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祥元】“先生移我情矣” ——追憶恩師張祥龍先生 - 伟德平台体育

【蔡祥元】“先生移我情矣” ——追憶恩師張祥龍先生

欄目:紀念張祥龍先生、紀念追思
發布時間:2022-07-30 22:14:09
標簽:悼念張祥龍先生
蔡祥元

作者簡介:蔡祥元,男,西元一九七五年生,浙江衢州人,北京大學外國哲學專(zhuan) 業(ye) 博士。現任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教授,曾任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錯位與(yu) 生成——德裏達與(yu) 維特根斯坦對意義(yi) 之源的思考》等。

“先生移我情矣”——追憶恩師張祥龍先生

來源:作者賜稿伟德线上平台發布

 



一直沒法靜下來去麵對老師的離去,感覺還那麽(me) 不真實,他的音容時常浮現出來,仿佛就在身邊,好像他還在某個(ge) 地方,可以隨時再去拜會(hui) 。從(cong) 入學至今,前前後後跟隨老師二十餘(yu) 年,驀然回首,似乎也隻是短短一瞬。


2001年作者(右二)跟幾位旁聽學生與(yu) 張祥龍老師(左三)的合影


最初見老師是在北大靜園三院的一間教室。那是2001年春天,研究生考試成績剛公布,分數跟自己預期的出入比較大,教務李明珍老師說那你去找張祥龍老師吧,今年他閱卷,然後告訴我上課的時間和地點。那時三院沒裝修,印象中還有些破舊,從(cong) 正門進去,沿著長廊繞一大圈才找到上課的教室。教室不大,裏麵坐滿了學生。記不得細節了,講的是中國哲學,視角很獨特,第一次就被老師講課的方式吸引了,那時並不知道這是現象學方法。隻記得當時聽得很投入,課後跟老師關(guan) 於(yu) 答題方麵的討論並沒有怎麽(me) 展開,當時好像也不怎麽(me) 在意了。後來就在那個(ge) 時間點一直去聽老師講課,課後時常會(hui) 再跟老師做些請教,去得多了,結識了一些其他聽課的學生,才發現很多都是旁聽的。


考上研究生以後自然想讓老師指導,但老師告知那年已經確定了一名保送的學生,而外哲所原則上一位老師隻帶一個(ge) 學生。我有點失落,在郵件中再次表達了自己的希望,最後還是得到了老師許可。入學後趙炎師兄告訴我說,老師跟所裏提出把他第二年的名額拿出來才招的我。跟隨老師讀研以後,最難忘的是在老化學樓227上課。教室不是很大,經常需要搶位置,過道裏、有時講台周邊也有學生坐著或站著,除了選課的學生,不少都是旁聽的,可能還有社會(hui) 人士。大家就這麽(me) 雜亂(luan) 地、有點擁擠地圍坐在教室各處,全神貫注地看著老師,傾(qing) 聽著他的講解。老師的課有一種魔力,他並不完全把內(nei) 容講“盡”,不把知識點一條條地擺出來,而是經常結合文本,通過對字詞的旁敲側(ce) 擊,把問題打開,讓一些看似平淡甚或熟視無睹的文本變得生趣盎然起來。這些新的視角不同於(yu) 已有的觀念化哲學知識,而是一種能觸動你、能讓你感受到卻又不能完全抓住的東(dong) 西。所以聽課的學生都很專(zhuan) 注,生怕錯過要緊的東(dong) 西。老師上課的聲音整體(ti) 上是平和的,沒有那種慷慨激昂式的激情,但不平淡,富有節奏的變化,清晰而確鑿,伴有一種他自己也投入其中的、被他自己所講解的思想所吸引的真情。隨著內(nei) 容的變化,隨著問題的深入,這種思想的“真情”會(hui) 在他身體(ti) 語言中呈現出來,大家能從(cong) 他姿態上、從(cong) 他眼神裏看到他講的東(dong) 西確實是“真”的。不隻是中國古代經典,現象學文本到老師這裏也會(hui) “幻”出新的意味,甚至非哲學文本,像《紅樓夢》《戰爭(zheng) 與(yu) 和平》等等,一經他分析,都變得充滿哲學的意謂。老師《現象學導論七講》修訂版的副標題是“從(cong) 原著闡發原意”。在我看來,這裏的“原意”並非作者或文本的原意,而是老師自己麵對哲學文本時所激發出來的緣意,因文本之緣而生的原初之意。這種“原意”居無定所,因緣而起,能讓聽者跨越文本,穿越時代,與(yu) 古今中外的哲人發生共情。在那些時刻,我也時常會(hui) 進入一種出神狀態,被老師打開的“思想世界”所吸引,教室外是高大的白楊樹,斑駁的陽光穿過窗戶照進教室,仿佛自己的整個(ge) 生命也被穿透了。


2014年張祥龍老師在濟南興(xing) 隆山打太極拳


除了上課,老師還經常帶我們(men) 打太極拳。每周五的傍晚是師門的一個(ge) 節日,大家會(hui) 相約去未名湖旁邊的紅樓。開始打拳前後,老師通常會(hui) 跟我們(men) 講些有關(guan) 太極拳的事。記得他說過,他的老師是楊氏太極拳正宗傳(chuan) 人,還說他小時候一開始也不太樂(le) 意,後來打著打著就開始主動喜歡上了,每次打完以後,都有一種“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莫名輕快感。他還提到年輕時的一次太極拳之用。像是在食堂買(mai) 飯,有個(ge) 年輕人插隊跟人起了衝(chong) 突,他出麵說了幾句話,那個(ge) 年輕人衝(chong) 上來就要動手。老師說他也不知道怎麽(me) 隨手一借力,那個(ge) 年輕人就一個(ge) 踉蹌差點摔出去,沒敢再動手,老師說這個(ge) 可能跟他打太極拳有關(guan) 。老師打的是楊氏太極拳,總共有八十多式,我們(men) 剛學的時候,每次隻要求我們(men) 先學幾式,後來不知不覺也都全學會(hui) 了。老師還讓我們(men) 記誦些太極拳經和口訣,我還記得一些,“虛領頂勁,含胸拔背”,“一舉(ju) 動周身俱要輕靈,尤須貫串。氣宜鼓蕩,神宜內(nei) 斂,無使有缺陷處,無使有凹凸處,無使有斷續處。其根在腳,發於(yu) 腿,主宰於(yu) 腰,行於(yu) 手指,由腳而腿而腰,總須完整一氣,向前退後,乃能得機得勢。”現在想來,老師的言行舉(ju) 止,還有他的思想,處處充滿氣韻,得機得勢,中正平和,已經深得太極之妙。


老師喜好山林,師門每年春秋天各有一次登山活動。北京周邊好多山,近的鷲峰、八大處,遠的海岮,我們(men) 都去過,有的還去過不止一次。爬山的時候老師經常會(hui) 跟我們(men) 分享他年輕時在自然保護區的工作經曆,會(hui) 給我們(men) 介紹一些植被的常識,還有他年輕時爬山的事,還特別提到跟他孩子爬泰山的事,走的是帶有探險性的野路,說的極為(wei) 動情。在北大讀書(shu) 期間,師門的登山活動很為(wei) 其他同學羨慕。一起登山的不限於(yu) 師兄弟,有時也會(hui) 其他同學,師母也跟我們(men) 一起,有男女朋友的還會(hui) 帶上各自的男女朋友,人多時經常男女生各分一組,一組跟老師,一組跟師母。每次登山活動就像一次喜氣洋洋的盛會(hui) 。


2005年作者(左七)與(yu) 張祥龍老師(右五)在植物園春遊


每年中秋和元宵節,師母都會(hui) 邀請大家去他家裏。老師家的客廳不大,師母每次都會(hui) 準備精美的點心,大家圍坐在一起,有吃有笑。老師經常談到某個(ge) 話題興(xing) 致正高時,師母就會(hui) 打斷他,或者唱反調,讓老師幹著急,但也不動氣,在大家的笑聲中又開始了新的話題。這樣一個(ge) 話題接一個(ge) 話題,不知不覺都會(hui) 聊得很晚,最後都是怕影響老師師母休息,才很不情願地起身離開。回寢室的路上,大家依然興(xing) 致盎然,往往還會(hui) 再回味一番老師師母“互懟”的場景。老師不隻是大家的思想導師,他跟師母一起還是大家的生活導師,他們(men) 對每個(ge) 學生都關(guan) 懷備至,在他們(men) 影響下,師兄弟之間有一種別樣的親(qin) 切感。


老師於(yu) 我教誨實多。我是理工科背景,從(cong) 小都怕作文,剛入學那會(hui) ,也不太會(hui) 寫(xie) 論文,經老師多次修改,才逐漸領會(hui) 論文寫(xie) 作要義(yi) 。博士論文導言部分一開始就寫(xie) 了一兩(liang) 千字,輕描淡寫(xie) 地暗示了下文中的主題,老師看後嚴(yan) 正地對我說,導言就像門麵,評審的老師最仔細看的就是導言,他們(men) 不可能像他這樣從(cong) 頭到尾把論文看一遍,到裏麵去尋找論文的價(jia) 值,一定要在前麵把自己的主要觀點說出來。之後我又寫(xie) 了一版擴充版的導言,寫(xie) 了兩(liang) 三萬(wan) 字。老師看後又很急切地批評說,導言是引導性的,不需要把論證的細節都展示出來,這個(ge) 寫(xie) 的太具體(ti) 了。中間老師又做了一些很生動的指引, 還記得一些片段,比如,要直抒胸臆,不要太繞,又不能太直,要“東(dong) 露一鱗,西露一爪”,要留於(yu) 餘(yu) 地等等。當時我隱隱約約感受到了老師要表達的東(dong) 西,也知道了導論和正文的區別,但當時我也知道,這是一種很高的境界,我還不能完全駕馭。


一開始就對老師用現象學解讀中國哲學的做法很有感覺。但我博士論文寫(xie) 的是純西學的,有關(guan) 德裏達與(yu) 維特根斯坦的思想比較,本來最後一部分計劃再跟老莊語言觀做個(ge) 比較,因為(wei) 時間問題這部分內(nei) 容並沒有展開。2010年畢業(ye) 來山大工作,12年底原來所在的文史哲研究院擴充合並為(wei) 儒學高等研究院,讓我有了更多做中國哲學方麵的機會(hui) 。差不多同一年老師從(cong) 北大退休,山大哲社學院聘他來做一級教授,讓我更有機緣從(cong) 事現象學與(yu) 中國哲學的會(hui) 通研究。之後好多年主要的研究精力都放在這方麵,近幾年圍繞感通問題,斷斷續續完成一本書(shu) 稿。這是受老師思想直接啟發而來的,也把它視作交給老師的一份答卷。2020年底完成書(shu) 稿整理,聯係出版前發給老師,希望他寫(xie) 個(ge) 序言,因為(wei) 前些年老師做了一個(ge) 小手術,剛恢複過來,所以我希望他簡單寫(xie) 下就行,不要太費心思。書(shu) 稿有三十多萬(wan) 字,老師用寒假時間不僅(jin) 給寫(xie) 了序言,而且書(shu) 稿大部分內(nei) 容都看了一遍,並提供了不少修訂意見,包括打印錯誤,讓我很是愧疚。這個(ge) 書(shu) 稿隻是我以後研究的一個(ge) 引論,一直想著這方麵還可以再得到老師的引導和指點,沒想到成了跟老師最後的思想互動。


在老師最後時刻,我托老師公子泰蘇給他發了一個(ge) 留言,其中一段文字表達了我自己這幾年跟老師有關(guan) 的思想感受:“經曆這些事,也可能年紀大了,慢慢地回過頭去對哲學又有了些新的體(ti) 會(hui) ,尤其對您早期提出的終極實在、意義(yi) 機製、時機化等等,近兩(liang) 年它們(men) 不斷地在我腦子裏出現,結合這些經曆,對它們(men) 又有了新的理解。最近的一篇文章就把您的意義(yi) 機製說法提取出來,作為(wei) 現象學的基本原則,以推進經典現象學家的觀點,可以賦予現象學更大的解釋空間。終極實在,尤其是終極跟邊緣的關(guan) 係,也是一再地觸動我,不僅(jin) 僅(jin) 是理論上的,還有來自生活本身的。發現自己的這些體(ti) 會(hui) ,包括來自生活的感觸,都能在您的文章裏找到呼應。所以,我一直很慶幸,雖然早年考研走了很多彎路,耽誤了好幾年時間,但是因為(wei) 遇到您,讓我很快找到了思想乃至人生的方向。我這幾年的思考和寫(xie) 作,感覺都是在消化、在回應您的思考。”


受老師影響的不隻是我,不隻是他的弟子,還有很多聽過他課的學生,以及很多學界同仁乃至不少社會(hui) 人士。人們(men) 常說人無完人,但跟老師接觸過的人,即使不同意他思想,但在為(wei) 人方麵,還沒有聽到對他有非議的。他離世以後,那麽(me) 多人用詩文來表達對他的悼念之情,追溯對他人格和思想魅力的感受,再次見證了他思想與(yu) 人格的純粹。老師思想的開顯力與(yu) 創造力,他對中國思想文化的影響,還沒有完全呈現出來。在未來,回過頭來我們(men) 或許會(hui) 更好發現他對中國學術的獨特貢獻。他不僅(jin) 重溯了儒家的思想道統,在這方麵接續並推進了現代新儒家的工作,更深刻地推動在現代哲學視野下對儒家哲理的重構;而且在道家、釋家、兵家等方麵也都給出了富有思想新意的闡釋,為(wei) 後學提供了方向。可以說,他用自己的思想和生命實踐重新“激活”了中國哲學的智慧,也在真正意義(yi) 上實現了中西哲學的會(hui) 通。


北京追悼會(hui) 回來以後在賓館隔離,給學生上網課時講中國古代哲學的認識論問題。講到最後涉及象思維的討論時,我引老師下麵這段話作為(wei) 課程的結束:“通過象,你似乎並不知道什麽(me) ,但總知道得更多更深。每次觸到象,你就開始知道了,就像觸發了一個(ge) 泉源,它讓你進入一個(ge) 幻象疊出的世界,讓你越愛越深,越恨越烈。因為(wei) 這由象生出的愛總能同時愛這個(ge) 愛,不斷地補上它的缺失而更新它;而恨也總能在它的象中找到不斷去恨的根據,所以象是上癮的、成癖的,因為(wei) 它隱避而又讓人種下病根,就像這些漢字之象影射著的。”本來準備念完就下課了,但幾次中斷,無法讀下去。《世說新語》記載周子居語錄說“吾時月不見黃叔度,則鄙吝之心已複生矣”。在老師身邊的這些年讓我知道,此言非虛,人間確實有黃叔度這樣的人物,你在他身邊,聽他說話,就能受他感染,被他轉化。老師乘鶴西去,世間少了一個(ge) 可以讓我、也讓很多好學之人可以成癖上癮的“泉源”。


今日北大哲學係為(wei) 老師開追思會(hui) ,因為(wei) 珠海疫情未能成行,隻能以此遙寄追思與(yu) 感念!


2022年7月27日

不肖弟子祥元 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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