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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學典作者簡介:王學典,男,西曆1956年生,山東(dong) 滕州人。現任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執行院長兼《文史哲》雜誌主編、教授。2018年3月,任中國人民政治協商會(hui) 議第十三屆全國委員會(hui) 常務委員。著有《曆史主義(yi) 思潮的曆史命運》《20世紀中國曆史學》《二十世紀後半期中國史學主潮》《20世紀中國史學評論》《翦伯讚學術思想評傳(chuan) 》《顧頡剛和他的弟子們(men) 》等。 |
迎接第三次學術大轉型
作者:王學典
來源:《中華讀書(shu) 報》2022年5月4日
古今中外,學術的發展總是由時代所推動,時代是影響學術發展最具決(jue) 定性的力量。現代中國的學術發展就與(yu) 中國現代化進程桴鼓相應。
1949年以來,隨著中國社會(hui) 、中國曆史翻天覆地、波瀾壯闊的巨變,中國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已經完成了兩(liang) 次大規模、全方位、根本性的學術轉型。第一次是1949年開始的從(cong) 民國學術到共和國學術的巨大轉型,第二次是1978年開始的從(cong) “以階級論為(wei) 綱”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到“以現代化為(wei) 綱”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的巨大轉型。而從(cong) 黨(dang) 的十八大前後開始,正在經曆著、進行著第三次巨大轉型,也就是從(cong) “以現代化(西方化)為(wei) 綱”學術範式到“以本土化(中國化)為(wei) 綱”學術範式的轉型。這三次轉型猶如學術史上席天卷地、此起彼伏的三波巨浪,構成了七十多年來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發展的壯麗(li) 景觀。
從(cong) 民國學術到共和國學術的轉型
民國學術,即通常所說的從(cong) 五四至1949年的中國現代學術史,在某種程度上可以視為(wei) 實驗主義(yi) 和馬克思主義(yi) 兩(liang) 大思潮的對抗史。大體(ti) 說來,實驗主義(yi) 在民國年間特別是抗戰以前居於(yu) 正統地位、主流地位,馬克思主義(yi) 則處於(yu) 邊緣狀態和半地下狀態。民國時期重要的學術機構、學術團體(ti) 和學術刊物大部分是實驗主義(yi) 的陣地,核心學術資源幾乎全部被實驗主義(yi) 領袖胡適的門生故舊所掌控。
1949年後,隨著政權鼎革,學術界也乾坤倒轉,革命的勝利者奪取了學術機構的管理權、學術期刊的經營權和學術話語的主導權。從(cong) 民國學術向共和國學術的轉向已是大勢所趨、不可阻擋。共和國學術對民國學術的置換,即是用馬克思主義(yi) 、特別是用馬克思主義(yi) 中國化的成果毛澤東(dong) 思想指導下的學術來取代以實驗主義(yi) 為(wei) 思想背景的學術。新中國成立之初大大小小與(yu) 思想有關(guan) 的運動,矛頭最終指向的就是胡適的實驗主義(yi) 。1958年後,實驗主義(yi) 已被徹底打倒,在學術界聲名狼藉,馬克思主義(yi) 毛澤東(dong) 思想取得了獨一無二的權威。中國現代學術版圖至此已被完全重繪。
民國學術與(yu) 共和國學術從(cong) 表象上看屬於(yu) 兩(liang) 個(ge) 不同的曆史時段,二者之間的差異實質上是兩(liang) 種由來已久的學術路數的分歧和對立。這主要表現為(wei) 以下四方麵:第一,在學術與(yu) 時代的關(guan) 係上,前者執守“為(wei) 真理而求真理”的為(wei) 學理念;而後者則主張撤除學術與(yu) 時代、曆史與(yu) 現實之間的藩籬,力倡學術向政治靠攏。第二,在理論與(yu) 材料的關(guan) 係上,前者強調“拿證據來”,“有一分材料說一分話”,“沒有材料就不說話”;後者則強調理論預設的先決(jue) 地位,尤其將其作為(wei) 治學的首要環節,甚至認為(wei) “不用正確的理論來分析研究,史料等於(yu) 廢物”。第三,在宏觀與(yu) 微觀的關(guan) 係上,前者認為(wei) 一個(ge) 字的古義(yi) 的辨識與(yu) 天文學上發現一顆恒星有同等價(jia) 值,主張小題大做,選題越小越好、越冷偏越好,走向極端者則沉醉於(yu) 對細枝末節的追逐之中而不能自拔;後者則一直致力於(yu) 研究社會(hui) 曆史與(yu) 文化思潮的大變動、大關(guan) 節和大轉折,傾(qing) 心於(yu) 宏大敘事的建構。第四,在普及與(yu) 專(zhuan) 精的關(guan) 係上,前者走的基本上是一種學院派的路子,注重研究高深學術;後者強調知識學問向大眾(zhong) 普及,為(wei) 大眾(zhong) 所接受,發揮思想改造和精神動員作用。這兩(liang) 種學術路數的現代較量發端於(yu) 五四時期,前者一度占居上風。而1949年之後的中國學術史,是民國學術潰不成軍(jun) 、共和國學術高歌猛進的曆史。
這一時期共和國學術的顯著特點是階級觀點的盛行和學術與(yu) 政治的一體(ti) 聯動。可以說,此時大多數哲學社會(hui) 科學研究直接從(cong) 屬於(yu) “以階級鬥爭(zheng) 為(wei) 中心”的思想路線,並一度成為(wei) 這一思想路線得心應手的工具。哲學社會(hui) 科學在這一期間發揮著“解釋世界”和“改造世界”的雙重作用,既被用來揭示和強調“原始社會(hui) 結束以來的人類文明史都是階級鬥爭(zheng) 史”,又被用來作為(wei) 現實中正在進行的“階級鬥爭(zheng) ”的武器來使用。從(cong) “武訓傳(chuan) 批判”到“《紅樓夢》研究批判”,從(cong) “胡適批判”到“胡風批判”,從(cong) “反右”到“文革”,一個(ge) 接一個(ge) 的“批判”,集中展示了哲學社會(hui) 科學在這一時期的功能。如同改革開放初期人們(men) 所反思的:曆史學隻能講階級鬥爭(zheng) ,不能講階級社會(hui) 是不同階級的對立統一;隻能講農(nong) 民戰爭(zheng) 對曆史的推動作用,不能講封建統治階級也往往采取調節矛盾的措施;文學批評隻能強調作品的政治性,不能強調作品的藝術性;隻能講階級性,不能講人性;哲學上隻能講“對立與(yu) 鬥爭(zheng) ”,不能講“折衷與(yu) 調和”。此時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已淹沒於(yu) 彌漫一切的階級鬥爭(zheng) 敘事之中。
早期共和國學術之所以呈現這樣的特點和形態,導因於(yu) 1949年之前形成的戰時學術。就曆史學來說,延安時期的史學研究基本上屬於(yu) 一種“戰時史學”體(ti) 係。延安的文學創作和文學研究也被納入戰時體(ti) 製,帶有鮮明的戰時烙印。哲學同樣如此。一言以蔽之,戰時學術的特點是高度革命化。1949年後共和國學術很大程度上延續了戰爭(zheng) 年代創立的革命傳(chuan) 統。抗戰時期延安學術的影響尚局限於(yu) 一定的區域之內(nei) ,1949年後則輻射到全國。
當然,戰時色彩畢竟隻是此時哲學社會(hui) 科學的一麵,另一麵則是省思戰時學術,向專(zhuan) 業(ye) 化、正規化發展。戰爭(zheng) 的硝煙散去之後,學術研究在繼續強調為(wei) 當下的現實政治服務的同時,也麵臨(lin) 著學科化的使命,學科化的必要性、重要性日益凸顯。從(cong) 政策層麵而言,“雙百”方針的貫徹實行為(wei) 學術自身的建設提供了必要的氛圍和空間。1949年後,一些馬克思主義(yi) 學者們(men) 已開始自覺清算戰爭(zheng) 年代那種從(cong) 一時政治需要出發研究學術的種種做法。範文瀾等學者保持著清醒的學術頭腦,試圖將新學術真正引入科學的軌道。比較典型的就是曆史主義(yi) 思潮的興(xing) 起。曆史主義(yi) 是對曆史學的基本紀律規範的強調,成為(wei) 克服、抵製教條化、工具化的有力武器。1960年代又出現了曆史主義(yi) 對階級觀點的矯正和平衡,盡管最後以失敗而告終。翦伯讚強調曆史研究的“三基”即基本理論、基本知識和基本技能,力圖扭轉當時存在的種種偏頗,推動曆史學的健康平衡發展。1959年北京大學新設古典文獻專(zhuan) 業(ye) ,旨在培養(yang) 整理中國文化遺產(chan) 的人材,整理中國古典文學、史學、哲學方麵的文獻。正如作為(wei) 籌備人之一的翦伯讚所說:“這樣一個(ge) 專(zhuan) 業(ye) 的設置,可以說把整理古典文獻工作提到了它應該受到的重視的地位。”顯然,這一措置與(yu) 現實政治距離較遠,卻是學術研究的一項基礎建設。另外,一些學者對“以任務帶學科”、將學科建設納入政治任務軌道的做法表示不滿,盡力維持學術研究的獨立性、自律性。
學術研究的專(zhuan) 業(ye) 化離不開對包括民國學術在內(nei) 的以往全部學術傳(chuan) 統的吸收和繼承。這就形成了民國學術與(yu) 共和國學術之間某種藕斷絲(si) 連的關(guan) 係。“抽刀斷水水更流”,民國學術仍殘存在置身新時代的舊學人的研究中。譬如,鄭鶴聲發表在1951年《文史哲》創刊號的《天王洪秀全狀貌考》一文,就主要運用考據方法,完全是舊傳(chuan) 統的延續。同年第2期黃雲(yun) 眉發表《考證在史學上的地位》一文,依然呼籲批判繼承傳(chuan) 統考據學遺產(chan) ,再來一次“更新的考證高潮”。1956年鄧廣銘公開在課堂上提出年代、地理、職官、目錄是研究曆史的四把鑰匙,而沒有提馬克思主義(yi) 。據稱,1958年之前,考據學風在山東(dong) 大學曆史係一直占據統治地位,有“研究古代史,言必稱二陳(陳寅恪、陳垣)”的說法。
即使是當權的馬克思主義(yi) 學者也沒有將民國學術一筆抹殺,而是表現出由衷的尊重和認可。例如,胡繩就對民國學界盛行的考證之學予以充分肯定。他指出,史料的外形考訂和內(nei) 部考訂“都是必要的,都需要用科學的態度和科學的方法去進行”。“近代西方的和中國的資產(chan) 階級史學都著重地在這些方麵做了工作。許多中國的史學家們(men) 繼承了清朝的‘漢學家’們(men) 的工作,並且利用了從(cong) 現代歐美傳(chuan) 來的各種科學知識和比較精密的邏輯觀念,而在史料的考訂上,取得了不少成績。他們(men) 的這種工作,現在看來,並不是做得太多,而是做得太少了。他們(men) 的工作成績和工作經驗不應當被抹煞而應當加以接受,加以發揚。今後我們(men) 還應當有計劃地進行史料的搜集、整理、考訂、注疏、翻譯(譯成現代普通話)等等工作,並且使史料學成為(wei) 有係統的科學。”史料工作繁重,仰賴各種輔助性的專(zhuan) 門知識(如古文字學、年代學、古文書(shu) 學、古文獻學、曆史地理學、版本學、印鑒學等等),需要一批專(zhuan) 門的史料學家來承擔。“史料學家是整個(ge) 史學家隊伍中一個(ge) 重要的組成部分”。
胡繩還強調,“輕視史料學家的工作是錯誤的。因為(wei) 曆史發展的科學規律的認識必須建立在豐(feng) 富的確實的材料的基礎上,所以在有的情況下,史料學的研究成果,甚至對於(yu) 解決(jue) 某個(ge) 曆史問題起著決(jue) 定性的作用。決(jue) 不能把馬克思主義(yi) 的曆史研究和史料工作看作是互相對立的”。若以為(wei) “不懂得和不能應用馬克思主義(yi) 的史料學家所做的工作都是沒有價(jia) 值的,都不能有助於(yu) 馬克思主義(yi) 的科學研究,那是不合乎事實的。如果以為(wei) 隻要根據曆史規律的認識,就可以任意地選用史料,任意地製定這種史料和那種史料的價(jia) 值,而無須傾(qing) 聽一些史料學專(zhuan) 家的意見,這更是違反馬克思主義(yi) 的主觀主義(yi) 的態度,這種態度是我們(men) 不讚成的”。當然,胡繩並未如一些民國學者那樣將考證之學奉為(wei) 正宗。他對以往考證工作局限性的批評也非常嚴(yan) 厲。但這至少可以折射出,由於(yu) 追求專(zhuan) 業(ye) 化的需要,共和國學術並未與(yu) 民國學術一刀兩(liang) 斷。實際上,現在來看當時最具價(jia) 值的學術成果,也大都是由舊學根底深厚的學者通過學習(xi) 和運用馬克思主義(yi) ,將考證方法融匯到共和國學術範式中完成的。可以說,早期的共和國學術,脫胎於(yu) “戰時學術”但又出現了種種走出“戰時學術”的努力,試圖告別民國學術卻又與(yu) 民國學術血脈相連。共和國學術與(yu) 民國學術之間既有斷裂又有延續。此時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處於(yu) 科學化與(yu) 革命化的張力之中。但可惜的是,隨著後來極端化思潮的泛濫,學術研究最終被極端政治所吞噬。1978年,共和國學術終於(yu) 迎來新的黎明、新的起點和新的天地。
從(cong) “以階級論為(wei) 綱”學術範式到“以現代化為(wei) 綱”學術範式的轉型
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是由一場人類曆史上規模最為(wei) 龐大的階級鬥爭(zheng) 來締造的。在那個(ge) 時代,階級鬥爭(zheng) 是推動文明進步最重要的杠杆。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產(chan) 黨(dang) 宣言》中一開始就說:“迄今存在過的一切社會(hui) 的曆史都是階級鬥爭(zheng) 的曆史。”毛澤東(dong) 也指出:“階級鬥爭(zheng) ,一些階級勝利了,一些階級消滅了。這就是曆史,這就是幾千年的文明史。拿這個(ge) 觀點解釋曆史的就叫做曆史的唯物主義(yi) ,站在這個(ge) 觀點的反麵的是曆史的唯心主義(yi) 。”中國革命的勝利以及國際共產(chan) 主義(yi) 運動的蓬勃發展,尤其是無產(chan) 階級經典作家對階級鬥爭(zheng) 曆史作用所作的係統論述,都凸顯出作為(wei) 理論工具的階級分析方法所具有的強大的實踐屬性和巨大的闡釋力,因而,在共產(chan) 黨(dang) 人奪取政權後,階級分析方法當然成為(wei) 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的支配性範式。關(guan) 於(yu) 此點,上文已有詳論,此處不贅。
從(cong) 學術範式轉換的角度講,階級論範式具有劃時代的意義(yi) 。首先,它以極大的同情改寫(xie) 了人類文明史,將幾千年來被剝削、被壓迫的階級推上曆史舞台的中央,使被剝削被壓迫階級不僅(jin) 在曆史主義(yi) 的意義(yi) 上得到解放,同時也在倫(lun) 理主義(yi) 的意義(yi) 上得到解放。階級論範式是國際共產(chan) 主義(yi) 運動最重要的理論工具,是二戰以後席卷東(dong) 西方的左翼文化及革命思潮的最醒目的理論旗幟,其曆史價(jia) 值絕不能抹殺,也不容否定。第二,它和現實緊緊結合,有力地配合著中國革命和社會(hui) 主義(yi) 建設。第三,在幾十年間,中國學術界以它為(wei) 中心,建立起嶄新的學術體(ti) 係,全麵重塑了中國哲學、曆史、文學的學科麵貌。以史學為(wei) 例,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中國史學會(hui) 就以階級鬥爭(zheng) 理論為(wei) 指南,編輯出版了《中國近代史資料叢(cong) 刊 》。這套叢(cong) 刊包括《義(yi) 和團》《太平天國》《回民起義(yi) 》《戊戌變法》《鴉片戰爭(zheng) 》《中法戰爭(zheng) 》《中日戰爭(zheng) 》《辛亥革命》《撚軍(jun) 》《洋務運動》《第二次鴉片戰爭(zheng) 》《北洋軍(jun) 閥》《抗日戰爭(zheng) 》等共13部專(zhuan) 著,3400多萬(wan) 字,為(wei) 共和國史學的發展奠定了一塊重要基石。新中國成立後,中國馬克思主義(yi) 史學的傑出代表郭沫若、翦伯讚、範文瀾、呂振羽、侯外廬等前輩學者,也是在階級鬥爭(zheng) 學說的指引下取得了輝煌的學術成就。上世紀五十年代,範文瀾曾指出:“曆史的骨幹是階級鬥爭(zheng) 。”胡繩也認為(wei) ,“把人民的革命鬥爭(zheng) 看作是中國近代史的基本內(nei) 容,就能比較容易看清楚中國近代史各種政治力量和社會(hui) 現象”。近代史研究中影響廣泛的“革命史範式”,正是抓住了階級鬥爭(zheng) 這一主線,才能在波詭雲(yun) 譎的中國近代史演化中,穿過重重曆史的迷霧,辨別出中國近代史的發展方向,進而把握了中國近代曆史發展的規律。可以說,在改革開放前,階級鬥爭(zheng) 學說被整個(ge) 馬克思主義(yi) 史學陣營視為(wei) 研究曆史現象、總結曆史規律的不二法寶。
令人遺憾的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社會(hui) 主義(yi) 實踐出現了波折,日漸強化的“階級鬥爭(zheng) 決(jue) 定論”思想導致出現了曆史性偏差,這也給學術界的階級論範式帶來了毀滅性災難,使階級分析方法演變成極端的“泛階級論”,敗壞了階級分析方法的聲譽。正是出於(yu) 對“階級鬥爭(zheng) 理論”對哲學社會(hui) 科學功能的狹隘理解,從(cong) 上世紀五十年代開始,我們(men) 把當代學術門類中的主要成員如社會(hui) 學、人類學、心理學、法學、經濟學等等同於(yu) 西方文化,把西方文化等同於(yu) 帝國主義(yi) 文化,進而幾乎將其全部否定,與(yu) 其長期隔離。而我們(men) 閉關(guan) 自守的這幾十年,恰好是西方哲學社會(hui) 科學飛速發展的時期。教訓何其慘痛!這是迄今為(wei) 止現代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所遭受的最大挫折。
1976年10月,曆史翻開了新的一頁。1978年底,十一屆三中全會(hui) 召開,中國開啟改革開放的曆史性轉折。改革開放最迫切的任務是學習(xi) 西方先進的科學文化技術,與(yu) 國際接軌,全麵實現國家的現代化,徹底擺脫落後的局麵。以後來者的身份趕超世界現代化進程,是這一時期全國上下的奮鬥目標。從(cong) 改革開放之初,西方思想文化像潮水般湧入中國。八十年代那種此起彼伏的對西方理論的狂熱,很多人至今記憶猶新。這次對西方學術文化的引進,與(yu) 19世紀末20世紀初那次相比,無論從(cong) 熱度上還是從(cong) 規模上講,都有過之而無不及。在整個(ge) 八九十年代,我們(men) 幾乎是饑不擇食地引進西方理論,可以說,西方一二百年間的學術發展曆程,我們(men) 隻用了短短一二十年的時間,就走了一遍。係統論、信息論、控製論、耗散結構論、接受學、士紳理論、年鑒學派理論、市民社會(hui) 理論、公平正義(yi) 理論、文明衝(chong) 突理論、地方性知識、文化資本、知識考古學、新文化史、公共領域理論、解釋學、符號學、福利社會(hui) 主義(yi) 、製度經濟學、後現代主義(yi) 、建構主義(yi) 、解構主義(yi) 、新符號論和女性主義(yi) 等西方新思潮、新觀念、新方法,都在“拿來主義(yi) ”的口號下,大規模引入國內(nei) 。二戰以後幾乎所有的西方學術大師,都在中國有數量龐大的擁躉。那些年學術界所展開的學術討論,也多與(yu) 西方學術大師有關(guan) ,隨口舉(ju) 出的就有詹明信熱、福柯熱、哈貝馬斯熱、布爾迪厄熱,等等,一浪高過一浪。以至於(yu) 有人提出,西方社會(hui) 科學作品在中國學術的主導影響,是改革開放年代中國學術發展最為(wei) 醒目的特點。
拿筆者的專(zhuan) 業(ye) 史學研究來說,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史學與(yu) 世界史學的交流日益增多,二戰以後幾乎所有的西方史學思潮都在中國史學領域產(chan) 生了波瀾。無論是年鑒學派,還是美國中國學,抑或是眾(zhong) 說紛紜的後現代主義(yi) 的曆史哲學,都對中國史學產(chan) 生了極其深遠的影響。社會(hui) 史的繁榮,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中國社會(hui) 變革與(yu) 年鑒學派主張碰撞的結果。九十年代以後後現代主義(yi) 在中國的登陸,也再次證明了當代中國史學與(yu) 世界史學已經同頻共振。全球史、環境史、醫療史、身體(ti) 史、日常生活史、新文化史等等這些在西方興(xing) 盛一時的史學品種,在中國史學界均產(chan) 生了熱烈的回響。與(yu) 西方史學一樣,當代中國史學也經曆了一個(ge) 社會(hui) 學化、經濟學化和人類學化的過程。區域社會(hui) 史的繁榮,與(yu) 美國中國學著名學者施堅雅與(yu) 柯文的提倡和示範都有著緊密的關(guan) 聯。這種對西方史學論著的大規模翻譯、學習(xi) 與(yu) 模仿,左右了中國大陸曆史學40年的走向。
中國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從(cong) 孤立於(yu) 世界學術大家庭之外到全麵融入世界學術主潮,閉關(guan) 自守狀態的被打破,是近40年來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大發展的根本原因。這40年,是1949年後大陸哲學社會(hui) 科學最為(wei) 活躍、最為(wei) 繁榮、最富生機的40年,學術創獲也是此前任何時期所不能比擬的。嚴(yan) 格說來,這一輝煌局麵的出現主要是拜“對外開放”之所賜。正是以西方為(wei) 樣本,我們(men) 才建立起完備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學科體(ti) 係和人才培養(yang) 體(ti) 係。總之,正是通過大量西方理論的引進和使用,我們(men) 才真正成為(wei) 世界學術共同體(ti) 的一員。這是我們(men) 理解第二次學術大轉型的關(guan) 鍵所在。
但是,我們(men) 必須看到,與(yu) 世界接軌在取得巨大的成就的同時,也帶來極為(wei) 明顯、不容忽視的副作用。這主要表現在,對西方學術大規模的引進,使得我們(men) 已經習(xi) 慣於(yu) 在西方的理論框架下來思考,我們(men) 的學術生產(chan) 已經無法脫離西方式的“操作係統”。基於(yu) 大數據的定量研究顯示,在改革開放的前30年裏,塑造“中國心智”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成就,既不是對傳(chuan) 統典籍的傳(chuan) 承和沿襲,也並非立足本國的當代研究,而是對西方學術名著經久不息的翻譯、學習(xi) 、研究和傳(chuan) 授。這一期間形成的“中國心智”,完全是一種“外向型心智”。研究表明,這期間影響“中國心智”的,除了馬恩毛鄧,就是德(亞(ya) 裏士多德、康德、薩義(yi) 德、龐德、赫爾德、科林伍德)爾(海德格爾、卡西爾、黑格爾、托克維爾、韋伯〔爾〕、貝爾、波斯納〔爾〕)克(哈耶克、洛克、諾奇克、克拉克、布萊克、拉塞克)斯(諾斯、科斯、霍布斯、羅爾斯、哈貝馬斯、吉登斯),是他們(men) 形成了改革開放年代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的閱讀和研究語境,構成了中國學人思考和回答“中國問題”的起點和歸宿。如果不能改變這一態勢,當代中國學術可能永遠隻能是西方學術在東(dong) 方的回響,在世界學術格局中,我們(men) 永遠隻能是一個(ge) 牙牙學語的孩童。
從(cong) “以現代化(西方化)為(wei) 綱”學術範式到“以本土化(中國化)為(wei) 綱”學術範式的轉型
無論在近二百年的中國近代史和百年黨(dang) 史上,還是在七十年的共和國史和四十年的改革開放曆史上,黨(dang) 的十八大都是一個(ge) 重要的分水嶺。伴隨著經濟建設的偉(wei) 大成就,我們(men) 國家在思想文化上也進入了新時代。2013年11月26日,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到訪曲阜,並就弘揚傳(chuan) 統文化發表重要講話;2014年9月24日,總書(shu) 記又在國際儒聯發表重要講話,全麵論述了儒學在當代中國的意義(yi) ;2016年5月17日,習(xi) 總書(shu) 記在“哲學社會(hui) 科學工作座談會(hui) ”上提出加快構建中國特色哲學社會(hui) 科學的重大戰略任務。2021年5月9日習(xi) 近平總書(shu) 記在給《文史哲》編輯部全體(ti) 編輯人員回信中更明確指出:“增強做中國人的骨氣和底氣,讓世界更好認識中國、了解中國,需要深入理解中華文明,從(cong) 曆史和現實、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的角度深入闡釋如何更好堅持中國道路、弘揚中國精神、凝聚中國力量。回答好這一重大課題,需要廣大哲學社會(hui) 科學工作者共同努力,在新的時代條件下推動中華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
這一切都雄辯地證明,整個(ge) 中國的精神氣候、文化氣候、思想氣候已經發生深刻的變遷,一個(ge) 思想、理論和文化上全麵的、立體(ti) 化的本土化時代已經到來。我們(men) 可以滿懷豪情地宣布,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正在開啟第三次大轉型。
在我看來,這次大轉型可以概括為(wei) ,從(cong) “以現代化(西方化)為(wei) 綱”向“以本土化(中國化)為(wei) 綱”轉型,其實質是從(cong) 根本上擺脫對西方化的學科體(ti) 係和理論體(ti) 係的依賴,著力構建具有中國特色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學科體(ti) 係、學術體(ti) 係、話語體(ti) 係,彰顯哲學社會(hui) 科學的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具體(ti) 而言,這次大轉型將表現為(wei) 從(cong) 與(yu) 西方接軌到與(yu) 傳(chuan) 統接軌、從(cong) “文化自卑”到“文化自信”、從(cong) 批判傳(chuan) 統到禮敬傳(chuan) 統、從(cong) 追求西方化到追求本土化、中國化。它將從(cong) 根本上重塑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品格,使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重新建立與(yu) 東(dong) 方這片廣袤大地的關(guan) 係。
第三次大轉型擔負著特別重要的曆史性使命。首先,它將從(cong) 根本上改變過去一百多年來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在本土化與(yu) 西方化、傳(chuan) 統與(yu) 現代兩(liang) 極之間嚴(yan) 重失衡的狀況。正如前文所述,現當代中國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學科體(ti) 係,以及這個(ge) 體(ti) 係的所有層麵和板塊,包括理論工具、基本預設、方法路徑等,基本上是一種對西方學術全盤性的橫向移植。雖然這套體(ti) 係對當代中國學術發展的重要性不言自明,但同樣,這套來自西方的理論體(ti) 係和中國經驗之間也存在著巨大的脫節。不得不承認,這一脫節幾乎是當前學術界所有重大問題、重大缺憾的根源。
其次,它將使中國學術徹底擺脫當前愈演愈烈的“知識短缺”的尷尬。40多年來,中國以快速工業(ye) 化進程為(wei) 特征的經濟奇跡十分驚人,不但基本完成了從(cong) 延續了五千年的農(nong) 耕社會(hui) 向工業(ye) 社會(hui) 的轉型,用一兩(liang) 代人的時間走完了西方兩(liang) 三百年所走過的路程,而且這種轉型走的還是一條迥異於(yu) 西方的獨特道路。中國模式已經在實踐上取得了舉(ju) 世矚目的成就,中國的崛起、中國的經濟發展道路已經顛覆了許多西方社會(hui) 科學的基本結論。這些成就用西方的“經濟模型”和“社會(hui) 模型”是無法解釋的。無怪乎德國研究中國問題的著名專(zhuan) 家韓博天驚呼:當下流傳(chuan) 甚廣的現代化、民主化以及政府轉型理論對解釋改革開放時代的中國,充其量隻提供了一束微光,中國罕見的發展軌跡對政治變遷的傳(chuan) 統理論和模型都提出了挑戰。可以說,中國道路在理論上還沒有得到充分的概括與(yu) 總結,在世界上也沒有得到應有的肯定。我們(men) 必須承認,當前中國學術並沒有跟上國家發展的步伐,在發展基於(yu) 中國經驗的“模型”方麵,中國學術界還遠遠沒有滿足國家對建構具有中國特色、中國風格、中國氣派的學術體(ti) 係、話語體(ti) 係的期待。托馬斯·庫恩有言:“科學革命通過擺脫那些遭遇重大困難的先前的世界框架而進步。”當代中國的實踐早已突破現有西方理論的邊界,這是第三次學術大轉型的底層邏輯。
再次,它將為(wei) 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開拓新的發展路徑。第三次大轉型決(jue) 不能停留在喊喊口號,關(guan) 鍵是怎麽(me) 辦。在我看來,我們(men) 必須在當代學術和中國傳(chuan) 統文化之間建立起新的關(guan) 聯,換句話說,第三次大轉型必須充分挖掘和利用傳(chuan) 統文化這座寶庫。這是因為(wei) ,傳(chuan) 統是我們(men) 的文化屬性,傳(chuan) 統蘊藏著我們(men) 的文化基因,傳(chuan) 統奔騰不息地生發著我們(men) 的主體(ti) 性,傳(chuan) 統是連接中國式現代文明的臍帶,因此,第三次大轉型,必須紮根於(yu) 具有五千年曆史的文明傳(chuan) 統之上。隻有紮根傳(chuan) 統,才能克服第二次大轉型過度西方化的偏弊,找到第三次大轉型的支點。
那麽(me) ,現代學術如何與(yu) 傳(chuan) 統對接呢,在我看來,一條蘊藏著巨大生產(chan) 力的途徑是將傳(chuan) 統思想文化進行社會(hui) 科學化的冶煉。習(xi) 總書(shu) 記在哲學社會(hui) 科學工作座談會(hui) 講話中指出:“中國古代大量鴻篇巨製中包含著豐(feng) 富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內(nei) 容。”這句話給我們(men) 以極大啟發:對傳(chuan) 統文化進行創造性轉化、創新性發展,必須對其進行社會(hui) 科學化處理和冶煉。即按照現代社會(hui) 科學的方法,將傳(chuan) 統文化重新理論化、概念化、體(ti) 係化,賦予傳(chuan) 統文化全新的現代學術屬性。如此,一則可讓傳(chuan) 統文化煥發出勃勃生機,二則有利於(yu) 構建基於(yu) 中國傳(chuan) 統和曆史的哲學社會(hui) 科學體(ti) 係。一些學者在這方麵已經做出很有意義(yi) 的探索,如有學者采用現代兒(er) 童心理學的實驗結果,論證了孟子“性善說”的有效性;有學者以政治學為(wei) 工具,將中國古代的“選賢任能”凝練成“賢能政治”這樣一個(ge) 現代社會(hui) 科學的概念。這些嚐試都為(wei) 儒學的社會(hui) 科學化提供了可資借鑒的範例。類似的課題還有許多,比如,儒家的“禮”,能否經過現代政治學和社會(hui) 學的審視並為(wei) 其提供智慧?儒家的“法”,對今天的法學能提供什麽(me) 樣的參考?儒家的“義(yi) ”與(yu) “利”,對今天的經濟學是否仍然具有啟示?這些都是有待於(yu) 深入探索的課題。
原創是學術生產(chan) 的靈魂,是推動學術發展的樞軸。能否提高中國哲學社會(hui) 科學的原創性,是第三次學術大轉型的關(guan) 鍵。沒有原創性,就隻能跟在別人屁股後邊亦步亦趨;沒有原創性,就沒有自己的主體(ti) 性,也就無從(cong) 談起構建具有自身特質的學科體(ti) 係、學術體(ti) 係、話語體(ti) 係。隻有緊緊扭住原創性這個(ge) 牛鼻子,我們(men) 才能提煉出有學理性的新理論,提煉出具有標識性的新概念,提煉出中國學派的特色和優(you) 勢,當然,隻有依靠原創性,我們(men) 才能贏得世界學術界的尊重,參與(yu) 國際學術話語權的競爭(zheng) ,才能在世界學術大格局中牢牢守住自己的陣地。
說到本土化,或許會(hui) 引起一部分人的擔憂,以為(wei) 本土化意味著對世界文化的隔絕,意味著學術上再一次閉關(guan) 鎖國。這種擔憂可以理解,畢竟我們(men) 已經生活在一個(ge) 全球化時代。毫無疑問,全球化也體(ti) 現在學術文化上,而且這樣一個(ge) 勢頭不可阻擋。我們(men) 必須承認西方學術在許多方麵是勝過我們(men) 的,在許多領域,他們(men) 是居於(yu) 領先地位的。他們(men) 在學術創新上所表現出來的創造性更加值得我們(men) 學習(xi) 。我們(men) 在承認學術發展受語境影響擁有個(ge) 性的同時,也必須承認世界學術還有共性。最關(guan) 鍵的是,文明互鑒的前提是相互了解。隻有更充分的了解,我們(men) 才能創造出一種融合各國各族文明的當代世界文明。我們(men) 隻有更深入地了解西方學術,才能夠以此為(wei) 對照來加深對於(yu) 中國文化的了解。因此,把中國“中國化”的過程絕不意味著把中國孤立化或者說把中國孤島化,更不意味著與(yu) 西方學術的簡單對立。那種關(guan) 上門來自言自語、自說自話,甚至幻想回到複古守舊、與(yu) 西方學術老死不相往來的主張不是我們(men) 所說的本土化。需要再次強調,我們(men) 所說的本土化絲(si) 毫不排斥西方的社會(hui) 科學理論,而是更加重視西方的社會(hui) 科學理論,更加注重引進和消化西方先進學術理論。我們(men) 不能以犧牲學術自主性為(wei) 前提全盤接受西方理論,同樣,我們(men) 更不能以主體(ti) 性為(wei) 借口拒絕融入國際學術共同體(ti) 。我們(men) 對本土化的追求是在全球化、國際視野下進行的。
本土化主張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自晚清民初西方學術傳(chuan) 入中國以來,如何建立起本土的話語體(ti) 係,如何與(yu) 西方學術比肩而立,一直是曆代學人孜孜以求的目標。上世紀二三十年代,中國學者就舉(ju) 起了“社會(hui) 學本土化”的大纛,三四十年代的“學術中國化”運動,再一次反映了中國學人對學術本土化的憧憬。張光直先生早就斷言“中國提供了足夠的資料從(cong) 它本身來擬定新的社會(hui) 科學法則”。黃宗智先生也倡導“建立中國研究自身的理論主體(ti) 性”。這些都在反映了華夏學人對於(yu) 學術本土化的迫切願望,也激勵著我們(men) 開展本土化學術的實踐。1902年,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曾經寫(xie) 道:中國“學術思想所磅礴鬱積”絕非“彼崎嶇山穀中之獷族,生息彈丸上之島夷,所能夢見者”!無論是上古還是中古,“合世界史通觀之”,皆“我中華第一也”。在任公看來,雖然近代以來中國學術令人汗顏地落後於(yu) 世界,但中國學術定能“恢複乃祖乃宗所處最高尚最榮譽之位置,而更執牛耳於(yu) 全世界之學術思想界者”!任公所言,反映了百多年來中國學人的共同願望。這種“執牛耳於(yu) 全世界之學術思想界者”隻能是本土化的中國學術。廣大哲學社會(hui) 科學工作者應當不負新時代黨(dang) 和人民的期許,更加自覺地走在時代前列,主動承擔起學術本土化的重大曆史使命,積極參與(yu) 到第三次學術轉型的大潮中來,創造出更多具有創新性、標識性的研究成果。我們(men) 相信,共和國學術的第三次大轉型,必將以磅礴之勢書(shu) 寫(xie) 出中國學術新的篇章。
(本文作者為(wei) 《文史哲》雜誌主編,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執行院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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