鹵泊灘曾經來過大雁

作者：許石林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許石林”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六月廿八日庚辰

          耶穌2022年7月26日

鹵泊灘曾經來過大雁。近二三十年，不知道還有沒有？

我小時候見過，每年深秋，麥子準備進入冬眠，便有大雁飛來，雁群落在鹵泊灘大麥田裏，大雁飛走後，麥田裏留下白花花的雁糞。

大雁在天空飛過，雁陣呈一字型、人字形或一字人字變換型。每當大雁飛過，人們(men) 便仰起頭看，議論著，直到看不見為(wei) 止。眼看著雁群慢慢消失在視野裏、消失在杳然天際，人們(men) 剛剛議論的聲音會(hui) 慢慢地沉寂，人人變得仿佛惆悵失落，甚至還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若有若無的自卑——大約是看到了人所不及大雁之處，大雁能飛到遙遠的遠方，人所不能至也。

我沒有見過鹵泊灘的人打雁，更沒有聽說誰會(hui) 吃這種飛禽。但是從(cong) 前的人分明是吃大雁的，戲曲裏不少唱打雁、射雁的，如《汾河灣》又名《打雁進窯》，梅蘭(lan) 芳唱柳迎春：“嬌兒(er) 打雁無音信。”這出戲故事情節曲折驚險，卻很近人情，通過故事情節，給人物的情感抒發預留了很大的空間，最終在那麽(me) 大的誤會(hui) 和矛盾中，苦命的夫妻彼此達成諒恕並認命，然後一起承擔由自己一手把造成的命運的結果。觀眾(zhong) 在看戲過程中，獲得的是心胸被一次一次撐開撐大的通達，這大概就是戲曲的教化作用。大雁在這個(ge) 戲裏作為(wei) 符號和道具，很增加氛圍和高古之意。

我上小學的時候，大隊在我們(men) 學校搞了一個(ge) 漫畫展，有數幅是畫我祖父祖母的，其中一幅畫了一個(ge) 女人雙手打槍。漫畫的配文明指這是畫我的祖母。我從(cong) 小就學會(hui) 了忍耐，看了不說話，其他同學暗中對我指指戳戳，我也當沒覺察。我們(men) 家長期養(yang) 成了一個(ge) 習(xi) 慣，小孩子不許打聽老人從(cong) 前的事，大人也從(cong) 不給孩子講自家的經曆，怕娃娃們(men) 不懂事，到外麵亂(luan) 說，惹禍。所以，當時我也沒向家裏人打聽。但這個(ge) 事被我記住了。好多年後，閑談中提起此事，我說我見過一張漫畫，畫我婆（祖母）會(hui) 打槍，真會(hui) 誣蔑糟踐人。我母親(qin) 聽了，很認真地說：你婆就是會(hui) 打槍。你婆年輕的時候，家裏孩子們(men) 想吃肉了，正好那季節天上有大雁飛過，你婆從(cong) 房門背後取出你爺放在家裏的槍，到村外頭去，抬手打槍，打下兩(liang) 個(ge) 大雁，回來扔給你二老爺（二曾祖父）說：二大，你給娃拾掇拾掇吃了！

毫無疑問，從(cong) 前大鹵泊灘，年年到了季節，必有大雁棲息，鹵泊灘連片的水窪，加上廣闊的麥田裏麥苗、青草等等可供食用。現在土地開墾已盡，灘塗盡變麥田，公路鐵路高速路交織，不知道還有沒有大雁落腳？如果還有大雁經過或落下，我想專(zhuan) 門回去站在原來的地方仰望雁陣，看大雁遠遠地飛來，又遠遠地飛去。

大雁與(yu) 鹵泊灘、與(yu) 關(guan) 中的淵源深遠，今天的人對此陌生了，印象泯滅，似不曾存在過。

至今關(guan) 中東(dong) 府娶親(qin) ，夫家迎親(qin) ，長者、儐(bin) 相、陪客之外，還有一個(ge) 小男孩：打雞娃。由家族中長相體(ti) 麵健康、活潑機靈的男孩承擔。娶親(qin) 前一日，夫家買(mai) 或借一隻大紅公雞，縛其足置竹籃中，給公雞脖子上掛一隻小圓饃、一邊一隻裝飾兩(liang) 隻幹紅辣椒，娶親(qin) 當日，迎親(qin) 者衣著整潔、禮物備齊，去往女家接親(qin) ，打雞娃胳膊上挽著這隻竹籃，公雞安安靜靜地臥在竹籃中。到女家，女家男主人要給打雞娃一個(ge) 紅包。女家一切禮儀(yi) 已成，招待迎親(qin) 者酒飯已畢，吉時已到，新娘出門前拜別祖先，打雞娃提著公雞走到女子跟前，根據彼此關(guan) 係朗聲稱呼，如“娘娘（嬸子）走，回家去！”這就是“於(yu) 歸”。隨即將公雞輕拍兩(liang) 下，公雞發出叫聲為(wei) 吉，就是女子出門的號令。

聽了打雞娃的稱呼和雞叫，女子遂足不沾地，由父兄背或抱著出門上車，送親(qin) 隊伍隨後，至夫家門口，舉(ju) 行迎親(qin) 進門儀(yi) 式，此時打雞娃不管這一切，徑自進門，將大公雞籃子放在祖先堂供桌之下，“奠委於(yu) 地”。打雞娃的任務就完成了。我小時候，家族中的叔父們(men) 娶親(qin) ，好幾個(ge) 都是我當打雞娃，打雞娃當天很被看重，見識了不少事情。

婚禮結束後，將公雞還與(yu) 主家，要給主家抄個(ge) 籠子——即送一份禮，通常是一碗菜、八個(ge) 饃。

有人說這種打雞禮俗，是古代奠雁之禮的變異，確否？我未遑考索。但寧願相信如此。禮俗變化，隨時從(cong) 宜而已。蓋古固有雁，似比今日易得之；今日雁罕見矣，若固執用雁，反不合時宜。凡事便宜而行，當知禮擅變通。

我喜歡這個(ge) 禮俗，原因是它使人獲得“雖狎必揖”的莊重感。兩(liang) 性聯姻通好，必依禮而合，方能讓彼此都獲得人生的尊重和文化加持，婚禮之所以如此隆重而近乎繁瑣，無非是通過禮儀(yi) ，擱置“人心”以符合“道心”，鄭重其事，使彼此不苟，“苟而合，惟小人無恥者能之。”

禮儀(yi) 之行，必須借助物，即所謂“摯”，同“贄”。《周禮》雲(yun) ，禽作六摯，“婚禮無問尊卑，皆用雁。”敦煌莫高窟有唐代《婚娶圖》，可見新婚夫婦向一對大雁恭敬行禮情景。據此，我在深圳為(wei) 陳氏策劃的中式婚禮，則命舍侄許慕白繪工筆《合和雙雁圖》，用於(yu) 奠雁之禮。

陝西民間現在仍可見婚禮上新婚夫婦向剪紙“雙雁圖”行禮的儀(yi) 式，有的直接向大紅紙上書(shu) 寫(xie) 的“雁”字行禮，此皆為(wei) 古奠雁之禮的演變。秦風高古，這正是讓人喜愛的保守和罕見的固執。

雁之難得，非止今日。舊方誌中記載，“婚禮，男家遵古奠遺意，以鵝代雁。”“既吉，男家聘用，雁代以蒼鵝。”可見，用鵝代雁，古已有之。而關(guan) 中旱地，鴨鵝固不常見，而代之以雞，又敷以寄托，委以使命，就似乎更講得通了。

其實，作為(wei) 老百姓，摯雁固然可以用於(yu) 婚禮，況禮法許之。但是，日常見麵禮，即使古代，也則無需用雁，因為(wei) 太不實際，不近人情，故《禮記·曲禮》雲(yun) ：庶人之摯匹，匹即家養(yang) 的鴨子，亦稱騖。方便取材，本分摯禮。

摯雁為(wei) 上古士大夫之禮。“孔子適周，問禮於(yu) 老耽。”現存漢畫像石描繪了兩(liang) 位聖人見麵的動人情節：老耽身體(ti) 微躬，曳曲竹杖，旁邊童子灑掃道路，恭敬迎客；年輕的孔子手捧大雁，作為(wei) 見麵禮。

自天子以至庶人，見麵禮細分等級，此非有意製造高低貴賤，而是從(cong) 宜而為(wei) 。所摯之禮，各有寄托，比如匹即家養(yang) 的鴨子，又名騖，庶人所摯。取“不能飛騰，如庶人之終守耕稼也”。而天子摯以鬯，即香草釀造的美酒，“言德之遠聞也”；諸侯用圭，以玉比德，“言其一度不易也”；卿用羔羊，“取其群而不失類且潔柔也”；士摯雉，“取其性之耿介，且文飾也”，至於(yu) 大夫摯雁，“去其知時且飛，有行列也。”

而古人對雁，情有獨鍾，演繹出比“去其知時且飛，有行列也”更豐(feng) 富的雁文化，以雁為(wei) 仁義(yi) 禮智信五常兼備高尚完美象征，堪稱禽中之冠——

大雁南飛北歸，千萬(wan) 裏之遙，飛行棲止之間，壯者恒所以關(guan) 照顧護老弱病衰者，絕無棄之不顧之事，至群雁為(wei) 老雁養(yang) 老送終。班超《乞歸疏》雲(yun) ：“蠻夷之俗，畏壯侮老。”是以人何以不如雁之仁也！

雌雄相配，從(cong) 一而終。期間雌雄或死或亡，孤雁獨存以終，不覓別伴，此正是婚禮用雁所由，取其忠貞之義(yi) 也。

雁陣飛行，或為(wei) “一”，或為(wei) “人”，必依長幼之序，故雲(yun) “雁序”。此是其禮也。

俗雲(yun) “犬為(wei) 地厭，雁為(wei) 天厭，鱧為(wei) 水厭。”蓋此三種生靈最為(wei) 敏銳機警。雁群即使落地休憩之時，警戒防偽(wei) 之事，專(zhuan) 委雁奴承當。

秋天亦稱雁天，大雁南北遷徙，隨時而變，從(cong) 不爽期，是為(wei) 信也。故古人用見雁而知時序季節之變，舊戲曲中，一句“賓鴻大雁一言盡，紅粉佳人兩(liang) 鬢斑。”最是感人淚下。

雁文化很可能是中華獨有之飛禽文化。以古詩詞為(wei) 例，詠雁者不可勝記，但是“萬(wan) 裏同悲鴻雁天”，動人詩句都是淒美之詞，如大雁南飛空中離別的叫聲：杜甫的“戍鼓斷人行，邊秋一雁聲。”一定要連同詩題一起讀——《月夜憶舍弟》。而最是陡然給人增添悵惘愁緒的，是韋應物的《聞雁》：“淮南秋雨夜，高齋聞雁來。”

“莫道春來便歸去，江南雖好是他鄉(xiang) 。”“生怕見、花開花落，朝來塞雁先還。”——不知道為(wei) 什麽(me) 北方被稱為(wei) 雁的故鄉(xiang) ，而南方則是雁的暫棲之地？生物學上的定義(yi) 如此，文化上的認知就更是如此。這是很有意思的。

《平沙落雁》這首古琴曲的來曆有三種傳(chuan) 說，我選擇其中一個(ge) ：建文帝曆經離亂(luan) ，隱姓埋名，流落到遼河之濱，秋高氣爽，天淨河清，但見河邊沙灘平展寬闊，群雁起落，乃有感而作。

我的選擇唯一的根據就是見過鹵泊灘曾經來過大雁的情景。我聽《平沙落雁》分明能感受到當時氣溫和空氣中的味道。

鹵泊灘曾經來過大雁，我希望以後還會(hui) 來。

2022年6月29日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