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迷迷】論漢儒對帝、王之別的構造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2-07-17 16:29:42
標簽:
皮迷迷

作者簡介:皮迷迷,女,西元一九八八年生,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為(wei) 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副教授,研究方向為(wei) 經學、近現代中國哲學。在《哲學研究》《中國哲學史》《哲學動態》等多部期刊發表論文十餘(yu) 篇,出版專(zhuan) 著《重建經學的普遍主義(yi) ——康有為(wei) 的經學革新》。

論漢儒對帝、王之別的構造

作者:皮迷迷(首都師範大學哲學係)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2年第3期


摘    要:鄭玄在注解《禮運》時,將“大同”“小康”分別對應於(yu) 五帝和三王時代,並明確認為(wei) 五帝與(yu) 三王之治存在高下之分,這一說法為(wei) 漢儒“帝王之德有優(you) 劣”觀念之表現,其原因與(yu) 意義(yi) 都值得深究。一方麵,漢儒對帝、王的區分與(yu) 先秦儒家對天子與(yu) 王之別的建構一脈相承,可視為(wei) 漢儒對秦漢以來畸變的“天下”與(yu) “天子”觀念的重塑;另一方麵,漢儒借助對五帝至三王的線性曆史敘事,表達對漢帝國的自我定位及其曆史使命的思考。


關(guan) 鍵詞:《禮運》; 《白虎通》;五帝;三王

  

《禮記·禮運》中,孔子區分了“大道之行,天下為(wei) 公”的大同時代和“大道既隱,天下為(wei) 家”的小康時代,後代注家們(men) 普遍認為(wei) ,前者對應於(yu) 五帝時代,後者指的是三王時代。但孔子對大同、小康兩(liang) 種治況的區別,是否意味著五帝和三王之間存在高下優(you) 劣之別?宋以後的注家均極力否認五帝、三王之間有德性或才智上的高下之別,從(cong) 時勢移易的角度來消弭大同與(yu) 小康的差異。如張載雲(yun) :“大道既隱,由暴君以壞之也。然而使堯舜承桀紂之後,亦當以禮義(yi) 為(wei) 紀,六君子居堯舜之時,是亦大同之治也。”【1】王夫之稱:“大道不著則好惡私而風俗薄,故禹欲授益而百姓不歸,周公總己而四國留言,雖欲公天下,不可得也。”【2】皆是認為(wei) 五帝與(yu) 三王時勢不同,非人力所能左右,行大同或是小康之治,皆是應勢而為(wei) ,非因德有優(you) 劣。

 

然而,漢代鄭玄的解釋卻與(yu) 後儒的說法有明顯不同。鄭玄作為(wei) 漢代禮學之集大成者,其《禮》注對後世影響深廣。在《禮運》文本中,孔子未曾明言“大道之行,天下為(wei) 公”和“大道既隱,天下為(wei) 家”具體(ti) 所指為(wei) 何,至鄭玄以“禪位授聖,不家之”解釋“天下為(wei) 公”,以“傳(chuan) 位於(yu) 子”解釋“天下為(wei) 家”,前者顯指二帝,後者顯指三王,才確立了五帝-大同、三王-小康的結構,亦為(wei) 後代注家所繼承。但在鄭玄的理解中,五帝時代和三王時代存在著明顯的高下之分。首先,鄭玄以“去”來解釋“大道之隱”的“隱”字,暗示了在三王時代大道已然不存【3】。其次,對“小康”治況的描述,鄭注雲(yun) :“以其違大道敦樸之本也。教令之稠,其弊則然。……大道之人以禮,於(yu) 忠信為(wei) 薄,言小安者失之,則賊亂(luan) 將作矣。”相較於(yu) 他對“大同”治況的諸句解釋,如“孝慈之道廣也”、“勞事不憚,施無吝心,仁厚之教也”等,高下立見。顯然,在鄭玄看來,三王時代雖能以禮為(wei) 紀,也僅(jin) 僅(jin) 是以繁多教令禁亂(luan) 賊之作,相較於(yu) 五帝時以大道為(wei) 紀,淳樸仁厚,德義(yi) 沛然,終究落了下乘。那麽(me) ,“大同”和“小康”的高下之別究竟緣何而致?是出於(yu) 不可逆的時勢,還是出於(yu) 五帝、三王本身德有優(you) 劣?鄭玄沒有說明,但至少可以確定的是,在他看來,從(cong) 帝治時代到王治時代,存在著一次德的衰落,由此,五帝和三王之間的張力被極大程度地凸顯出來。

 

事實上,此種認識並非鄭玄獨有,而為(wei) 漢代儒生所普遍接受。那麽(me) ,在漢儒眼中,五帝和三王在何種意義(yi) 上存在高下之別?此種看法的思想源頭何在?其用意和思想傾(qing) 向又當作何理解?


一、“帝王之德有優(you) 劣”

 

有關(guan) 漢儒對帝、王之別的認識,《白虎通·號篇》提供了一段完整且詳細的描述:

 

帝王者何?號也。號者,功之表也,所以表功明德,號令臣下者也。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yi) 合者稱王,別優(you) 劣也。《禮記·諡法》曰:“德象天地稱帝,仁義(yi) 所生稱王。”帝者天號,王者五行4之稱也。……號言為(wei) 帝何?帝者,諦也,象可承也;王者,往也,天下所歸往。《鉤命決(jue) 》曰:“三皇步,五帝趨,三王馳,五伯騖。”

 

根據《白虎通》的說法,“帝”和“王”是兩(liang) 種稱號,兼賅對最高統治者之治功與(yu) 德行的評價(jia) 。《白虎通》以聲訓之法解釋了“帝”、“王”二字的本義(yi) ,“帝”與(yu) “諦”通,表示帝可視天審諦,“王”取“往”義(yi) ,謂天下民人因慕其德而自願歸往。《白虎通》明言,這兩(liang) 種稱號不僅(jin) 有內(nei) 涵差異,更有優(you) 劣之分:“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yi) 合者稱王,別優(you) 劣也。”那麽(me) ,“德合天地”與(yu) “仁義(yi) 合”的根本區別何在?進一步解釋便是:“帝者,天號,王者,美行之稱也”。“帝”之所以能夠超越“王”,根本依據在於(yu) “帝”與(yu) “天”存在關(guan) 聯,而“王”所具備的“仁義(yi) ”僅(jin) 是人世的美行。

 

蒙文通指出,“帝”與(yu) “天”之關(guan) 聯,淵源久遠:“《詩》、《書(shu) 》中自昔稱上帝,蓋皆謂昊天上帝也。堯、舜、帝乙之稱‘帝’,則皆歿而臣子尊之,史氏述之,然後王者有‘帝’號,謂配天耳,故曰‘稽古同天’,以稱‘帝’為(wei) ‘同天’,是帝為(wei) 天之專(zhuan) 名,而假之以尊王者也。”5鄭玄注《中候·敕省圖》雲(yun) :“德合五帝坐星者稱帝”【6】,直接將人間之“帝”與(yu) 天上的五帝坐星相配,意味著“帝”的產(chan) 生以天為(wei) 據。不僅(jin) 如此,“帝”所行之道亦與(yu) “天”相通。《易坤靈圖》稱:“德配天地,在正不在私,稱之曰帝。”孔穎達《尚書(shu) ·堯典序》疏雲(yun) :“帝者,諦也。言天蕩然無心,忘於(yu) 物我,言公平通遠,舉(ju) 事審諦,故謂之‘帝’也。”【7】在此,“天”公正無私、蕩然無心的特性被標舉(ju) 出來,“帝”的所作所為(wei) 、所創設之法度與(yu) 秩序都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與(yu) “天”形成了統一,這是否意味著,在漢儒看來,三王之德未能合於(yu) 天地,是因為(wei) 尚未達至“忘於(yu) 物我,公平通遠”的同天境界?若如此,由此自然引出的一個(ge) 問題便是,“帝”和“王”在何種具體(ti) 事件或行為(wei) 上體(ti) 現出“天”、“人”之別?

 

《白虎通·號篇》在解釋三王何以立夏、殷、周之號時雲(yun) :

 

所以有夏、殷、周號何?以為(wei) 王者受命,必立天下之美號以表功自克,明易姓為(wei) 子孫製也。夏、殷、周者,有天下之大號也。百王同天下,無以相別,改製天子之大禮,號以自別於(yu) 前,所以表著已之功業(ye) 也。必改號者,所以明天命已著,欲顯揚己於(yu) 天下也。……五帝無有天下之號何?五帝德大能禪,以民為(wei) 子,成於(yu) 天下,無為(wei) 立號也。

 

此說承襲《春秋》公羊家“通三統”理論以解釋三王為(wei) 何會(hui) 各立美號。“三統”說是公羊學傳(chuan) 統中最核心的理論,約略而言,包含了兩(liang) 個(ge) 方麵的內(nei) 容,一是尊前王,存前王之禮樂(le) 。根據董仲舒之說,謂新一代王朝得天命興(xing) 起後,封前兩(liang) 朝之後為(wei) 小國之君,國中可沿用其舊有禮樂(le) 、正朔、服色。《白虎通·三正》述其義(yi) 曰:“王者所以存二王之後何也?所以尊先王,通天下之三統也。明天下非一家之有,謹敬謙讓之至也。”除了“通三統”以尊前王外,“三統”說還包含另一個(ge) 更加重要的方麵,即新王製作以大一統。《春秋繁露·三代改製質文》雲(yun) :“王者必改正朔,易服色,製禮樂(le) ,一統於(yu) 天下,所以明易姓非繼人,通以己受之於(yu) 天也。”《白虎通·三正》述其義(yi) 雲(yun) :“王者受命必改朔何?明易姓,示不相襲也。明受之於(yu) 天,不受之於(yu) 人,所以變易民心,革其耳目,以助化也。”新王立號、改製,皆是為(wei) 了彰明己受天命,非繼人而王,以便於(yu) 新王政教的開展。然而,若以五帝為(wei) 參照,《白虎通》對三王的描述則值得細究:三王立號,是為(wei) 了表功“自”克,欲顯揚“己”於(yu) 天下,易姓為(wei) “子孫”製;而五帝因為(wei) “德大能禪,以民為(wei) 子”,是故不立新號。換言之,立號與(yu) 否,透露出三王和五帝麵對天下的兩(liang) 種不同態度,五帝同天之公,因此,居天子位之人雖有改換,可天下無改,它不屬於(yu) 任何一人一族一姓,因此無立號必要;然而,在三王處,無論是改製還是立號,無不體(ti) 現著新王向天下昭示“己”之功業(ye) 與(yu) 獨一性的迫切,雖然這個(ge) 天下在理論上仍是三王從(cong) 天而受。


二、“王”天子與(yu) “帝”天子之別

 

漢儒以天、人分別帝、王之道的說法,依據何在?在《白虎通·爵篇》中,有一段討論“天子”與(yu) “王”之別的文字,值得注意:

 

天子者,爵稱也。爵所以稱天子者何?王者父天母地,為(wei) 天之子也。故《援神契》曰:“天覆地載,謂之天子,上法鬥極。”《鉤命決(jue) 》曰:“天子,爵稱也。”帝王之德有優(you) 劣,所以俱稱天子者何?以其俱命於(yu) 天,而王治五千裏內(nei) 也。《尚書(shu) 》曰:“天子作民父母,以為(wei) 天下王。”

 

天子,顧名思義(yi) ,謂天覆地載、父天母地,在俱受命於(yu) 天的意義(yi) 上,帝、王均可稱天子。然而,“王治五千裏內(nei) ”仍然透露出天子和王的差異——王有一定的轄域,天子則未有此限,溥天之下皆為(wei) 天子治域。這一說法可上溯至先秦典籍。

 

“天子”和“王”在先秦典籍中的差異,前人已有討論。劉偉(wei) 曾做出四點總結:一、天子是麵對上天的稱謂,王是麵對祖先的稱謂;二、天子與(yu) 上天通過生民得到聯結,王與(yu) 祖先通過土地得到聯結;三、天子廣有四海,王直轄王畿;四、天子最重要的品質是凝聚人心的德,而王最核心的品質則是恪守祖先成業(ye) 的才。他還指出,基於(yu) 宗法製而建立起來的天子製度與(yu) 天下理念,乃周代偉(wei) 大的發明,它超越了王權政治的局限,提供了一種最整全無外的政治秩序。【8】可以看到,在先秦時期,“天子”與(yu) “王”的內(nei) 涵被納入到一種天-人相對的結構中加以呈現,天子獲得了來自天的神聖性,超越了隻是管理人間秩序的王。

 

縱然“天子”的概念及製度可以上溯至周代,但在《尚書(shu) 》的追述中,堯、舜二帝似乎已經被描繪成“天子”的形象。如堯在位時“克明俊德,以親(qin) 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協和萬(wan) 邦。黎民於(yu) 變時雍”,堯去世後“百姓如喪(sang) 考妣,三載,四海遏密八音”,帝堯能自明“俊德”,廣治“四海”,統理“萬(wan) 邦”,教化“黎民”等等。然而,若以周所建立的天子製度為(wei) 參照,《尚書(shu) 》中的描述有兩(liang) 點值得注意,一是堯、舜二帝獲得天子之位的過程與(yu) 三王不同。《堯典》篇的一出場,堯就已經是天子身份——“帝堯”,舜是在堯經過重重考察和選拔後,從(cong) 一介平民被拔擢為(wei) 天子。而後來的殷、周二代均是從(cong) 王國起家,王通過德化的方式,逐漸取得天下民心,突破了王國的限製,實現了王與(yu) 天子身份的合一和對天下的統治。其二,堯、舜傳(chuan) 承天下的方式是禪讓,自禹傳(chuan) 位於(yu) 子始,才開啟了三代天子之位的世襲曆史。

 

因此,雖然天子概念從(cong) 誕生之時起,就已經對應於(yu) 一個(ge) 王與(yu) 天子一身二任的現實,可是經過孔子的追溯和建構,《尚書(shu) 》向人們(men) 呈現出,在“王”天子時代之前,還存在過一個(ge) “帝”天子時代,即堯、舜為(wei) 天子的時代。正因有了這一“天子”與(yu) “王”的身份不相雜的時代,“天子”的內(nei) 涵才能得到純然、充分的呈現。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可以說“帝”成為(wei) 了“天子”理念的最理想化呈現。

 

不過,先秦儒家並不著力於(yu) 分辨“王”天子與(yu) “帝”天子之別。堯、舜與(yu) 三王在同受命於(yu) 天,能敷佑百姓、德被四海的意義(yi) 上,皆符合天子要求,唯一的差異是堯舜禪而三王繼,但無論是孟子還是荀子,都不強調二者的差異,相反,他們(men) 都努力透過禪和繼的表麵差異,將二帝和三王都統攝於(yu) “天子”概念之中。孟子反對“堯以天下與(yu) 舜”的流俗之見,指出“天子不能以天下與(yu) 人”,舜得天下實為(wei) 天與(yu) 之;同樣也否認了禹傳(chuan) 子是德衰的表現,堯、舜亦非一開始就要將己子排除在天子的候選名單之外,隻是因為(wei) 己子不肖,天與(yu) 民皆不與(yu) 之,而禹傳(chuan) 位於(yu) 啟也是出於(yu) 同樣的原因——天與(yu) 民皆與(yu) 之,此皆非人力可為(wei) ,“天與(yu) 賢,則與(yu) 賢。天與(yu) 子,則與(yu) 子。”在二帝和三王同為(wei) 天子的意義(yi) 上,孟子援引孔子之言曰:“唐、虞禪,夏後、殷、周繼,其義(yi) 一也。”(《孟子·萬(wan) 章上》)荀子直言“有擅國,無擅天下”(《荀子·正論》),因為(wei) 國是王從(cong) 祖先處所繼承的領土及人民,可以世代延續,因此它作為(wei) 一族一姓的私有物可以被轉讓,而天下不然,它隻屬於(yu) 天,天子隻能代天敷佑生民,無權轉讓天下。


三、周秦之變與(yu) “帝”“王”之別的彰顯

 

三代以降,天子與(yu) 王的一身二任,使得天子與(yu) 王之別日漸模糊,至漢時已不再區分。《易坤靈圖》中有一段話對“帝”和“天子”做出了分辨:“帝者,天號也。德配天地,不私公位,稱之曰帝。天子者,繼天治物,改正一統,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養(yang) 生人,至尊之號也。”【9】在這段描述中,帝“德配天地”而屬“天”,天子“繼天治物,以養(yang) 生人”而屬“人”,而天子的改正一統在《白虎通》的描述中乃王之事,非帝之行。由此可見,《坤靈圖》對“天子”的理解已降至“王”的層麵。

 

但有意思的是,隨著“天子”與(yu) “王”差異的逐漸消弭,“帝”“王”的分別卻清晰起來。“天子”一詞所內(nei) 蘊的“天”之大公的維度,在漢儒對“帝”的闡釋中被彰顯得愈發突出。周秦之變是理解此種轉變的一個(ge) 重要背景。東(dong) 周以來,天下經曆了漫長的動蕩分裂,至秦再度統一,秦也由此成為(wei) 繼夏、商、周三代的又一王朝,秦始皇順理成章獲得了天子身份,即使是不滿於(yu) 嬴政以武力取得天下的司馬遷,亦不得不承認“今秦南麵而王天下,是上有天子也”(《史記·秦始皇本紀》)。

 

表麵看來,秦以王國身份崛起,與(yu) 殷、周相似,但與(yu) 殷、周始王所宣稱的以德的方式獲得天命不同,秦完全憑借軍(jun) 事攻占的手段完成了對六國的吞並,在此過程中,“天下”褪去了它的神聖性,僅(jin) 僅(jin) 成為(wei) 一大片有待帝國武力征服的領土和土地上的人民。換言之,秦所征服的“天下”與(yu) 三代之“天下”理念,性質已截然不同。一方麵,“天下”的畸變,帶來了“天子”的異化。嬴政雖創“皇帝”之名,欲攬天下美號於(yu) 己一身,但其政其行,離於(yu) “天子”之名遠矣。史遷評之曰:“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親(qin) 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shu) 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後仁義(yi) ,以暴虐為(wei) 天下始。”(《史記·秦始皇本紀》)另一方麵,周人“天下”觀念所設想的四海廣域,在三代時僅(jin) 為(wei) 設想而非實際情形,直到秦兼並六國、南服百越、北擊匈奴後才算基本實現【10】。換言之,當周人想象中的那個(ge) “天下”疆域首次在現實中兌(dui) 現的時刻,作為(wei) 精神主體(ti) 的“天下”理念卻已然陷落。秦滅六國後所建立起來的政治體(ti) ,實質是以帝國的麵目吞噬了原本的“天下”,其統治在精神層麵的正當性已經蕩然無存。

 

秦祚短暫,二世而亡,秦帝國的遺產(chan) 很快被繼起的漢王朝所繼承。漢承秦製,不僅(jin) 指據秦之地,用秦之人,行秦之律,更重要的一點是由田餘(yu) 慶先生指出的“承秦帝製”【11】。漢對天下統治權的獲得與(yu) 秦如出一轍,其所建立起的帝國就本質而言也與(yu) 秦屬同類。因此,漢初儒者所麵對的實際上是秦的遺留問題,即如何認識在這片廣包四海的“天下”空間中所建立起的政治體(ti) ,這涉及到對秦漢天下與(yu) 三代天下、秦漢天子與(yu) 三代天子的分辨。

 

天子與(yu) 王的一身二任既成事實,而漢儒麵對的王天子與(yu) 三代之王天子已有本質不同,如何將已經統合為(wei) 一的天子與(yu) 王在觀念上進行再次剝離?一個(ge) 值得注意的現象是,在漢代文獻中,常常可以看到以帝合天、以王屬人的描述。如前文所引《白虎通》雲(yun) :“德合天地者稱帝,仁義(yi) 合者稱王。”《尚書(shu) 璿璣鈐》雲(yun) :“帝者,天號。王者,人稱。天有五帝以立名,人有三王以正度。”【12】帝合天秩,而王理人倫(lun) ,在先秦文獻中,這一結構恰恰對應於(yu) 天子與(yu) 王之別,當真正的“天子”理念已經難以在“天子”與(yu) “王”的分辨中得到澄清,漢儒對“帝”的塑造可以視作對“天子”理念的重新打撈,不藉此,無以辨秦漢天下與(yu) 天子觀念之畸變。


四、線性曆史敘事的建立與(yu) 漢帝國的自我定位

 

漢儒不僅(jin) 別帝王優(you) 劣,且這種比較通常在一種曆史演變的結構中加以表述。《孝經鉤命訣》雲(yun) :“三皇步,五帝趨,三王馳,五伯騖。”又雲(yun) :“三皇無文,五帝畫象,三王肉刑。”13《漢書(shu) ·刑法誌》雲(yun) :“禹承堯舜之後,自以德衰而製肉刑,湯、武順而行之者,以俗薄於(yu) 唐虞故也。”《淮南子·人間訓》:“古者,五帝貴德,三王用義(yi) ,五霸任力。”這些描述共同之處在於(yu) ,它們(men) 都追溯了一個(ge) 從(cong) 五帝到三王的曆史過程,同時,這也被看成一個(ge) “德”隨世日漸衰落的過程。

 

從(cong) 五帝到三王的線性敘事在漢代文獻中開始大量出現,從(cong) 形式上看,這顯然是一種曆史意識的覺醒,伴隨著帝國的崛起而產(chan) 生,這種曆史意識覺醒的最典型表現,便是以《史記》為(wei) 代表的帝國曆史編纂學的產(chan) 生【14】。我們(men) 不妨借助《史記》為(wei) 視角,來探察從(cong) 五帝到三王的線性敘事背後,究竟蘊藏著怎樣的內(nei) 在意義(yi) 。

 

已有學者指出,《史記》的意義(yi) 不僅(jin) 是開啟了後世的史學傳(chuan) 統或者是表現了一種曆史意識的覺醒,而是有著更為(wei) 深刻的用心——參與(yu) 塑造漢帝國的政治品格【15】。據此,《史記》以《五帝本紀》為(wei) 開篇的安排就值得深究。對司馬遷而言,寫(xie) 作《五帝本紀》是一項艱難之事,一方麵因孔子刪《書(shu) 》,斷自《堯典》,不言前王;另一方麵,“百家言黃帝,其文不雅馴,薦紳先生難言之。孔子所傳(chuan) 宰予問五帝德及帝係姓,儒者或不傳(chuan) 。”(《史記·五帝本紀》)那麽(me) ,對史源選擇一貫嚴(yan) 謹的司馬遷為(wei) 何不以征信度更高的堯、舜二帝為(wei) 篇始,而選擇從(cong) 黃帝開始他的敘事?

 

《史記》本紀十二篇,自黃帝至於(yu) 漢武,司馬遷自陳其意雲(yun) :“王跡所興(xing) ,原始察終,見盛觀衰,論考之行事,略推三代,錄秦漢,上記軒轅,下至於(yu) 茲(zi) ,著十二本紀,既科條之矣。”(《史記·太史公自序》)司馬遷已經意識到,他正身處於(yu) 一個(ge) 新的時代,一個(ge) 與(yu) 此前曆史存在根本差異的時代。如何理解和認識這一全新時代和全新帝國的性質,乃至於(yu) 進一步為(wei) 它的發展尋找路向,都離不開一種曆史的視野。因此,於(yu) 司馬遷而言,認識漢帝國與(yu) 認識既往的聖王曆史是一體(ti) 兩(liang) 麵的過程。司馬遷以這個(ge) 新興(xing) 的帝國為(wei) 視線起點,將目光投向那充滿了各種人物、事件的往昔時空,試圖從(cong) 中廓清一條王跡興(xing) 衰始終的線索,線索的起點被定在了黃帝時代。

 

黃帝雖早於(yu) 堯、舜,卻並非古之聖王最初者,至少根據《五帝本紀》的描述,在黃帝之前尚有神農(nong) 氏。但《太史公自序》雲(yun) :“維昔黃帝,法天則地,四聖遵序,各成法度。”司馬遷認為(wei) ,黃帝最大的功績在於(yu) “法天則地”,並為(wei) 此後的四帝奠定了可以遵循的某種典範。

 

可以看到,司馬遷以黃帝為(wei) 篇首,不是要將他認取為(wei) 人類文明的開創者,而是帝政治的開創者。這意味著,在司馬遷看來,對漢帝國的身份界定,應以對帝政治的理解為(wei) 起點。那麽(me) ,黃帝在何種意義(yi) 上可以被認為(wei) 是帝政治的開創者呢?《五帝本紀》對黃帝之功業(ye) 進行了如下描述:

 

諸侯相侵伐,暴虐百姓,而神農(nong) 氏弗能征。於(yu) 是軒轅乃習(xi) 用幹戈,以征不享,諸侯鹹來賓從(cong) 。而蚩尤最為(wei) 暴,莫能伐。炎帝欲侵陵諸侯,諸侯鹹歸軒轅。軒轅乃修德振兵,治五氣,蓺五種,撫萬(wan) 民,度四方,教熊羆貔貅貙虎,以與(yu) 炎帝戰於(yu) 阪泉之野。三戰,然後得其誌。蚩尤作亂(luan) ,不用帝命。於(yu) 是黃帝乃征師諸侯,與(yu) 蚩尤戰於(yu) 涿鹿之野,遂禽殺蚩尤。而諸侯鹹尊軒轅為(wei) 天子,代神農(nong) 氏,是為(wei) 黃帝。天下有不順者,黃帝從(cong) 而征之,平者去之,披山通道,未嚐寧居。

 

東(dong) 至於(yu) 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於(yu) 空桐,登雞頭。南至於(yu) 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於(yu) 涿鹿之阿。遷徙往來無常處,以師兵為(wei) 營衛。官名皆以雲(yun) 命,為(wei) 雲(yun) 師。置左右大監,監於(yu) 萬(wan) 國。萬(wan) 國和,而鬼神山川封禪與(yu) 為(wei) 多焉。獲寶鼎,迎日推筴。舉(ju) 風後、力牧、常先、大鴻以治民。順天地之紀,幽明之占,死生之說,存亡之難。時播百穀草木,淳化鳥獸(shou) 蟲蛾,旁羅日月星辰水波,土石金玉,勞勤心力耳目,節用水火材物。有土德之瑞,故號黃帝。

 

根據此番描述,黃帝的之功可分為(wei) 兩(liang) 個(ge) 部分,首先是通過對炎帝、蚩尤等暴虐諸侯的征伐,確定了天下的空間範圍,有學者指出,這個(ge) 空間範圍基本上接近於(yu) 西漢時期的華夏疆域,絕非傳(chuan) 說中的黃帝所可能統治的版圖【16】。換言之,漢帝國所獲得的“天下”空間,在司馬遷的回溯中,最早是在黃帝時確立下來的。其次,在確定了天下的空間範圍之後,黃帝推天地之紀,創製立法,治理萬(wan) 民。參考司馬遷的描述,這一點亦為(wei) 黃帝之後的四帝所繼承,如顓頊“載時以象天,依鬼神以製義(yi) ”、堯“敬順昊天,敬授民時”等。因此,唯有確定天下基本疆域之功獨屬黃帝,這便揭示了黃帝作為(wei) 帝政治開創者的真正意義(yi) 所在——他開辟了帝政治的統治空間。

 

在司馬遷看來,漢帝國在現實中所獲得的這一天下疆域,是對黃帝所開創的帝天下空間的繼承。在《太史公自序》的末尾,司馬遷在述畢各篇之旨後,繼雲(yun) :“維我漢繼五帝末流,接三代業(ye) 。”(《史記·太史公自序》)通過建立起一套從(cong) 五帝到三王的線性敘事,司馬遷最終將漢帝國的曆史使命定在“繼五帝末流”和“接三代業(ye) ”上,這一表述耐人尋味——為(wei) 何不是“接五帝三代之業(ye) ”?在《太史公自序》中,司馬遷對五帝和三王時代的整體(ti) 評價(jia) ,做出了如下不同的表述:

 

厥美帝功,萬(wan) 世載之。作五帝本紀第一。

 

維禹之功,九州攸同,光唐虞際,德流苗裔;夏桀淫驕,乃放鳴條。作夏本紀第二。

 

維契作商,爰及成湯;太甲居桐,德盛阿衡;武丁得說,乃稱高宗;帝辛湛湎,諸侯不享。作殷本紀第三。

 

維棄作稷,德盛西伯;武王牧野,實撫天下;幽厲昏亂(luan) ,既喪(sang) 酆鎬;陵遲至赧,洛邑不祀。作周本紀第四。(《史記·太史公自序》)

 

夏、殷、周三代都經過了一個(ge) 由始王興(xing) 起得天命,後王不能繼而終至衰亡的過程。唯五帝時代無後王轉衰之事,因而得到司馬遷“厥美帝功,萬(wan) 世載之”的稱讚。由此可見,司馬遷雖未曾明言五帝優(you) 於(yu) 三王,但他對五帝與(yu) 三王仍有區分。而根據司馬遷在《五帝本紀》中的敘述,五帝是同姓而同德的,“自黃帝至舜、禹,皆同姓而異其國號,以章明德”,自契開始進入了異姓異德的時代。不過,之所以會(hui) 發生異姓異德,並非由於(yu) 五帝禪而三王繼,實是因為(wei) 禹所開創的夏朝統治至桀而敗德,是故有異姓王者起,行德政、藉征伐而創立新政權。因此,同樣以異姓征伐起家的漢王朝,形式上於(yu) 三代為(wei) 相近,於(yu) 五帝為(wei) 遠。以三王為(wei) 誌,後來也成為(wei) 漢代帝王所認可的目標。《漢書(shu) ·宣帝紀》載漢宣帝詔曰:“蓋聞上古之治,君臣同心,舉(ju) 措曲直,各得其所。是以上下和洽,海內(nei) 康平,其德弗可及已。朕既不明,數申詔公卿大夫務行寬大,順民所疾苦,將欲配三王之隆,明先帝之德也。”可以看到,從(cong) 五帝到三王的線性曆史敘事,為(wei) 漢帝國的自我定位及其曆史使命的尋找,提供了重要的參照係。這一線性敘事,其本質被漢儒精簡地概括為(wei) “德”從(cong) 天到人的衰落,表達出漢儒對早期人類政治所依賴的精神秩序已然解體(ti) 之事實的清醒認識,頗可呼應莊子“道術為(wei) 天下裂,百家往而不返”之感慨。也正是基於(yu) 這一清醒認識,才有了漢儒對帝國未來政治模式的理性期待與(yu) 規劃——漢的統治必須建立在一套新的天人關(guan) 係的構造上,方有了董子之學的應時而出。


五、餘(yu) 論

 

在漢儒所論帝、王之別中,還有一個(ge) 難以忽略的差異是二者在傳(chuan) 位方式上存在禪與(yu) 繼的不同。漢儒在稱頌帝德同天之時,屢次提及堯、舜禪而三王繼的事實,如《白虎通》稱“五帝德大能禪”,《易坤靈圖》雲(yun) “德配天地,不私公位,稱之曰帝”,鄭玄更是徑直以“禪位受聖,不家之”解釋“天下為(wei) 公”,以“傳(chuan) 位於(yu) 子”解釋“天下為(wei) 家”。這是否意味著,在漢儒看來,禪讓和世襲是造成帝、王之德高下的原因?細究其說,並非如此。

 

漢儒亦承認,五帝禪而三王繼與(yu) 時勢轉變有關(guan) 。漢宣帝時,蓋寬饒曾援引《韓氏易傳(chuan) 》言:“五帝官天下,三王家天下,家以傳(chuan) 子,官以傳(chuan) 賢,若四時之運,功成者去,不得其人則不居其位。”(《漢書(shu) ·蓋諸葛劉鄭孫毋將何傳(chuan) 》)董仲舒在對答漢武帝問何以堯舜之治垂拱而為(wei) ,周文之治卻日昃不暇食時亦言:“帝王之條貫同,然而勞逸異者,所遇之時異也。”(《漢書(shu) ·董仲舒傳(chuan) 》)換言之,五帝所以能夠同天之公,而三王隻具備人間美行,亦是受製於(yu) “德”之運轉。因此,從(cong) “禪位受聖”到“傳(chuan) 位於(yu) 子”,是從(cong) 五帝到三王“德”衰的表現,而非原因。而“帝王之德有優(you) 劣”不僅(jin) 是在評價(jia) 帝、王自身德性的高下之別,也表達了漢儒對天下政治秩序開端與(yu) 變化趨勢的理解,同時,還在“王”天子時代之上,懸置了一個(ge) 更高的“帝”天子理想,提示著漢帝國的位置與(yu) 局限。



 
1 衛湜:《禮記集說》,《景印摛藻堂四庫全書薈要》經部第五十三冊,台北:世界書局,1985年,第253頁。
 
2 王夫之:《船山全書》第4冊,嶽麓書社,2011年,第58頁。
 
3 根據陳贇的解釋,“隱”的本義並不是“去”,而可解為“藏”。參見陳贇:《大同、小康與禮樂生活的開啟:兼論〈禮運〉“大同”之說在什麽意義上不是烏托邦》,《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
 
4 根據陳立疏,“五行”當作“美行”。參見陳立:《白虎通疏證·號篇》,中華書局,1994年,第44頁。
 
5 蒙文通:《三皇五帝說探源》,載顧頡剛、楊向奎:《三皇考》,山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256頁。
 
6 鄭玄注、孔穎達疏:《禮記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2頁。
 
7 孔安國傳、孔穎達疏:《尚書正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2頁。
 
8 參見劉偉:《天帝與祖先:〈尚書·金滕〉解義》,《開放時代》2020年第2期。
 
9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河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09頁。
 
10 據《史記·秦始皇本紀》所載,秦朝疆域“東至海暨朝鮮,西至臨洮、羌中,南至北鄉戶,北據河為塞,並陰山至遼東。”
 
11 田餘慶:《秦漢魏晉史探微(重訂本)》,中華書局,2004年,第27-28頁。
 
12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第374頁。
 
13 [日]安居香山、中村璋八:《緯書集成》,第1004頁。
 
14 中國台灣學者王健文指出:“司馬遷的《史記》,寫作的是黃帝以來至於漢武帝的中國曆史,但是,從某個角度來看,他所寫的也是當時人觀念中的一部世界史,這樣的曆史書寫,同樣是在曆史新局中才可能出現的新思維。”參見王健文:《帝國秩序與族群想象:帝製中國初期的華夏意識》,載甘懷真主編:《東亞曆史上的天下與中國概念》,台北:台灣大學出版社,2009年。
 
15 參見李長春:《“六家”、“六藝”與“一家之言”:〈太史公自序〉新探》,載幹春鬆、陳壁生主編:《經學與建國》,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3年。
 
16 參見王健文:《帝國秩序與族群想象:帝製中國初期的華夏意識》,載甘懷真主編:《東亞曆史上的天下與中國概念》,台北:台灣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1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