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桂意象的生成與(yu) 耕讀傳(chuan) 家觀念的塑造

——以南宋辭賦為(wei) 中心

作者：劉培（山東(dong) 大學《文史哲》編輯部教授）

來源：《光明日報》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八月初八日己未

          耶穌2022年9月3日

班固在《漢書(shu) ·藝文誌》中提到的古之學者的“耕養(yang) ”之道，就是耕讀傳(chuan) 家，這是傳(chuan) 統中國讀書(shu) 人的基本生活形態。到了南宋時期，這一生活形態被注入了豐(feng) 富的思想內(nei) 涵，綜攝了諸如立德興(xing) 家、科舉(ju) 興(xing) 家、固窮勵誌、抱道隱居等士人生活的諸多方麵。這一生活觀念確立起士人與(yu) 鄉(xiang) 土生活的深刻聯係，反映出以理學為(wei) 思想內(nei) 核的士紳階層的崛起與(yu) 壯大。耕讀傳(chuan) 家，承載著士紳們(men) 對於(yu) 自然社會(hui) 人生的願景，而這願景，在岩桂意象上麵得到充分呈現。

從(cong) 現代植物學的角度看，古籍中的“桂”,大致可指稱兩(liang) 類植物:一是樟科中的桂樹,如肉桂、細葉香桂、毛桂和月桂等；二是木樨科木樨屬中的桂樹(即桂花樹,亦稱木樨或木犀、九裏香),有金桂、銀桂、四季桂等品種群。北宋後期以來，以岩桂指稱木犀逐漸普遍，這兩(liang) 種桂在指稱上出現混融，且後者有取代前者之勢。陸遊在《寄題廬陵王晉輔先輩桂堂》詩中提到“不知始何時，岩桂開秋風。楚人所稱者，委棄等蒿蓬”，其立說的基礎就是這種情況。當時的人們(men) 或許是有意混淆各種桂的不同，使從(cong) 屈原以來歌詠的樟科之桂與(yu) 他們(men) 庭院園林中普遍種植的岩桂混融為(wei) 一，這樣就避免了桂文化意象在內(nei) 蘊上的分流，使其更為(wei) 豐(feng) 富深厚，更便於(yu) 他們(men) 借助習(xi) 見之桂寄托人生理想與(yu) 生活追求。

理學重建了官僚、在野讀書(shu) 人與(yu) 鄉(xiang) 土的聯係，天下被理解為(wei) “州縣之積”，地方變而為(wei) 家庭、家族的聚集，天下太平著眼於(yu) 家庭富足安寧，家族興(xing) 旺，修己立德具有了與(yu) 治國平天下同等的價(jia) 值，家庭和家族在國家生活中的意義(yi) 得到凸顯，耕讀傳(chuan) 家成為(wei) 了致太平的基石。耕讀生活最為(wei) 吸引人之處或許在於(yu) 科舉(ju) 以博取功名、光宗耀祖方麵。在過去，人們(men) 對為(wei) 了科舉(ju) 而讀書(shu) 的功利性目的往往不加掩飾，但南宋以來，這種功利性目的被巧妙地用讀書(shu) 立德掩飾了起來，從(cong) 而與(yu) 修身齊家致太平的崇高動機取得統一。桂與(yu) 科舉(ju) 發生聯係可以追溯到《晉書(shu) ·郤詵傳(chuan) 》中的“桂林之一枝，昆山之片玉”之語，現存的幾篇唐人描寫(xie) 桂花的辭賦中隻有崔琪的《桂林一枝賦》附會(hui) 郤詵之典以成文，桂意象在象征科舉(ju) 方麵的含義(yi) 並不明顯。北宋時期，範仲淹在《竇諫議錄》中引用五代馮(feng) 道的詩，提到燕山竇氏“五桂連芳”，將桂意象與(yu) 科舉(ju) 功名、積德興(xing) 家關(guan) 聯起來，但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大反響。到了南宋，這個(ge) 故事卻得到巨大回應，在各種以“桂”命名的廳堂之銘、記中被不斷提及，科舉(ju) 與(yu) 立德興(xing) 家的含義(yi) 得到充分彰顯。

劉辰翁的《東(dong) 桂堂賦》是一篇為(wei) 某個(ge) 家族的子弟讀書(shu) 堂寫(xie) 作的賦，賦作緊扣關(guan) 於(yu) 桂與(yu) 科舉(ju) 興(xing) 家的這兩(liang) 個(ge) 典故。賦作一方麵通過桂花香馨的神秘化描寫(xie) 以強調科舉(ju) 的神聖化：“吾之桂……乃清芬之所從(cong) 。詠遊其間，啟明發聰。暮而屬思，膽靈肝通；朝而運筆，活兔生風。其花也豈有不攀而挹，其香也豈有不熏而濃者乎?”桂樹清芬漚鬱，足以化頑療癡，啟發性靈，讀書(shu) 其中，當膽靈肝通，運筆生風；另一方麵又將桂之馨香與(yu) 立德興(xing) 家聯係起來：“膏之沃者其光炫，根之溉者其菡濃。君誠益修乎人事，茲(zi) 乃大契乎天工。然則斯堂也，熏兩(liang) 間之仁氣，會(hui) 合璧之光重。夫既已蜚英騰茂於(yu) 爾嗣，而且流芳垂耀於(yu) 無窮也。猗與(yu) 盛哉!”指出讀書(shu) 當以仁厚立德，德行如桂之馨香，方能梯丹霄、乘素魄，出人頭地。在這篇賦中，月宮折桂與(yu) 奕世清芬得到了統一，功利色彩濃厚的讀書(shu) 科舉(ju) 被賦予了立德興(xing) 家的莊嚴(yan) 含義(yi) ，這在岩桂書(shu) 寫(xie) 中具有相當的代表性。

科舉(ju) 與(yu) 立德綜攝於(yu) 耕讀傳(chuan) 家當中，這是岩桂意象象征耕讀傳(chuan) 家的重要內(nei) 涵之一。在岩桂意象中，科舉(ju) 與(yu) 家聲被緊緊地結合在一起。而且，從(cong) 家族發展來說，家聲的長遠意義(yi) 更為(wei) 重大。王邁在《清芬堂記》中這樣闡釋岩桂之“清芬”的內(nei) 涵：“子不觀夫堂下之桂乎，桂秋而花，秋之為(wei) 氣清，花發而黃，黃之為(wei) 色正。非鬆非竹，而柯貫四時；非蘭(lan) 非茝，而香聞數裏。吾嚐比德於(yu) 君子焉。清者君子立身之本也，芬者君子揚名之效也。芬生於(yu) 清，身驗於(yu) 名……有子為(wei) 後來之秀，繼自今必能力學攻文，重班、馬之香，摘李、杜之焰，而為(wei) 一身之芬。必能取巍科，躋膴仕，采秘閣之芸，握粉省之蘭(lan) ，而為(wei) 一家之芬。又必能仗節義(yi) ，報國家，垂名畫龍之旗，勒勳函牛之鼎，而為(wei) 千萬(wan) 世之芬。種德有後，子姑俟之。”文中的“清芬”既指桂花之香，也指家族子弟讀書(shu) 向善，家族累代積善在鄉(xiang) 裏獲得的令譽，暗示有此家風，子弟金榜題名指日可待。

靠舉(ju) 業(ye) 興(xing) 家固然重要，但是能夠金榜題名者畢竟鳳毛麟角，並非生活之常態。躬耕稼穡才是傳(chuan) 統中國的常態化生活。因此，對個(ge) 人而言，通過讀書(shu) 以砥礪德行、安頓心靈，是安於(yu) 耕讀、人生取得圓滿的重要途徑。屈騷以來關(guan) 於(yu) 桂樹桂花的文學創作，表現馨香不俗、靈根幽姿等內(nei) 容是其主調，南宋人的詠桂創作較之前代陡然而起，其超凡脫俗、堅守懷抱的內(nei) 涵亦得到充分彰顯，辭賦創作更表現出勃然而興(xing) 的局麵。釋寶曇的《木犀賦》將月中桂與(yu) 岩桂混同視之，並借助月中落桂子的傳(chuan) 說以顯示其獨拔塵世的品行。楊萬(wan) 裏的《木犀花賦》主旨是在彰顯岩桂的高雅絕俗，作者以傳(chuan) 神之筆通過夢境描寫(xie) 月下之桂花，突出表現其孤獨自足而搖曳生姿的美韻。李曾伯的《岩桂賦》則通過岩桂乃金、水、木、土四氣之相生來表現岩桂的高潔不俗，其在人間，當是廉吏、文人、幽人，盛德不緇，孤標自鬻。

當時人們(men) 在探討人生追求時，喜歡言說“人爵”“天爵”之論，多重“天爵”而輕“人爵”，桂岩意象中超凡脫俗之內(nei) 蘊的凸顯，使之成為(wei) 居敬持誌以修天爵的生活樣態的重要象喻。徜徉田園，詩書(shu) 教子，顯示出在仕宦之外的耕讀生活觀念已經成為(wei) 士林人生之主調。劉辰翁在《蹊隱堂記》中說：“子以為(wei) 隱者之隱，必孤山之梅，小山之桂，竹林之密密，蘭(lan) 畹之幽幽乎？必去人愈遠，於(yu) 人所不好而後隱……今夫靜對軒窗，行唫花下，生意自然，一舉(ju) 目而足，不待遊嬉遠想，而光陰華悴，感發無窮，則學之所得或在是矣。園林如此，他時子孫仕宦，倦而思歸，乃與(yu) 鬆菊留情，居然無異，則亦茲(zi) 花之為(wei) 助也，何傷(shang) 於(yu) 出，而何憾於(yu) 隱？”認為(wei) 真正的“隱”不應是孤山之梅、小山之桂那樣的棄絕人事，而是一種躬耕以陶然、讀書(shu) 以明理的生活。

耕讀生活心通聖賢，融匯天理自然，與(yu) 道逍遙，彰顯著中國文化中一以貫之的賤視軒冕、富貴無常的批判精神，昭示著人生的自洽圓滿和家聲不墜的期盼，依稀能夠感受到大道行於(yu) 天下的願景。立德與(yu) 遁世棲隱從(cong) 堅守道德情操以致太平的角度融合起來，士紳們(men) 飽含著對子孫月宮折桂的殷切期望，在隱逸情懷中選擇詩意之境，在詩書(shu) 修德中寄托生命。岩桂意象在對耕讀生活的展現中蘊含著“濃薰不如此，何以慰幽棲”（曾幾《岩桂》）的隱居守誌、子孫駿茂等等象喻意義(yi) ，它與(yu) 其他具有比德價(jia) 值的卉木一起，共同構築耕讀傳(chuan) 家的境界。在當時，岩桂成為(wei) 了一個(ge) 昭示著耕讀傳(chuan) 家、積善濟世人生旨趣的重要意象。

岩桂意象內(nei) 涵豐(feng) 富而具有層次性，它承載著耕讀生活的種種意趣和理想，是中華民族割不斷的“鄉(xiang) 愁”象喻。如今，耕讀生活的基礎已不複存在，但是，它的價(jia) 值觀念和詩意境界依然對現代社會(hui) 具有啟迪意義(yi) 。複興(xing) 傳(chuan) 統文化要與(yu) 傳(chuan) 統建立起心靈上的聯係，走進先哲的內(nei) 心，體(ti) 會(hui) 他們(men) 的境界，從(cong) 他們(men) 對個(ge) 人與(yu) 自然、社會(hui) 之關(guan) 係以及人生意義(yi) 等的思索中得到滋養(yang) 和感悟，豐(feng) 富內(nei) 心，啟迪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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