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在赤子心——紀念張祥龍老師
作者:陳建洪(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2022年7月8日
我一直不太情願寫(xie) 紀念文字。對人的紀念,心底比文字更為(wei) 深切更為(wei) 純淨。記憶就像一縷煙,不論看不看它,總會(hui) 消失。對於(yu) 曾經一起看過煙火的人來說,文字紀念也許能夠挽回一些忘卻,能夠傳(chuan) 遞曾經照耀心靈的縷縷光影。我雖非張祥龍老師入室弟子,但多年來一直幸得張老師照拂。回想起來,從(cong) 北京到魯汶的求學生涯、從(cong) 天津到珠海的教學生涯,無一例外。故此,希望穿過遺忘的河岸,找回一些記憶中的煙火,不至於(yu) 全然忘卻。
圖片張祥龍在課堂上,攝於(yu) 2017 年
北大外哲所
我跟張祥龍老師的緣分始於(yu) 1996年到1999年我在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所的求學生涯。1996年,我從(cong) 北大中文係考入外哲所,成為(wei) 一名碩士研究生。由此,我有幸得遇外哲所和哲學係的各位老師。入讀外哲所的機緣,起因是劉小楓老師當時還在道風工作,在跟北大比較文學與(yu) 比較文化研究所、北大外國哲學研究所合作,希望和文史哲合作招收研究生。由於(yu) 這個(ge) 機緣,我從(cong) 中文係考入了外哲所,跟隨王煒老師讀碩士學位。入讀外哲所之前,也曾經常去參加外哲所、哲學係以及比較文學與(yu) 比較文化研究所舉(ju) 辦的各種學術講座和會(hui) 議。但是,進入外哲所之後,才真正有機會(hui) 聆聽各位老師的課。那一屆,外哲所一共招收了三名碩士。除我之外,還有關(guan) 群德和陳德中。老關(guan) 和德中分別跟杜小真和陳嘉映兩(liang) 位老師學習(xi) 。我們(men) 三位雖然都不是張老師門下弟子,但都對張老師充滿崇敬之心。
那個(ge) 時候,王煒老師正忙於(yu) 風入鬆的事業(ye) ,從(cong) 北大南門外右側(ce) 的小門臉忙到南門左側(ce) 的地下大廳。我理解,王煒老師把風入鬆書(shu) 店忙成一個(ge) 學術事業(ye) 平台。我想特別提一下跟王老師一起學習(xi) 的那段時光裏,我曾經參與(yu) 和見證的三件事情。第一件,王老師張羅在風入鬆召開了《陳寅恪的最後二十年》的新書(shu) 座談會(hui) ,成了一件轟動的文化盛事。第二件,王老師組織召開熊偉(wei) 先生學術紀念會(hui) ,讓我負責一些具體(ti) 會(hui) 務。當時,王老師主持編輯熊先生文集,把具體(ti) 的文稿閱讀和結構編排工作交給我。這也是王老師對我的一種鍛煉和栽培。在編輯文稿的過程中,我發現有一本民國影印書(shu) 中有一篇跟胡適商榷的文章(《從(cong) 先秦學術思想變遷大勢觀測老子的年代》)署名熊偉(wei) ,感覺很像是出自熊先生手筆。於(yu) 是,興(xing) 奮地去向王老師求證,王老師表示了肯定,最後這篇文章也收進了文集。熊先生文稿經王老師審定,最後以《自由的真諦》為(wei) 題由中央編譯出版社出版。我因此有機會(hui) 通讀熊先生文稿,領略他獨特的文字風格。我也因此有幸認識熊先生的夫人錢先生。2021年10月,熊門小師叔陳小文來珠海開會(hui) ,還提及錢先生當年對我的關(guan) 愛之情。第三件事情,王老師有一次派我去接葉秀山先生來所講座。接葉先生來北大的路上,跟葉先生聊了什麽(me) 的前後細節,就像一縷煙一樣跟隨時光消散了。但有一點印象仍然不滅。記得葉先生在車上稱讚當時外哲所的年輕學人。葉先生特別提及張老師的《海德格爾思想與(yu) 中國天道》,表示其中所論涉及中西印思想,很了不得,氣象很不一般。當時聽葉先生誇獎外哲所和張老師,不免心生與(yu) 有榮焉之感。因此,接葉先生來北大路上的這一段,印象頗深。張老師辭世之後,這一段卻忽然又像一縷煙,從(cong) 記憶河穀中重新升騰。如今,不免有些遺憾。之前每逢見到張老師,從(cong) 未想到要與(yu) 他說起這個(ge) 事情。我也隻能把這個(ge) 遺憾當作是心中對張老師的一種敬意。
在外哲所就讀期間,所裏師生無不敬重年長的陳啟偉(wei) 老師。碩士畢業(ye) 前,收到陳老師所譯《泛神論要義(yi) 》。印象中,還鬥膽給陳老師寫(xie) 了幾點讀後感。陳老師也不計較後生淺薄,還留條表示感謝。當時,所裏最年輕的是研究維特根斯坦的韓林合老師。那時,他還是未脫青澀味道的純“青椒”,如今業(ye) 已步入康莊大道。杜小真、陳嘉映、張祥龍三位老師時值盛年,代表了其時外哲所的中年學術台柱。我從(cong) 文學乍入哲學,很多課程都聽得雲(yun) 裏霧裏,但因此領略了外哲所各位老師的課堂風采。杜老師娓娓道來的沉靜,陳老師銜煙踱步的從(cong) 容,張老師手之舞之的激情,仿佛就在眼前,不時會(hui) 在記憶中泛起。那個(ge) 時候,外哲所與(yu) 哲學係還是兩(liang) 塊牌子。對學生來說,上課卻是互通的。
我在外哲所的碩士論文以蒂利希的位格概念為(wei) 選題。在準備和寫(xie) 作論文期間,有不少困惑,也沒少煩擾請教張老師。張老師從(cong) 來不吝賜教,循循善誘。對於(yu) 學生來說,那是春風化雨般的溫潤。在學期間,蒙張老師信任,我有幸翻譯了關(guan) 於(yu) 呂斯布魯克的論文與(yu) 著作。我自己的研究最終更多在政治哲學領域,但也一直跟宗教學有一點關(guan) 係。如果沒有張老師的影響,我很難想象自己會(hui) 注意到呂斯布魯克的著作。
呂斯布魯克
1997年,張老師去比利時安特衛普大學訪學,這期間研讀呂斯布魯克。是年底,我們(men) 幾個(ge) 學生一起到張老師家裏拜訪。張老師提及呂斯布魯克神秘體(ti) 驗論的動人之處。轉年春天,北大舉(ju) 辦了歐洲傳(chuan) 統哲學與(yu) 宗教講座係列,前三講的主題是基督教神秘主義(yi) 。張老師推薦我擔任了其中兩(liang) 講的講稿翻譯,我也因此跟呂斯布魯克作品結下了一些緣分。之後,張老師主編了一套叢(cong) 書(shu) ,推薦我翻譯費爾代恩(Paul Verdeyen)教授關(guan) 於(yu) 呂斯布魯克神秘主義(yi) 思想導論的著作。1998年10月底,我翻譯完了費爾代恩教授的這本書(shu) 。張老師像以前一樣不辭辛勞地通讀了我的譯文並做了部分校正。2000年夏天,我亦有幸赴安特衛普大學呂斯布魯克研究中心訪問,跟法森教授逐字逐句閱讀並翻譯呂斯布魯克的《啟導小書(shu) 》(Little Book of Enlightenment),並見到了費爾代恩教授本人。2001年夏天之後五年多在魯汶大學哲學院就讀期間,個(ge) 人研究主要在於(yu) 施特勞斯和施米特。然而,比利時的呂斯布魯克學人師長依然不離不棄,熱情邀請我參加他們(men) 的各種活動。這種友誼的建立,首先要歸功於(yu) 張老師最初的引導。
2006年10月底,我回國到南開大學教書(shu) 。如今翻查郵件,發現自己剛到天津兩(liang) 周之時,給張老師發過一封郵件,提及自己的適應問題,也表示很高興(xing) 在南開見到外哲所的學兄學弟。南開大學外哲教研室中,李國山是陳啟偉(wei) 老師的博士,賈江鴻是杜小真老師的博士,鄭辟瑞是張老師的碩士。國山和辟瑞都是1997年入學,各在博碩,皆為(wei) 舊識。我們(men) 一家三口從(cong) 比利時回國,於(yu) 淩晨抵達首都機場,國山兄親(qin) 自隨車接機,亦屬感人難忘。之後和張老師的郵件中,我提及擬推動呂斯布魯克著作中譯工作的想法。將呂斯布魯克《精神的婚戀》翻譯成中文,本是張老師多年前在北大提過的一個(ge) 心願。我問張老師是否可重拾舊願,因為(wei) 找不到比他“更理想”的譯者了。又隔了約兩(liang) 周,收到張老師回郵,表示他本意願意重拾舊願,但由於(yu) 文債(zhai) 太重,經過反複思考,暫且擱置。不過,張老師也沒有把門關(guan) 上。他表示:“如果未來有什麽(me) 機緣,我再做它。而且,假如我譯此書(shu) ,我會(hui) 通過多加注釋的方式來做現象學的詮釋。”之後,在法森教授的指導下,我選了呂斯布魯克的六種作品,在老田和觀溟兩(liang) 位老友和南開同事張仕穎的支持下,組成了呂斯布魯克的第一個(ge) 中文譯文集。在文集編後記(作於(yu) 2010年春)中,我提到呂斯布魯克的代表作品《精神的婚戀》將由張老師另行翻譯單獨出版,也向張老師表達了敬意。所編文集《七重階梯》由華東(dong) 師範大學出版社於(yu) 2011年出版。
2011年2月19日,收到張老師的一封簡短郵件,說他將於(yu) 3月初至5月底再訪安特衛普大學,“為(wei) 翻譯《精神的婚戀》做準備”,並表示“計劃利用這段時間基本上將此書(shu) 本文譯出,並為(wei) 以後的注解工作做個(ge) 準備”。張老師時隔十多年再赴安特衛普,終於(yu) 可以完成翻譯《精神的婚戀》的夙願。我自是高興(xing) ,也為(wei) 張老師感到高興(xing) 。半年之後,也就是8月19日收到張老師郵件,提到前一天曾經通過一個(ge) 電話,應該就是商量他譯文如何出版一事。在這封郵件中,張老師再次提到他自己關(guan) 於(yu) 《精神的婚戀》譯本的兩(liang) 個(ge) 形式:“此翻譯將以兩(liang) 個(ge) 形式出現:1. 通常的譯本形式,即翻譯出的原文,加上最必須的一些說明和注釋。2. 闡釋本,既包括譯文、說明和注釋,還有比較多的解釋和闡發的文字,意在以某種有限的方式溝通耶儒、耶道的‘精神’層麵。前者很快就可完成,後者的完成則不確定。”那個(ge) 時候,張老師應該尚在最後修訂譯文。那段時間,應該是我通常打電話向張老師匯報情況,然後張老師通常回郵件。所以張老師有時會(hui) 提到,這個(ge) 我們(men) 在電話裏說過了,而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那時候在電話裏說了些什麽(me) 。9月11日,再次收到郵件,理想譯者決(jue) 定將所譯《精神的婚戀》先由商務印書(shu) 館出版,也就是現在所見2012年“漢譯世界學術名著叢(cong) 書(shu) ”之一種。郵件中,張老師依舊提到他心中的闡釋本,但表示“完成時間不定”。從(cong) 一開始,我就一直期待張老師的闡釋本。《精神的婚戀》中譯工作,2012年已經完成了。但張老師的這項工作還並沒有劃上句號。他心中的溝通耶儒、耶道的現象學闡釋本,依然還沒有完成。我始終相信,張老師總有一天會(hui) 劃上這個(ge) 句號。原本心中篤定一定會(hui) 變成現實的期待,如今卻因命運而成為(wei) 遺憾,再也無法見到那個(ge) 圓滿的句號。
2015年盛夏,我收到中山大學哲學係係主任鞠實兒(er) 教授的電話,詢問轉到中大工作的可能性。2015年國慶節後,正式開始籌備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的起步工作。那年冬日的一個(ge) 晚上,我給張老師打了一個(ge) 電話,匯報了我的情況,也歡迎他能夠到珠海來。印象中,他跟我表達了三個(ge) 意思。其一,祝賀我開啟一份新事業(ye) 。其二,會(hui) 認真考慮到珠海的可能性,但是要等當前合同期結束。其三,希望將來可以在珠海完成呂斯布魯克《精神的婚戀》闡釋本的工作。我自然是一不怕等,二滿懷期待。
中大哲學係(珠海)
2016年大年初三,我們(men) 一家人從(cong) 霧霾中的天津出發,中經開封、嶽陽和韶關(guan) ,一輛車兩(liang) 個(ge) 箱子一家三口四日行程,終於(yu) 正月初六抵達靜謐的珠海校區。春季開學之後,便開始跟張老師商量,請他到珠海來做報告。6月25日,張老師做客珠海文化大講堂,講從(cong) 儒家和人類學視野看“父親(qin) ”的地位。講座之前,張老師在嘉賓簽到紀念冊(ce) 上寫(xie) 道:儒家為(wei) 中華民族和人類的未來希望。6月26日的《珠海特區報》第5版對張老師和講座做了專(zhuan) 門報道。張老師的這次講座內(nei) 容,最終形成文稿,見於(yu) 《同濟大學學報(社會(hui) 科學版)》。
2016年12月,哲學係(珠海)承辦全國外哲年會(hui) 。籌備期間,張老師來信表示可於(yu) 2017年1月攜夫人一同到訪珠海,並堅持由他自己承擔行程費用。這次行程是1月3日抵達珠海,1月5日講座,然後6日應南校園哲學係朱剛教授之請做講座,7日回程。1月5日講座題目為(wei) “時間的奇異與(yu) 真實”。這是張老師在哲學係(珠海)的第一次講座。澳門大學《南國學術》田衛平總編輯慧眼識珠,來詢演講文稿。於(yu) 是,我請碩士生胡曉魯根據錄音和演示稿整理成文,經編輯部修改並經張老師審定後,刊於(yu) 《南國學術》。
2017年1月5日,“時間的奇異與(yu) 真實”講座
2017年9月20日,迎來了期待已久的聘任儀(yi) 式。作為(wei) 係主任,我在歡迎辭中表達了三重意思。一是無比高興(xing) 迎接張老師的到來。張老師是哲學係(珠海)成立以來教研隊伍的第20位成員,也是珠海校區的首位講座教授。二是簡要介紹了對張老師為(wei) 人為(wei) 學的認識:對學問的熱忱投入,對現象學的源發思考,對思想原創性和靈動性的不渝追求,對中西印思想的深入比較,對儒家傳(chuan) 統如何煥發當代生命問題的獨特貢獻。三是描述張老師的加盟對於(yu) 哲學係(珠海)的意義(yi) 。當時,哲學係(珠海)成立將滿兩(liang) 年。張老師的加盟對哲學係(珠海)無疑具有“重要的裏程碑意義(yi) ”,定將為(wei) 年輕的哲學係(珠海)“奠定新的高度”。最後,我用了三個(ge) “福”字來表達自己內(nei) 心的認識:張老師的到來是哲學係(珠海)之福,是珠海校區之福,也是中大學子之福。
年輕的時候,我領略過張老師的課堂魅力,也深信這種魅力會(hui) 繼續在哲學係(珠海)得到延伸。2017-2018學年春季學期,張老師為(wei) 本科生開設了“歐陸哲學”課程,為(wei) 研究生開設了“中國哲學前沿問題”課程。2018學年秋季學期,為(wei) 本科生開設了“哲學導論”,為(wei) 碩士生開設了“比較哲學研討課”,為(wei) 博士生開設了“中國哲學專(zhuan) 題研究”課。所以,哲學係(珠海)的學生,從(cong) 本科生到博士生,都曾受惠於(yu) 張老師的課堂。2016級和2018級本科生都有幸上過張老師的課。因為(wei) 課程安排,2017級恰好錯過了張老師的課。2017級的學生也曾跟我當麵表達,為(wei) 未能上到張老師的課而感到傷(shang) 心。我的博士生張楠和碩士生馮(feng) 瀟屹曾經給張老師做過助教。馮(feng) 瀟屹本科期間就感動於(yu) 張老師的講座,且有誌於(yu) 現象學研究。所以,能給張老師做助教,對於(yu) 他為(wei) 人為(wei) 學的養(yang) 成,都是一個(ge) 莫大的幸運。
2018年8月13-20日,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hui) 在北京召開。張老師作為(wei) 哲學係(珠海)講座教授於(yu) 13日下午做大會(hui) 著名學者專(zhuan) 題講座:仁、團契、愛、心。我自己也很榮幸作為(wei) 政治哲學的召集人之一參與(yu) 此次盛會(hui) 。開幕式之後,哲學係(珠海)師生跟張老師在人民大會(hui) 堂內(nei) 一起合影留念。張老師在哲學係(珠海)的很多活動中都留下了身影。師生和張老師因世界哲學大會(hui) 的機緣一起在北京合影,則是難得的紀念。
2018年8月,第24屆世界哲學大會(hui)
2018年底,係裏按慣例統計年度科研成果。當我看到統計數據的時候,就慨歎張老師的思想活躍和寫(xie) 作勤勉,為(wei) 後輩所莫及。那一年,張老師發表了五篇期刊論文。當時,不免想起張老師常用的一個(ge) 詞,叫做熱思。張老師的思想一直是熱的。他一直保持著思想熱度。我想,思想熱到一定程度,應該也會(hui) 燃燒吧。
2019年6月底,張老師最後一次回到哲學係(珠海),恰逢係裏於(yu) 6月28日舉(ju) 行的畢業(ye) 典禮。頗有意義(yi) 的是,張老師為(wei) 馮(feng) 瀟屹頒發了優(you) 秀碩士論文證書(shu) ,同時為(wei) 我頒發了指導教師證書(shu) 。這應該是張老師為(wei) 我頒發的第一個(ge) 也是最後一個(ge) 證書(shu) 。張老師還為(wei) 哲學係(珠海)的畢業(ye) 生送上了寄語。張老師首先指出,人生選擇很重要,在選擇中思考如何過有意義(yi) 的生活則更為(wei) 重要。其次,張老師說,感動於(yu) 萬(wan) 物的狀態才是人最自發最自然的情感。值得過的人生,應該是經常被真誠感動的人生。最後,張老師祝福畢業(ye) 生可以做出無悔的選擇,享受“感動”的人生。可以說,張老師終其一生都在追求發自肺腑的感動人生。這種追求感動過在北大求學的我,也感動著哲學係(珠海)的師生。
儒家之愛
2013年5月,任教韓國崇實大學的郭峻赫教授到訪南開,提及他和韓國同仁要辦一個(ge) 電子學術期刊,題為(wei) Aporia Review of Books,邀我為(wei) 這份電子期刊寫(xie) 作學術專(zhuan) 欄。前後兩(liang) 年多時間,沒想到也一直堅持了下來。直至我轉到珠海之時,於(yu) 是再也沒有時間繼續這個(ge) 學術專(zhuan) 欄。那段時間,每個(ge) 月提供短則三千長則五千字的讀書(shu) 劄記和短評,然後迅即由當時就讀於(yu) 首爾大學中文係的研究生李秀炫先生翻譯成韓文在線發表。前前後後,居然一共也寫(xie) 了二十多篇讀書(shu) 小短文。當時,我有意識地選擇和閱讀了中國學界的一些新書(shu) ,帶著自己的理解和評論,介紹一些新著作和新動向。這些短文和評論,最後形成了一本韓文小書(shu) ,於(yu) 2017年在首爾出版。我起的中文題目叫做《既無君子,何以天下》。2014年冬,我集中閱讀了張老師的《複見天地心》以及之前論儒家的著作。《既無君子,何以天下》第二部分第二篇短評的中文題目就是“張祥龍論親(qin) 愛的儒家”。我的文章《如何理解儒“家”的當代複興(xing) ?》中涉及張老師的討論部分,其思想基礎還是2014年底的那篇短文。
張老師在學界的影響一開始首先體(ti) 現在他的現象學尤其是海德格爾研究,但從(cong) 一開始就很儒家。他很早就提出,要想振興(xing) 中華文化,還得回到儒家。在《孔子的現象學闡釋九講》裏,他開始集中討論親(qin) 子關(guan) 係。對張老師來說,親(qin) 子關(guan) 係是儒家之愛的根本精神,也是我們(men) 倫(lun) 理存在的源頭。張老師把親(qin) 子關(guan) 係放在中國和西方對比的視角上進行闡述。在他看來,“親(qin) 愛”是儒家傳(chuan) 統獨一無二的思想特色,有別於(yu) 其他思想傳(chuan) 統(無論中西)。他認為(wei) ,儒家的親(qin) 子關(guan) 係體(ti) 現了植物文化或綠色文化的特色,是一種比較柔軟的文化特色。西方文化則屬於(yu) 動物文化,是一種掠奪性的文化。從(cong) 這個(ge) 角度來看,儒家傳(chuan) 統是比較柔弱的存在,容易遭到掠奪文化的侵襲和打擊。這是一個(ge) 弱點。但這同時也是一個(ge) 優(you) 點,因為(wei) 儒家傳(chuan) 統是一種溫暖的思想。換句話說,儒家傳(chuan) 統裏的親(qin) 子之愛在張老師那裏始終是熱情的、感動的、鮮活的。在哲學言說上,張老師區分概念言說方式和詩意言說方式。張老師自己的思想及其方式在根本上始終毫不猶疑地站在熱情和詩意一方。從(cong) 以柔克剛、以靜製動的傾(qing) 向來看,張老師的思想又不無道家風采。
在西方哲學經典作品中,愛的概念得到了充分的討論,親(qin) 情的概念地位則相對較弱。當然,在斯多亞(ya) 學派的一些作品中,親(qin) 情也占據著比較重要的位置。不管怎樣,親(qin) 子關(guan) 係在西方哲學史中的確不是一個(ge) 顯要的問題。這一點我完全認同張老師。如果去看柏拉圖的《斐多》,就會(hui) 發現蘇格拉底臨(lin) 終那一天不是和妻子孩子在一起,而是和朋友學生在一起討論死亡。這是另一種愛,其基礎是對一種共同的最高善的知識追求。跟這種愛相比,親(qin) 情在西方哲學史上處於(yu) 一種弱勢地位。不過,思想史上的弱勢地位未必就等於(yu) 製度史的弱勢地位。庫朗熱的《古代城邦》展現了西方社會(hui) 製度史的這一麵。這一麵與(yu) 哲學史、思想史的傾(qing) 向截然不同。《古代城邦》展現了家和親(qin) 情在古希臘和古羅馬社會(hui) 中所具宗教性的根本地位。對於(yu) 古希臘和古羅馬社會(hui) 來說,家和親(qin) 情都具有極端的重要性。但是,在哲學和基督教思想的不斷侵蝕下,家和親(qin) 情的凝聚力逐漸瓦解。在思想層麵失勢之後,家和親(qin) 情在社會(hui) 製度層麵還保存了很長一段時間。庫朗熱的著作表明,古羅馬社會(hui) 和中國傳(chuan) 統社會(hui) 在祖先崇拜方麵具有高度相似性。家和親(qin) 情的地位都具有宗教性和神聖性。從(cong) 這個(ge) 角度來看,中國對家的重視和對祖先的崇拜無論在思想層麵還是在製度層麵都比它們(men) 在西方延續的時間要更為(wei) 久遠。張老師在闡述儒家親(qin) 子關(guan) 係的時候很重視製度和儀(yi) 式層麵的意義(yi) 。不過,在比較視野下討論西方“無家”思想特色時,他主要側(ce) 重的是思想層麵而不是製度層麵。
張老師反思了現代社會(hui) 的“無家”狀態,也批評了晚清五四以來對“家”的批判。在這個(ge) 方麵,張老師比孫向晨教授《論家》中融通儒家親(qin) 子和現代個(ge) 體(ti) 思想的立場要更為(wei) 決(jue) 絕。張老師關(guan) 於(yu) 親(qin) 愛的比較思考,我個(ge) 人也從(cong) 中受益匪淺。在不同的著作裏邊,張老師都有關(guan) 於(yu) 儒家仁政作為(wei) 天道政治樣板的討論。他還區分了先秦的“大一統”政治與(yu) 後秦的“大統一”政治。我本也期待張老師能有機會(hui) 展開儒家仁政作為(wei) 一種政治哲學的討論。這個(ge) 期待如今也隻能是一個(ge) 無可實現的期待了。
結 語
2019年11月23日,“現象學與(yu) 儒學——張祥龍先生《儒家哲學史講演錄》新書(shu) 座談會(hui) 暨學術研討會(hui) ”在中大哲學係召開。張老師向中山大學現象學文獻館捐贈了《海德格爾思想與(yu) 中國天道》的手稿。在趕回珠海的途中,我給張門弟子朱剛教授發了一句話:千裏一家親(qin) ,緣在赤子心。家和親(qin) 、緣在和赤子都是張老師著作、思想和人生中的重要構成部分。不久前,跟張門另一位弟子蔡祥元教授聊起我和張老師在不同階段的交集。無論是基督教世界的呂斯布魯克還是中華世界的親(qin) 親(qin) 思想,張老師所思所行都帶著他那始終不渝的激情和熱情。這恰恰是我所要仰望的燃燒精神。我相信,這也不僅(jin) 僅(jin) 隻是我所仰望的精神。它曾震撼過許許多多在課上和在書(shu) 中被感動的心靈。
《儒家哲學史講演錄》前三卷之前都曾單行出版,第四卷則是全新的講稿。第四卷內(nei) 容正是張老師在哲學係(珠海)“中國哲學前沿問題”這門課的講課稿。這一卷講儒家心學,結於(yu) 羅近溪。張老師引用和分析了羅近溪關(guan) 於(yu) 赤子下胎之初啞啼一聲的意義(yi) 。張老師為(wei) 人為(wei) 學最為(wei) 感人之處,也始終是不失其赤子之心。李贄曾說,天下至文,未有不出於(yu) 童心。張老師為(wei) 文如此,為(wei) 人也是如此。張老師終其一生所追尋和護佑的,應該就是這種絕假純真的最初一念之本心。
謹以此文敬悼張祥龍老師!願人間初心不改、熱心不息、真心不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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