民，隻說成己成物。人生之任務使命不做預設推理，而是從(cong) 人生直接顯現：對自己的義(yi) 務和對他人的義(yi) 務。對自己的義(yi) 務，修身立德，窮理盡性。對他人之義(yi) 務，推己及人，親(qin) 親(qin) 仁民。如此而已。雖然儒家也重視超越性的天道意義(yi) 。天道即仁道。從(cong) 教上說，天不能完全失去宗教性權威。但是從(cong) 理上說，天乃是仁道之理體(ti) ，並不外在於(yu) 萬(wan) 有。雖然崇敬鬼神，但是鬼神設教，一者報本反始，二者思孝奉先。所以儒家之文教與(yu) 一切宗教都不矛盾。因一切教不能回避人心之本然與(yu) 人生之實然。做一個(ge) 人有獨立人格、有人倫(lun) 責任感的人，乃是成為(wei) 其他一切教徒、一切學派信從(cong) 者、一切社會(hui) 職業(ye) 人的基礎。所以，孔子和儒家一直都是最廣泛的社會(hui) 價(jia) 值觀念共識。自古以來，曆代賢達無不從(cong) 孔子之教而獲取人生智慧。曆代政府，莫不以孔子之教為(wei) 良法善治之本。所以孔子才成為(wei) 中國文化之軸心。

孔子為(wei) 中國文化之軸心，此非虛言。民國以來學者，很多人書(shu) 寫(xie) 《中國哲學史》試圖把孔子描寫(xie) 為(wei) 先秦諸子之一，試圖僅(jin) 僅(jin) 把儒學描寫(xie) 成九流十家中一普通學派。這是淺妄的。孔子是上古曆史文化的整理者，同時也是之後華夏人文傳(chuan) 統的開啟者。所謂“先孔子而聖者，非孔子無以傳(chuan) ；後孔子而聖者，非孔子無以法”。“儒學”也並非孔子有意創立的一個(ge) 思想流派，而是孔子在整理和詮釋曆史文化的過程中自然形成的人文教化傳(chuan) 統。孔子之後的儒學，有學派性，但是總體(ti) 而言，儒學本身又具有超越學派的文化地位。儒學是華夏人文傳(chuan) 統積極且主流的繼承者。

紀念先師的誕辰，弘揚中華民族的人文傳(chuan) 統，對於(yu) 中國和世界都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近年來有學者倡議以孔子誕辰為(wei) “教師節”，這也是對先師孔子很好的紀念形式。儒家一直認為(wei) ，人文教化可以因任現有的社會(hui) 分工和職業(ye) 角色，而教師的身份更是具有特殊重要的意義(yi) 。人類曆史上，教師一直承擔著傳(chuan) 承文化、啟迪人格、傳(chuan) 播知識和思想的作用，所謂“師者，所以傳(chuan) 道、受業(ye) 、解惑”（《師說》），所有具有創造力、生命力的民族都有“尊師重道”的傳(chuan) 統。雖然當今社會(hui) ，教師有職業(ye) 化的傾(qing) 向，但是任何的技藝和職業(ye) 都有其德性原則作為(wei) 價(jia) 值方向，這是永恒不變的事實。教師有職業(ye) 化的一麵，同時也有超越職業(ye) 而引導立德樹人的一麵。立德樹人，這是任何真正意義(yi) 上的老師不回避的使命，這也是自先師孔子所形成的傳(chuan) 統。孔子作為(wei) 教育家，他所傳(chuan) 授的不重砸某個(ge) 學科或某一門類專(zhuan) 門知識，而是人文化成，是成人的教育。孔子之教是希望“人先成為(wei) 一個(ge) 真正意義(yi) 上的人，然後才能成為(wei) 某一類人”（馮(feng) 友蘭(lan) 先生語），所謂“君子不器”。總而言之，若能以孔子誕辰作為(wei) “教師節”，必將有助於(yu) 我們(men) 更好地繼承中華民族尊師重道的傳(chuan) 統，更好地發揮儒學文以化人的功能，必將有助於(yu) 提振民眾(zhong) 的文化自信，必將有助於(yu) 理順人心之價(jia) 值秩序、促成尊重文化的社會(hui) 風尚。

世界上，所有的族群聚落都有風俗，但是不是所有的族群聚落都有聖賢。世界上，很多族群和聚落也都出現過英雄，中華民族曆史上的英雄們(men) 更是璨若星河，但是若是沒有聖人和文教的教導，英雄的血氣並不能支撐這個(ge) 族群走得很遠。雖然在今天，我們(men) 大部分人已經無緣專(zhuan) 門研讀聖人留下的經典，但是我們(men) 的心靈家園依然主要奠基在儒學的土壤。雖然在今天，我們(men) 大部分人已經不知道哪天是屬於(yu) 國人的聖誕，但是聖人的智慧依然照耀著中華民族前進的道路。雖然在今天，思想文化界各種學說爭(zheng) 論不休，但是如實地了解以後，先師之教依然可能是我們(men) 最普遍的共識，更是我們(men) 最明智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