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女性有沒有財產(chan) 繼承權？

作者：吳鉤

來源：作者賜稿

          原載於(yu) “我們(men) 都愛宋朝”微信公眾(zhong) 號

時間：孔子二五七二年歲次壬寅五月廿三日乙巳

          耶穌2022年6月21日

我們(men) 來探討一個(ge) 問題：古代中國的女性是否有財產(chan) 權。

我曾將這個(ge) 問題放到網上，詢問網友，結果許多網友都回答：沒有。還有人說，“母隨子貴，如果有兒(er) 子的話，作為(wei) 母親(qin) 才能獲得繼承家業(ye) 的名額”；“多年媳婦熬成婆，自然就有財產(chan) 權”；“當成武則天、慈禧，才有你說的財產(chan) 權”。我相信這些網友至少接受過九年基礎教育，但他們(men) 上的曆史課看來並沒有告訴他們(men) 相關(guan) 知識，以致許多人對於(yu) 國史的理解還是秉承著晚清近代以來的黑暗想象。

古代中國的女性其實是有財產(chan) 權的，包括財產(chan) 繼承權，以及對自己財產(chan) 的處分權。我們(men) 從(cong) 宋代說起。

為(wei) 了可以更生動一點介紹宋代女性的財產(chan) 權，我們(men) 還是來講述南宋《名公書(shu) 判清明集》收錄的一個(ge) 案例。巴陵縣（今湖南嶽陽）有一名未婚女子阿石，許配給廖萬(wan) 英為(wei) 妻。叔父石居易見侄女父母雙亡，沒什麽(me) 嫁妝，便劃撥了一塊田地送給她，並托侄兒(er) 石輝（即阿石的兄長）求售，換錢為(wei) 阿石添置嫁妝。誰知石輝是個(ge) 無賴，之前因為(wei) 胡作非為(wei) ，欠了一屁股債(zhai) ，居然將賣田所得的四百餘(yu) 貫錢挪用來還債(zhai) 。

阿石的未婚夫廖萬(wan) 英得知消息，上門向妻舅石輝索取陪嫁田。石輝耍賴，廖萬(wan) 英便將他告上了法庭。法官認為(wei) ，“女弟婚嫁，托孤寄命，非石輝之責，誰之責哉？既無毫發之助，反以乃叔助嫁之田，賣田歸己，是誠何心哉？”先將石輝“決(jue) 竹箄二十”，以示薄懲。

同時，法官也教誡廖萬(wan) 英：娶妻論財，非君子所宜為(wei) 。大丈夫磊磊落落，怎麽(me) 可以盯著妻子的一點奩產(chan) ？如今你“縱使得膏腴沃壤以自豐(feng) ”，亦已“盡失親(qin) 戚輯睦之義(yi) ”，可謂得不償(chang) 失，“更請思之”。

不過，法官盡管在道義(yi) 上批評了廖萬(wan) 英，但在法律上，還是承認阿石的嫁資“即廖萬(wan) 英杌上肉”，廖萬(wan) 英當然有權利要求石輝歸還未婚妻的陪嫁田。因此，法官最後的判決(jue) 支持了廖萬(wan) 英的訴求，判石輝賣田的交易為(wei) 無效交易，勒令石輝“贖回田產(chan) ，付廖萬(wan) 英”。

從(cong) 這個(ge) 判例，我們(men) 可以知道，宋代在室女（未婚女子）通常都是以“辦嫁資”的名目獲得一部分財產(chan) ，叫做“奩產(chan) ”，因為(wei) 一般來說，在室女終將出嫁，她的財產(chan) 也將作為(wei) 嫁妝帶至夫家。

給予在室女一份奩產(chan) ，是宋朝法律規定的分家析產(chan) 原則：“已嫁承分無明條，未嫁均給有定法。諸分財產(chan) ，未娶者與(yu) 聘財，姑、姊、妹在室及歸宗者給嫁資。”換言之，在分家析產(chan) 時，獲得一份奩產(chan) ，是在室女的法定權利。

司馬光的《家範》提到一個(ge) 例子：某士大夫，“家甚富而尤吝嗇，鬥升之粟、尺寸之帛，必身自出納，鎖而封之。晝而佩鑰於(yu) 身，夜則置鑰於(yu) 枕下”，堪比巴爾紮克筆下的吝嗇鬼葛朗台。一日此人病危昏迷，兒(er) 子趁機偷了他的鑰匙，打開密室，將父親(qin) 藏著財物一搶而光。老頭子醒來，摸不著枕頭下的鑰匙，頓時被氣死，而不肖子孫們(men) 也不哭，隻顧著將哄搶到的家產(chan) 隱匿起來，卻因為(wei) 分產(chan) 不均，幾兄弟打起了官司，在室的姐妹也“蒙首執牒，自訐於(yu) 府庭，以爭(zheng) 嫁資”。

司馬光講這件事，是將它當“不知以義(yi) 方訓其子，以禮法齊其家”的反麵教材告誡後人，不過我們(men) 換一個(ge) 角度來看，女孩子敢跑上法庭要求分奩產(chan) ，說明至少有一部分宋朝女性已自覺地認識到，繼承父產(chan) 是她們(men) 應得的權利。

那麽(me) 在室女可以分得的奩產(chan) 到底有多少呢？北宋時，財產(chan) 繼承法承唐製，“姑、姊、妹在室者，減男聘財之半”。女性得到的奩產(chan) ，隻有男性聘財的一半。看起來似乎微不足道。但我們(men) 千萬(wan) 不要小瞧宋朝小娘子的奩產(chan) ，以為(wei) 它隻是一份可以挑著走的嫁妝。

實際上，宋代厚嫁之風極盛，陪嫁的奩產(chan) 不僅(jin) 有“首飾、金銀、珠翠、寶器”等財物，還包括“隨嫁田土、屋業(ye) 、田園”等不動產(chan) 。宋理宗朝時，一位鄭姓大戶送給女兒(er) 的奩產(chan) 是“奩租五百畝(mu) 、奩具一十萬(wan) 貫、締姻五千貫”；又有一個(ge) 叫做虞艾的縣丞之子，“娶陳氏，得妻家標撥田一百二十種，與(yu) 之隨嫁”。即便是貧窮之家，也要銖累寸積，為(wei) 女兒(er) 留點嫁資，恰如一首宋詩所形容：“十年辛苦寸粒積，倒篋傾(qing) 囊資女適。”

到了南宋時期，女性的法定財產(chan) 繼承權又得到擴展，而不僅(jin) 僅(jin) 是獲得一份嫁資。據南宋的幾份判詞：“在法：父母已亡，兒(er) 女分產(chan) ，女合得男之半”；“以他郡均分之例處之，二女與(yu) 養(yang) 子各合受其半”。可知南宋時，父母雙亡後，女兒(er) 能繼承的遺產(chan) 份額是兒(er) 子的二分之一。

“女合得男之半”的遺產(chan) 繼承原則，隻適用於(yu) 在室女與(yu) 兄弟共同繼承父財的情況。如果戶主生前沒有生育（或抱養(yang) ）兒(er) 子，隻有女兒(er) ，宋人稱之為(wei) “戶絕”，因為(wei) 按傳(chuan) 統的禮俗，隻有男丁才能繼承香火、祭祀祖宗，沒有男丁，即意味著絕了香火。這是古人的觀念。根據宋朝的“戶絕繼承法”，“諸戶絕財產(chan) ，盡給在室女”。也就是說，在室女如果沒有兄弟，將可繼承父母的全部遺產(chan) 。

不過，如果在室女有出嫁或歸宗（指出嫁後因離婚或喪(sang) 夫而回歸娘家）的姐妹，這些姐妹也可以分享遺產(chan) 。法律規定的遺產(chan) 分配準則非常之細致，在室女、歸宗女、出嫁女所得份額各不相同，我們(men) 後麵會(hui) 製成一個(ge) 表格，這裏隻記住一個(ge) 總的原則就行了：在室女繼承的遺產(chan) 份額多於(yu) 歸宗女，歸宗女繼承的遺產(chan) 份額又多於(yu) 出嫁女。如此遞減是合理的，因為(wei) 出嫁女與(yu) 歸宗女之前已經得到一份奩產(chan) ，她們(men) 可承繼的遺產(chan) 份額理應少於(yu) 在室女；而出嫁女有夫家贍養(yang) ，她從(cong) 娘家繼承的遺產(chan) 份額也理應少於(yu) 歸宗女。

姐妹們(men) 有時候還會(hui) 遇到其他與(yu) 她們(men) 競爭(zheng) 繼承遺產(chan) 的人——按照宋人慣例，戶絕之家往往會(hui) 以繼嗣的方式接續香火，“使祖宗之享祀不忒”，繼嗣之人也有權利獲得一部分遺產(chan) 。

繼嗣可以分為(wei) 兩(liang) 種形式，一種是夫亡妻在，由妻子選立繼子，這叫做“立繼”；另一種是夫妻均亡，由近親(qin) 尊長選命繼嗣之人，這叫做“命繼”。根據“戶絕繼承法”，立繼子享有與(yu) 親(qin) 生子同等的遺產(chan) 繼承權利，按“女合得男之半”的原則分配遺產(chan) ；命繼子的繼承份額則依情況而定：

如果隻有在室女與(yu) 命繼子分割遺產(chan) ，在室女得四分之三，命繼子得四分之一；隻有歸宗女與(yu) 命繼子，歸宗女繼承二分之一，命繼子繼承四分之一，另四分之一入官；同時有在室女、歸宗女與(yu) 命繼子，則命繼子得五分之一，女兒(er) 共得五分之四，這五分之四的財產(chan) 中，在室女得三分之二；隻有出嫁女與(yu) 命繼子，則出嫁女繼承三分之一，命繼子繼承三分之一，餘(yu) 下三分之一入官。

除了在室女、出嫁女與(yu) 歸宗女，其他身份的女性有時候也能從(cong) 娘家繼承到一部分財產(chan) ，如按《宋刑統》所載沿襲自唐朝的戶令，民戶分家析產(chan) 之時，“其未娶妻者，別與(yu) 聘財；姑、姊、妹在室者，減男聘財之半”。按天聖年間編訂的《戶絕條貫》，在戶絕情況下，如果被繼承人沒有女兒(er) 、孫女，被繼承人之姑、姐妹與(yu) 侄女也可以繼承到總共為(wei) 三分之一的財產(chan) ：“今後戶絕之家如無在室女有出嫁女者，將資財、莊宅、物色除殯葬營齋外，三分與(yu) 一分；如無出嫁女，即給與(yu) 出嫁親(qin) 姑、姊、妹、侄一分”。

女性分得的財產(chan) ，包括不動產(chan) ，是受宋代法律保護的。因此在前麵的案例中，廖萬(wan) 英才能夠勝訴。按紹興(xing) 年間的一項立法，“田宅與(yu) 女折充嫁資，並估價(jia) 赴官投契納稅。其嫁資田產(chan) 於(yu) 契內(nei) 分明聲說，候人戶齎到稅錢，即日印契置曆，當官給付契書(shu) 。”家長將一部分不動產(chan) 分給女兒(er) 作為(wei) 奩產(chan) 之後，需要赴官辦理公證手續，並交納契稅，然後由官方發給新契書(shu) ，契書(shu) 內(nei) 注明了嫁資田產(chan) 。這樣，不但政府可以收到稅錢，民間也可避免產(chan) 權爭(zheng) 端，“若不估價(jia) 立契，雖可幸免一時稅錢，而適所以啟親(qin) 族兄弟日後訴訟”。

奩產(chan) 公證的立法，以及廖萬(wan) 英訴石輝案的判決(jue) ，均顯示宋朝女性的奩產(chan) 是獨立於(yu) 娘家財產(chan) 之外的，親(qin) 族兄弟不可以侵占。等到在室女成親(qin) ，奩產(chan) 便以嫁妝的形式帶至夫家，“妻家並不得追理”。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