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極處的領會(hui) ——再思張祥龍老師的“哲學概論”通選課
作者: 張曉華(2006屆博士)
來源:「外國哲學研究」公眾(zhong) 號
時間:西元2022年8月2日
看到已出版的《中西印哲學導論》,我的思緒不由回到二十年前張老師第一次開設“哲學概論”通選課的情景。2002年9月初,剛入學的我和另外兩(liang) 位同門擔任這門課的助教。《中西印哲學導論》與(yu) “哲學概論”課程的關(guan) 係,張師在書(shu) 中已有介紹;而對課程的教學理念、教學內(nei) 容和方法、教學過程和環節設計、考核方式等問題,在《什麽(me) 是生成學術能力的教學結構——“哲學概論”基礎課教學的幾點體(ti) 會(hui) 》一文中有詳盡介紹,如其中強調的:“出於(yu) 我的知識背景,正像前麵已經提到的,我選擇了西方、古印度和古中國這三大哲學傳(chuan) 統,以及有關(guan) 的原始著作。……我發現,這樣一個(ge) 格局很有利於(yu) 展示哲學的特點,也就是那樣一種既不同於(yu) 自然科學,又不同於(yu) 宗教和文學藝術的思想努力,它要去解答終極問題或邊緣問題。要真切理解這樣一種學術的特性,就要求學習(xi) 過程中的質的豐(feng) 富性或某種不連續性、斷裂性,也就是意識到不同傾(qing) 向的哲理傳(chuan) 統各有長處,在處理邊緣問題時,誰也不能獨霸真理,但又總有終極意義(yi) 上的真理可言,不止是相對主義(yi) 。”(《中國大學教學》2009年第4期,第7頁)本文不圍繞課程本身展開,而是描述個(ge) 人記憶中存在的老師授課過程中的一些鮮活印象。有些記憶不會(hui) 被時間塵封,反而會(hui) 曆久彌新,在心中不斷湧發出新的意義(yi) 。
這門課程當時是向全校大一新生開放的通選課,開學第一周2002年9月5日在理教121教室選課登記(當時還沒有網絡選課係統),第2-17周每周四11-12節(晚7:10-9:00)在第一教學樓201教室授課(我保留著當時的教學大綱,故而比較精確)。老師非常重視這門課程,如他在論文中所說,“就我所知,中美大學中還極少有這樣以讀解原著為(wei) 主的哲學概論課,原因可能各種各樣,但一個(ge) 主要原因可能是怕學生們(men) 跟不上,以至敗了學習(xi) 哲學的胃口。”(《中國大學教學》2009年第4期,第7頁)為(wei) 了保證這種開創性的教學和思想實驗的效果,他投入了很多時間悉心準備,還精心挑選了課程需要的原著資料並複印出來,形成《“哲學概論”課教學資料》(上)、(下)共556頁,讓助教交給教材科複印,選課的學生人手一份。開學後又補充了一些需要學生閱讀的附加資料,有60多頁,不想麻煩教材科,讓助教找校內(nei) 複印社印好裝訂發給學生,用的自己的科研經費。當然,後來在北京大學、山東(dong) 大學、中山大學繼續開設這門課的過程中,教學資料又不斷地完善,精益求精。
《教學資料》(上)中的材料選自中華書(shu) 局出版的中國社科院哲學所中哲研究室編《中國哲學史資料選輯》,都是豎排的;《教學資料》(下)中的材料選自中華書(shu) 局出版的北京大學哲學係中哲教研室編《中國哲學史教學資料選輯》、商務印書(shu) 館出版的《西方古典哲學原著選輯》等等,都是橫排的。豎排的應該右側(ce) 裝訂,但我們(men) 工作不細致,沒有給教材科說明情況,印刷廠工人最後都是按照橫排的習(xi) 慣左側(ce) 裝訂的,發給學生時才發現問題。雖然對內(nei) 容沒有影響,但翻頁閱讀時不太方便,但因此讓印刷廠重新裝訂也來不及。我們(men) 感覺把事情辦糟了很愧疚,老師反而安慰我們(men) ,說一開始都沒經驗,下次開課再印資料就不會(hui) 出這種問題了。第一次課他介紹課程情況後,還專(zhuan) 門給同學們(men) 解釋了這個(ge) 裝訂問題,但說是因為(wei) 自己沒有給助教交待清楚造成的,同學們(men) 閱讀時可能有些不習(xi) 慣,但不影響學習(xi) 內(nei) 容。我強烈感受到老師一以貫之的對學生的父母之心、寬厚之心。
學生選課後,記得通知他們(men) 在第二周的周一還是周二中午去圖書(shu) 館舊館西頭一樓的教材科門口領《教學資料》,我們(men) 提前把資料取出來等他們(men) ,少數有課或沒時間來的周四上課前在教室領。初秋的北京天高雲(yun) 淡、陽光明澈,周圍空氣中散發著淡淡的花草清香。北大校園一如既往地因學生開學而充滿活力同時又不失肅穆。有些同學領了資料沒有走,圍著助教谘詢;有的在旁邊輕聲說笑,洋溢著一片青春氣息。我問周圍同學為(wei) 什麽(me) 選這門課,有的說中學接觸過哲學,感興(xing) 趣;有的說聽學長推薦老師講課特別好;有個(ge) 女生說:“因為(wei) 感覺哲學好神秘呀!”同學們(men) 的眼睛裏都閃耀著光芒。有同學現在回想起那段時光,說因為(wei) 有先生這樣的思想者,在記憶中校園都是金色的。
周四晚上第一堂課,老師從(cong) 哲學和生存以及一些邊緣性問題的關(guan) 係講起,談到了中西印哲學觀的異同,給出了他對哲學的一個(ge) 描述性的說法:“哲學是對邊緣問題做合理探討的學問”(這是當時課上的說法,可能和現在《中西印哲學導論》中的表述不完全一樣)。我當時連現象學的門都不知道在哪兒(er) ,所以對“邊緣性”隻能從(cong) 一般的“交叉性”、“關(guan) 聯性”、“遠離現實的形而上”之類意義(yi) 上理解。後來才越來越深切地感受到,人生中的邊緣狀態,諸如被異化、排斥、壓製、挫敗、病痛、苦難、不幸直至“致死的疾病”、生死關(guan) 頭等往往蘊含著真正的終極性。如果不甘被絕望的深淵吞噬,人生的終極意義(yi) 和人性的奧秘可能會(hui) 在某個(ge) 時刻對你敞開。
至今印象深刻的是整堂課我和選課的本科生一樣被老師的講授深深吸引住了,感覺他為(wei) 我們(men) 打開了那扇通往奇妙的哲學世界的門。雖然我本科碩士都是哲學專(zhuan) 業(ye) ,但和北大哲學係畢業(ye) 的同學不同,我的西哲基礎最差。八十年代席卷全國的氣功熱周易熱讓當時上初中的我對玄學產(chan) 生了興(xing) 趣。在濟南讀大學期間熱衷於(yu) 打拳練功讀古書(shu) ,還跟文化反吹大陸的讀經風背了幾個(ge) 月《四書(shu) 》,後來實在受不了那種書(shu) 櫥式的死記硬背作罷。而且趕上《郭店楚簡》出土,我感到以後如果研究中哲風險不小,萬(wan) 一隔些年再出土些新文物,自己的努力就一江春水向東(dong) 流了。而我的玄學腦筋缺乏邏輯,西哲尤其是現代哲學的書(shu) 讀不懂。當時看到《現象學的觀念》中譯本很薄就拿來看了幾遍,覺得都是近代哲學的概念,就是不理解講的什麽(me) 。橫豎想不通怎麽(me) 能從(cong) 桌子上一張紅色吸墨紙直觀到“紅”的本質,都有點魯迅筆下的狂人讀曆史書(shu) 的感覺了。讀《存在與(yu) 時間》更是雲(yun) 山霧罩、不知所雲(yun) 。所以本科畢業(ye) 後跟隨最敬重的何老師讀馬哲碩士。何老師自學成才,中西學養(yang) 都很深,尤其重視培養(yang) 學生從(cong) 西方近代哲學出發正確理解馬克思的哲學,同時借鑒現象學、解釋學、語言哲學的方法創造性地解釋馬克思的思想,所以還是繞不過西哲。學習(xi) 過程中很多困惑何老師都會(hui) 耐心細致地給我講解,當時感覺“對對對,是這樣”,但換一個(ge) 語境又迷糊了,結果馬哲西哲都沒學明白。何老師對我寄以厚望,手把手地悉心指導。當時我寫(xie) 東(dong) 西速度快,不仔細看也中規中矩,發表了幾篇論文。有一篇何老師帶我發表的關(guan) 於(yu) 社會(hui) 理論的文章後來被《新華文摘》部分轉載,其他老師同學覺得我研一就能上《新華文摘》,雖然是第二作者那也很厲害。我不得不一次次解釋:轉載的那部分沒有一個(ge) 字是我寫(xie) 的,就是我承擔的前麵理論史部分的資料大多也是何老師給我的,我補充了一點新的,調整了一下文字而已。後來寫(xie) 簡曆或填表時,這個(ge) 成果我也不好意思寫(xie) 了,因為(wei) 自己清楚雖然可以寫(xie) 文章、考研考博得高分,但是一些基本的哲學概念和觀點我其實不理解確切含義(yi) 是什麽(me) 。寫(xie) 到這裏我不由想起當年博士開題前,張老師和我談了兩(liang) 次,覺得我對現象學的一些基本問題還沒搞清楚,不由得有些著急,擔心我能不能過關(guan) 。我一看也慌神了,後來趕緊把開題報告送到老師辦公室請他修改。沒想到老師看到我形式上很規範詳細的列到三級標題的提綱,以及選題依據、意義(yi) 、研究現狀、創新點、參考文獻之類的寫(xie) 了十多頁,忍不住笑出聲來,說:“還真像你自己說的,問題沒搞清楚,寫(xie) 出東(dong) 西來還像模像樣的。”當時感覺老師如釋重負,那可真的是為(wei) 學生擔心啊!後來老師又認真地把開題報告給我完善修改,指導我讀哪方麵文獻,先解決(jue) 哪些重要問題,後來的開題、寫(xie) 作到答辯還算順利(除了畢業(ye) 前失眠腦子不清楚,博士論文送外審後又發現一些不該犯的文字錯誤,懊悔得小病幾天)。當時的印象一直生動地存在我心裏,有時想起來自己也忍不住想笑,因為(wei) 確實不清楚當時大腦怎麽(me) 運作的,莫名其妙地能寫(xie) 出一些東(dong) 西,說給別人也不相信。不過搞不清問題始終是心裏的一根刺,讓我寢食難安。至今一直如此,可能和INFJ人格有關(guan) 吧。當時我所在學校沒有哲學博士點,我也沒考其它學校的。後來也放棄了在校辦的工作,調回老家一所高校準備了兩(liang) 年,很幸運地考取了老師的博士生。入學時心裏壓力也很大,清楚自己也就應付考試的那點西哲史知識,其實連現象學的“現象”是什麽(me) 意思也不明白。當時覺得博士三年是不可能畢業(ye) 得了,再多讀三年等於(yu) 把西哲碩士補上能畢業(ye) 就不錯了。
而老師課堂的引發使我頭腦中雜亂(luan) 的中西哲學各種概念和知識開始逐漸清晰一些,意識到概念之間的結構性關(guan) 聯以及概念與(yu) 實際生活經驗的內(nei) 在關(guan) 係。以往從(cong) 未想到,在哲學史中往往被一筆帶過的被看作萌芽階段的希臘早期哲學中蘊含著這麽(me) 豐(feng) 富的思想內(nei) 容,希臘數學的思維方式對哲學的意義(yi) 發生機製和概念語言具有如此重要的影響,以及“本原”和“自然”、“1”與(yu) “存在”的含義(yi) 及其關(guan) 係等等問題。很多我當時聽了也沒有消化,後來利用整理老師講課錄音的機會(hui) 反複地聽才慢慢地理解。當然本科生的感受更加直接和強烈,大家都聚精會(hui) 神地聽講和思考,沒有一般通選課的交頭接耳、我行我素,大教室裏偶爾一支筆落地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楚。課後大家的反饋也都是感受到哲學直接動人的活生生的魅力和啟發力。當時我也考慮老師授課的魔力從(cong) 何而來呢?因為(wei) 它並未隨著開學季過後學生的新鮮度降低而減退,反而隨著後麵認識論、倫(lun) 理學、政治哲學等問題的展開,引發學生對自身、對生活和社會(hui) 的反思而愈來愈有吸引力。老師除了能把“學習(xi) 悖論”、“我思故我在”等命題、經驗論、懷疑論、先驗論、唯理論、中觀、瑜伽等觀點與(yu) 方法、中西印種種倫(lun) 理學、政治學理念以一種生動直觀的方式準確地呈現給學生,還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闡發出諸如《紅樓夢》、《桃花源記》、《象棋的故事》、阿米什人、現代的一些詩歌、小說、音樂(le) 、電影裏麵深刻的哲理意蘊,使同學們(men) 在一張一弛中不斷被引向對終極問題的領會(hui) 。我記得老師在課程開始的時候講過:歌德說理論是灰色的,黑格爾把哲學看作黃昏起飛的貓頭鷹,其實“理論”一詞在古希臘那裏並不是幹巴巴的,而是意味著熱情動人的沉思,後來西方哲學的變化使這種熱情的東(dong) 西逐漸消褪了。他現在給與(yu) 學生的不就是希臘式原本的熱情而動人的沉思嗎?老師自謙,把哲學概論課程成功很大程度上歸於(yu) 北大學生的優(you) 秀——“畢竟是北大的本科生!不然 我也不知會(hui) 發生什麽(me) 。”(《中國大學教學》2009年第4期,第5頁)班裏確實匯集著中國最聰明最優(you) 秀的學生,很多年齡隻有十五六歲。開學頭兩(liang) 周我看見一個(ge) 十幾歲的女孩出入教室,背著小書(shu) 包,戴著眼睛梳著兩(liang) 個(ge) 麻花辮,但目光很銳利。我以為(wei) 是跟著家長來旁聽的,第三周她來報名參加課堂試講才知道是生命科學院的學生,後來在網上還看到她的報道,記得隻有十二或十三歲,還是某省的高考狀元。優(you) 秀學生也是雙刃劍,他們(men) 同時是最挑剔、眼光最高、最難滿足的學生。後來證明,這些學生也是學習(xi) 最投入、研討最積極、期末成績最好的學生。老師後來在山東(dong) 大學、中山大學開設這門課程的效果也證明,課程的成功絕對是來自老師原創性的教學理念、高超的方法、深厚學養(yang) 和人格魅力。他不著痕跡地運用現象學的方法,引導學生所朝向的事情本身,一個(ge) 是偉(wei) 大哲學家們(men) 的著作文本,另一個(ge) 是對人生與(yu) 世界根本問題的原發思考。他的教學設計形成一個(ge) 強大的意義(yi) 構成機製,如同蘇格拉底神奇的“助產(chan) 術”,可以把任何一個(ge) 平凡無奇毫無哲學基礎的學生內(nei) 在的對終極問題的好奇啟發出來,把他們(men) 引入“學習(xi) 悖論”所講的知與(yu) 未知之間的學習(xi) 狀態,被原發的、新奇的哲學問題和相關(guan) 的卓越探討所吸引,在與(yu) 偉(wei) 大哲學心靈的對話中自己去尋找解決(jue) 終極問題的途徑,如老師所說:“把他們(men) 帶入真實的野地,甚至是原始森林、橫斷山脈,其中有斷崖、裂穀、激流、野獸(shou) 和各種危險。不突破學生那些從(cong) 小學開始逐漸養(yang) 成的‘習(xi) 慣性的學習(xi) 自我’,逼他們(men) 對一個(ge) 深奧巨大的而又是精彩迭出的陌生學術世界敞開年輕的心靈,就不會(hui) 產(chan) 生出或振蕩出純真、新鮮和充滿邊緣感的學習(xi) 經曆,開鑿出那能夠不斷湧流的自學源頭。我相信,我們(men) 的學生特別需要激發,而不是規範指導。”(《中國大學教學》2009年第4期,第5頁)
老師在講哲學的過程中從(cong) 不通過渲染背景知識和哲學家逸聞趣事、聯係現實熱點、增加提問互動之類我們(men) 青年教師常用的方法吸引學生的專(zhuan) 注力,也沒有用過PPT、視頻放映之類,隻是講授和板書(shu) 。經常有他在進一步備課時新揀選的、《教學資料》上沒有收錄的材料,課前讓助教中板書(shu) 好的(不是我)抄到黑板上。有時內(nei) 容多,把兩(liang) 麵黑板都抄滿了,老師已講了小半節課了才抄完,後麵正好用上。老師自己的講稿也是手寫(xie) 在16開的大稿紙上,除了回複郵件、查資料用電腦,他寫(xie) 作和備課時習(xi) 慣手寫(xie) 。2010年我們(men) 整理儒家哲學史課程錄音時,他還複印了厚厚的手寫(xie) 講稿讓我們(men) 用。老師的授課全程實際是在投入地描述和呈現最純粹的哲理思想現象,食指晚年在詩友會(hui) 朗誦自己的《相信未來》的那種狀態、趙已然彈唱使自己永遠活在80年代的民謠的那種狀態有些類似。我想這就是哲人、詩人、歌者存在的狀態吧。後來看到老師的文藝現象學分析中提到: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普希金這種偉(wei) 大的文學家在創作時能夠“向實際生活經驗完全開放”,“沒有(或盡量擺脫)理論-習(xi) 慣的框架構築的信念”,不依從(cong) 習(xi) 慣的思維方式,而是能夠沉浸到意蘊構造之中,“傾(qing) 向於(yu) 將自我融入生活之流,在關(guan) 鍵時候甚至喪(sang) 失自我而依深層的意流而行為(wei) 、而感受, ……把對象當作原現象,也就是還處於(yu) 意義(yi) 和時間的暈圈之中、散發著自身韻味的現象場來感知。……他們(men) 以近乎‘暈流’式的或發生現象學式的方式展示出超對象的原現象——真正在曆史和人生的底層運作的混蒙偉(wei) 力。”(複旦學術報告:《托爾斯泰<戰爭(zheng) 與(yu) 和平>的深邃美感》)老師上課時就有這種構造使意向性可能的“意識暈流”和“權能場”的魔力,像磁石一樣使同學們(men) 聚精會(hui) 神。
現在記不清校內(nei) 選課的有多少學生,好像二百多一些。開始三百人教室還有空餘(yu) ,但每周可見教室越來越擠,後來沒座位了,有些人站在牆邊或坐在過道階梯上聽。因為(wei) 新生選課有盲目性,不少當時沒選課的聽同學介紹後也來旁聽;也有外校學生耳聞前來旁聽,我就在課堂遇到過幾位在人民大學、清華大學等校讀博的校友;還有一些社會(hui) 上的哲學愛好者來旁聽,有的留著五綹長髯,有的身著漢服,還有退休的老年人戴著花鏡認真記筆記。他們(men) 都是老師的忠實擁躉,研究生課程也去聽,經常把外哲所的會(hui) 議室擠得滿滿的,有人站在門外走廊裏聽。老師一直持兼容並包的態度,從(cong) 未限製外人旁聽,而且以平等心對他們(men) 耐心答疑指導,其中不少人對現象學和哲學有了終生的興(xing) 趣,有些也成長為(wei) 優(you) 秀學者,也有現在和我在同一所高校任教的。臨(lin) 近期末,我還遇到有基督徒和清真寺青年阿訇慕名來聽課,經過交流了解到他們(men) 和老一代德爾圖良式的信仰方式不同,想為(wei) 自己的信仰追尋更根本的依據。他們(men) 說老師講的哲理對更好地理解自己的信仰以及宗教精神、宗教寬容有很大的幫助。我覺得他們(men) 比那些想把原本人文化成的儒家思想折騰成原教旨主義(yi) 的人強多了。因為(wei) 老師給我們(men) 講過荷爾德林的詩“神聖者就是我的詞語,因為(wei) 自然本身,比季節更古老,並且逾越東(dong) 西方的諸神。自然現在已隨武器之音蘇醒,而從(cong) 天穹高處直抵幽幽深淵,遵循牢不可破的法則……”
如今回想起來,老師的講授中還有一個(ge) 自己以前忽視的重要環節,就是在課程內(nei) 容終結之際又回到了課程開頭講過的黑格爾的哲學觀:“當哲學把它的灰色繪成灰色的時候,這一生活形態就變老了。對灰色繪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態變得年輕,而隻能作為(wei) 認識對象。密納發的貓頭鷹要等到黃昏到來,才會(hui) 起飛。”(《法哲學原理》,商務印書(shu) 館1961年版,第14頁)老師批評這種灰色的哲學觀是把哲學完全概念化、實體(ti) 化所導致的,而他認為(wei) 真正的哲學應使人年輕。他給我們(men) 讀了梭羅寫(xie) 的:“每個(ge) 早晨的降臨(lin) 都是一次令人愉快的邀請,使我的生活變得和大自然本身同樣樸素,也可以說,同樣純潔無暇。我始終像希臘人那樣,是曙光女神的真誠的崇拜者。我很早起床,隨即跑到湖裏洗澡;這是一種宗教儀(yi) 式,也是我所做的最稱心的事情之一。據說[中國古代]成湯王的浴盆上刻有大意如下的文字:‘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我能理解個(ge) 中道理。黎明帶回了英雄時代。”(《瓦爾登湖》,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年版,第82頁)最後以給同學們(men) 的飽含期望的寄語結束了課程:“我希望所講的哲學對你們(men) 而言能夠是像梭羅說的‘清晨的降臨(lin) ’,或者在你們(men) 的未來生活中,能夠成為(wei) 那帶回了英雄時代、青春時代的曙光燦爛的黎明。”我當時真地感覺內(nei) 心充滿了光明,相信在場的同學都有這種感受。也是聽了這次課後才知道西方也有像莊子那樣充滿生機的思想家,去找梭羅的書(shu) 細讀。當時沒有考慮老師為(wei) 什麽(me) 以並不被看作典型哲學家的梭羅結尾,可能因為(wei) 我自己對梭羅太認同了吧。後來了解到老師在山東(dong) 大學、中山大學的課程也是如此安排,隨著自己對老師的現象學時間觀理解的深入,才意識到老師的教學內(nei) 容設計有其深意,體(ti) 現了他自己的哲學思想成熟後一以貫之的對於(yu) 原發時間(時暈)的直觀領會(hui) 和結構化表達,“此陰陽化的時間暈流乃意義(yi) 、意識、存在的根源,是不離人生的活太極、真太極,由此而思,才能看到至情(親(qin) 情、愛情、友情)中如何有至理,情勢、衝(chong) 氣、權能域、潛意識如何經由‘純象’或‘時勢’而再應機地‘坍縮’為(wei) 各種‘對象’。”(《<張祥龍文集>總序》,商務印書(shu) 館2022年版)在一曲終了之際,引領學生重新回到起初提出的“什麽(me) 是哲學”這個(ge) 根本問題,如同交響樂(le) 再現部的回旋曲式,指引學生用自己一學期所學所知再思這個(ge) 邊緣性終極性的問題,去領悟哲學的真諦,像老師經常教我們(men) 的:要“複”見天地之心。
老師對梭羅思想的欣賞如同對老莊的契合,皆出於(yu) 他親(qin) 近自然、本愛丘山的天性。老師也提到:在北大哲學係畢業(ye) 後,一心想搞自然保護,除了受莊子影響外,也確有追求思想內(nei) 在的生命和朝向未來的隱義(yi) 。留學第一門課的教材中有《瓦爾登湖》,讓他從(cong) 此傾(qing) 心於(yu) 梭羅這位自然的情聖。(《<張祥龍文集>總序》)而此後他對梭羅思想的喜愛終其一生,師母在師門組織的追思會(hui) 上提到:近幾年她和老師有在喜馬拉雅上聽書(shu) 的習(xi) 慣,老師生病後最後聽的一本書(shu) 是梭羅的《瓦爾登湖》,盡管之前都讀過,仍然很被打動。師母說老師無疑是一個(ge) 自然主義(yi) 者,他不喜歡熱鬧,喜歡對花草樹木說話,也喜歡與(yu) 小動物說話,正是這份童心,這種純真純粹,才讓他對學術對精神境界不斷探索追求,也是他自己人格不斷完善的起源。這應該也是對老師有所了解的人們(men) 的共識,正因為(wei) 老師有這種赤子之心、童心與(yu) 真心,才使他的為(wei) 學為(wei) 人與(yu) 眾(zhong) 不同。
師母還說到老師酷愛爬山,從(cong) 泰蘇初中開始,便帶他爬遍了北京周圍所有的高山;也帶他騎車遠行,無論三伏天還是下雪天,騎得遠了,就在老鄉(xiang) 家住一晚第二天再騎回來。現在回想起來,這些過程對泰蘇的成長是非常重要的。的確,老師不喜應酬、不沾煙酒,能放鬆的時候也就是爬山、打太極拳、在北大校園散步。招研究生後他和師母經常帶著學生爬山,還用他在北京環保局工作時進山考察獲得的經驗教我們(men) 多識鳥獸(shou) 草木之名。老師帶我們(men) 去過海坨山、鷲峰等地以後,我們(men) 才知道原來還有比經常宣傳(chuan) 的名山更幽深險峻的妙境。老師說過他曾給自己起過名為(wei) “草山”的號,我的印象裏對外很少用。山不必說,老師欣賞草的原因應如古哲那樣“取其生生意”。我博士畢業(ye) 工作之初,因妻子在老家工作,孩子剛一歲,自己睡眠不好又疲於(yu) 奔波,心情鬱悶。老師和師母聽其他同學說起後很掛念我,老師專(zhuan) 門給我發郵件,鼓勵我“一定要有韌性,有野草般的生機!”後來告訴我每周五課後還帶學生們(men) 打太極拳,如果我有時間可以過去散散心,那是2008年春季學期,我就每周五過去。那時練拳地點已由未名湖邊轉到了西門裏麵東(dong) 北側(ce) 蔚秀園一隅的小池塘邊,當時還未整飭,草木叢(cong) 生、雜花生樹但非常僻靜。正值陽春三月,老師周五下午有一門關(guan) 於(yu) “孔子的禮樂(le) 人生與(yu) 哲理”的研究生課,下課後他會(hui) 先帶一些感興(xing) 趣的同學在校園裏找《詩經》上提及的野生草木。如有所獲會(hui) 很喜悅,小心地摘片草葉放到專(zhuan) 備的標本夾裏。記得五月份一次練拳前老師和我談心時指著地裏茂盛的雜草說:野草不管被拋到什麽(me) 樣的環境裏,都會(hui) 想辦法紮下根活下去,看見它們(men) 就能感受到那種頑強的生命力。老師曾在那個(ge) 跌宕起伏的年代曆經磨難而始終自強不息,他喜歡的野草精神應該和魯迅筆下、梵高畫中所表現的神韻相似吧。仁者樂(le) 山智者愛水,而老師兼具儒者的弘毅重威和道家的靈秀超然,又接受現代科學、邏輯、現象學研究的嚴(yan) 格訓練,多種因緣和合成就了曠世奇才。
張老師在北京大學授課
張老師在山東(dong) 大學授課
圖片張老師在中山大學(珠海)授課
每次“哲學概論”課堂上同學們(men) 都如醍醐灌頂,而下課後,許多意猶未盡的學生把老師團團圍住提問題。開始我們(men) 沒注意控製時間,都到十點保潔阿姨來打掃教室熄燈催著離開才結束。後來我們(men) 就二十分鍾左右去解圍,許多學生還浩浩蕩蕩地跟著老師談一路一直到外哲所樓下。那年冬天雪特別多、特別大。12月中旬一次課,窗外下著大雪,老師講到政治哲學部分,他指出:人類的政治哲學思想往往是在政治現實使人絕望,需要夢想和理想給人帶來希望之光時產(chan) 生的,因此,我們(men) 應該相信未來,就像詩人食指所說:“如果得不到一點溫暖的陽光,又如何去迎送生命中絢爛的潮汐?”他給學生們(men) 朗誦了《相信未來》,“當蜘蛛網無情地查封了我的爐台,當灰燼的餘(yu) 煙歎息著貧困的悲哀,我依然固執地鋪平失望的灰燼,用美麗(li) 的雪花寫(xie) 下:相信未來!……” 絕大多數同學在此之前對食指和他的詩是一無所知的,但當時都被深深震撼了。此情此景不禁使人想起特拉克爾的《冬夜》,“窗外的雪花輕輕拂揚,晚禱的鍾聲悠悠鳴響,屋子已安排完好,餐桌上為(wei) 眾(zhong) 人備下盛筵。隻有少數漫遊者,從(cong) 幽暗路徑邁向大門。……”下課後,雪不知什麽(me) 時候停了,同學們(men) 跟隨老師踏著厚厚的雪來到外哲所樓下又交流起來。老師談到上周末他去大興(xing) 安嶺附近(記不清是哪個(ge) 縣城還是農(nong) 村)參加一所傳(chuan) 統文化義(yi) 學的開學儀(yi) 式。當時我們(men) 覺得東(dong) 北山區零下二三十度嚴(yan) 寒,路途交通不便,往返時間緊張疲勞,是不是必須去?或者我們(men) 學生陪他去。老師說這是民間為(wei) 複興(xing) 民族文化做的實事,再困難也要去支持,而且那邊有人在火車站等著接他,不用我們(men) 陪。他給我們(men) 講起在大興(xing) 安嶺的原始森林裏,月光如水,蹚著齊膝深的積雪,感受到的大自然那種深遠廣袤的靜謐。同學們(men) 圍在旁邊傾(qing) 聽,四周一片寂靜,偶有積雪從(cong) 樹上滑落的聲音和夜鳥的啼鳴,大家心中恍惚若有所悟。
當然僅(jin) 靠課後答疑時間是遠遠不夠的,為(wei) 此老師公布了他的電子郵箱,還讓助教又申請了一個(ge) 課程郵箱,學生可以直接給老師發郵件問問題,也可以在課程郵箱中討論學習(xi) 體(ti) 會(hui) 。老師每次課講新內(nei) 容前都會(hui) 把上周匯總的比較集中的問題給同學們(men) 解答,也單獨回複了很多同學的疑問,而且每一封問答通信同時放到課程郵箱中使所有同學都可以看到。這樣也深化了同學們(men) 對所學內(nei) 容的理解,提高了效率。現在有些選過課的同學還保留著和老師的往來郵件。
盡管從(cong) 道理上都說學習(xi) 過程最重要,不要太在意成績之類的,但在高校任教的我們(men) 都知道,成績直接關(guan) 係到學生的獎學金、保研、求職、出國等很多切身利益,其實是絕大部分學生最看重的。每到期末提交成績前後都是各高校老師們(men) 最頭疼的時間,會(hui) 不斷有學生因為(wei) 不滿意考試分數找老師商榷,哭鼻子抹淚乃至尋死覓活的都有。老師對此有充分的考慮,秉持貫徹始終的公正、公開、嚴(yan) 謹、理性原則,在課程大綱裏對考核已經有周詳科學的設計和說明:學習(xi) 過程中寫(xie) 兩(liang) 篇論文,第一篇論文與(yu) 課堂試講可以自選一項,成績占比20%;第二篇論文40%;期末考試40%。論文形式的、選題範圍的和謀篇布局方麵的基本要求和要領大綱裏都有詳細解釋。課堂試講由於(yu) 要占用教學時間,每周一般安排一組,根據報名先後和選題是否重複有名額限製,有些沒入選的女生還找助教哭鼻子。試講時闡述基本思路與(yu) 要點15-20分鍾,正麵回答老師與(yu) 同學們(men) 的問題10-15分鍾,如果自己有問題也可以當堂提出。因為(wei) 要麵對老師和如此多的天之驕子的考驗,每組都盡心竭力地準備,同學們(men) 的提問也都很尖銳,討論氣氛熱烈,我們(men) 助教為(wei) 保證老師後麵講授的時間每次都嚴(yan) 格掐表。老師根據試講和答疑的質量評分,相當於(yu) 第一篇論文的分數。而如果試講同學不滿意自己的分數或出於(yu) 其它考慮,也可以再寫(xie) 第一篇論文,最後取二者中較高的分數。從(cong) 中可見老師為(wei) 學生考慮得多麽(me) 細致、人性化。
老師對第一篇論文限製1000字以內(nei) ,第二篇3000字以內(nei) ,是為(wei) 了激勵學生真正地用自己的話語表達自己的所思所悟,避免不必要和盲目的引證,盡量做到“無一字多餘(yu) ”。這與(yu) 流行的讓學生緊盯核心期刊規則寫(xie) 作發文的要求相反,培養(yang) 學生獨立思考與(yu) 自由表達的能力。當然北大學生也很出色,有不少作業(ye) 寫(xie) 得很好,老師看了也高興(xing) ,有時為(wei) 一篇論文寫(xie) 的評語比原文篇幅還多。精彩之處不吝讚語,可改進處也直言不諱,並給出總體(ti) 性的寫(xie) 作指導,如老師總結的:“就是要在這個(ge) 地方和時機,也就是學生傾(qing) 注了許多努力、關(guan) 注和期待的滾燙之處(孔夫子講的“憤”、“悱”之處,見《論語》7.8)來指導他或她,才最有效。這時你心目中‘什麽(me) 是一篇出色的(或偏失的)學術論文?’‘如何寫(xie) 好學術論文?’的觀念和經驗,才能有效地傳(chuan) 遞給學生,這時他或她才能在一個(ge) 更高的層次上感受到你的公正,和你對他們(men) 的關(guan) 愛。……這種良性的橫向比較(相比於(yu) 老師的縱向指導),對於(yu) 建構他們(men) 的學術意識也有比較強的效應。總之,要讓學生們(men) 盡量鮮明、有對比直感地意識到,什麽(me) 是一篇會(hui) 得‘優(you) ’的論文,什麽(me) 是好的學術工作,什麽(me) 是應該遵守的學術規範,這樣他們(men) 才會(hui) 在未來的長期學習(xi) 中以或顯或隱的方式追求它、深化它。如果一開始就達不到這種意識,以為(wei) 好的學術隻是(像名師那樣)講得精彩,或能夠應對考試,或以為(wei) 混一混也能通過,那對他們(men) 的耽誤就是巨大的。我從(cong) 自己學習(xi) 和研究的經曆中深知,能寫(xie) 出優(you) 秀的學術論文,既是基本功,又是最重要的學術能力之一。對於(yu) 文科來講尤其如此。”(《中國大學教學》2009年第4期,第6頁)我當時想:選老師課的本科生該有多幸運啊,多少學校和專(zhuan) 業(ye) 的博士生也沒有這種待遇。對這些本科生而言這樣的指導肯定會(hui) 使他們(men) 受益終生,特別是以後有誌於(yu) 學術研究的人。
批閱這麽(me) 多學生的論文和期末試卷是項大工程,第一次作業(ye) 10月中旬批閱,第二次11月下旬批閱。老師需要組織門下有時間的所有碩士博士參與(yu) ,否則依他嚴(yan) 謹負責的態度是不可能在提交成績的期限內(nei) 完成的。老師從(cong) 未因私事占用學生時間,師母在老師的追思會(hui) 上說到她喜歡去北大聽講座,很多講座人特別多,晚去一會(hui) 兒(er) 就沒有座位了。老師擔心她辛苦,經常提前去給她占座位,有時在辦講座的教室上一節還沒下課的時候就去,等學生剛走就把座位占上。我們(men) 還是第一次聽師母說起,即使這種小事老師和師母也從(cong) 未讓學生代勞過;相反,老師還犧牲自己的休息時間給我們(men) 開現象學原著的讀書(shu) 班和學德語的小組(還給我們(men) 起了一個(ge) “複社”的名稱,啟發我們(men) 學外語不能僅(jin) 靠機械重複,而應溫故知新以複見天地之心);教我們(men) 打楊氏太極拳老架,給我們(men) 講解王宗嶽的《太極拳論》;經常和師母一起帶我們(men) 爬山踏青風乎舞雩。現在讓我們(men) 參與(yu) 這些教學環節也是大有裨益,起碼我畢業(ye) 任教後沒有因學生成績問題發過愁,也沒有為(wei) 此和學生發生過爭(zheng) 執糾紛,因為(wei) 照搬了老師的程序(當然內(nei) 容是大大地簡化了,因為(wei) 課程性質不同)。老師找周六日時間和我們(men) 一起在外哲所會(hui) 議室批改論文,往往要到周日晚上才能完成。他給我們(men) 說過:你在他們(men) 論文上批的每一個(ge) 字,可能都是你這一生所寫(xie) 文字中,被最熱心地閱讀、揣摩,並最有效果的!我們(men) 也認真對待這項工作,反複考量,如果發現自己感覺特別好或特別差的,必須先交老師過目才能給優(you) 或劣的成績。記得第二篇論文批閱過程中,有助教懷疑有一篇的部分內(nei) 容有抄襲,交給老師看後確定了。老師讓我們(men) 聯係了這個(ge) 同學,一位戴眼鏡的男生,下周的一個(ge) 下午帶他到外哲所辦公室,老師和他談了很長時間。後來告訴我們(men) 這個(ge) 同學承認有抄襲,也認識到問題的嚴(yan) 重性,表示以後永遠不會(hui) 再犯類似錯誤。出於(yu) 對學生前途的考慮,老師說不按不誠信行為(wei) 記錄,但這項作業(ye) 成績要記零。這位同學通過教訓知道了什麽(me) 是必須遵守的學術規範,以後應該會(hui) 知恥後勇。
老師不論是對選課的本科生、研究生,還是自己指導的研究生,乃至旁聽生和慕名來求教的人都同樣真誠以待、盡心盡力。做助教那一段時間也逢老師悉心指導我做翻譯,讓我更深刻地感受到他對學生無私付出的那種父母之心,如今看到厚厚一疊翻譯稿上熟悉的字跡,不知不覺間已淚流滿麵。開學後不久,有刊物約一組現象學譯稿,老師選了幾篇讓我們(men) 在讀的博士生每人承擔一篇。我看自己手頭上英文稿好像是胡塞爾的幾何學方麵的,其實是原盧汶胡塞爾檔案館館長魯道夫·伯奈特(Rudolf Bernet)寫(xie) 的《論德裏達關(guan) 於(yu) 胡塞爾<幾何學起源>的“引論”》(On Derrida’s “Introduction” to Husserl’s Origin of Geometry, in Derrida and Deconstruction, Hugh J. Silverman ed., Routledge Press,1989 )但當時我連德裏達的英文名字都不認識,不過看到胡塞爾和幾何學也足夠我膽戰心驚了。我趕緊給老師說胡塞爾的中文譯本隻看過《現象學的觀念》也沒看懂;沒學過二外,英文版的哲學原著一本都沒看過;中學數學成績差高考選的文科,幾何學的起源估計也看不懂。說了一大堆理由的意思就是現在基本沒能力翻譯,等學習(xi) 一年半載再試著做。老師聽了認真考慮了一會(hui) 兒(er) ,溫和地對我說:這個(ge) 過程早晚要經曆,寫(xie) 博士論文也必須要讀外文原著,胡塞爾的《幾何學起源》和德裏達的引論也是現象學分析,現在就試著讀和譯吧。把它當作一個(ge) 學習(xi) 過程,不要急著趕進度與(yu) 其他同學攀比,有問題隨時找他。我聽後心裏踏實了,主要是感受到老師的態度就是父親(qin) 對子女的那種考慮和關(guan) 切。後來這一學期我除了必修的課程和事情,其它時間主要就圍繞這篇英文論文看一些相關(guan) 著作和材料。找老師請教的時候不多,不是怕麻煩他,主要是那時根本提不出像樣的問題,都是在補一些基礎性的知識,大多去找師兄們(men) 指點一下。快到期末了才勉強把全文翻譯完了,盡管自己很不滿意,但覺得不能拖到寒假後再給老師看,反正早晚也躲不過,因為(wei) 憑自己的水平也不可能再改善了。就請朱師兄先審校一遍,改了一些不像樣的錯誤,上“哲學概論”課的時候交給老師請他校正。我回去戰戰兢兢地等通知,以為(wei) 老師肯定會(hui) 找個(ge) 時間讓我去麵談,指出錯謬之處讓我自己改正。不過一周無事,下次“哲學概論”課(也是學期最後一次課了)前老師把稿子給我,說他大致改了一下,讓我回去看看。我課前看了一眼立時被震驚了,共15頁的稿子(發表在刊物上有9頁),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從(cong) 題目到尾注,從(cong) 內(nei) 容到標點符號乃至字型字號,每一句裏都有改正,而且有的一句裏改動不止一處。有的在留白處批注為(wei) 何如此改,或給我列出相關(guan) 書(shu) 目出處讓我查閱,有的頁眉裏寫(xie) 不開了就轉到了背麵。修改和批注的的篇幅肯定遠超譯文字數了。我當時心裏感動得無以複加,也慚愧不已,自己太差了讓老師這麽(me) 費心。
後來改完“哲學概論”課期末考試卷就到寒假了,期間我根據老師的校改和批注看相關(guan) 材料,仔細研讀校正之處,每每有茅塞頓開的感受。不過我原來有行險僥(jiao) 幸的習(xi) 氣,自己琢磨既然老師改得這麽(me) 全麵細致了,我還是別畫蛇添足了。開學後把稿子謄清了,上老師第二學期的“中國古代哲理思想之先秦專(zhuan) 題”研究生課的時候交給他。沒想到第二周課前老師又把稿子返還,我疑惑地打開看,正文部分雖然改得沒有第一次多,仍然是密密麻麻,包括有些上次改過的地方這次又作了修改,比原來更貼切。我當時就無地自容,老師對這篇翻譯比我自己還用心,他一直在精益求精。回去我又用了一個(ge) 月深入地閱讀和揣摩,盡當時所有的力改進了一點又給老師看。這樣老師改過第四稿後,把題目的格式也確定了,因為(wei) 裏麵涉及胡塞爾的《幾何學起源》和德裏達的《引論》,老師一直在考慮兩(liang) 本著作的標注如何處理更好。他覺得現在理論表述方麵沒大問題了,就讓我給朱師兄再校一下。他按照刊物的規範要求給我校對後,五一前我把謄清稿送給老師,以為(wei) 這次可以定稿了,沒想到下次課老師又把稿子返還我。我看到裏麵又有一些改動,尤其最後一段表述做了很大調整,更明晰流暢了。而最醒目的是在校者(他的姓名)後麵問了一句朱師兄是否校過?我立刻感受到老師與(yu) 眾(zhong) 不同的公正、嚴(yan) 謹與(yu) 細致。以前幾稿沒有寫(xie) 譯者校者信息,這次按照期刊格式寫(xie) 校者時,我很自然地按常規隻填了老師,沒有考慮其它的。而老師則尊重所有為(wei) 定稿有所付出的人的勞動。
老師對我的譯文修改第四稿部分內(nei) 容
老師對我的譯文修改第五稿部分內(nei) 容
後來譯文在《世界哲學》發表,我把刊物和稿費帶給老師。老師說:發表了我也很高興(xing) ,刊物留一份,稿費我不要,沒有理由。後來朱師兄也一樣。我明白:何以能報三春暉呢?老師對我們(men) 付出的心血能計量嗎,怎麽(me) 折算呢?這次老師指導我翻譯前後有七八個(ge) 月,對我後來的學習(xi) 有決(jue) 定性的影響。起碼使我克服了對現象學和外文原著的畏懼心理,覺得自己這種基本專(zhuan) 業(ye) 外語零基礎的也勉強能做翻譯了,對專(zhuan) 業(ye) 學習(xi) 有一些信心了。其中涉及的很多現象學知識盡管當時沒完全搞清楚,也有了總體(ti) 的印象,不然可能開題時都不知道怎麽(me) 選擇研究對象。後來還算順利,能按期畢業(ye) (當時處於(yu) 博士學製過渡階段,四年也勉強算按時吧)。當然老師對所有學生都是一視同仁的,包括那麽(me) 多選課的、可能姓名都對不上號的本科生,他都一樣認真地批改審校他們(men) 的論文。我是由於(yu) 專(zhuan) 業(ye) 基礎差,後來自己折騰得身體(ti) 不太好,讓老師和師母更操心吧。工作後自己在現象學研究和翻譯方麵沒什麽(me) 成績,但遇到寫(xie) 作任務總是下意識地臨(lin) 事而懼,盡力把理論闡述得明晰準確,簡潔流暢,杜絕常規性錯誤。如不是很緊急,日常郵件、手機信息也避免錯別字、病句、標點符號錯誤。這是老師通過身體(ti) 力行改變了我原來清談玄奧、好高騖遠、馬馬虎虎的壞習(xi) 慣。
老師這種始終如一的認真、嚴(yan) 謹、細致使他必然要付出超出我們(men) 想象的辛勞。他平時經常提醒我們(men) 注意飲食和作息,保證身體(ti) 健康,但也無奈地說盡管自己從(cong) 小習(xi) 練太極拳,了解養(yang) 生理論,但也不能不熬夜。在我們(men) 印象裏,好像沒見他放鬆遊玩過,有時春秋外出爬山遊園也是和師母帶著學生去,一路上還是我們(men) 請教問題的時間多。這一段搜集老師的照片和資料,有人提供了前些年老師唱歌、和師母跳舞的照片,我們(men) 還很驚奇,仔細一看原來還是係裏組織的活動。而長期超負荷操勞也是有極限的,2009年老師宣布為(wei) 了專(zhuan) 心著述,至北大退休年齡的三年內(nei) 不再招收研究生,也推辭了一切學術活動。後麵幾年除了上課、指導學生和必要的事情來校,其餘(yu) 大部分時間在延慶山腳下的居所靜思寫(xie) 作。這是真正地出於(yu) 對學生負責和對學術的敬畏,一個(ge) 人的精力總是有限的,總幫別人做加法,隻能給自己做減法。感覺自己沒有足夠精力把學生培養(yang) 好,把會(hui) 議論文、學術講座準備好,就隻能暫時放棄(近日才得知,何老師因自己的一位2019屆博士生未能畢業(ye) 而深感自責,自2020年起已不再招博士生了。其實他至少要到65歲才退休,而年齡隻比我大一旬)。正因為(wei) 有純粹的學者,我們(men) 還能感受到師道的尊嚴(yan) 。即使對於(yu) 給在校生做的講座,張老師也從(cong) 未懈怠過。近來我們(men) 整理2021年冬季老師在複旦大學的文藝現象學報告,發現他準備講座就和寫(xie) 論文一樣,文件夾裏的每個(ge) 專(zhuan) 題都有大量相關(guan) 素材、許多研究專(zhuan) 著和論文的摘錄以及各種版本的原著信息。講稿已經非常充實和成熟,不需要做修改,每個(ge) 專(zhuan) 題用的PPT也都有100多頁內(nei) 容(他近幾年才開始用PPT)。我們(men) 需要整理的主要是老師最具特色的在講述過程中當場構成的精彩內(nei) 容和即興(xing) 拈來的例證,還有對學生問題的精妙回應。經常在麵對熱情求教的學生時,老師會(hui) 不辭辛勞,一如既往地忘記已遠遠超過了預定時間。我個(ge) 人感覺老師的自律近乎嚴(yan) 苛,甚至在病重時還因為(wei) 自己的精神不能擺脫身體(ti) 的(現象學意義(yi) 上的)壓製折磨,這個(ge) 身體(ti) 讓自己變得軟弱而對我們(men) 感到歉意。而實際上,這種“軟弱”無關(guan) 精神、意誌與(yu) 心理。任何一個(ge) 真實的人,不論孔顏還是釋迦、耶穌,隻要有這個(ge) 現象學的肉身、這個(ge) 知覺場、脫離不了無常變易,就不可能跨越這種“軟弱”。性自命出,沒有對這個(ge) 身體(ti) 和真切的苦樂(le) 哀懼的感受,四書(shu) 上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靠得住嗎?六經應如何去注呢?老師同時已經告訴我們(men) ,他一生教我們(men) 的並無半點虛言。所謂道、天性之類似乎空空如也,但確確實實是有的,是真的,能起作用的,但它們(men) 是非對象化的。在那種狀態下他還牽掛著學生,祝福我們(men) 及家人都好,希望我們(men) 在以後人生的路上繼續追求真理而不隻是追求世俗的利益。達此境界又何來常人似的恐懼與(yu) 軟弱呢?
心是大海身為(wei) 水泡,老師其實從(cong) 未遠離。但這個(ge) 現象學身體(ti) 還是讓我覺得裏麵有個(ge) 黑洞。回想著二十年來老師言傳(chuan) 身教的點點滴滴,我突然醒悟:我們(men) 天天研究經典誌在聖賢,一直在身邊的老師不就是聖賢嗎?老師認為(wei) 孔子最不願意建構那些形而上學的東(dong) 西,但是他從(cong) 生活本身發現的那種美、那種藝術,包括整個(ge) 改造人生的力量是無與(yu) 倫(lun) 比的。而孔子的偉(wei) 大之處恰恰就在這方麵,所以黑格爾想看孔子的形而上學或哲學是看不到什麽(me) 的。這恰恰也是孔子與(yu) 後來的儒者不太一樣的地方,到了孟子六藝的作用已經減少了,主要是一個(ge) “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到了漢儒又有所恢複;到了宋明儒又是一個(ge) 很複雜的情況。老師覺得自己讀《論語》最有體(ti) 會(hui) 的是:好像看到孔子的音容笑貌、他的為(wei) 人處事就在眼前。而這些不就是老師自己給人們(men) 的感受嗎?聖賢不是供在孔廟裏的神化完人偶像;也不是“人人可以為(wei) 堯舜”、 “滿街都是聖人打滾”的玄談。如果一個(ge) 知行合一、始終如是地赤誠、仁孝、嚴(yan) 謹、純粹的人,一個(ge) 極高明道中庸的真實的人不是聖賢,那到底要讓我們(men) 去哪裏找聖賢呢?我反思二十年來從(cong) 老師那裏學到哪些現象學和中西哲學的東(dong) 西呢?可能不僅(jin) 僅(jin) 是各種理論、知識、概念與(yu) 如何著書(shu) 立說,而是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話語去說、用自己的心去感受大千世界紛繁蕪雜的現象及其變化,還有應對千變萬(wan) 化人生勢態的不變的底線與(yu) 原則。起碼讓我明白了孔夫子為(wei) 什麽(me) 會(hui) 說“道始於(yu) 情”、“朝聞道夕死可矣”。而不論生死窮通,老師在我心裏點燃的光和選課學生眼中的光會(hui) 伴我走向無盡的未來。
初稿2022年7月13日
終稿2022年8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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