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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亦作者簡介:曾亦,男,西元一九六九年生,湖南新化人,複旦大學哲學博士。曾任職於(yu) 複旦大學社會(hui) 學係,現任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係教授,經學研究所所長,兼任複旦大學儒學文化研究中心副主任,思想史研究中心研究員、上海儒學研究會(hui) 副會(hui) 長。著有《本體(ti) 與(yu) 工夫—湖湘學派研究》《共和與(yu) 君主—康有為(wei) 晚期政治思想研究》《春秋公羊學史》《儒家倫(lun) 理與(yu) 中國社會(hui) 》,主編《何謂普世?誰之價(jia) 值?》等。 |
經學與(yu) 哲學之間
——讀方朝暉《中學與(yu) 西學》有感
作者:曾亦(同濟大學人文學院哲學係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中華讀書(shu) 報》2022年6月15日
《中學與(yu) 西學:重新解讀現代中國學術史》(修訂增補版)
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22年3月出版
自晚清以來,隨著西學傳(chuan) 入中國,中學與(yu) 西學的關(guan) 係就不斷成為(wei) 中國學界思考的重要問題。這一百餘(yu) 年來,麵對強勢的西方文明,如何回應並重建現代中國的思想與(yu) 學術,始終是一個(ge) 無法回避而且急迫的話題。對於(yu) 這一問題的思考,到二十一世紀前後,應該達到了高潮。現在我們(men) 看到最近方朝暉教授所撰《中學與(yu) 西學》一書(shu) ,匯集了作者關(guan) 於(yu) 此問題思考的一係列論文,應該代表了這一時期國內(nei) 學界的最高水準。就我本人來說,早在上世紀九十年代讀研究生時,也曾經致力於(yu) 中西哲學的比較研究,故對朝暉教授大作中的諸多思考,可謂心有戚戚焉。不過,近些年來,伴隨著國內(nei) 學界回歸傳(chuan) 統的轉向,我個(ge) 人的研究興(xing) 趣也轉向了經學方向,所以,下麵我打算從(cong) 這個(ge) 角度來談談中學與(yu) 西學的問題。
我們(men) 知道,中國自漢以後,就形成了一個(ge) 強大的經學傳(chuan) 統,前後延續了兩(liang) 千餘(yu) 年之久,並且,即便在宋明理學或魏晉玄學引領思想潮流的時期,經學在官方學術中的主導地位基本上也沒有被動搖過。其 實,不僅(jin) 中國存在這樣一個(ge) 經學傳(chuan) 統,其他幾大主流文明,尤其是伊斯蘭(lan) 文明和基督教文明,都同樣有著綿延不絕的經學傳(chuan) 統。可以說,經學與(yu) 哲學的關(guan) 係,始終是三大文明無法回避的問題,且在曆史上都曾有過非常激烈的爭(zheng) 論。那麽(me) ,關(guan) 於(yu) 此問題的討論,無論是伊斯蘭(lan) 文明,還是基督教以後的西方文明,都將哲學視為(wei) 經學或神學的婢女。但 是,在傳(chuan) 統中國思想那裏,最接近哲學形態的應該是魏晉玄學和宋明理學,雖然也有過與(yu) 經學之關(guan) 係的少量討論,尤其是到了宋明儒家那裏,不僅(jin) 形成了不同於(yu) “五經”的新經典係統,而且將“四書(shu) ”淩駕於(yu) “五經”之上,不過,基本上並沒有看到在西方文明那裏有過的哲學對經學的挑戰和對立。
然而到了晚清,隨著當時的學製改革,經學的地位開始下降了。在張百熙、張之洞等人的主導下,清政府頒布了新學製,其中設立了經學、政法、文學、格致及醫、農(nong) 、工、商等科。可見,新學製雖然保留了經學科,並似乎依然享有最崇高的地位,其實卻失去了以往統攝一切學科的地位,而隻是成為(wei) 眾(zhong) 多學科之一而已。到了民國初年的學製改革,經學科被徹底廢止了。自此以後,一方麵,我們(men) 看到西方學術範式傳(chuan) 入中國;另一方麵,傳(chuan) 統經學所研究的“五 經”,純粹被視為(wei) 已經失去生命力的文獻或史料,而納入文、史、哲等西方學科的研究對象。換言之,隨著民國新學製的推行,文、史、哲等現代人文學科取代了傳(chuan) 統的經學,從(cong) 而經學這種影響中國達兩(liang) 千餘(yu) 年之久的學術和思想,就徹底停滯乃至消亡了,而淪為(wei) 類似博物館中陳列的“僵屍”而 已。不過,傳(chuan) 統經學中部分文獻材料的研究,譬如宋明理學,借助中國哲學史的研究,卻繼續得到了發展,甚至一度呈現出某種繁榮和興(xing) 盛的局麵。尤其到了現代新儒家那裏,更是標榜“接著宋儒講”,從(cong) 而導致宋明理學以一種類似西方哲學的形態得到了延續和發展。
近一二十年來,經學開始走向複興(xing) 。那麽(me) ,我們(men) 如何理解這種學術趨向呢?就目前來看,其中的緣由尚未明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即近百年來借助西方哲學範式來研究中國思想的路徑,已經顯示出越來越多的不足和局限。這種不足和局限不僅(jin) 體(ti) 現在對儒家傳(chuan) 統經典理解上的偏差,而且還體(ti) 現在對古代社會(hui) 及其精神的誤解。譬如,中國思想中素有關(guan) 於(yu) “親(qin) 親(qin) 相隱”的討論,但若從(cong) 哲學的角度來研究,所討論的文本其實不多,僅(jin) 僅(jin) 限於(yu) 《論 語》《孟子》及宋人的某些論述而已;如果站在經學的高度,則涉及的文獻資料就太多了,且不論《公羊傳(chuan) 》 《穀梁傳(chuan) 》《禮記》有不少相關(guan) 的討論,而且,曆朝的法律文獻都對此有相關(guan) 的規定,毫無疑問,經學對於(yu) “親(qin) 親(qin) 相隱”問題的理解要深刻得多,也更為(wei) 全麵。現代人關(guan) 於(yu) “親(qin) 親(qin) 相隱”的討論,固然注意到“親(qin) 親(qin) ”之情在古代社會(hui) 的重要性,而在宋明理學那裏,則將這種情感稱為(wei) “良 知”,甚至視為(wei) 整個(ge) 道德行為(wei) 的情感根據。然而在經學那裏,“親(qin) 親(qin) ”之情卻是受到製約的,甚至在某些情況下,“親(qin) 親(qin) ”之情還會(hui) 導致某些消極或負麵的後果。不過,經學的這種態度,卻無法在哲學化的宋明理學那裏得到體(ti) 現。換言之,對於(yu) 某些問題的理解,經學較哲學化的宋明理學要深刻得多。
那麽(me) ,如何看待經學與(yu) 哲學的關(guan) 係問題,據我的了解和觀察,目前從(cong) 事中國哲學研究的學者,大致有這樣幾種態度:其一,站在純哲學的立場,而采取敵視經學的態度。這種態度大概源於(yu) 兩(liang) 者根深蒂固的矛盾。因為(wei) 從(cong) 曆史的角度來看,經學素來視哲學為(wei) 婢女,認為(wei) 哲學不過是借助人的有限理性去理解和詮釋素來被認為(wei) 神啟或天啟的經典而已。現在哲學一旦翻了身,自然不樂(le) 意看到經學的複辟。而且,從(cong) 民國以來,哲學素來是作為(wei) 經學的替代者出現的,所以,經學在當下的複興(xing) 難免會(hui) 衝(chong) 擊哲學的地位。其二,拓寬經學的內(nei) 涵,將一切對傳(chuan) 統經典的研究皆視為(wei) 經學,從(cong) 而將目前的整個(ge) 中國哲學研究納入所謂“經典詮釋學”的範圍。不過,這種態度多少建立在對傳(chuan) 統經學誤解的基礎之上。為(wei) 什麽(me) 呢?所謂嚴(yan) 格意義(yi) 上的經學,僅(jin) 限於(yu) 對“五經”的研究,而“五經”乃上古時代遺留下來的文獻,後又經過孔子的刪述,才有資格成為(wei) “經”;至於(yu) 經學,則基於(yu) 孔子弟子及七十子後學的傳(chuan) 述,也因此具有接近於(yu) “經”的神聖性和實踐性。可以說,經與(yu) 經學的這種特性,卻不是基於(yu) 人類理性的哲學所能具備的。其三,回歸到傳(chuan) 統的經學立場。按照這種立場,目前經學應該有兩(liang) 方麵目標:首先,在學術上,當以上承清代經學的學脈為(wei) 目標,從(cong) 而淡化傳(chuan) 統思想研究中的西方學科範式的傾(qing) 向。其次,在思想上,當注重和闡揚經學的實踐性,而強化經學研究中的社會(hui) 科學傾(qing) 向。
那麽(me) ,今天隨著經學的再度複興(xing) ,應該如何重新界定經學與(yu) 哲學的關(guan) 係呢?或者說,我們(men) 現在應該如何從(cong) 事經學或哲學的研究呢?晚清以來,先是“癸卯學製”設立了經學科,卻沒有哲學科,然而,到了民國初年,卻廢止了經學科,而代之以哲學科。透過這段曆史,我們(men) 不難產(chan) 生這樣的看法,即哲學與(yu) 經學之間的對立,不僅(jin) 在中古時代如此,而且到了近現代以來,依然如此。目前,在經學複興(xing) 的整體(ti) 背景下,不僅(jin) 哲學係頗有學者從(cong) 事經學方麵的研究,而且,曆史係和中文係也有不少經學研究者。但是,我們(men) 也不難發現,最排斥經學的學者往往出身於(yu) 哲學係。其中固然有多方麵的原因,既有認識上的偏差,也有利祿方麵的因素。毫無疑問,這種態度是最不可取的。
除此以外,我們(men) 到底應該采取純粹的傳(chuan) 統經學立場,還是僅(jin) 僅(jin) 將經學視作某種“史料”,抑或博物館中的陳列物,乃至“僵屍”呢?我們(men) 現在很少有學者意識到這樣一點,即與(yu) 其說傳(chuan) 統經學接近文、史、哲等現代學科,還不如說,經學跟法學、政治學、社會(hui) 學等社會(hui) 學科的關(guan) 係似乎更為(wei) 密切,還包括宗教學,而這正是經學實踐性的重要體(ti) 現,這不免導致了目前的經學研究誤入了歧途。所以,我主張,一方麵應該上承清代經學的學脈,而借鑒傳(chuan) 統經學的研究方式;另一方麵,應該充分吸收社會(hui) 科學的研究成果。至於(yu) 目前的儒學研究,必須放棄“接著宋儒講”這條迎合西方哲學範式的路徑,而應該“接著清儒講”,隻有這樣才能上溯到作為(wei) 儒學研究源頭的漢儒那裏,才能真正理解孔子之道的精神。這是我對將來經學研究以及傳(chuan) 統思想研究的基本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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