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超】船山與宋學關聯的再探討

欄目:《原道》第40輯
發布時間:2022-04-22 19:22:03
標簽:王船山

船山與(yu) 宋學關(guan) 聯的再探討

作者:楊超(鄭州大學哲學學院講師,馬克思主義(yi) 學院博士後研究人員)

來源:《原道》第40輯,陳明、朱漢民主編,湖南大學出版社20218


 

內(nei) 容摘要:學界圍繞船山與(yu) 宋學的關(guan) 聯問題爭(zheng) 訟已久,諸多說法或盛傳(chuan) 一時,或流行至今,均有可取之處。然細考之,已有之論或為(wei) 宋以來道統框架所限定,或為(wei) 現代學科分類壁壘所製約,進而在宋明理學史的框架中,將船山與(yu) 宋學之關(guan) 聯歸結為(wei) 兼尊理氣之學以斥心學說,宗氣學而拒理學、心學說,宗氣學、理學分期說,融通或反叛道學說等四種主要觀點。以今觀之,船山雖然依舊有著道統的排他意識,但亦有較強的同情精神,其不僅(jin) 於(yu) 程朱陸王內(nei) 聖為(wei) 主旨的身心之學中有所創獲,且於(yu) 東(dong) 坡詞章之學,王荊公、陳同甫的治道等學說中,亦有頗多受益。先前諸說多局限於(yu) 對船山與(yu) 宋學中,以內(nei) 聖為(wei) 主旨學派的內(nei) 聖之道關(guan) 聯的探討,缺乏對船山與(yu) 內(nei) 聖一脈的外王取向,以及船山與(yu) 以外王為(wei) 主旨學派之關(guan) 聯的考察,故無法客觀地厘清船山的學術旨趣,也未能全麵地呈現宋學的整體(ti) 麵貌。

 

關(guan) 鍵詞:王夫之;宋學;思想淵源;內(nei) 聖外王

 

船山身世飄蕩浮沉,著作博大龐雜,思維頗具辨證,言語佶屈聱牙,思想極難把握。至於(yu) 船山與(yu) 宋學之關(guan) 係的判定,可以作為(wei) 理解船山思想特色,最為(wei) 重要的徑路之一。在宋明哲學史的框架中,道統的視域下,船山學說與(yu) 宋學之關(guan) 係可歸結為(wei) 船山兼尊理氣之學以斥心學說,船山宗氣學而拒理學、心學說,船山宗氣學、宗理學分期說,船山融通或反叛道學說等四種主要觀點。本文擬對此四種主流觀點逐一分析評判,進而提出自己的“辨正說”,以期深化相關(guan) 研究。

 

一、船山兼尊理氣之學以斥心學說

 

朱子集理學之大成,橫渠為(wei) 有宋一代氣學代表人物,此二人在船山學說形成、發展及完善過程中發揮了極其重要的正麵作用。至船山之時,心學空疏學風之興(xing) 盛,加速了明朝的覆滅,船山兼宗理氣之學而斥心學說由此而來。船山次子王敔提及船山學術取向時有言:“至於(yu) 守正道以屏邪說,則參伍於(yu) 濂、洛、關(guan) 、閩,以辟象山、陽明之謬,斥錢、王、羅、李之妄”。在王敔這裏,橫渠、朱子學說於(yu) 船山而言同等重要,均為(wei) 儒門之正道,船山兼取之,以辟陸王之謬。其後,清官修史書(shu) ,以及晚清湖湘名臣郭嵩燾亦持此說,且特別凸顯朱子學於(yu) 船山學術形成的重要作用。王敔之師潘宗洛為(wei) 船山作傳(chuan) 後,船山之名漸聞於(yu) 京師。


 

據《清史列傳(chuan) 》與(yu) 《清史稿》,船山《六經》之《稗疏》《考異》,均入四庫。船山論學漢宋兼宗,以漢學為(wei) 門戶,宋學為(wei) 堂奧,“作《大學衍》、《中庸衍》,皆力辟致良知之說,以羽翼朱子。於(yu) 張子《正蒙》一書(shu) ,尤有神契,……至其扶樹道教,辨上蔡、象山、姚江之誤,或疑其言稍過,然議論精嚴(yan) ,粹然皆軌於(yu) 正也。”朱子著《四書(shu) 章句集注》,以辟陸象山良知之說。船山衍《大學》《中庸》以繼之,且尤尚橫渠《正蒙》,著《正蒙注》《思問錄》以發明之。而後,船山以橫渠、朱子之正學,辨陸王之邪說。郭嵩燾追溯道學之衍生脈絡,視船山為(wei) 後繼之大成者:“自有宋濂溪周子倡明道學,程子、朱子繼起修明之,於(yu) 是聖賢修己治人之大法燦然昭著於(yu) 天下,學者知所宗仰。……意必有其人焉,而承學之士無能講明而推大之,使其道沛然施顯於(yu) 世。若吾船山王先生者,豈非其人哉!”程朱承繼北宋五子修己治人之正道,船山推而明之,以辨佛老與(yu) 陸王之空疏。嵇文甫、張西堂認為(wei) 較之程朱,船山更偏向橫渠。嵇文甫雖認為(wei) 在反心學潮流高漲的境況下,船山批駁陸王學說時不經意已受陸王影響,但觀其理論係統,可以判定船山學術取向為(wei) “宗師橫渠,修正程朱,反對陸王”。張西堂指出,明末心學空疏無用,而終釀成明亡之禍,船山在其時代獨樹一幟,力辟陽明良知之說,“不止於(yu) 以漢儒為(wei) 門戶,宋五子為(wei) 堂奧,參伍洛閩,推尊橫渠也。”梁啟超與(yu) 錢穆亦依此立論,而各成一家之言。梁啟超在《清代學術概論》與(yu) 《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指出,清初清初四大家之學說,均為(wei) “王學”之反動。

 

與(yu) 其他諸家相比,船山尤好宋儒之名理:“《遺書(shu) 》中此類之論甚多,皆感於(yu) 明學之極敝而生反動,欲挽明以返諸宋,而於(yu) 張載之《正蒙》,特推尚焉。”故船山欲返之於(yu) 宋,以尋覓化解明學空疏之道。錢穆於(yu) 船山之學術取向,亦有所提及:“與(yu) 橫渠《正蒙》之學風為(wei) 近。”錢穆亦認為(wei) ,船山雖砭切王學之無實,但其所修正的,隻是朱子後學之弊,未嚐於(yu) 朱子之學有所異議。馬克思主義(yi) 學說傳(chuan) 入之後,在唯物主義(yi) 以及辯證法的指導下,船山學研究再度興(xing) 起。在此情境下,橫渠之氣學屬於(yu) 唯物主義(yi) 派別,程朱理學則屬於(yu) 客觀唯心主義(yi) 範圍,陸王心學被劃在主觀唯心主義(yi) 陣營。在馮(feng) 友蘭(lan) 看來,船山較為(wei) 徹底地清算了道學,承繼了橫渠的氣一元論,並接納了程朱理氣之範疇,認同理在事中,“徹底否定王守仁‘理在心中”的學說,……而且大部分問題都給以唯物主義(yi) 的解決(jue) ,隻是有一小部分問題未解決(jue) 好。”顯然,船山對朱子學說模棱兩(liang) 可的態度,即是“未解決(jue) 好”的那一部分問題。張岱年亦認同馮(feng) 友蘭(lan) 之說,認為(wei) 船山推進並恢複了北宋中期橫渠唯物主義(yi) 學說,反對陸王主觀唯心論調,其理論的主體(ti) 部分,雖是不可動搖的唯物主義(yi) 思想,但其依舊接受了程朱的部分學說,“主要是‘理具於(yu) 心’的學說,因而在他的基本的唯物的觀點之中夾雜了許多唯心論的殘餘(yu) ”。朱伯崑認為(wei) 船山的唯物主義(yi) 學說有嚴(yan) 重缺點,並分析了船山對程朱唯心主義(yi) 做出讓步的原因,“歸根到底是和他所代表的階級立場聯係在一起的”。

 

總而論之,因船山明言向往橫渠、反對陽明之學,故以上諸家均守此說。而船山於(yu) 朱子之態度,諸家之說亦從(cong) 正麵解讀:或參伍,或歸宗,或回歸,或接納,或修正,殊途而同歸。

 

二、船山宗氣學而拒理學、心學說

 

船山“希橫渠正學”,反陸王心學之說曆來少有異議,但其與(yu) 程朱理學之關(guan) 聯爭(zheng) 論頗多。一陰一陽之謂道,有船山尊理學之論,亦必有拒理學之說。清初潘宗洛、清中葉餘(yu) 廷燦以及清末劉人熙,較為(wei) 隱晦地表達了船山宗橫渠氣學而拒程朱理學之說。王敔之師潘宗洛,雖未及見船山,但仰慕船山之高節,讀其書(shu) 甚有感,故為(wei) 船山作傳(chuan) ,在《船山先生傳(chuan) 》中潘宗洛有言:“張子之學切實高明,作《正蒙》釋義(yi) ,《思問錄》內(nei) 外篇,互相發明,以闡天人性命之旨,別理學真偽(wei) 之微”。

 

船山曾指出,朱陸道問學、尊德性之學,相互對壘此起彼伏幾百餘(yu) 年,“使張子之學曉然大明,以正童蒙之誌於(yu) 始,則浮屠生死之狂惑,不折而自摧;陸子靜、王伯安之蕞然者,亦惡能傲君子以所獨知,而為(wei) 浮屠作率獸(shou) 食人之倀(chang) 乎”。潘宗洛所見船山之書(shu) ,隻有《正蒙注》《思問錄》《楚辭通釋》《莊子衍》而已,其雖未直言船山拒斥理學,但從(cong) 其“別理學真偽(wei) 之微”一語中,我們(men) 可窺其意。餘(yu) 廷燦在《王船山先生傳(chuan) 》中曾道:“若橫渠以《禮》為(wei) 堂,以《易》為(wei) 室,……雖其逃名用晦,遁跡知稀,從(cong) 遊蓋寡,而視真西山、魏了翁以降,姚、許、歐、吳諸名儒,僅(jin) 僅(jin) 拾洛、閩之糟粕以稱理學,其立誌存心,淺深本末相距何如也?”在餘(yu) 廷燦這裏,船山演繹謂之不易的《正蒙》,以承續橫渠之教。船山雖隱遁以求其誌,但依然傲立於(yu) 拾掇程朱理學糟粕的俗儒之上。劉人熙在《船山學報敘意》中有言:“明思宗殉國後,子以鄉(xiang) 舉(ju) 從(cong) 王嶺外,仕行人司行人,知不可為(wei) ,歸隱故山,槲徑荒邱,契知禮成性之學,聲沉響寂,而雷雨之動滿盈”。“知禮成性之學”,正是橫渠異於(yu) 朱子學說之處。

 

在唯物論與(yu) 辯證法的視域下,船山與(yu) 程朱理學之關(guan) 聯,亦有不同的解讀。蕭萐父認為(wei) 船山在明末清初充斥鬥爭(zheng) 的哲學氛圍中,不同於(yu) 調和朱陸的官方掌權者湯斌、李光地,發展了張載的氣一元論,克服了之前唯心主義(yi) 的不足,批判了整個(ge) 宋明唯心主義(yi) 陣營。關(guan) 鋒並不認同王船山作了程朱派俘虜的說法:“王船山繼承了中國曆史上的唯物主文和辯證法的傳(chuan) 統,批判了唯心主義(yi) ,特別是宋明理學唯心主義(yi) ,並在一定程度上對形而上學作了批判,創立了一個(ge) 新的唯物主義(yi) 體(ti) 係。”楊榮國雖然認為(wei) ,船山哲學在個(ge) 別地方依然存在唯心主義(yi) 傾(qing) 向,但“船山唯物論的指向是陸王心學以及程朱理學”。蒙培元從(cong) 理學在宋元明清演變的視角,認為(wei) 伴隨著啟蒙思潮的發展,船山對程朱理學進行了較為(wei) 徹底的批判與(yu) 清算,從(cong) 而建立了一個(ge) 迥異於(yu) 程朱的唯物主義(yi) 體(ti) 係。曾昭旭則別有創發。曾昭旭所著《王船山哲學》一書(shu) ,深入船山思想內(nei) 部,以整個(ge) 理學史的視角,凸顯了船山哲學的特色:“其嚴(yan) 斥陸王的原因,即在陸、王之明以逆求本心為(wei) 方向。對於(yu) 程、朱,船山背定他們(men) 的地方隻是一種點化之許的肯定。對於(yu) 其根本方向上,船山仍數致其不滿。……船山歸宗橫渠,則認為(wei) 橫渠之方向,實屬自天至人至物,一體(ti) 直貫”。在曾昭旭這裏,無論是程朱,抑或是陸王,其為(wei) 學徑路方向相同,不離乎“逆求”本體(ti) 心性,最終確立最高的道德依托;而船山依乎橫渠,逆而行之,先立心性本體(ti) ,以開物成務。

 

合而言之,潘宗洛、餘(yu) 廷燦與(yu) 劉人熙以及唯物主義(yi) 、辯證法視域下,船山與(yu) 宋學關(guan) 係探討中,都或多或少的帶著官方意識形態的影子,我們(men) 亦不可否認其存在的合理性與(yu) 必然性。較之前人,曾昭旭之說,則顯得更為(wei) 理性與(yu) 客觀。

 

三、船山宗氣學、宗理學分期說

 

船山哲學的博大龐雜,決(jue) 定了對其思想解讀多樣性的存在。船山雖於(yu) 橫渠推崇備至,但其對朱子之學,亦多次以往聖複起而不易稱之。為(wei) 了盡可能全麵地解讀船山於(yu) 橫渠、朱子的關(guan) 係,部分學者以分期說論而證之。唐鑒與(yu) 蔣維喬(qiao) 持“由關(guan) 而洛而閩”之說。唐鑒作《王而農(nong) 先生》一文,博引船山於(yu) 《大學》《中庸》所衍,盛讚朱子之文:“其為(wei) 學也,由關(guan) 而洛而閩,力詆殊途,歸宿正軌,……先生之學宗程朱,於(yu) 是可見矣”。蔣維喬(qiao) 緊隨其後,在《中國近三百年哲學史》中,先據《張子正蒙注序》而斷船山崇拜橫渠之氣學,後據《大學補傳(chuan) 》而定船山尤宗朱子理學:“夫之之學,由關(guan) 而洛而閩,力詆殊途,歸宿正軌。……故唐鑒之《國朝學案小識》,稱夫之為(wei) 由關(guan) 而洛而閩也”。

 

 

許冠三與(yu) 劉春建則主張,船山之學“由閩而關(guan) ”。許冠三在《原船山之“理”》中,探討了船山的理欲、理氣、理勢觀,而後縱觀船山整個(ge) 思想體(ti) 係,得出結論:“以其以程、朱學統之態度言,大致是早期基本追隨,中年則逐漸由懷疑為(wei) 批判,而終於(yu) 離棄,轉而改宗張載。其轉向易途之轍跡留於(yu) 《大全說》者,斑斑可見”。劉春建認為(wei) ,船山哲學具有二重性,因此不僅(jin) 需要使用矛盾分析法去剖析,也同樣需要以發展的眼光審視船山不同時期的不同表述。在劉春建看來,船山之哲學,並非一蹴而就,他在動態的發展中由低向高、由淺入深逐步趨向成熟。如果一刀切地判斷船山的思想淵源與(yu) 取向,必然會(hui) 引發諸多爭(zheng) 議。所以,劉春建分清局部與(yu) 全局、支流與(yu) 主流,最終得出了後期獨宗張載的結論。

 

陳來反對將船山簡單地貼上理學或反理學的標簽,其雖基本認同嵇文甫之論,但較多地注意到船山思想的前後演變,進而動態地展現了船山思想產(chan) 生發展的整個(ge) 過程:“從(cong) 曆史的角度來看,船山對朱子的態度前後有所變化。《讀四書(shu) 大全說》中對於(yu) 朱子學的《四書(shu) 》詮釋,在大關(guan) 節上予以肯定的同時,往往有苛評之處,蓋與(yu) 其當時心境有關(guan) ,雖然主要針對於(yu) 朱門後學者”。船山前期對朱子有所異議,到了後期則逐漸變得平和。船山晚年,其《禮記章句》的《大學》《中庸》部分基本完全采用朱子之說,由此可見船山於(yu) 朱子之尊崇。


概而論之,分期論較之前說,有著明顯的優(you) 越性。但在分期說內(nei) 部,依舊存在著截然不同的結論:由關(guan) 而閩、由閩而關(guan) ,依然需要更為(wei) 細致的分疏。

 

四、船山融通或反叛道學說

 

盡管船山直言橫渠之說為(wei) 正學,陸王之說為(wei) 禪學。但依舊有學人認為(wei) 船山之學是對整個(ge) 宋學的批判,依此而言,船山之學旨在融通宋明道學;亦有學者從(cong) 船山學說中看見了心學的影子,由此觀之,船山學說是於(yu) 宋學徹底的背離。其中,侯外廬、賀麟與(yu) 宋誌明,從(cong) 哲學史的視角,判定船山會(hui) 通心學理學,而集道學之大成。侯外廬在《船山學案》中明言:“船山之學,涵淹六經,傳(chuan) 注無遺,會(hui) 通心理,批判朱王(對朱熹為(wei) 否定式的修正,對王陽明為(wei) 肯定的揚棄),中國傳(chuan) 統學術,皆通過了他的思維活動而有所發展。”賀麟首先肯定了船山在明末清初哲學史上首屈一指的地位,其後斷言船山之學集理學與(yu) 心學之大成。

 

 

宋誌明雖不認同賀麟的治學方式,認為(wei) 其主觀性太強,充斥者解釋學的偏見,但在《賀麟對王夫之哲學的研究與(yu) 借鑒》中,肯定了賀麟對船山學術取向之判斷:“把辨證的綜合看成王夫之哲學的基本特征。”王永祥在《船山學普》自序中,從(cong) 知識論的角度,認定船山之學兼采心學理學之所長。王永祥認為(wei) 宋明諸儒,多偏向於(yu) 身心之涵養(yang) ,故不能從(cong) 純粹的知識方麵,認識心性宇宙等諸多問題,即使偶有觸及,也大多簡略,不成體(ti) 係。未有學者如船山般說理精詳,並能夠形成完整的係統。所以,王永祥從(cong) 識知論角度認為(wei) :“先生論學兼采兩(liang) 家(朱子與(yu) 陽明)。先立其大,小亦不可忽也”。船山在批判性吸收之後,獨成一家之言。

 

譚嗣同、李石岑從(cong) 宋明學術史出發,分別以不同的角度,指出船山背離宋儒,而另開生麵。譚嗣同認為(wei) ,船山學建立在對宋儒名理之學的反對之上:“宋儒以善談名理,稱為(wei) 道學,或曰理學。理之與(yu) 道,虛懸無薄,由是輒易為(wei) 世詬病,王船山先生乃改稱精義(yi) 之學,然不若六朝人目清談元旨為(wei) 義(yi) 學也”。李石岑從(cong) 不同概念內(nei) 涵的辨析出發,尋覓船山異於(yu) 宋儒之處:“重‘欲’的思想,是清儒對於(yu) 宋、明以來重‘理’的思想的一個(ge) 共同的反動。後此顏習(xi) 齋的實踐精神,似與(yu) 船山重‘行’的思想相一致……”清儒重實踐、習(xi) 性,較大限度地肯定人的自然情欲,都是對宋儒的反動,船山學亦不離此道。陳遠寧則認為(wei) ,船山集中國古典文化之大成,對宋明之學進行了比較徹底的批判:“船山以‘坐集千古之智’的恢弘氣魄和‘入壘襲輜’的批判精神,對宋明理學進行了全麵的清理……”所以,船山學不僅(jin) 是窺見傳(chuan) 統思想的窗口,亦是連接古今的橋梁。陳贇以船山為(wei) 中國古代哲學總結者的視角,斷言“王船山對於(yu) 形而上與(yu) 形而下之間的區分做出了不同於(yu) 宋明儒家的理解”。

 

五、辨正說:船山合宋學內(nei) 外之道為(wei) 一

 

若執著於(yu) 對船山與(yu) 宋學內(nei) 聖為(wei) 主旨學派的內(nei) 聖之道的探討,無視船山與(yu) 內(nei) 聖一脈的外王取向,以及船山與(yu) 以外王為(wei) 主旨學派之關(guan) 聯,無法客觀呈現宋學的整體(ti) 麵貌與(yu) 發展理路,也未能全麵厘清船山思想淵源及學術旨趣。在治道、詞章以外王為(wei) 主旨的學派,與(yu) 以內(nei) 聖為(wei) 主旨身心之學一派的互動中,外王一派對內(nei) 聖一派產(chan) 生了極為(wei) 深刻的影響。朱子曾直言:“自是以來,俗儒記誦詞章之習(xi) ,其功倍於(yu) 小學而無用;異端虛無寂滅之教,其高過於(yu) 大學而無實。其它權謀術數,一切以就功名之說,與(yu) 夫百家眾(zhong) 技之流,所以惑世誣民、充塞仁義(yi) 者,又紛然雜出乎其閑。”朱子認同“荊公初起,便挾術數”之說,在朱子這裏,“陳同父縱橫之才”,荊公以權謀術數得勢,假借《六經》之道,行富強之術。而東(dong) 坡早年以文附勢,以博取功名。

 

內(nei) 聖派及外王派的交相論爭(zheng) ,不僅(jin) 對於(yu) 道學的集大成者朱子學說的形成作用極大,其餘(yu) 波亦延及船山:“蓋自秦以後,所謂儒學者,止於(yu) 記誦詞章,所謂治道者,不過權謀術數,而身心之學,反以付之釋、老”。在船山看來,荊公、陳亮之學亦為(wei) 權謀術數。與(yu) 朱子相比,船山所麵臨(lin) 的時代課題更為(wei) 複雜:內(nei) 聖派的內(nei) 部,相互鬥爭(zheng) ,一盈一虛,綿延不絕;且身心之學日益佛老化,漸漸成為(wei) 正學之勁敵。所以,研究船山與(yu) 宋學關(guan) 聯,仍需注意宋學中詞章、治道、身心幾個(ge) 學派之間互動。宋學中諸儒,為(wei) 其所處時代所囿,多有對內(nei) 聖之學與(yu) 外王之學、內(nei) 向工夫與(yu) 外向工夫的偏執:朱子之前,治道、詞章等以外王為(wei) 主旨的學派藉外攝內(nei) ,以內(nei) 聖為(wei) 主旨的身心學派藉外榮內(nei) ,二者呈互斥之勢;朱子以後,在身心學派內(nei) 部,亦有工夫論方法層麵,理學偏向於(yu) 內(nei) ,心學反之偏向於(yu) 外的論爭(zheng) 。

 

如若說朱子是宋學中,以內(nei) 聖為(wei) 主旨學派的承上啟下者,與(yu) 以外王為(wei) 主旨學派的終結者。那麽(me) ,船山則處在二者的內(nei) 外之間。朱子“先理致而後文辭,崇道德而黜功利”,其以《四書(shu) 》為(wei) 主要典據,完善了以身心學派為(wei) 尊的道統譜係,對治道中蘊含著強烈經世情懷的治道以及詞章學一派,排斥較為(wei) 強烈。在朱子之後,身心之學愈發純粹,朝著更加內(nei) 化的方向開展。船山有“及乎朱子之時,則雖有浙學,而高明者已羞為(wei) 之,以奔騖於(yu) 鵝湖”之語。有別於(yu) 朱子,船山在讚許身心性理之學建構,重新賦予了儒學以生命與(yu) 溫度的基礎上,為(wei) 《六經》重開生麵,再次探求以外王為(wei) 主旨學派之意義(yi) ,並給予其更多的同情與(yu) 理解。

 

具體(ti) 而言,在方法上,船山變“是其所非,非其所是”為(wei) “好而知惡,惡而知美”,在對宋學外王之道的融攝,對宋學內(nei) 聖之道調適的基礎上,藉內(nei) 外交養(yang) 之道,合宋學諸儒之優(you) 長為(wei) 一,以至於(yu) 和美之境。散為(wei) 萬(wan) 殊的一貫之理,可“統其分以會(hui) 其合”,以成其全。偏執並非絕對的朝向,以外王為(wei) 主旨的政治家、文學家也有對內(nei) 聖之道的追求,而以內(nei) 聖為(wei) 主旨的道學家亦有對外王之道的向往。政治家、文學家對待權勢的態度,往往異於(yu) 道學家,此二派對“道”內(nei) 涵的解讀,於(yu) “治”徑路的主張,依然格格不入,如荊公得誌之時,流於(yu) 權謀術數,以道附勢;蘇東(dong) 坡早年為(wei) 求功名,以文媚勢;朱子反之,欲格君心之非,對“權謀術數,一切以就功名之說”深惡痛絕,而以道抗勢。因此,如何紓解宋學諸儒在政治實踐中,所麵臨(lin) 道統與(yu) 治統無法調和之張力,以達到“知進退存亡,而不失其正”(《易傳(chuan) 》)之局麵,也是船山不得不回應的曆史以及時代課題。

 

次而,在方向層麵,船山在辨正詞章、治道、佛老學說之駁雜的基礎上,“反動”朱子,上契孔子,斷橫渠之學為(wei) 正學。船山在不同的論著中,多次將矛頭指向詞章、治道,以及“付之釋老”的身心學派。於(yu) 船山而言,宋學中詞章、治道外王一脈卻有治少道,而流於(yu) 佛老內(nei) 聖一脈的身心學派,有道少治。船山首先批判了象山、姚江、王畿、李贄之學,此數人援告子、釋氏以為(wei) 儒,皆以心為(wei) 宗,認人心為(wei) 道心,瞥然乘機、一念緣起。次而,船山在肯定朱子“以格物為(wei) 始教”之後,指出朱子在工夫論方向上與(yu) 陸王相同,皆為(wei) 內(nei) 斂的複性模式。朱子之後,治道及詞章之學日益衰落。此後,綿延數百年的朱陸之爭(zheng) ,一虛一盈而莫之有定,船山認為(wei) 其根源在於(yu) 橫渠學說之湮沒,若使橫渠之學曉然大明,則可破朱陸正邪相競、互為(wei) 畸勝之局麵。

 

橫渠之學以《禮》為(wei) 堂,以《易》為(wei) 室,在此基礎上,船山判橫渠而非朱陸之說為(wei) “正學”,有其本體(ti) 論之權衡,更有其工夫論之考量。橫渠所彰明的成性工夫論模式,既蘊藏著治道、詞章學說中日新不已的經世情懷,亦有程朱陸王學說中的終極關(guan) 懷,與(yu) 孔子內(nei) 外和合之道相契合。船山對宋學中內(nei) 聖、外王兩(liang) 派之學說,均有批判與(yu) 涵化。其雖以橫渠為(wei) 正學,但對橫渠學說中的未盡之處,也保持著應有的警惕。橫渠為(wei) 學,以“思”為(wei) 宗,缺乏治道、詞章一派,在長期的政治實踐中,對《六經》及漢唐儒學中,禮法、治術的承繼與(yu) 體(ti) 貼;而且橫渠工夫論之方法,亦有其不足,而此正為(wei) 內(nei) 聖為(wei) 主旨的身心學派之所長。

 

以今觀之,船山骨子裏雖然有道統的排他意識,但亦有較強的同情、包容精神,其不僅(jin) 於(yu) 程朱陸王內(nei) 聖為(wei) 主旨的身心之學中有所創獲,且於(yu) 東(dong) 坡詞章之學,荊公、陳同甫的治道之學中,亦有頗多受益。在《四書(shu) 訓義(yi) 》卷尾,船山有言:“一貫之理,散為(wei) 萬(wan) 殊,則必明知先聖有其不易之法,而不可略。乃仲尼沒而微言隱,七十子之徒散而異同生,必有因其文章,體(ti) 其性道,確知先聖而表著之,則後聖之祖述憲章者益有征也。”

 

於(yu) 船山而言,七十子之徒所言,合而論之,可見內(nei) 外和合之道。較之於(yu) 朱子,船山對詞章、治道等外王學派的態度,顯得更具包容性。如朱子曾言北宋之弊在人心,不在法度:“法弊但一切更改之,卻甚易;時弊則皆在人,人皆以私心為(wei) 之,如何變得!”船山則認為(wei) ,法度與(yu) 為(wei) 政者之德性需要兼重:“以道法先王而略其法,未足以治;以法法先王而無其道,適足以亂(luan) ;以名法先王而並失其法,必足以亡。”其於(yu) 荊公之作法,亦有頗多同情:“豈安石之為(wei) 此不善哉?合此數者觀之,可知作法之難矣。”正是此種精神,使得船山在內(nei) 外之間,尋求宋學諸多學派的和諧共生之道,進而努力實現德性的光大與(yu) 治道的挺立並進。船山對宋學中諸儒所麵臨(lin) 的時代背景,亦有所體(ti) 貼:“除孔子是上下千萬(wan) 年語,自孟子以下,則莫不因時以立言。”船山是否能夠做到,調適、融攝宋學內(nei) 外之道,依據且超越時代,上契孔子之本義(yi) ,使得其學說無有偏執,從(cong) 而具有恒常之意涵,尚無從(cong) 而知。


可以看到的是,自清末《船山遺書(shu) 》重現於(yu) 世,船山學在百餘(yu) 年的社會(hui) 變革及重建中,都發揮了應有的效用。曆經三千年無有之變局以後的我們(men) ,回頭審視船山之說,會(hui) 發現其學說也有未盡之處,如刻意揭露禮與(yu) 法的不穩定性,對陸王學說的過分苛責等。以今之視角評議古人,孰是孰非,可能亦無有定論。但我們(men) 應當知曉,同情與(yu) 理解、溫情與(yu) 敬意永遠值得留存。

 

 

因為(wei) 篇幅原因,將注釋刪除,詳情請參閱《原道》期刊紙質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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