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祥龍】至情至性:張祥龍古典書院座談記錄(下) - 伟德平台体育

【張祥龍】至情至性:張祥龍古典書院座談記錄(下)

欄目:會議講座
發布時間:2022-06-27 17:14:55
標簽:張祥龍、至情至性
張祥龍

作者簡介:張祥龍,男,生於(yu) 西元一九四九年,卒於(yu) 西元二〇二二年。一九八二年或北京大學獲哲學學士學位,一九八八年於(yu) 托萊多大學獲哲學碩士學位,一九九二年於(yu) 布法羅大學獲哲學博士學位。一九九九年起任北京大學哲學係教授,曾任山東(dong) 大學人文社科一級教授、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講座教授。著有《海德格爾思想與(yu) 中國天道》《從(cong) 現象學到孔夫子》《思想避難:全球化中的中國古代哲理》《孔子的現象學闡釋九講——禮樂(le) 人生與(yu) 哲理》《先秦儒家哲學九講:從(cong) <春秋>到荀子》《德國哲學、德國文化與(yu) 中國哲理》《拒秦興(xing) 漢和應對佛教的儒家哲學:從(cong) 董仲舒到陸象山》《複見天地心:儒家再臨(lin) 的蘊意與(yu) 道路》《“尚書(shu) ·堯典”解說:以時、孝為(wei) 源的正治》《家與(yu) 孝——從(cong) 中西間視野看》《儒家心學及其意識依據》《中西印哲學導論》,譯有《致死的疾病》《海德格爾》《精神的婚戀》等,主編有《西方神秘主義(yi) 哲學經典》等。

至情至性:張祥龍古典書(shu) 院座談記錄(下)

作者:張祥龍

整理:竇建英

點校:柯小剛、李旭

來源:“寓諸無竟”微信公眾(zhong) 號

 

至情至性:張祥龍古典書(shu) 院座談記錄(下)

 

2021年11月20日下午於(yu) 青浦古典書(shu) 院

竇建英文字整理,柯小剛、李旭校

 

柯小剛:您讀《紅樓夢》讀出的東(dong) 西,是不是也跟一般的評論家不一樣?

 

張祥龍:是的,也有不同吧。這方麵起碼有人已經說到過了。我特別看重的就是《紅樓夢》裏麵表現的癡情。這個(ge) 當然太明顯了,《紅樓夢》一開篇就是,“都雲(yun) 作者癡,誰解其中味。”然後又把寶玉說成是一個(ge) 癡情的人。意淫就是癡情的意思。警幻仙子說寶玉,說我們(men) 最欣賞你的一點,就是因為(wei) 你是第一意淫者。這可把寶玉嚇壞了。你可不能這麽(me) 說呀,我隻是不愛讀正經書(shu) ,然後父母都老訓斥我,我還敢意淫?他把淫就理解為(wei) 那個(ge) 淫了,說我年紀還小,我也不知道那是怎麽(me) 回事。後來警幻就說,不是這個(ge) 意思,意淫呢就是指,你天生之中生成了一段癡情,纏綿不盡。我讀的時候,我就特別看重這一點。所以有人講,就像俞平伯先生說,《紅樓夢》是從(cong) 《金瓶梅》學了一個(ge) 很根本的東(dong) 西,就是色空。還取了其中一段,說《紅樓夢》秦可卿死的時候那段文字描述,和《金瓶梅》裏麵描寫(xie) 李瓶兒(er) 死的時候的文字,幾乎都差不多。所以我也回頭去讀《金瓶梅》那一段,也確實講到了色空,但是這個(ge) 境界簡直就是沒法比呀。那地方說的色是指色欲。色欲它畢竟要空,李瓶兒(er) 靠色攏不住西門慶,西門慶三妻四妾,《金瓶梅》嘛,這大家也都知道。而且這個(ge) 色確實也維持不久,西門慶本人也就被色給弄死了。所以他說色是空。而我覺得《紅樓夢》與(yu) 《金瓶梅》最大的不同是對這個(ge) 色空的理解不一樣。《紅樓夢》關(guan) 鍵是說,不但色即空,同時還有空即色!這個(ge) 色你可以解釋為(wei) 色欲,也可以解釋為(wei) 人生現象。這個(ge) 空本身會(hui) 帶有情,帶有色,帶有世界。所謂意淫和癡情這個(ge) 狀態,它不是情欲,它恰恰是情在空本身帶有的那個(ge) 色,是發生和運作在空中的那種情。所以這個(ge) 情是癡情,它完全癡情於(yu) 情本身,所以這種癡情者,他在人生中就會(hui) 顯得非常的怪誕,但是又很有趣。脂硯齋的評說,寶玉說話每每令人不解,突然一句話,別人不知道是怎麽(me) 回事兒(er) ,一種傻話兒(er) 或者呆話兒(er) 。但是你仔細琢磨,它又實可解。

 

所以我覺得《金瓶梅》那個(ge) 境界就頂頂不如,除了那些大量的色情描寫(xie) (有它獨到之處),這個(ge) 也無可厚非,《金瓶梅》在文學史上有著重大的突破。你像以前的站位角度,都像《三國演義(yi) 》、《水滸傳(chuan) 》,那都是完全情節化、事件化的。而《金瓶梅》呢確實是人生化地、市井化地描寫(xie) 人和人之間的關(guan) 係,描寫(xie) 人和人之間的感情,甚至是色情。它是又進到了一個(ge) 新的境界。這些描寫(xie) 《紅樓夢》當然也有。但是《紅樓夢》寫(xie) 的那個(ge) 細致,那種進入人生本身的脈絡、事情,進入到人的實際經驗之中的描繪,也是極其出色的。但是問題是,它所謂的那個(ge) 空呢,空中又有著色。實際上我覺得從(cong) 現象學上講,就是說,它把那種非對象化的情寫(xie) 的活靈活現,又寫(xie) 到對象化的世界中來了。所以有了寶玉、黛玉和一眾(zhong) 所謂的癡情者,寫(xie) 的那麽(me) 美、那麽(me) 絕。

 

我覺得這種美呢,就不是一般的那種美,它是裏麵的那種內(nei) 在的反轉和興(xing) 發,都讓人覺得十分的感動,你在別的地方是看不到的。像寶玉這種人,在別的地方,哪個(ge) 角色像這個(ge) ?實際上,對於(yu) 《紅樓夢》,我覺得有一段時間呢,有人老把它說成是反儒家的,是對傳(chuan) 統的封建製度的反叛。我覺得這是不公正的。《紅樓夢》裏對家庭關(guan) 係的描寫(xie) ,很多也是非常真情的。隻不過是它有它的角度而已。所以有一段時間呢,我還曾經讀了另外一本書(shu) ,是反《紅樓夢》的,叫《兒(er) 女英雄傳(chuan) 》,那個(ge) 作者他就明確地說,我們(men) 這個(ge) 時代的人和人的關(guan) 係,家庭關(guan) 係,都不像《紅樓夢》裏講的,然後他講了一個(ge) 比較美好的,當時社會(hui) 的人和人的關(guan) 係,包括父子關(guan) 係、夫妻關(guan) 係。我覺得那本書(shu) 也還算成功的一本書(shu) 。但是後來,我平心靜氣地仔細對比下來,還是覺得從(cong) 境界上,這本書(shu) 跟《紅樓夢》沒法比。關(guan) 鍵他沒寫(xie) 出來一個(ge) 像賈寶玉,或者是寫(xie) 出一個(ge) 癡情的境界來。當然《兒(er) 女英雄傳(chuan) 》裏麵的人物也很有情義(yi) ,比如十三妹和那個(ge) 公子的,還有那個(ge) 公子他父親(qin) 的報恩的心境和舉(ju) 動,也是那種道德上很感人的角色。

 

這本書(shu) 也相當成功,也有感人之處,但是如果用我們(men) 剛才說的話,那就是它沒到那種非對象化的、潛發的、潛在的那種,完全前對象化、前觀念化的,原發生的那麽(me) 一種構造意義(yi) 的那種層次,在那裏麵打滾兒(er) ,在那裏麵興(xing) 風作浪。而《紅樓夢》起碼到了那個(ge) 層次中的一部分。所以我覺得寶玉啊、黛玉啊、香菱啊、藕官啊,還有其中的很多人物,都讓人感覺到人生中還有這麽(me) 清新、美好、原發的一個(ge) 境界。這是真正的最上流的作品才能揭示出來的東(dong) 西。

 

柯小剛:您講的這個(ge) 非對象化的、原發的情,我感覺這恰恰是《詩經》的傳(chuan) 統。

 

張祥龍:是啊!是啊,所以我有一篇文章也談到過,《紅樓夢》事實上和儒家在總的精神上,不但不矛盾,而是完全是相互呼應的。你像《孔子》為(wei) 什麽(me) 那麽(me) 喜歡《詩經》,就像我上個(ge) 月講的,孔子為(wei) 什麽(me) 不是一開始就最喜歡禮經呢?按照後來人腦子裏的孔夫子的那麽(me) 一個(ge) 老先生的形象,隻知道克己複禮,天下歸仁。好像是那麽(me) 一個(ge) 完全守舊的一個(ge) 形象。如果是這樣的話,他應該是以禮經為(wei) 源頭。而孔子恰恰是以《詩經》,以《樂(le) 》為(wei) 源頭和最高境界。禮是隻有當它體(ti) 現了詩和樂(le) 的原發的、人性的那種親(qin) 親(qin) ,那種美好的情趣的時候,這個(ge) 禮才是合適的,才是能夠帶來天下太平的。所以我覺得孔子在《詩經》中感受到了恰恰就是這種最原發的東(dong) 西。他最喜歡《詩經》,雖說他評詩就是那麽(me) 幾句話,但是很多都很有啟發。他最喜歡的詩為(wei) 什麽(me) 是《關(guan) 雎》而不是後麵那些《頌》啊,或者說最堂皇的、反映周禮的那些東(dong) 西?

 

孔子所講的“樂(le) 而不淫,哀而不傷(shang) ”,這種樂(le) 和孔顏之樂(le) ,和他喜歡的,聽到之後三月不知肉味的韶樂(le) ,是相互貫通的。這恰恰是孔夫子思想的靈魂。所以他才會(hui) 那麽(me) 喜歡《詩經》,而且把《詩經》還有《樂(le) 》,可惜《樂(le) 》已經沒有了,打通了。我覺得儒家的靈魂,就應該在這兒(er) 。所以我是認為(wei) ,俄羅斯的精神和我們(men) 的有相似之處,說實話我那天在複旦講時,我一開始我也講了,我對俄羅斯是有一個(ge) 矛盾心理的,從(cong) 政治上,說實話俄羅斯占了中國那麽(me) 多的疆土,而且俄羅斯確實是世界上最會(hui) 擴張的。你像最開始它就是一個(ge) 小公國,就基輔那邊那麽(me) 一點兒(er) ,但是你看現在世界地圖上那麽(me) 大一塊兒(er) 地,它不得了。它都是怎麽(me) 占得呀?但是俄羅斯的精神文化也確實是深厚,這兩(liang) 者我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分得開。但是畢竟我覺得俄羅斯的文學,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我從(cong) 中感受到的東(dong) 西確實是極其深刻和偉(wei) 大的。

 

你像《戰爭(zheng) 與(yu) 和平》,它寫(xie) 的當然是1812年俄羅斯抵抗拿破侖(lun) 入侵的戰爭(zheng) ,我在複旦講的,專(zhuan) 門有一講我就講《戰爭(zheng) 與(yu) 和平》中戰爭(zheng) 的這一麵。拿破侖(lun) 戰無不勝,怎麽(me) 跑到俄羅斯,最後敗得那麽(me) 慘。所以托爾斯泰就是說,他表現戰爭(zheng) ,完全用的是他表現人生的這個(ge) 思路,就是將那種非對象化的原生的東(dong) 西,體(ti) 現在1812年戰爭(zheng) 中,最後戰勝了最最對象化的拿破侖(lun) 的這些天才的戰略、戰術,戰勝了法國軍(jun) 隊。當時拿破侖(lun) 率領著法國領頭的六十萬(wan) 的聯軍(jun) ,去打俄羅斯。俄羅斯的軍(jun) 隊,一個(ge) 是數量也沒那麽(me) 多,裝備也沒那麽(me) 好,指揮也比不上對方。但是最後,拿破侖(lun) 怎麽(me) 就十不存一的回來了,才三萬(wan) 人逃回法國了。托爾斯泰就是要表現那場戰爭(zheng) 中,拿破侖(lun) 麵對的是一個(ge) 非對象化的對手。他打贏了多少次戰役也沒用。他先在斯摩棱斯克把俄軍(jun) 擊潰,拿破侖(lun) 剛開始想會(hui) 戰,但是俄軍(jun) 大部隊就退了,俄軍(jun) 做的是對的,我覺得。然後是博羅季諾大戰,表麵上也是法國人贏了。

 

那次大戰之後,俄羅斯軍(jun) 隊就後退了。法軍(jun) 前進,占領了莫斯科。按照當時在西歐的邏輯,那拿破侖(lun) 占領了你的重要城市,當時不是主要的首都,但也是古都,俄羅斯你就應該派代表團來談和了吧?一談和,拿破侖(lun) 就可以耀武揚威,他的大陸政策就能夠執行了,他就可以勝利地凱旋了。但根本不是這麽(me) 回事兒(er) 。他進到了莫斯科,莫斯科生了大火,到了斯摩棱斯克,斯摩棱斯克燒起了大火。他要想找俄國皇帝談判,他找不到。或者說俄國皇帝拒絕,俄羅斯軍(jun) 隊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然後那幫遊擊隊就在後麵襲擊他的供給線。他在莫斯科待了五個(ge) 星期,待不下去了。天越來越冷了,他們(men) 隻能趕快往回撤。然後托爾斯泰就展現出了拿破侖(lun) 所謂的英明神武隻是表麵上的,他選的是最差的一個(ge) 選擇。他選哪條道往後撤,都比他選的那條道路的結果要好。最後拿破侖(lun) 選擇原路返回,最後簡直就是一敗塗地。

 

然後他將俄羅斯的一個(ge) 將領作為(wei) 拿破侖(lun) 的反麵,就是庫圖佐夫,他就是俄羅斯精神的軍(jun) 事代表。庫圖佐夫表麵上就是一個(ge) 最昏庸的老頭,開很重要的軍(jun) 事會(hui) 議,他卻在那裏打瞌睡,頗有漢代蕭何和曹參的那個(ge) 無為(wei) 而治的味道。然後拿破侖(lun) 率領的聯軍(jun) 在戰場上排兵布陣之時,那個(ge) 戰爭(zheng) 計劃都是德國將軍(jun) 製作的精密的方案。什麽(me) 時候前進,怎麽(me) 前進,都給規定好了。一旦到戰場上,根本就用不上,或者表麵上用了,但實際上咬不上齒輪。所以俄羅斯軍(jun) 隊怎麽(me) 贏的?庫圖佐夫的戰略關(guan) 鍵就是無為(wei) 而治,他就是等著你完蛋,他看出來拿破侖(lun) 已經不行了。庫圖佐夫就等你完蛋。最後完的時候,俄羅斯很多將領就說,我們(men) 要去活捉拿破侖(lun) ,去在這時候跟他會(hui) 戰行不行。庫圖佐夫說不要了。你要打,他再往回跑,你阻攔他,你就要付出極大的傷(shang) 亡。他最想往回跑,你不讓他往回跑,這是不行的。我們(men) 就在後麵跟著走,他們(men) 就自動潰散了。我們(men) 就把他們(men) 潰散的那些人消滅掉就可以了。我們(men) 幹嘛非要抓拿破侖(lun) 呢?幹嘛非要進入這種對象化的境遇中?

 

他們(men) 取得勝利的過程是很戲劇性的,最後俄羅斯以相當小的代價(jia) ,打敗了拿破侖(lun) 的軍(jun) 隊。拿破侖(lun) 大傷(shang) 元氣。拿破侖(lun) 的真正的失敗,不在那個(ge) 滑鐵盧戰役上,但其實他敗就敗在了俄羅斯。我在比利時參觀過滑鐵盧戰場遺址,其實那個(ge) 戰役隻是結果。他整個(ge) 事業(ye) 的轉折點,是在俄羅斯。你想想他六十萬(wan) 大軍(jun) ,最後活著的就剩三萬(wan) 人了。最後他到了法國再重建部隊,之後又在萊比錫戰敗,緊接著第一次退位,然後第二次退位,最後才在滑鐵盧失敗了。所以我讀托爾斯泰的書(shu) ,我就感到一種真正的原發的,這種對人生,包括對戰爭(zheng) ,對命運,對曆史的領會(hui) 。

 

所以在他的觀念之中,曆史根本就不是這些英雄人物主宰的。所以他所謂的人民戰爭(zheng) ,或者說俄羅斯人民,在他的筆下是活生生的,是非對象化的。它其中有很多的典型的俄羅斯人民,一個(ge) 是軍(jun) 事上的代表叫塗參,還有一個(ge) 是士兵中人民的代表,叫普拉東(dong) 的。後來彼埃爾被捕的時候,他認識的那個(ge) 人(即普拉東(dong) ),整個(ge) 改變了他後來的人生的狀態。一個(ge) 特別淳樸的,農(nong) 民式的士兵,俄羅斯的民間智慧的一個(ge) 體(ti) 現。托爾斯泰寫(xie) 得也是活生生的。我是一談這個(ge) ,我就容易話多了。Sorry(笑著對他夫人說。)

 

李旭:這個(ge) 就是沒法打贏。

 

張祥龍:對的,他麵對的是一個(ge) 好像是沒有過的敵人,但是又無處不在。實際上真正的人民戰爭(zheng) 不是不存在的,不是光有這樣一個(ge) 口號。後來可能有些地方把它變成了一個(ge) 政治口號。戰爭(zheng) 確實有一個(ge) 境界就是非對象化的贏。其實孫子就講這個(ge) 。所以他們(men) 國防大學注釋《孫子》時,說“不戰而勝”“不戰而屈人之兵”這樣的最高境界是孫子捏造出來的,這個(ge) 境界是不存在的。他們(men) 說戰爭(zheng) 隻能是戰而勝之,哪有說不戰而屈人之兵的?真正的勝,是無勝名,無有功。其實庫圖佐夫就是最好的體(ti) 現了這一點。無勝名,無有功,起碼我不追求那個(ge) 勝名和有功。所以那些朝臣,那些最精明的將領,包括皇帝等,他們(men) 都看不上庫圖佐夫,可是為(wei) 什麽(me) 選他當總司令呢?

 

當時國家最危難的時候,剛開始的俄軍(jun) 總司令巴克萊,是一個(ge) 有德國背景的將領。其實那個(ge) 人采取的策略一開始也是對的,就是退卻。而後臨(lin) 時換將,皇帝也沒辦法,就任用的是庫圖佐夫。最後因為(wei) 他的這種消極無為(wei) 實際上是最有效的方式,最後皇帝對他還是不滿意,那些讒言又起作用了。所以法國軍(jun) 隊剛一退出俄羅斯邊境,皇帝就把他免了。而且庫圖佐夫很快就死了。就這樣,庫圖佐夫得以圓滿地保存了名聲,俄羅斯人認為(wei) 是最偉(wei) 大的拯救過他們(men) 國家的將軍(jun) ,一個(ge) 是庫圖佐夫,一個(ge) 是朱可夫。我到俄羅斯旅遊的時候,就是在他們(men) 特別重要的一個(ge) 教堂門前,就有兩(liang) 座銅像,表現他們(men) 最偉(wei) 大的軍(jun) 事家,就是這兩(liang) 個(ge) 人,騎著馬。

 

柯小剛:希特勒也是到俄羅斯這邊,才遭遇了真正的慘敗。

 

張祥龍:但是沒有這個(ge) 這麽(me) 戲劇化。當然希特勒和拿破侖(lun) 也有類似的地方,就是他基本打不到英國,因而結構上非常類似。但是畢竟後來二次大戰那次,畢竟蘇聯那邊還真是打回去了。但是拿破侖(lun) 入侵那一次,俄羅斯還真不是靠戰而勝之,但是確實是一個(ge) 大勝。

 

柯小剛:俄羅斯處在東(dong) 西之間,對於(yu) 中國和西方的關(guan) 係確實是有很重要的意義(yi) 。今天對於(yu) 俄羅斯文化感興(xing) 趣的,對於(yu) 俄羅斯的文學、哲學感興(xing) 趣的年輕人,還是太少了。您那代人受俄羅斯文化的影響,到我們(men) 這一代人,我們(men) 也還是都看俄羅斯文學。再往後感興(xing) 趣的人就明顯減少了。

 

張祥龍:俄羅斯跟西歐不一樣的地方就是,它既追求西歐開啟的近代的時侯的啟蒙運動那種現代化東(dong) 西,但是呢,它也保留了它的傳(chuan) 統的這一麵,即以東(dong) 正教為(wei) 主導的傳(chuan) 統文化。當然還有很多別的,包括它的民間宗教。實際上東(dong) 正教吸收了很多的民間宗教的特點,所以有它神秘的那一麵。東(dong) 正教的神秘主義(yi) 的,神秘體(ti) 驗的那一麵非常強。這是俄羅斯和西歐很不一樣的地方。所以俄羅斯居於(yu) 我們(men) 這兩(liang) 者之間。我們(men) 這邊完全是另外一種思路。我覺得我們(men) 年輕的時候受到的俄羅斯文化的影響,一方麵和當時的中蘇關(guan) 係有極大關(guan) 聯,這個(ge) 毫無疑問。但是也有它居中的這種位置所帶來的影響。曆史上,印度它也是個(ge) 居中的地方。它跟西歐的那邊的、埃及的、希臘的、基督教的文化也都不一樣,跟我們(men) 呢也不一樣。而印度傳(chuan) 來的宗教,其中的大乘佛教就成了氣候。在唐朝的時候,基督教也傳(chuan) 過來了,其他的一些宗教也傳(chuan) 過來了,包括印度的其他宗教也都傳(chuan) 過來過,通過海上絲(si) 綢之路,或者是陸地上的。但是畢竟,每個(ge) 都沒有大乘佛教那麽(me) 成功。就是因為(wei) 它這個(ge) 大乘確實是一種居中的形態。

 

柯小剛:歐洲文化中,德國也還是很特別吧?

 

張祥龍:對。德國也有東(dong) 西。

 

柯小剛:德國文化,德國哲學,對您的影響也是很大的。

 

張祥龍:對的,尤其是現象學對我的影響最大。不過,當年我跟賀先生學的更多的還是唯理論這一塊兒(er) 。康德、費希特、謝林、黑格爾,康德和黑格爾我下的工夫還要多一些。尤其我覺得我,後來啊受海德格爾對康德的解讀的影響,一直到現在,我對康德的思想還是吸收的比較多的。對黑格爾呢,我曾經有一段時間受賀先生影響,也是很喜歡。我記得上大學期間,還寫(xie) 了很長很長的關(guan) 於(yu) 黑格爾的論文,給齊良驥先生看,齊先生還很欣賞。但是我覺得還是現象學更對我胃口。到了胡塞爾,德國哲學有了一次重大的改變,然後到海德格爾、舍勒這些,真正的現象學的活力,就顯現出來了。在胡塞爾那裏,胡塞爾有點像康德,他開創了一個(ge) 新的思想境界,但是他本人有一半還留在傳(chuan) 統中,他還受經驗主義(yi) 和唯理論的影響。所以他的那些著作之中,兩(liang) 種都有。

 

這種思想家呢,往往特別有趣。他留給你發展的餘(yu) 地,而後來的這些現象學的發展,先是在德國,後來在法國。我覺得他們(men) 就是把其中的各種各樣的可能性,都逐漸地在展示出來。而且我說實話,我到現在覺得,現象學的潛力還沒有耗盡。所以在我們(men) 東(dong) 方,現象學完全可以,還有一次重要的興(xing) 旺。當然不一定是一次了。倪梁康先生經常講,現象學跟唯識宗有些關(guan) 係,我個(ge) 人認為(wei) ,現象學確實跟佛學有一些很深的關(guan) 係,比如胡塞爾的意識分析和唯識宗對識的分析,可以產(chan) 生很深刻的對話。我還特別看重阿賴耶識這個(ge) 思想,它跟後邊七識的關(guan) 係,都是很有趣味的。再加上,我還讀了後來的那些德國的、法國的現象學,這些現象學一波一波地出來,它跟我們(men) 東(dong) 方的思想,有一種天然的交流的可能性。這就不像分析哲學,分析哲學中也有可以和我們(men) 交流的,像維特根斯坦啊之類的。但是呢,畢竟分析哲學的構架,那種分析的路數,有點太瑣細了,有點像唯識宗後來的那些特別瑣細的分析。所以我個(ge) 人還是更看好現象學。德國哲學裏麵的現象學,包括法國的現象學,它們(men) 在中國未來的哲學傳(chuan) 統中起的作用,或者在中國文化中起的作用,可能會(hui) 很大。

 

柯小剛:是的。您剛才說現象學的潛力還沒有耗盡,在中國文化中還會(hui) 有新的發展,您這話讓我想起以前,一個(ge) 學者跟我辯論,他批評說張老師成天想論證中國文化,《老子》啊《莊子》啊《易經》啊,對海德格爾有什麽(me) 影響,他說這個(ge) 其實沒什麽(me) 真正的影響,他說張老師這樣考證沒什麽(me) 大意思。我就跟他講啊,那你看錯了張老師真正要做的事情。他關(guan) 心的根本不是什麽(me) 《老子》《莊子》對海德格爾的影響,他真正關(guan) 心的是現象學的工作方式在未來的中國哲學中會(hui) 有一個(ge) 什麽(me) 樣的新的展開和創造性的發展?他聽了之後,他覺得蠻驚訝的。他說沒想到張老師也好,你們(men) 這些中國的現象學者也好,你們(men) 是這麽(me) 想問題的。他才意識到,他原先自己的思路呢,就是比較學院派的,好像就隻是要考證《老》、《莊》對海德格爾的影響之類的。

 

李旭:他是一個(ge) 實證的思路。

 

柯小剛:我說這個(ge) 對於(yu) 現象學來說,並不是麵向事情本身的問題,所以並不是最重要的工作。

 

李旭:實證的維度根本沒那麽(me) 重要。

 

張祥龍:其實,當年道家在德國確實有過一段影響,當然這個(ge) 確實不是我關(guan) 注的重點,但是我覺得這個(ge) 事實被說出來,也有助於(yu) 我們(men) 理解海德格爾。其實海德格爾確實受過老子的影響,起碼他在他關(guan) 鍵的轉變期,他引用過《老子》、《莊子》。

 

柯小剛:如果沒有受到老莊影響的話,他後期的開展,應該不會(hui) 那麽(me) 開闊,那麽(me) 的幽深。

 

張祥龍:甚至是他的表達方式都會(hui) 不一樣。因為(wei) 他後期特別強調隱藏。前期呢他的隱藏是個(ge) 否定詞。所以真理是揭開隱藏,是解蔽。後來呢,這個(ge) 遮蔽就變成了隱藏。隱藏恰恰是一個(ge) 母胎一樣的東(dong) 西,它在醞釀出一個(ge) 東(dong) 西。你的真理就是要從(cong) 這個(ge) 隱藏中揭示出來,這樣才是真理。所以他甚至說道不真比真還重要。不真恰恰不是錯誤,而是說它隱藏起來。所以這恰恰是和他後期最關(guan) 心的,他對西方現代文明,包括對高科技的批評,恰恰是很相關(guan) 的。他引用了老子的一句話,“知其白,守其黑。”就是這個(ge) 。白就意味著揭開嘛,他翻譯成就是它的光亮嘛,代表他前期講的真理。守其黑,黑恰恰就是隱藏,是黑暗的東(dong) 西。所以他接著就講,真正的真理根本就離不開隱藏,離不開黑。所以這種真正的真理呢就像是星光一樣,它是從(cong) 黑暗中閃現出來的。它才是真正的真理,也是真正的美感。

 

而且他還用了一句話,叫比一千個(ge) 太陽還亮,就是講西方的原子彈的試驗。後來有一本書(shu) ,我們(men) 年輕的時候看的一本書(shu) ,名字就叫《比一千個(ge) 太陽還亮》,就是講曼哈頓工程,美國是怎麽(me) 搞出原子彈來的。實驗的時候,一爆開以後,當場就有人說,這比一千個(ge) 太陽還亮。所以他認為(wei) 就是這種光明,這種高科技帶來的光明,不考慮這種隱藏、黑暗。這恰恰是給人類帶來了危險。這個(ge) 真正能造福人的,不是那種光明,而是和隱藏糾纏著的,疊加著的光明才是好的。海德格爾這個(ge) 思想確實也跟老莊也是相通的。當然,就像小剛講的一樣,確實也不用爭(zheng) 這麽(me) 一點兒(er) 小東(dong) 西。你理解海德格爾,你不重視他跟道家的關(guan) 係,也沒有關(guan) 係。你的關(guan) 鍵是要能夠理解,他的思想本身的、真正的意思,理解他的表達方式的那種深意,這個(ge) 才更重要。

 

而且現象學也不限於(yu) 海德格爾。我也覺得像後來的法國現象學,我還特別看重列維納斯。有一段時間,我也很看重梅洛·龐蒂。比較年輕的時候,我對薩特也很感興(xing) 趣。我覺得像列維納斯這樣的思想家,他就從(cong) 現象學,按照他自己的理路整體(ti) 呈現以後,就講到了親(qin) 子關(guan) 係,講到了家庭。但是他是以他的那種方式,是猶太人的。猶太人在西方文化中是個(ge) 另類,但是猶太人又深刻地影響了西方文化。整個(ge) 《舊約》都是人家猶太人的。現代很多諾貝爾獎的獲得者,都是猶太人。猶太人有個(ge) 特點,就是比較重視家庭。所以有時候我見過的猶太學者,多次跟我講過,他們(men) 覺得我們(men) 的猶太教,跟你們(men) 的儒教是有相通的地方的。最重要的兩(liang) 點,一個(ge) 是都重視家庭,二一個(ge) 都重視教育。當然啦,兩(liang) 者也有很深刻的區別,這個(ge) 毫無疑問。

 

整個(ge) 現象學的潛力,為(wei) 什麽(me) 它的潛力感覺還是遠遠沒有到頭的時候呢?就是因為(wei) 剛才我講的,他們(men) 認為(wei) 真正的意義(yi) 上的源頭,不是對象化的,但是又可以從(cong) 結構上講出來的。所謂的內(nei) 時間意識,那個(ge) 時間暈圈的保持和預持,或者翻譯成留置和前攝,它為(wei) 什麽(me) 一定會(hui) 交織成時間暈呢?每一個(ge) 瞬間都是一個(ge) 暈,而不是一個(ge) 點。而這個(ge) 暈和暈相套,會(hui) 形成時間流。所以胡塞爾是把這個(ge) 結構,通過他的好幾本書(shu) 講出來。原來以為(wei) 隻是有那麽(me) 一本關(guan) 於(yu) 內(nei) 時間意識現象學的書(shu) ,現在又發現他的手稿裏麵有好幾本書(shu) ,都講這個(ge) 內(nei) 時間意識,和在內(nei) 時間意識中進行的被動綜合。這些完全都是前對象的、前觀念的,甚至某種意義(yi) 上是前意象的。而且在心理學上,它也有來源,比如威廉·詹姆斯的意識流。包括現代人工智能的新發展,和這個(ge) 思路都有一些很有趣的聯係。

 

所以我覺得在意義(yi) 的來源這一點上,西方的分析哲學一直沒有達到這個(ge) 深度。除了維特根斯坦,他還意識到有這麽(me) 一個(ge) 層次。當然他有他的前後期,用他的不同的方式,來講這個(ge) 前對象的層次。一般的西方分析哲學家就會(hui) 講,什麽(me) 意義(yi) 呀?意義(yi) 一定是言之有物的,語言對應某個(ge) 東(dong) 西,哪怕是某個(ge) 觀念,它才是有意義(yi) 的。你不對應某個(ge) 觀念,你的語言怎麽(me) 有意義(yi) 呢?你講個(ge) 空無,什麽(me) 也沒有,你的語言怎麽(me) 能有意義(yi) 呢?如果是這樣的話,我覺得這個(ge) 就不是現象學了。現象學如果沒有講到發生現象學,而光是講意向起現,意向對象性和意向綜合作用這個(ge) 層麵,那就還是遠遠不夠的。

 

李旭:剛剛張老師您講到海德格爾後期思想,肯定受到了道家的影響,我想到一點,就是您講的這個(ge) 隱藏的維度,這肯定是有受道家影響的,是海德格爾後期思想的一個(ge) 特點。這個(ge) 在西方還可以找到一些苗頭,比如說赫拉克利特也講,您課上以前也跟我們(men) 交流過說,自然喜歡隱藏起來。還有中世紀的神秘主義(yi) ,艾克哈特他們(men) ,也會(hui) 講那個(ge) 隱藏的上帝。但是我想到有一個(ge) 東(dong) 西是很特別的,西方不太能看到的,但他應該是受到了道家的影響。就是他後期講的那個(ge) 柔和。他早期更多是講一種堅韌,講決(jue) 斷的剛強,後期的話他則講了一種柔和,這個(ge) 柔和的因素,整體(ti) 而言,這個(ge) 因素肯定不是他從(cong) 赫拉克利特那裏來的,赫拉克利特的思想,我們(men) 看不到多少柔和的因素,那這個(ge) 我覺得可能還是有道家的影響。就是老子講的柔弱勝剛強的這種因素。這一點,海德格爾肯定是受了道家很深刻的啟發。

 

張祥龍:是的,這方麵呢,我也發掘了一些材料。我好像找到了六處吧,起碼是。就是海德格爾引那個(ge) 老莊,或者說道家的思想,或者他談論這個(ge) 道該怎麽(me) 翻譯啊什麽(me) 的。這說明他,尤其是在他思想的轉變期,這個(ge) 就是從(cong) 1930年開始,一直延續到可能六十年代初。他都在談這個(ge) 老莊啊,道啊,當然不是很多,但是畢竟是有這麽(me) 多次。而且呢,我為(wei) 了寫(xie) 《海德格爾傳(chuan) 》,我到他的家鄉(xiang) 去訪問,當時正趕上海德格爾年會(hui) ,所以還見到了他的兩(liang) 個(ge) 兒(er) 子,一個(ge) 侄子。當時呢我的德語口語不行,後來正好碰上一個(ge) 台灣來的學生,在慕尼黑大學讀博士,叫賴賢宗,現在在台灣任教。我和賴賢宗博士是在車站巧遇的。他問我幹嘛去,我說我是去參加海德格爾年會(hui) 。他說我也去,我就把我的計劃告訴他,小賴是那種特別有藝術氣質的人,一聽之後,就說好,我就跟著你。我說正好,我的口語不行,你就給我當翻譯。他說,好好好。

 

所以我就采訪了他的兩(liang) 個(ge) 兒(er) 子,侄子,還參觀了海德格爾的一個(ge) 展覽廳,還有海德格爾的墓等等。他的侄子和他的長子都跟我說,海德格爾對道家是很有興(xing) 趣的。當時他們(men) 還跟我講了一些事實,但因為(wei) 他隻是口說嘛,我也不好再往海德格爾傳(chuan) 記裏引。隻有他那個(ge) 二兒(er) 子海爾曼,就是掌管海德格爾遺稿的,他就當麵否認,就說蕭師毅跟海德格爾翻譯老子的事情,他沒有聽說過。但是後來我從(cong) 多個(ge) 角度都能證明,包括海德格爾給雅斯貝爾斯寫(xie) 的信,都談到了他和蕭師毅的合作。所以說,他那個(ge) 兒(er) 子在這一點上,就是完全非理性的。為(wei) 什麽(me) 呢?我後來把原因也都找到了。

 

就是蕭師毅這個(ge) 人,後來他是去台灣去任教了。他先是在意大利留學,他這個(ge) 人嘴不太好,他愛說人家不愛聽的東(dong) 西。他在他的一篇論文裏,就把海德格爾跟納粹的關(guan) 係寫(xie) 進去了,還寫(xie) 了一個(ge) 謠言,後來證明確實是謠言。謠言你幹嘛老提啊?蕭師毅就是寫(xie) 那個(ge) 施泰因,就是那個(ge) 女現象學家,她本身是猶太人,然後在關(guan) 鍵時候去找海德格爾,結果他把人家拒之門外了之類的。所以海德格爾的二兒(er) 子就特別討厭這個(ge) 蕭師毅,你不是到處講你跟海德格爾翻譯老子嗎?我就否定你的事兒(er) ,我讓你名譽掃地。就這樣。這本身是非理性的一些行為(wei) 。

 

當然這些公案裏頭很多事情,以後慢慢再弄吧,再理清楚吧。因為(wei) 確實是,海德格爾這個(ge) 人吧,心機特深。蕭師毅說他跟海德格爾翻譯了十章老子,搞了一個(ge) 暑假才搞了十章,當然很慢啦,後來蕭師毅就退出來了,說海德格爾沒完沒了的問,這個(ge) 字什麽(me) 意思啊,那個(ge) 字什麽(me) 意思啊。後來他二兒(er) 子跟我說,你們(men) 既然這麽(me) 說,蕭師毅這麽(me) 說,那他怎麽(me) 拿不出來海德格爾翻譯的手稿呢?他說我們(men) 整理的海德格爾的遺稿,我們(men) 也沒找到這個(ge) 呀?

 

這算什麽(me) 證據呀?海德格爾是個(ge) 特別謹慎的一個(ge) 人。他跟蕭師毅當時是朋友,海德格爾因為(wei) 納粹問題挨整,特別痛苦的時候,實際上是他跟蕭師毅提出來要一塊兒(er) 翻譯《老子》,他從(cong) 中實際上是在找回一些他的內(nei) 心的支持,因為(wei) 當時的西方等於(yu) 對他整個(ge) 的關(guan) 門了。可是呢事後,他可能覺得按照當時的學術界的標準,他是跨度太大了。所以他是不是把這個(ge) 東(dong) 西自己銷毀了,這都有可能。所以就這麽(me) 十章《老子》手稿,你找不到,你怎麽(me) 就能證明蕭師毅說的是假的呢?蕭師毅手裏還掌握著一封信,海德格爾給他寫(xie) 的信,就跟他那個(ge) 東(dong) 西是有關(guan) 的。雖然沒有直接談到翻譯,但是跟那個(ge) 是有關(guan) 的。蕭師毅給海德格爾寫(xie) 了一個(ge) 條幅,就用到了《老子》裏的“靜之徐清,動之徐生”之類的東(dong) 西,中間還加了一個(ge) 橫批“天道”。海德格爾就抄到他的信裏了。

 

所以他們(men) 之間的來往,這是明擺著的,不用說的。關(guan) 鍵還是思想品質。海德格爾的思想,跟老莊的,跟中國的,是不是有一種思路上的共鳴,還有是不是整個(ge) 現象學,也跟我們(men) 傳(chuan) 統思想有這種共鳴?這才是最重要的。就像當年,為(wei) 什麽(me) 隻有佛家的大乘的、中觀的,加上《大乘起信論》,即如來藏心的學說,在中國真正成了氣候,最後激發出華嚴(yan) 、天台、禪宗。它就是因為(wei) 它裏麵,雖然相隔很遠,表達很不同,但是裏麵有一些內(nei) 在相通的東(dong) 西。所以才真正觸動了中國人的心,激發出了更原創性的一些思想。然後整個(ge) 影響了東(dong) 亞(ya) 的文化,激發了宋明理學。這是最關(guan) 鍵的。

 

我想未來中國的哲學,如果要真正獲得一個(ge) 大的氣象,有可能就要像當年佛學融入一樣,經曆一次深刻的思想變革。我們(men) 要從(cong) 跟西方的交往中,得到某種真正能激發我們(men) 深層靈感的東(dong) 西,然後創造出我們(men) 自己的思想。當然很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men) 自己的經典,就是我們(men) 自己的文化的最根本的東(dong) 西,不能丟(diu) 。不能丟(diu) 棄完,你要丟(diu) 棄完了,你去學它的東(dong) 西,你就往往處於(yu) 一個(ge) 販賣的狀態。沒有自己的自家的東(dong) 西,你跟它就沒有內(nei) 在的呼應。實際上整個(ge) 宋明理學之所以能夠跟佛學有所呼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從(cong) 周敦頤開始,自覺地把對《周易》的重新的理解,和華嚴(yan) 宗、天台呀什麽(me) 的融通。所以呀,他才能夠把太極圖才能改造,把道家的太極圖改造,然後形成了他佛、道化的易學,但又是儒家的易學,他的《太極圖說》是整個(ge) 把易學倒過來了,本來是從(cong) 下往上看的,他則是從(cong) 上往下看的。所以宋明理學的發端,我認為(wei) 還是在周敦頤,並不就是在二程。

 

我覺得未來中國的哲學的真正光大,就得是像周敦頤他們(men) 這樣。像小剛你們(men) 做的這些呢,本身就是在做這個(ge) 工作。還有一個(ge) 對經典的閱讀,是非常重要的。沒有這個(ge) 原本的經典,你談何和西方,和現象學的真正平等的溝通呢?那就會(hui) 完全是被它們(men) 裹挾著走了,那就沒意思了。

 

而且我確實覺得,這十幾年吧,光海德格爾還是很不夠的,對儒家來講。尤其是你像舍勒、列維納斯這兩(liang) 位,我覺得跟儒家在思想上的親(qin) 近性是更強的,當然海德格爾很深,絕對避不開海德格爾。尤其列維納斯,他也受海德格爾影響,受胡塞爾、海德格爾影響。我覺得就是整個(ge) 的現象學,包括胡塞爾後期啊,我也是特別的感興(xing) 趣。胡塞爾其實他的思想的那種生命力,還是很有潛力的。

 

李旭:我們(men) 這個(ge) 《詩經》會(hui) 講讀到《大雅》部分,我感觸特別深的是什麽(me) 呢?就是儒家的,包括宋明理學講的那個(ge) 《四書(shu) 》啊,《四書(shu) 》裏麵的思孟學派,《孟子》、《中庸》啊,特別是《中庸》。就是《中庸》、《大學》和《大雅》的關(guan) 係啊,非常的深。船山解《大雅·文王篇》的時候,把這一點展示出來了。就是《大學》裏麵的“在明明德”,這句詩是在《大雅》裏麵的《皇矣》裏麵,“予懷明德”。《中庸》裏麵也是反複講“天命之謂性”的盡性,和天的維度。包括在文王身上,通過文王這個(ge) 個(ge) 體(ti) ,所展示出來的盡心知性知天的層麵。第三個(ge) 就是《中庸》、《大學》裏麵的心性之學,它有一個(ge) 非常深遠的《詩》、《書(shu) 》的背景和傳(chuan) 統。

 

我們(men) 通過讀《大雅》,就能夠非常深刻地感受到這一點,否則的話,我們(men) 隻是在宋明理學的框架裏麵,就容易變成空談心性。但實際上《大學》、《中庸》絕不是空談心性。它是有一個(ge) 周文明的文明密碼在裏麵。這樣的話,通過讀《六經》,讀《詩經》,我們(men) 能夠獲得對於(yu) 《四書(shu) 》,對於(yu) 儒家,特別是對其中的思孟學派,有一個(ge) 更加深厚、深遠的理解。所以看起來,我們(men) 現在讀《詩經》,一般的中國哲學學者並不很重視它。《詩經》、《尚書(shu) 》中,《尚書(shu) 》裏的《洪範》可能會(hui) 更被重視一些,其它的篇目,哲學概念性都不太強,中國哲學界並不是那麽(me) 重視。但其實可能這裏麵,我們(men) 讀《詩經》,像小剛兄的解詩,花了好多的工夫。去關(guan) 注《詩經》中所包含的現象學解釋的可能性,可能比那種僅(jin) 僅(jin) 停留在狹義(yi) 的心性之學裏麵,要更深廣。

 

張祥龍:再讚成不過了,因為(wei) 我是覺得,你剛剛談到的盡性,這個(ge) 性不僅(jin) 應該是人直接體(ti) 悟到的,而且被它最深刻地感動到了。這應該是個(ge) 感動的、感發的,或者就像你說的感通的過程。能夠真正的讓人感通、感發,這個(ge) 才叫性。性不是擺在那兒(er) 的一個(ge) 實體(ti) 、規則,或者是一個(ge) 形而上的東(dong) 西。這跟我們(men) 今天下午談的,我覺得都是相關(guan) 的。你剛剛提到《大雅·文王》、《大學》、《中庸》,以及船山講的對《文王》的評論。對於(yu) 文王,如果按照某個(ge) 傳(chuan) 統去解釋的話,他確實跟《詩經》是有關(guan) 的。說《關(guan) 雎》篇,是寫(xie) 文王和太姒的。起碼是往上追溯到了他們(men) 那裏。說此詩是寫(xie) 文王追求太姒的過程。孔子恰恰就是要講這個(ge) 意思。你所謂的給後人講的性,當然孔子本人沒有這麽(me) 講性。你所講的性,如果不是像《詩》裏麵,像這麽(me) 多《詩篇》裏麵講的,發自內(nei) 心的愛、怨,和自然的草木蟲魚的內(nei) 在溝通,如果不是這樣的狀態,那你講的性具體(ti) 有什麽(me) 用呀?就像賈寶玉說的那個(ge) “勞什子”,他拿起他的那塊玉,歘的一下給扔地上了,然後說要這“勞什子”幹嘛啊?這是個(ge) 蠢物。

 

這種概念化的設定,這種理論化的東(dong) 西,如果沒有活生生的、動人的、動情的東(dong) 西,那就是不行的。就像我今天講的,俄羅斯的文學之所以能夠感動我,是因為(wei) 它有那些打動人的東(dong) 西。性如果不表現為(wei) 這種感動,它不就是個(ge) 勞什子嘛,對吧。我覺得孔子他最讓我感興(xing) 趣的,而且最崇敬的,就是這個(ge) 。我覺得孔子這方麵特別敏感。他就是不願意讓他的學說,讓你們(men) 的語言,或者是你們(men) 那些觀念給敗壞了。所以說孔子不言性與(yu) 天道,他不是不言,他是不願意直接去說它,一說它你就咬不上齒輪,咬不上生活的齒輪。你說那個(ge) 話是打空轉的。就像維特根斯坦說的,這種話就沒有什麽(me) 根本的意義(yi) 。

 

《詩》作為(wei) 文本,它生成的背景是采風,采詩,它和民間的疾苦,人民的愛和恨和怨,是內(nei) 在相關(guan) 的。這非常不一樣。我覺得《毛詩》有很大的缺陷,也有它具有價(jia) 值的地方。之所以有很大缺陷,就是因為(wei) 它割斷了詩和人之本性的抒發的聯係,過於(yu) 宮廷化、政治化了。我覺得無論是現象學,還是我們(men) 中國哲學,我們(men) 中國的文化,最可貴的,就是說我們(men) 是立足於(yu) 真正人性的根本,既不是一上來就是上帝,也不是一上來就是感性欲望,或者是趨利避害。趨利避害是西方的近現代最常用的,從(cong) 霍布斯啊再到功利主義(yi) 啊都是這樣,覺得人首先是一個(ge) 理性的經濟人,或者理性的會(hui) 算計的人。我們(men) 中國的儒家和道家,從(cong) 根本上一上來就是一個(ge) 意義(yi) 的層次,而不是一個(ge) 意義(yi) 對象的層次。

 

而這個(ge) 意義(yi) 的層次,意義(yi) 發生的本源,恰恰是,當然我說的是內(nei) 時間的發生結構,但是關(guan) 鍵是它一定是和人的至情,無論是愛情還是親(qin) 情,這個(ge) 首先是相通的。和人在神秘美感中體(ti) 驗到的,那種終極的體(ti) 驗,是分不開的。沒有這種終極體(ti) 驗,你何談真正的原本性。因為(wei) 我覺得,我也做過一點神秘體(ti) 驗論的研究,他們(men) 一般翻譯成神秘主義(yi) ,無論是什麽(me) 文明的,當他達到真正神秘體(ti) 驗的時候,他都有一種noetic insight,或者noetic knowledge,就是說在真正的神秘體(ti) 驗中,你會(hui) 認為(wei) 你體(ti) 驗到的才是終極的真,而且這個(ge) 終極真理是超出了學說的。所以我覺得真正的本性,性也好,仁、義(yi) 也好,無論是什麽(me) 學說,還是你說開悟,你說菩薩,你說佛性,你說上帝、神聖、基督,無論你說哪個(ge) ,它最終的源頭,就是隻在這個(ge) 地方。離開這個(ge) 地方,就沒有什麽(me) 真正的東(dong) 西了,那就是怎麽(me) 說都可以了。

 

完全沒有人能夠直接體(ti) 驗到的精神,那種經驗的、內(nei) 在的東(dong) 西的支持,是不可以的。所以這個(ge) 我覺得,這個(ge) 意思呢,是當年賀先生跟我談過的。但是後來,可能是我自己有點改造。就是說,隻有在至情中才有至理,沒有至情,沒有那種最充沛的神秘體(ti) 驗的那種至情,你何談終極的真理,何談形而上,何談本體(ti) 論,沒有這種人生經驗的、體(ti) 驗的托持,那種東(dong) 西就都是空的。

 

李旭:我覺得張老師剛剛講的,讓我們(men) 又重新煥發起來的,就是對《紅樓夢》裏麵寶玉的那個(ge) “癡”,這個(ge) 我覺得特別的動人。我們(men) 的同學也可以再回頭去好好地看看《紅樓夢》,去體(ti) 會(hui) 一下寶玉的癡,去體(ti) 驗一下裏麵的至情至理。包括寶玉把那個(ge) 勞什子扔掉。

 

張祥龍:還有要結合那個(ge) 脂硯齋的評說,不要就看那個(ge) 白本。要看帶有脂硯齋評說的本子。脂硯齋批的相當好。

 

柯小剛:從(cong) 這個(ge) 角度重新闡釋《詩經》啊,真的是一個(ge) 亟待開拓的工作。我在《詩之為(wei) 詩》書(shu) 中,對《毛詩》的一些問題也是做了一些批評。它說到底啊,其實就是對象化了。就是把《詩經》講的那個(ge) 至情至性給遮蔽了。就像廖平也是把《詩經》和《易經》放到了天學的高度。天學就是在講一些非對象化的、前對象化的那些至情至性、至理至道的東(dong) 西。但是《毛詩》的解釋呢,它有的時候是落得太實了,具體(ti) 到了什麽(me) 人、什麽(me) 事兒(er) 上,這就是將《詩》對象化了。

 

張祥龍:它對《關(guan) 雎》解釋,我就不認同,說什麽(me) “後妃之德”。

 

柯小剛:是的。更糟糕的是《小星》篇的毛詩鄭箋解釋,慘不忍睹。

 

李旭:《詩經》就像張老師說的,是一個(ge) 時機化的構成。包括我們(men) 今天一開始也講的,這個(ge) 《公劉》這一篇,還有那個(ge) 《生民》,它們(men) 為(wei) 什麽(me) 放在一起?如果從(cong) 對象化的角度,就應該從(cong) 後稷講起,然後是公劉、古公亶父、文王,按照對象化的思路,應該是這樣的對吧?但是事實上的情況,卻是穿插的。所以我就想到一點,前麵它講到太平,在《公劉》那個(ge) 詩前麵,講那個(ge) 《假樂(le) 》啊,《既醉》啊,《行葦》啊,講的是周天下初定之後太平的景象,比如祭祀啊,燕禮啊這些東(dong) 西。然後它接著講,你不能沉浸在這個(ge) 太平裏麵啊,後麵它來了一個(ge) 《公劉》。講了公劉立業(ye) 、建國的艱難,講了他的開辟,開辟裏麵的那種憂患意識,還有那種剛勁有為(wei) ,它就是和那個(ge) 太平治世的氣象,構成一個(ge) 互補,一文一武,一張一弛。它是一個(ge) 時機化的構成。包括編詩者,也是一個(ge) 時機化的構成的一個(ge) 思路。不是一個(ge) 固定的思路,不像那個(ge) 固定的分類法一樣,將《詩》按照分類來一個(ge) 一個(ge) 編。《詩》的編排本身,也體(ti) 現出一種時機化的、對生的、構成的思路。

 

柯小剛:其實這些問題啊,在晚明和清代,已經就是在反思宋明理學把性和情分的太開,割裂開來了。所以我們(men) 讀這個(ge) 船山《詩廣傳(chuan) 》呢,我們(men) 發現它其實就是回到了原始儒家,或者漢代《三家詩》裏麵的一些傳(chuan) 統。你像《韓詩外傳(chuan) 》,他就很強調,從(cong) 至情的角度再來講至性。他並不是把性和情割裂開來看。船山講《詩廣傳(chuan) 》,他一開篇就在講餘(yu) 情,詩之為(wei) 詩,它就是那種餘(yu) 情。後來像戴震,他為(wei) 什麽(me) 批評程朱理學裏的一些錯誤現象呢?他就說在某一些形態的程朱理學中,那個(ge) 性,那個(ge) 天命之謂性,那簡直好像是上天送給你一個(ge) 什麽(me) 東(dong) 西,然後你就放在自己心裏,就是剛才張老師說的那個(ge) 賈寶玉的“勞什子”。所以戴東(dong) 原後來就火了嘛,這勞什子要它來幹什麽(me) 。戴震並不反儒家,他隻是想請複其本。後來焦循也是走的戴震這條路,是要回到性情的本然,回到至情至性它這種非對象化的本源。不是那種教條的一定要排斥情的“勞什子”之性。

 

李旭:性即理,把那個(ge) 性即理的理,變成了完全是一個(ge) 現成的,上天作為(wei) 一個(ge) 規則頒布下來的,三綱五常啊那些東(dong) 西。

 

張祥龍:成了那個(ge) 所以然。

 

李旭:所以這個(ge) 心學啊,張老師給我的書(shu) 寫(xie) 的序,其實也講到了這個(ge) 。其實這個(ge) 《紅樓夢》裏麵這個(ge) 重情的思路,我覺得可能和明代的陽明心學所開啟的這樣一個(ge) 性靈派,陽明之後的公安三袁,他們(men) 有性靈這一派,包括後麵李贄的童心說,晚明有一個(ge) 重情的傾(qing) 向,包括《牡丹情》的作者湯顯祖,《紅樓夢》跟這條線索可能有關(guan) 係。

 

張祥龍:太有關(guan) 了。《紅樓夢》本身就表現出來了。賈寶玉和林黛玉一塊兒(er) 讀《西廂記》,後來林黛玉聽《牡丹亭》都聽癡了。剛才小剛和你都講了這個(ge) 。《紅樓夢》等確實是跟晚明,跟心學確實有關(guan) 。尤其是跟泰州學派有關(guan) 。後來的李贄,當然他不一定算泰州學派了,但是他可能也受到了影響。還有就是我很喜歡的那個(ge) 羅近溪,即羅汝芳。他講赤子之心,李贄呢講童心,我看李贄那個(ge) 童心說呢也說,我說的這個(ge) 東(dong) 西就是赤子之心,而且湯顯祖就是羅汝芳的學生。所以他肯定是受羅汝芳影響的。

 

李旭:對對對。

 

張祥龍:所以這個(ge) 非常有趣。這個(ge) 也涉及到理解情。《紅樓夢》到底是一本反儒家的書(shu) 呢,還是說是一本,實際上在促使儒家回返到它的本源的書(shu) 。某種意義(yi) 上可以這麽(me) 看。這個(ge) 我覺得像湯顯祖,他在他的牡丹亭的前言中,就是前麵的一段話中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它是沒有開頭,而且一往而深。可以生,可以死。他就舉(ju) 了一個(ge) 例子,當然是他寫(xie) 的那個(ge) 杜麗(li) 娘,夢中夢到一個(ge) 自己愛的人,夢中產(chan) 生的愛情,她能夠為(wei) 它去死。然後三年以後,又能為(wei) 它去活過來。所以真正的情,是可以生,可以死的。寫(xie) 的蠻好,我覺得是跟他老師羅汝芳講的赤子之心是相通的。而羅汝芳講的赤子之心呢,首先是親(qin) 情。什麽(me) 是赤子之心呢?就說一個(ge) 孩子剛生下來時,是赤子,而且羅汝芳寫(xie) 的很動人,他說孩子生下來一聲啼哭,一般人都認為(wei) 他為(wei) 什麽(me) 要哭呢?當然我們(men) 現在說,是因為(wei) 他要呼吸,他的肺要起作用。而羅汝芳說,孩子這一聲啼哭,是因為(wei) 他想念母親(qin) 的懷抱,他希望,他要到母親(qin) 的懷抱上去。

 

所以就是說,實際上別看好像就是最原初的,最簡單,最普通的一件事情,但是儒家真正就是指著這個(ge) 愛,這個(ge) 愛根,這個(ge) 孩子她要愛戀母親(qin) 的懷抱。他說儒家就是指著這個(ge) 愛根來成仁成義(yi) 。一切真正偉(wei) 大的事情,都是從(cong) 這個(ge) 赤子之心出來的。赤子之心表麵上是依戀母親(qin) ,實際上就是親(qin) 子之間的,當然母親(qin) 肯定也依戀他了。這是一切仁義(yi) 禮智信的源頭。而且他的很多的語錄,都是講他自己個(ge) 人的這方麵的體(ti) 驗,從(cong) 小怎麽(me) 怎麽(me) 樣。而這個(ge) 呢,湯顯祖後來講的男女之情,和羅汝芳講的赤子之心之情,難道不是內(nei) 在相關(guan) 的嗎?我覺得還是內(nei) 在相關(guan) 的。隻是有的就表現在一定的時候,孩子長大了到了青春期,這個(ge) 君子之道,造端乎夫婦,他一定要去結婚,他當然是要有男女的愛情。它也是至情。但是呢一開始是親(qin) 情,而且呢這個(ge) 親(qin) 情,他在一生之中也不會(hui) 拋棄的。所以這個(ge) 親(qin) 情和男女愛情,實際上是相通的,從(cong) 根本上是相通的。

 

表麵上,在《紅樓夢》中,寶玉是說了一些不喜歡當時那種體(ti) 製化儒家的話,他主要是反科舉(ju) ,你讀書(shu) 都是為(wei) 了科舉(ju) 入仕,為(wei) 了去做官,怎麽(me) 怎麽(me) 樣。但是從(cong) 根本上,我覺得他真正欣賞的,就是我們(men) 剛說的情癡、癡情者。那我們(men) 說,孔子是不是癡情者呀?孟子是不是癡情者呀?子思,曾子講孝悌,是不是癡情者呀?我覺得一樣是啊,你愛你的兒(er) 女,你愛你的母親(qin) ,愛到是不是癡的程度了?當然是啦!你母親(qin) 能為(wei) 一個(ge) 孩子去生去死嗎?當然可以啦!她能為(wei) 別人,為(wei) 隨便一個(ge) 人去死嗎?這就兩(liang) 說了,除非她特別高尚,她能把她的愛子之心,轉移到別的人身上。所以說這個(ge) 我覺得,儒家的根本就在這兒(er) 。所以儒家,孔子,他就真正相信他的學說,“示天下如指其掌”。為(wei) 什麽(me) ?因為(wei) 他治天下的要害,就在我們(men) 每個(ge) 人心裏最深的情感裏麵。

 

隻要你有本事,真正偉(wei) 大的政治家,你治理的時候,就是要讓你的政策從(cong) 人民的那個(ge) 至情中生發出來。這樣才能真正的得天下。當然這個(ge) 至情,有時候也會(hui) 體(ti) 現為(wei) ,把老百姓喜歡的東(dong) 西給他,他餓了,你給他食物,他寒了,你給他衣服。但是實際上最深的根底,我覺得還是說,要進入至情本身的狀態。這當然首先就是親(qin) 親(qin) 。而進入這個(ge) 狀態,甚至在某些情況下,實在不行的話,我另外的那些因果化的、功利化的東(dong) 西,我也可以放棄嘛。所以孔子說了,民無信不立。最後其它的東(dong) 西,足食、足兵,若實在沒辦法,我也可以放棄掉。所以我感到儒家從(cong) 根本上,從(cong) 根底處上看,是超功利的。但是它又不是不要功利的。它的思路就是說,它講的這個(ge) 情和義(yi) 是打通的,而這個(ge) 義(yi) 中,實際上功利的和非功利的也是打通的。都是通過一種時機的方式,來實現出來的。最好是義(yi) 和利是統一的,但是實在不行,一定要分開的話,那當然肯定還是選義(yi) 。

 

我覺得兩(liang) 千多年的儒家曆史這麽(me) 一路下來,都是在真正的求仁求義(yi) ,但是這個(ge) 求仁求義(yi) 的根本還是在至情。而這個(ge) 至情的第一體(ti) 現是親(qin) 親(qin) 。當然同樣的體(ti) 現也有,比如愛情,夫婦愛情。當然我們(men) 在現在這個(ge) 情境中,我覺得對這兩(liang) 者應該是同等強調的。男女愛情這一麵也同樣,包括友情什麽(me) 的,都要強調。所以我個(ge) 人覺得,真正的儒家的複興(xing) ,雖然像我們(men) 國內(nei) 講儒家的,像蔣慶先生,他們(men) 講的製度、政治儒學,還有港台的新儒家講心性儒學。但是我個(ge) 人覺得,當然那些都很重要,要找到真正的根子,還在剛剛我們(men) 所講的,要去找到孔夫子他心目中真正最原本的,禮儀(yi) 的來源、周禮的來源是什麽(me) 。他要克己複禮,他為(wei) 什麽(me) 覺得這個(ge) 禮真正地抓到了它的靈魂。

 

柯小剛:明代很重要,現在也是一個(ge) 研究熱點。在書(shu) 法上和繪畫上都有表現。就像徐渭呀,陳淳呀,或者晚明的八大山人、石濤啊,還有黃道周、倪元璐啊,都是一種至情至性的書(shu) 法繪畫。晚明的思想發展當然也算是宋明理學的一個(ge) 重要成果,但一方麵又在某種意義(yi) 上和宋明理學形成了一種張力。在反思宋明理學的基礎上,晚明思想展開了一個(ge) 新的局麵,一個(ge) 新的境界。這段曆史,以前重視的不夠,現在逐漸成了一個(ge) 新的熱點。這是一個(ge) 值得注意的傾(qing) 向。

 

張祥龍:是是是。

 

李旭:晚明中有一些隱秘的線索,比如張老師講的羅汝芳的赤子之心,還影響到了《牡丹亭》、《紅樓夢》。對這一條線索,其實一直以來注意的還是不多的。我們(men) 整個(ge) 清代看起來,好像陽明心學是比較隱退的,而程朱理學是更加受重視的。賈寶玉所厭煩的也是程朱理學那一套。但是呢其實心學呢,卻是以《紅樓夢》這種方式,隱秘地和明代的心學的傳(chuan) 統,是有一些關(guan) 聯的。這個(ge) 線索其實是非常值得重視的。

 

柯小剛:這個(ge) 至情至性和《莊子》,其實關(guan) 係還蠻大的。比如《紅樓夢》,《紅樓夢》背後,其實有巨大的莊子的背影。

 

李旭:張老師的書(shu) 裏也講到了。張老師最早的那本書(shu) 《海德格爾與(yu) 中國天道》中,也講到了。

 

柯小剛:所以某種意義(yi) 上,晚明文化可以說是莊學複興(xing) 的一個(ge) 重要環節。

 

李旭:對。

 

柯小剛:比如方以智,就非常的典型。

 

張祥龍:對,《莊子》的魅力。鍾泰的《莊子發微》就把莊子看作是儒家的,我覺得也蠻有見地的。這就有點兒(er) 像《紅樓夢》。好像《莊子》以前是反儒家的,《紅樓夢》當中也有很多批評體(ti) 製化儒家的東(dong) 西,但是還有另外一麵。

 

柯小剛:鍾泰的這個(ge) 講法呢,主要的先行者就是方以智和他的老師覺浪道盛,就是明代。當然再往前,唐代、宋代都有,韓愈啊、東(dong) 坡啊,甚至有人講郭象注《莊》就已經有以儒解《莊》的意思。但是真正發揚光大,就是明代高僧覺浪道盛和他的弟子方以智。那個(ge) 方以智的《藥地炮莊》啊,已經揭示的非常清楚和深入,鍾泰其實接的就是這個(ge) 脈。如果我們(men) 把湯顯祖啊,《紅樓夢》啊這些都放在這大的視野裏麵,包括李旭講的這個(ge) 公安三袁,還有明代的詩歌戲劇啊,明代的學術,明代的書(shu) 法和繪畫,明代之後心學和理學的發展,整個(ge) 這些都放在一起看,好像都離不開莊子。某種意義(yi) 上,他們(men) 都有一個(ge) 莊學新展開的一個(ge) 隱秘的線索,這個(ge) 角度其實很值得去認真思考。

 

張祥龍:《莊子》確實是很耐琢磨的一本書(shu) 。我個(ge) 人確實覺得莊子不是傳(chuan) 統意義(yi) 上的限於(yu) 道家的人物。他當然是道家,但是不限於(yu) 道家。他跟老子的氣象確實有不同的地方。

 

柯小剛:船山解莊周也有以儒解莊的意思。

 

李旭:儒家的這些東(dong) 西,要回到至情至性啊,需要莊子的方式來還原。

 

柯小剛:莊子就是個(ge) 很至情至性的人。他講無情和老子講無情真不一樣。老子是真真正正地講無情,永結無情遊。但莊子那個(ge) 無情啊,他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隻是別人不明白他那個(ge) 情在哪裏。

 

張祥龍:嗯,是,哈哈。

 

柯小剛:哈哈。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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