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落塵埃華滿枝

——大餘(yu) 王陽明遺跡探幽

作者：張衛紅

來源：《書(shu) 屋》2016年第8期

作者簡介：張衛紅，哲學博士，現為(wei) 博雅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wei) ：中國哲學史、宋明理學。著有《羅念庵的生命曆程與(yu) 思想世界》、《由凡至聖：陽明心學工夫散論》等著作。在博雅學院主要講授：“四書(shu) ”、“明代儒學”、“《傳(chuan) 習(xi) 錄》”。

許久以來，我一直有一個(ge) 心願：去陽明先生去世的江西大餘(yu) 縣探訪遺跡。因為(wei) 研究陽明學的緣故，數年來我先後前往拜謁過陽明先生的多處重要遺跡，如浙江餘(yu) 姚的陽明出生地瑞雲(yun) 樓、講會(hui) 之地中天閣，浙江紹興(xing) 的故居新建伯府、講學之地龍山、墓地蘭(lan) 亭，以及他建立功勳、廣興(xing) 教化的江西南昌、吉安、豐(feng) 城等地。然而，唯獨先生落星之地一直無緣探訪，尤其是那個(ge) 載於(yu) 明人文獻中的傳(chuan) 說——陽明逝前遭遇一入滅老僧的故事——更增加了我的好奇心和神秘感。當安家嶺南後，北向遙望，三百多公裏外的梅關(guan) 古道不再遙不可及；尤其是得知遭遇老僧的丫山靈岩寺、陽明逝世的碼頭遺址仍在時，好奇心和探訪欲便與(yu) 日俱增。丙申春節一過，因緣得便，好友董先生夫婦決(jue) 定驅車載我前往大餘(yu) ，一探究竟。

一．靈岩尋舊跡

大餘(yu) 古稱大庾，明代屬江西南安府下轄的四縣（大庾、南康、上猶、崇義(yi) ）之一，位於(yu) 江西省西南端，南與(yu) 廣東(dong) 南雄接壤。大庾境內(nei) ，東(dong) 西有章江上遊橫貫，向北匯入贛江，最南端有大庾嶺界分粵贛。唐代開元年間張九齡奉命在此開鑿貫通中原與(yu) 嶺南的新驛道，道旁多植梅樹，“梅嶺”從(cong) 此得名。此後，“庾嶺界分南北，稱為(wei) 交廣襟喉”，“商賈如雲(yun) ，貨物如雨，萬(wan) 足踐履”，為(wei) 溝通南北水路、陸路的交通要道。故自北宋淳化年間，大庾縣即為(wei) 南安軍(jun) 公署所在地，此後元明清三代，南安府治仍設在大庾縣城內(nei) ，這是其貫通南北的重要地理位置所決(jue) 定。“雄關(guan) 直上嶺雲(yun) 孤，驛路梅花歲月徂”（朱彝尊《度大庾嶺》），唐宋以降，庾嶺梅花見證了南北商隊絡繹不絕的喧嚷，見證了貶謫騷客去國離家的哀愁，也見證了大師巨匠們(men) 過化存神的風儀(yi) ：唐高宗龍朔2年（662），禪宗六祖慧能在大庾嶺度化了他的第一個(ge) 弟子、一路追趕搶奪衣缽的僧人惠明，一句“不思善、不思惡”的加持提點，令惠明言下大悟；北宋慶曆6年（1047），二程兄弟在此師事南安司理參軍(jun) 周敦頤，周每令二人尋孔顏樂(le) 處，從(cong) 此開啟理學道源，“孔顏所樂(le) 何事”成為(wei) 儒者們(men) 的終極追尋；明正德12-13年（1518），時任都察院左僉(qian) 都禦史的王陽明平定贛、閩、湖、廣四省邊境寇亂(luan) ，其中著名的橫水、桶岡(gang) 之役即在崇義(yi) 、大餘(yu) 縣境內(nei) 展開，之後陽明於(yu) 南安、贛州興(xing) 社學、舉(ju) 鄉(xiang) 約、傳(chuan) 心學，盡展文功武治，從(cong) 此名動朝野。然而他一定未曾料想，十年後再逾梅嶺，竟然魂歸於(yu) 斯……

正月初九下午，我們(men) 一行三人下了贛韶高速，按導航所示，驅車一路經過大餘(yu) 縣青龍鎮、黃龍鎮，很快就到了十幾公裏外的丫山腳下。丫山最高峰海拔904米，以“兩(liang) 峰尖削如馬耳”、高聳秀挺而得名“丫山”，宋南安知軍(jun) 黃鐸更其名為(wei) 雙秀山，一直沿用至明清。丫山的聞名不僅(jin) 因其水清林幽，更因山上有一靈岩古刹，也就是傳(chuan) 說中王陽明遭遇坐化僧的寺院。靈岩寺“南唐時建，舊有辟支佛牙”供奉，此後一直香火不斷，唐保大年間有六祖門人青原行思一係的紹宗圓智禪師在此駐錫弘法二十載，道聲遠播。嗣後，禪宗之雲(yun) 門、臨(lin) 濟、曹洞代有高僧在此修行，為(wei) “江南有數，贛南為(wei) 甚”的一方名刹。至明代弘治、嘉靖年間，僧人相繼恢拓展，寺產(chan) 盈實，所謂“供爨有木，飯僧有田，此唱彼和，緇流之緣”，可以想見其影響一方的宏大盛景。靈岩寺至民國年間仍是當地規模最大的寺院，建築總麵積達4531平方米，法事甚盛。民國18年（1929）舉(ju) 行傳(chuan) 戒大典時，四方僧侶(lv) 雲(yun) 集於(yu) 此，齋堂安放三十方飯桌，每頓齋飯要開兩(liang) 三巡，規模之大可見一斑。至1949年大餘(yu) 解放時，仍有僧伽二十餘(yu) 人。文革浩劫中被洗劫一空，隻剩空寺一座。文革後逐漸恢複，經過1989-1993年的總體(ti) 修複，靈岩寺煥然一新，再次吸引了贛粵湘等地的大批香客。1993年農(nong) 曆10月15日舉(ju) 行傳(chuan) 統法會(hui) 的當天，就有2700餘(yu) 名香客遊人前來。此後這裏一直是當地最著名、香火最旺的寺院。

靈岩寺

開往靈岩寺有一段不太長的盤山公路，公路入口的一麵白牆上，陽明“再謁丫山”訪靈岩高僧的四幅水墨畫赫然在目。這是近年丫山開發為(wei) 風景區後的宣傳(chuan) 畫，圖畫中的高僧與(yu) 陽明並立接談，顯與(yu) 文獻不符，但畫中題寫(xie) 的對聯頗具意味，後文再說。

初春的丫山，空氣清潤，新綠遍野。近旁飛瀑如雪，寒潭如碧，遠山薄靄氤氳，似有還無。汽車沿盤山公路向上緩行約二十分鍾，抵達山門前。在一群綿延起伏的小山群中，靈岩寺位於(yu) 其中一座的半山腰處。此刻靈岩寺尚在再次翻修新建中，牆瓦、佛像光亮如新，遊客大多是當地人，三三兩(liang) 兩(liang) 在殿前敬香祈福。穿過天王殿，直奔客堂找到知客師。說明來意後，法師帶我們(men) 來到東(dong) 側(ce) 殿後麵的一方空地，這就是傳(chuan) 說當年王陽明遇老僧的方丈室舊址。據說靈岩古寺幾經修繕，但這間方丈室一直保持原樣。近年，方丈室移建到上麵的山坡上，此地仍然保留為(wei) 空地，十米見方，中間置一尊兩(liang) 米多高的玉佛，以示紀念。法師又指了一下空地左邊那片赭紅色的石坡：一片平整寬大的長方石壁，麵積達148平米，上有“片石雲(yun) 飛”橫排陰刻的四字楷書(shu) ，為(wei) 清代康熙年間所書(shu) ，每字寬約一米，飄然若飛。據說，那位入滅僧有神通，常坐在這片石頭上飛往各地化緣。

方丈室舊址

片石雲(yun) 飛

眼前這片空曠的方丈室，將我的思緒帶回到五百年前的曆史時空：嘉靖7年10月，王陽明平定廣西叛亂(luan) 後，病況加劇，疏請解職回鄉(xiang) 養(yang) 病，不待朝廷批複便匆匆啟程。陽明經廣東(dong) 北上，11月25日，從(cong) 廣東(dong) 南雄過大庾嶺，穿過粵贛交界的梅關(guan) 驛道，進入江西南安府大庾縣境內(nei) 。據陽明《年譜》載：

是月廿五日，逾梅嶺至南安。登舟時，南安推官門人周積來見。先生起坐，咳喘不已。徐言曰：“近來進學如何？”積以政對。遂問道體(ti) 無恙。先生曰：“病勢危亟，所未死者，元氣耳。”積退而迎醫診藥。廿八日晚泊，問：“何地？”侍者曰：“青龍鋪。”

陽明於(yu) 11月25日抵達大庾境內(nei) 後改為(wei) 水路，原定路線應當是沿章江向東(dong) 北匯入贛江主幹道，再向西轉入長江、錢塘江，返回家鄉(xiang) 越城（浙江紹興(xing) ）。據現在的導航地圖，從(cong) 梅關(guan) 到陽明先生逝世的落星亭（原章江青龍鋪碼頭）隻有21.6公裏，距當時的大庾縣城（南安府治在內(nei) ）僅(jin) 10多公裏，距丫山不到20公裏，而從(cong) 大餘(yu) 縣城至陽明落星亭也隻有13.6公裏。那麽(me) ，25日至28日晚泊青龍鋪之前尚有三天時間，假設陽明從(cong) 縣城（即今大庾縣城）大門外的章江總鋪（即今南安東(dong) 山大碼頭遺址）登舟——這完全可能，登舟前，陽明弟子、南安府推官周積前來拜訪陽明，他從(cong) 府城內(nei) 趕來是十分便利的——那麽(me) ，行船經雙牌鋪、黃龍鋪，抵達青龍鋪，總共隻有十多公裏，半天時間足夠。重病在身歸心似箭的陽明先生，為(wei) 何在一個(ge) 方圓十幾公裏的荒僻山野駐足三日？除了“迎醫診藥”外，是否安排了別的活動？從(cong) 時間上說，陽明在登舟前，先往十公裏外、久負盛名的丫山靈岩寺參訪甚至駐留一二日是有可能的。

大庾地圖

盡管我們(men) 無法考證南安禪室的故事究竟是佛教徒的杜撰，還是因為(wei) 陽明弟子為(wei) 了捍衛儒家門戶而有意不載，但在稍後明人的筆記掌故中，至少有四種史料記載，並被後世史籍不斷轉載：

明人蔣一葵（萬(wan) 曆22年舉(ju) 人）所著《堯山堂外紀》收錄上起古初、下迄明代“正集不錄”的名家詩賦詞曲，間綴其本事。其中記載了數個(ge) 陽明生平異事，最後一個(ge) 即是：

王陽明嚐遊僧寺，見一室封鎖甚密，欲開視之，寺僧不可，雲(yun) ：“中有入定僧，閉門五十年矣。”陽明固開視之，見龕中坐一僧，儼(yan) 然如生，貌酷肖己。先生曰：“此豈吾之前身乎？”既而見壁間一詩雲(yun) ：“五十年前王守仁，開門原是閉門人。精靈剝後還歸複，始信禪門不壞身。”先生悵然久之，建塔以瘞而去。

這裏所說陽明遊僧寺是在五十歲以後，但沒有點明具體(ti) 時間地點。與(yu) 蔣一葵同時代的明人魏浚（1553-1625，萬(wan) 曆32年進士）所著的《嶠南瑣記》，是他任官廣西時記載當地風土人情為(wei) 主的筆記著作，下卷兼記與(yu) 廣西有關(guan) 的名人軼事，其中有載：

王伯安平思、田、八寨，即乞病歸。至南安，小憩一佛寺。寺有靖（按，當為(wei) “靜”之誤）室，乃前老僧示寂處。老僧化時戒其徒歲加封識，不許開戶，伯安固強開之。中有書(shu) 雲(yun) ：“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問公欲識前程事，開門即是閉門人。”伯安愕然，數日遂卒。

此外，明人鄺露（1604-1650）所著的《赤雅》也是一部記載廣西風土民情、秘聞殊俗的筆記著作，卷下有“南安禪室”故事：

一僧坐化，旁有偈雲(yun) ：“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問君欲識前程事，開門即是閉門人。”王伯安平思、田、八寨後，啟此愕然，數日卒。

以上兩(liang) 條明人筆記中，鄺露所載是魏浚的簡化，魏浚明確點出了故事發生的具體(ti) 時間地點，即陽明平廣西之亂(luan) 後經南安寺院，遭遇入滅老僧。“數日遂卒”，表明事件發生在他去世前幾日。如果陽明去世前真的去了某個(ge) 寺院，最近便、最有可能的就是這座丫山靈岩寺了。蔣一葵與(yu) 魏浚所載的詩偈稍有不同，但主要意思是一致的：“精靈剝後還歸複”，王陽明就是這位老僧的轉世。此外，詩偈所說的“啟吾鑰，拂吾塵”，在民國版的《大庾縣誌》中有披露，故事細節也與(yu) 以上數種史料稍有不同：

王文成征思、田歸，至南安，偶入一寺。先是寺有上座僧，將入寂，命其徒鑰所居禪室，戒毋開，曰：“姑我至。”文成見所鑰扃甚固，問之。其徒以師語告。文成曰：“固俟我也。”開之，幾有書(shu) 塵封其上，拂而讀之，雲(yun) ：“五十七年王守仁，啟吾鑰，拂吾塵。若問前生事，開門人是閉門人。”

比起陽明一生充滿神異的傳(chuan) 奇、與(yu) 僧道親(qin) 密交遊的故事來，這個(ge) 人生終點的故事最具傳(chuan) 奇色彩。也許正因如此，明人趙善政《賓退錄》（卷三）、清人楊家麟《勝國文征》（卷二）均載錄之，近人陳登原所編筆記體(ti) 通史巨著《國史舊聞》中，也轉載了《嶠南瑣記》的記載。

由於(yu) 各種史料中很少記載駐錫靈岩寺的高僧事跡，那位入滅僧的法名、事跡不得而知，靈岩寺後山現存的唯一一座祖師墓塔也因墓碑無存而無法斷定墓主身份，這個(ge) 充滿佛教色彩的故事更加顯得神秘莫測。饒有意味的是，陽明與(yu) 靈岩老僧的故事不僅(jin) 沒有被五百年歲月的風煙滌蕩殆盡，反而在當今的陽明學熱潮中被再度追懷：“陽明亭”由大餘(yu) 王氏聯誼會(hui) 和靈岩古寺共同出資，於(yu) 2015年5月建成在靈岩寺右側(ce) 門前。寺中那刻意留出以表敬意的空地、寺前那耗資34萬(wan) 精心修建的大理石亭，都說明在百姓的期望和想象中，這裏有一場儒佛大師的精彩遭遇。我想，其中的意趣不在於(yu) 難以考證的故事真偽(wei) ，也不僅(jin) 在於(yu) 紀念陽明先生的遺愛南安，而在於(yu) 一場人生終點處的儒佛對話，由此拉開了生命的縱深空間——陽明之於(yu) 入滅僧，無論是開門前的隱隱先知，還是開門後的愕然悵然，這個(ge) 故事最深刻的寓意都在於(yu) ，陽明精彩迭出的一生即將落幕之時，不意竟有佛法在此等候多時、蓋棺定論，陡然掀起又一個(ge) 新高潮——假如沒有這場遭遇，他的一生誠如清人王士禎所言：“王文成公為(wei) 明第一流人物，立德、立功、立言，皆居絕頂”——然而星落塵埃之際，巔峰頂上撒手一躍，頓見一生功業(ye) 不過是一場神識遊戲，宿業(ye) 因果，空華幻有，感何如之？！再謁丫山，他的心境是否如山前壁畫中的對聯所說：“魂歸靈岩，有因有果一生戲；禪理化一，無善無惡自在心”？如是，他從(cong) 百死千難中得來的良知學說、他所主張“聖學為(wei) 大道、二氏為(wei) 小道”的立場，又將何如？陽明說：“道一而已，仁者見之謂之仁，知者見之謂之知。釋氏之所以為(wei) 釋，老氏之所以為(wei) 老”，那“一”，究竟為(wei) 何？那無善無惡的自在心，是陽明四句教中“無善無惡”的良知本體(ti) ，還是禪宗六祖慧能所說“不思善不思惡”的真如自性？

靈岩寺王陽明紀念亭

二．章水識良知

告別靈岩寺，我們(men) 下山直奔陽明先生去世的碼頭遺址。這個(ge) 遺址發現於(yu) 上個(ge) 世紀九十年代。1992年四五月間，由日本斯文會(hui) 與(yu) 浙江省社科院組織的“日中聯合王陽明遺跡學術考察團”來大餘(yu) 縣考察，確認了陽明去世的碼頭遺址即今大餘(yu) 縣青龍鎮赤江村河畔的老墟碼頭（即青龍鋪）。考察團成員、84歲高齡的日本儒學泰鬥岡(gang) 田武彥先生倡議，在碼頭遺址建立紀念碑亭。之後由日本280多位友人和多個(ge) 民間團體(ti) 出資，浙江省社科院等協辦，碑亭很快建成。1994年5月2日，“王陽明先生落星之處”紀念碑亭的落成儀(yi) 式在青龍鋪碼頭遺址舉(ju) 行，中日“第五回王陽明遺跡考察團”的全體(ti) 成員和大餘(yu) 縣政府相關(guan) 部門官員、當地群眾(zhong) 參加了落成儀(yi) 式，岡(gang) 田先生親(qin) 自撰寫(xie) 並宣讀祭文。二十年多來，這裏雖然不是旅遊景點，然時有陽明學的研究者和愛好者們(men) 前來參拜。

下午三點半我們(men) 離開靈岩寺前，方丈和尚說，落星亭據此十來公裏，就在青龍鎮的國道邊，你們(men) 開車過去也就半小時。然而地圖導航的路線出現偏差，汽車開到了章江村的對麵河畔，一座紅亭在六七十米遠的對岸隱隱可見。於(yu) 是一麵折返，一麵四處問路。遺憾的是，附近村民大多不知道具體(ti) 位置。近在咫尺的落星亭，竟然讓我們(men) 在黃龍鎮和青龍鎮之間的國道上來回穿梭了近一個(ge) 小時，最終才找到路口：從(cong) 國道邊一處沒有任何標識的小坡路開進去，很快進入早春二月的農(nong) 田，三五農(nong) 人正在春耕。沿田間土路前行兩(liang) 三百米便是章江河畔，沿河畔東(dong) 折，在坑窪不平的土路上行駛三四百米，綠蔭掩映的紅亭，終於(yu) 赫然在目。

落星亭

亭前十餘(yu) 米外的土路邊，樹立一塊一人高的石碑，上刻隸書(shu) 撰寫(xie) 的“王陽明落星處紀念碑”，後附小楷刻寫(xie) 的陽明先生簡介、遺址由來、修亭緣起，為(wei) 1994年紀念碑亭落成時由大庾縣政府所立。再往前，但見一座臨(lin) 河平台上修建的四角亭，紅柱黃瓦，四角飛簷翹起，亭內(nei) 正中立一塊2.1米高、1.4米寬的大理石碑，正麵陰刻“王陽明先生落星處”，落款：“後學岡(gang) 田武彥，日本九州大學名譽教授”，背麵是捐建者日本友人和社團的名字。大理石碑前，放著三個(ge) 空空的供盤，幾束幹枯的黃菊。暮靄初降的田野，春寒料峭，空曠清冷，數十米外，湍流激蕩，風高浪急……

487年前的西曆1月8日（嘉靖7年11月28日）晚，行船停泊在青龍鋪碼頭。在這寒冷的冬夜，關(guan) 山路遠，親(qin) 朋暌隔，荒野風淒，江流聲斷，這是人生怎樣的最後一程？次日晨，陽明召弟子周積入見——

久之，（陽明）開目視曰：“吾去矣！”積泣下，問：“何遺言？”先生微哂曰：“此心光明，亦複何言？”頃之，瞑目而逝，二十九日辰時也。

“須臾濁霧隨風散，依舊青天此月明”。夫子外曆坎坷內(nei) 證神聖的一生，最終融入此心之光明……駐足斯境，對著寂寞的石碑、激蕩的湍流恭敬禮拜，此心同，此理同，先賢於(yu) 我竟然如此這般貼近，近得心滿意足，悲涼感傷(shang) ，同樣亦複何言。

章水湍急

五點半驅車返回。本以為(wei) 這段旅程就此結束，然而意外突然發生——猶如陽明逝前再掀高潮那樣，隨後的故事才是這次朝聖之旅的真正收獲，也是促成我寫(xie) 作此文的根本原因——由於(yu) 田間土路坑窪不平，前行數十米，汽車前輪陷入鬆軟的小土坑中打滑，無法前行。到河邊找來石頭墊在前輪下再發動，車子紋絲(si) 不動；董太太開車，我和董先生推車，依然無濟於(yu) 事。左嚐右試二十多分鍾，兩(liang) 噸多重的奧迪車反而在鬆軟的土地裏越陷越深。眼看天色漸暗，董先生趕緊到前麵田裏找人幫忙，一位農(nong) 民師傅立即穿上外套扛著鋤頭跟了過來。師傅姓邱，是一個(ge) 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個(ge) 頭不高，身板結實，臉上泛著城裏人沒有的紅潤，眼神淳厚和善。他看了看說，石頭吃不上力，車輪下墊木板才好發動。很快，他從(cong) 家裏拿來幾根木板，用繩子捆緊車輪和木板起固定作用。然後董太太開車，我們(men) 三人推車，嚐試數次，車輪仍然原地打滑，陷得更深。

邱全財，2016年8月在他工作的蘇州某工廠前

第一次，邱師傅和董先生繩子捆緊車輪和木板

暮色將臨(lin)

董先生希望邱師傅再找些人來幫忙推車，於(yu) 是邱師傅給一個(ge) 本家表叔打了電話。邱表叔（後來得知他叫邱冬生）正吃晚飯，一聽說就騎著摩托車趕過來。他與(yu) 邱師傅年齡相仿，嗓門洪亮，精幹利索。他趴在地上向汽車底盤仔細看了看，認為(wei) 不是由於(yu) 前輪打滑，而是汽車底盤地勢高而四輪地勢低，得把高出的泥土鏟平。後來證明邱表叔判斷正確。由於(yu) 鋤頭很難鏟挖壓在汽車底下的泥土，邱師傅回家去換鐵鍁，邱表叔去找人幫忙，二人旋即離去。

此時已是晚上六點半，田野隻剩下我和董先生夫婦。我趁機問：一會(hui) 兒(er) 他們(men) 回來，咱給多少錢合適？董先生說，這種事我有數。環顧四周，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河水的激蕩聲襯托得荒野更加空廖寂靜，寒意陣陣襲來，令人悚慄。久居城市的我頭一次遭遇這種經曆，想想剛走的兩(liang) 人沒留下任何聯係方式，心頭不免一緊：他們(men) 萬(wan) 一不回來怎麽(me) 辦？又想此行如此麻煩董先生夫婦，讓他們(men) 大過年一身泥土腹中空空夜黑風高被困荒野，更加不安。他倆(lia) 卻安慰我說，不行就找旅館住下，明天再想辦法。董太太給家裏讀高中的兒(er) 子打了電話，說今晚可能回不來了，讓他自己弄飯吃，明早自己上學。這讓我更添一層愧意。然而，沒等我繼續胡思亂(luan) 想下去，邱師傅扛著鐵鍁打著手電遠遠地走來了——算算時間，他兩(liang) 次回家取工具，來回不過十分鍾，晚飯都來不及吃——那一刻，真有說不出的踏實和開心，那是一種對人性根底深處的信任和踏實之感，無以言表的感動！就算車子開不走、今晚回不去，都無遺憾了！

於(yu) 是，我趴在地上用手電筒照亮車底盤，邱師傅爬在地上用鐵鍁往外鏟土。由於(yu) 底盤沉重，下麵的土被壓得越來越緊，他擔心鐵鍁擦傷(shang) 車子，動作特別小心，隻能一點一點地往外掏土。董先生也不太熟練地用鋤頭幫忙扒土，邱師傅見狀說，還是我來吧。我不一會(hui) 就腰酸背疼，看邱師傅已經額頭冒汗，一麵自愧無能，一麵暗暗盤算：如此辛苦他，待會(hui) 兒(er) 給多少錢感謝才好呢？正想著，身後亮起一束光——邱表叔騎著摩托扛著工具、後麵還馱著他媳婦趕來了，心頭又是一熱！如是，大家前後左右一點點地掏土，一小時後，車下挖出十幾厘米高的空間。然後董太太發動，我們(men) 五個(ge) 人從(cong) 前麵推，汽車終於(yu) 後退了數米遠！

邱師傅第二次回來，鏟土

幾個(ge) 人一齊動手

車子終於(yu) 開動，填平剛挖的土坑

很快，兩(liang) 位邱師傅迅速填平了剛挖的土坑。還不等我們(men) 說感謝，邱表叔的摩托車就一溜煙不見了，邱師傅扛上農(nong) 具也準備回家。董先生趕緊跑回車裏，不再想“有數”該是多少，一把抓起春節沒派完的十多個(ge) 紅包，還有路上帶的兩(liang) 包水果，追上去全都塞給邱師傅。他再三推辭不過，才收下。此時已經是晚上八點，邱師傅熱情邀請我們(men) 到家裏吃飯。我怕再麻煩他，連連推辭。董先生卻說，也行，這一手都是泥，去你家洗個(ge) 手吧。於(yu) 是，我們(men) 一起來到國道邊邱師傅的家裏。和許多普通農(nong) 民的家庭一樣，家中清寒簡陋。農(nong) 家主婦用茶水、瓜子熱情招待我們(men) ，兩(liang) 個(ge) 孩子羞澀地躲到一邊。我們(men) 一邊喝茶，一邊拉家常。邱師傅名叫邱全財，他有點不好意思地搓搓手說，名字裏有財，其實我沒錢。他常年在蘇州一家工廠打工，今年女兒(er) 結婚需要用錢，過幾天就得回工廠上班了。當我們(men) 再一次表達感謝時，他平淡地說，當董先生找到他時，因為(wei) 附近幹農(nong) 活的都是老人，怕他們(men) 出不了力，就自己過來了。《大餘(yu) 縣誌》載當地風俗雲(yun) ：“先賢過化之鄉(xiang) ，事簡民恬，土俗淳樸，有中州清淑之氣，勤於(yu) 生業(ye) ，簡於(yu) 衣食。”我們(men) 接觸的這幾位鄉(xiang) 民身上，仍可見其風俗蹤影。

八點半，驅車返穗。一路上，我們(men) 仍然沉浸在巨大的震撼中，甚至開始慶幸這場難得的遭遇。假如汽車沒有被困田野，那會(hui) 兒(er) 恐怕也堵在高速路節後南返的車流長龍中作蝸牛爬行；現在，我們(men) 的朝聖之旅得到了陽明先生的豐(feng) 厚饋贈：在中國社會(hui) 的最底層，在外出打工多年的農(nong) 民身上，仍然葆有不被功利汙染的敦厚純樸：一聲招呼就來幫忙，一身泥土滿頭大汗地忙活兩(liang) 小時，幹完起身就走，根本沒想回報，一切自然而然，如陽明夫子所說：“實實落落依著他（良知）做去”。相比之下，我那點所謂的文明教養(yang) ，我擔心他們(men) 不回來的私意揣度，我想要感謝他們(men) 的金錢算計，摻雜了多少機巧之心！在陽明夫子的落星之地，兩(liang) 位中國農(nong) 民給我這個(ge) 研究陽明學的大學教授，實實在在上了一堂終生難忘的“致良知”課——然而，當我很激動地跟董先生分享這些體(ti) 會(hui) 時，他突然話題一轉，問我：邱師傅邀請我們(men) 去他家吃飯，你為(wei) 什麽(me) 推辭不去呢？我說，我們(men) 與(yu) 他萍水相逢，日後恐怕沒有機會(hui) 再見，就想多給些錢來感謝，不想上門再麻煩他。董先生說：我就不這麽(me) 想。他既然幫了我們(men) 大忙，我們(men) 要回報他，給點錢不算真正的回報。所以我說去他家洗洗手，就是想上門了解他家的情況，看有什麽(me) 能幫到他的機會(hui) 。如果我們(men) 都不了解他，怎麽(me) 能幫到他呢？董先生的一番話讓我再次羞愧不已。我隻想到最省事的金錢報答，董先生卻主動關(guan) 心他的生活，了解他的需求，這才是真誠篤實的報恩方式啊！董先生經商有年，為(wei) 善不計大小，助人不分貴賤，善緣所感，事業(ye) 有成，家庭和睦。和他相比，我這個(ge) 象牙塔裏的書(shu) 生總是思想大於(yu) 行動，遠不及他助人之心真切。陽明先生說：“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凡學問之功，一則誠，二則偽(wei) ，凡此皆是致良知之意，欠誠一真切之故”，這些耳熟能詳的夫子教言，此刻真真切切讀進了心裏。先生又言：“天下之大亂(luan) ，由虛文勝而實行衰也”，願小德小智如我者，常以此戒謹！

動筆的此刻，我已回到廣州數日，章水河畔那兩(liang) 個(ge) 質樸的身影仍然久久難忘。那樣的精神，讓我想起落星亭不遠處有一株傾(qing) 倒在地的梅樹，大片幹枯的枝丫間，獨有兩(liang) 片清梅傲放，令人心折。也許，中國文化就像這株死而未絕的梅樹那樣，隻要根莖相連，終有一天，良知的聲音將穿越五百年塵埃，重新回響。那一刻，一枝獨秀，化作華枝春滿。

（注：本文是張衛紅老師探訪大餘(yu) 王陽明遺跡的遊記，原載《書(shu) 屋》2016年第8期，有修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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