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蔣慶】《論語》之“天”全為“人格之天”考

欄目:思想探索
發布時間:2022-04-14 15:32:32
標簽:《論語》
蔣慶

作者簡介:蔣慶,字勿恤,號盤山叟,西元一九五三年生,祖籍江蘇徐州,出生、成長於(yu) 貴州貴陽。一九八二年畢業(ye) 於(yu) 西南政法大學法律係(本科),先後任教於(yu) 西南政法大學、深圳行政學院。二〇〇一年申請提前退休。一九九七年在貴陽龍場始建陽明精舍,二〇〇三年落成。著有《公羊學引論》《政治儒學——當代儒學的轉向、特質與(yu) 發展》《以善致善:蔣慶與(yu) 盛洪對話》《生命信仰與(yu) 王道政治——儒家文化的現代價(jia) 值》《儒學的時代價(jia) 值》《儒家社會(hui) 與(yu) 道統複興(xing) ——與(yu) 蔣慶對話》《再論政治儒學》《儒教憲政秩序》(英文版)《廣論政治儒學》《政治儒學默想錄》《申論政治儒學》《〈周官〉今文說——儒家改製之“新王製”芻論》等,主編《中華文化經典基礎教育誦本》。

《論語》之全為(wei) 人格之天

作者:蔣

來源:作者賜稿伟德线上平台首發

時間:西元2022年4月13日

 

 

近世以降,國內(nei) 儒學界受西來之人文主義(yi) 、啟蒙思想以及哲學觀念論影響,昧於(yu) 儒學之實際,以“心性儒學”概儒學之全,遂普遍否定儒學具有宗教維度,即否定儒學之宗教特性。其最要者,乃罔顧儒學經典明載之事實,否定儒學信奉之“天”具有人格特征,即隻承認儒學中存在“心性之天”,不承認儒學中存在“人格之天”。其結果,遂以“心性之天”為(wei) 儒學超越性之唯一表征,儒學即成為(wei) 世俗之人文主義(yi) 儒學、理性之啟蒙主義(yi) 儒學以及哲學之觀念主義(yi) 儒學,最終使儒學喪(sang) 其本來麵目,不複為(wei) 信奉“昊天上帝”之超越神聖之儒學矣!

 

然考之《五經》,儒學之超越神聖性在在展現於(yu) 儒學信奉之超越神聖之“天”上,而此超越神聖之“天”在在為(wei) “人格之天”,此“人格之天”於(yu) 《詩》《書(shu) 》《禮》《易》《春秋》中觸目皆是。無奈時人不之見,仍強言儒學之“天”隻為(wei) “心性之天”,視儒學“人格之天”為(wei) 原始儒學之陋習(xi) ,純屬迷信愚昧落後,因而早被孔子及後世儒學拋棄。然而,時人自信此舉(ju) 乃為(wei) 尊崇孔子,視孔子為(wei) 偉(wei) 大之人文啟蒙理性主義(yi) 者,可使儒學躋身現代學術之林而不讓於(yu) 時學。殊不知,此舉(ju) 實陷孔子為(wei) 無神論之觀念主義(yi) 者,進而貶《五經》“人格之天”為(wei) 秕糠,最終以《五經》為(wei) 過時之原始儒學而不之信不之讀更不之據也。

 

程叔子嚐言:聖人本天,釋氏本心。程叔子雖是“心性儒學”大宗,然已明言儒學之根本在“天”不在“心”。此“天”既為(wei) 聖人所本,聖人乃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故程叔子所言之“天”即是《五經》所載聖人所言之“天”。此《五經》所載聖人所言之“天”明顯具有“人格”特征,於(yu) 《五經》稍加披覽即可知曉,豈可視而不見,見而不理,一以“心性之天”概儒學之“天”而否之乎?退一步言,今日以“心性儒學”概儒學之全者否定《五經》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可暫不論,然傳(chuan) 統“心性儒學”所宗經典在《論》《孟》《學》《庸》,予所深怪者,今日否定儒學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者在習(xi) 讀《論語》時,竟不見《論語》所載之“天”亦如《五經》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仍否定《論語》中存在“人格之天”,進而不承認儒學中存在“人格之天”。其所以有此盲區者,乃因其視“心性儒學”為(wei) 儒學之全,遂以“心性儒學”理路解釋全部儒學,終致蔽於(yu) “心”而不知“天”,守一曲而暗大理。其誤讀儒學,蔽之難解,莫此為(wei) 甚也!

 

是故,今欲考儒學中存在“人格之天”,《五經》可不論,因《五經》中“人格之天”至為(wei) 顯明,且前人已屢言之,無須詳辨。唯《論語》為(wei) “心性儒學”所宗,易為(wei) “心性”籠罩,誤以為(wei) 《論語》中之“天”為(wei) “心性之天”,致使《論語》中“人格之天”隱晦,故須詳辨而揭示之,以明即便“心性儒學”所宗之首出經典,其所言之“天”亦如《五經》同是“人格之天”,從(cong) 而以明儒學之本質即是“天學”,“心學”隻是“天學”之所出,而儒學之“天學”乃以“人格之天”為(wei) 第一義(yi) 諦,因“人格之天”為(wei) 所有儒學之“大源”與(yu) “共法”也。

 

既言儒學之本質是“天學”,而儒學“天學”中之“天”則有多重,是為(wei) 中國儒家“天學”之特色。大略言之,儒學之“天”有五重。

 

首先,儒學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此“天”具有某種人格特征是矣。然儒學中“人格之天”有不同稱謂,《五經》與(yu) 《論語》中之“天”、“上天”、“昊天”、“皇天”、“旻天”、“上帝”、“天帝”、“帝”以及董子所言之“百神大君”、“萬(wan) 物之祖”等即是。此“人格之天”顧名思義(yi) ,乃“天”具有人格特性,即“天”有創化、主宰、意誌、知覺、思慮、感應、施為(wei) 、道德判斷以及以災異懲治惡行(“天罰”“天討”)、以祥瑞褒獎善行(“天休”“天瑞”)等特性。此“人格之天”是儒學最古老最根本最本源最超越最神聖最權威之至上之“天”,儒學其他所有涵義(yi) 之“天”均從(cong) 此“人格之天”出,此即董子所謂“道之大源出於(yu) 天”之義(yi) 。故“人格之天”位於(yu) 所有儒學之“天”之首,所有後起之儒學之“天”無論有何特點,均自此“人格之天”所出也。

 

其二,儒學之“天”為(wei) “自然之天”,蒼蒼莽莽在上之“天”是矣。此“天”現為(wei) 各種“天象”:日月星辰、天體(ti) 運行、風霜雨雪、四時更替、寒暑燥濕,是其表征也。此“自然之天”雖曰“自然”,隻是借今日自然科學所言“自然界”之義(yi) 言之,實則此“自然之天”並非自然而生,乃由“人格之天”所生,因“人格之天”創生主宰宇宙萬(wan) 物,而“自然之天”自在此創生主宰中矣。

 

其三,儒學之“天”為(wei) “義(yi) 理之天”,儒經所言“天元”、“天道”、“天理”、“天德”、“天秩”、“天序”、“天紀”之“天”是矣。此“義(yi) 理之天”即“本體(ti) 之天”,是宇宙萬(wan) 物最高之推衍理據與(yu) 形上依止,是人用理智係統說明宇宙萬(wan) 物之合理由來與(yu) 合理依據。此“義(yi) 理之天”非是人類理智之自足產(chan) 物,而是“人格之天”之理智化衍生,即是由“人格之天”所出,其大源乃在“人格之天”也。

 

其四,儒學之“天”為(wei) “質性之天”,夫子“性相近”之“天”,告子“生之謂性”之“天”,荀子“化性起偽(wei) ”之“天”,董子“性比禾”之“天”,宋儒“氣質之性”之“天”,即是“質性之天”。“質性之天”是人天生之自然本性,是人物質性存在之本有者。“質性之天”出於(yu) 人之生物本能,是一種生命上達之質礙,隻有用修為(wei) 工夫與(yu) 聖王禮樂(le) 對治,才能使人性向善。而所謂“政治儒學”者,正是基於(yu) 對“質性之天”之理解與(yu) 承認,因而強調聖王禮製之力量,對“質性之天”予以製度性之對治。“質性之天”亦是由“人格之天”所生,其大源亦在“人格之天”。

 

其五,儒學之“天”為(wei) “心性之天”,“天命之性”、“本然之性”、“明德之性”、“天地之性”、“良知”、“善性”、“靈明”、“本心”、“心體(ti) ”、“性體(ti) ”、“性天”、“心性”以及孟子“堯舜性之”之性與(yu) “盡心知性知天”之性等皆是。此“心性之天”由“天”所賦,是“天”之所命而不學而能不慮而知者。“心性之天”是人之所以為(wei) 人之形上依據與(yu) 本質特性,是人超越人種、民族、階級、地域、國家、曆史與(yu) 文化之永恒性神聖存在。“心性之天”是“心性儒學”之根本義(yi) 理,是與(yu) “政治儒學”相區別之最重要儒家學派。“心性之天”由“天”之所命,說明“心性之天”由“人格之天”所出,“人格之天”即是“心性之天”之大源。

 

以上所言儒學之“天”有五重,即“人格之天”、“自然之天”、“義(yi) 理之天”、“質性之天”與(yu) “心性之天”。在此五重儒學之“天”中,“人格之天”是其他“四天”之本源,其他“四天”皆出於(yu) “人格之天”,故“人格之天”是所有儒學所崇奉之最高存在,即是儒學超越性、神聖性、至上性、永恒性與(yu) 宗教性之大本大源之“天”也!

 

從(cong) 人類正統之各大古老文明來看,所有古老文明中均存在“人格神”信仰,如猶太教文明、基督教文明、伊斯蘭(lan) 教文明與(yu) 儒教文明。在儒教文明中,“人格神”信仰即是“人格之天”信仰,這一“人格之天”信仰在儒教古老之經典《尚書(shu) 》中就早已存在。然而,由於(yu) 人類各大古老文明形成之曆史、地域、民族、環境、語言、文化以及創教者之不同,人類各大古老文明中之“人格神”信仰亦存有差異,即存在“全人格神”與(yu) “準人格神”之差異。具體(ti) 而言,猶太基督教文明信奉之“人格神”是“全人格神”,儒教文明信奉之“人格神”是“準人格神”。顧名思義(yi) ,“全人格神”具有人之全部特征,如具有形象、思想、意誌、情感、施為(wei) 、道德判斷、懲治邪惡以及具體(ti) 詳細之創世目的、創世行為(wei) 、創世時間、創世過程、創世計劃與(yu) 具體(ti) 詳細之末世審判內(nei) 容。而“準人格神”則不具有人之全部特征,隻具有人之部分特征,如隻具有意誌、情感、施為(wei) 、道德判斷、福善禍淫以及抽象簡要之創世描繪,即隻簡單指出“人格神”創生宇宙萬(wan) 物而無具體(ti) 之創生細節。儒教文明信仰之“人格神”就是具有此不完全人格特征之“準人格神”。是故,儒學信仰之“人格之天”不是猶太基督教文明中所具有之“全人格神”,而是中國儒教文明中所特有之“準人格神”。然而,盡管人類各大宗教信仰之“人格神”有此“全人格神”與(yu) “準人格神”之別,但其所信仰之“神”均為(wei) “人格神”則一,此乃人類古老文明中正統信仰之通義(yi) 也。

 

總之,儒學以“天”為(wei) 首出,所信仰者乃具有“準人格神”特征之“人格之天”,而無論“政治儒學”與(yu) “心性儒學”,均不能例外。因為(wei) 大凡人類古老正統文明所產(chan) 生之學問體(ti) 係,必以“人格神”信仰為(wei) 其根本特征,即尊奉“人格神”為(wei) 宇宙萬(wan) 物之大本大源而崇拜信守之。當然,就儒學傳(chuan) 統言,“心性儒學”所言之“天”雖亦有涉及“人格之天”者,然“政治儒學”所言之“天”較“心性儒學”所言之“天”,則更多為(wei) “人格之天”。之所以如此者,乃由“政治儒學”之外王性質使然,而“心性儒學”之內(nei) 聖性質則決(jue) 定“心性儒學”所言之“天”多為(wei) “心性之天”。盡管如此,《論語》雖為(wei) “心性儒學”所宗之首出經典,而其中之義(yi) 理則多與(yu) 《五經》通,又存有孔子《春秋》微言,如劉逢祿《論語述何》、戴望《論語注》、王闓運《論語訓》、康有為(wei) 《論語注》皆明之。是故,《論語》之“天”與(yu) 《詩》《書(shu) 》《禮》《易》《春秋》之“天”同,均為(wei) “人格之天”,而非為(wei) “心性之天”也。今考《論語》中之“天”凡十五見,全為(wei) “人格之天”。以下遂逐一證之,以明“人格之天”為(wei) 儒學之純正信仰,亦是“心性儒學”之純正信仰,因而使今日信奉“心性儒學”者不以“心性之天”排斥儒學“人格之天”,以見儒學超越神聖信仰之全體(ti) 大用也。

 

1、王孫賈問曰:“與(yu) 其媚於(yu) 奧,寧媚於(yu) 灶。何謂也?”子曰:“不然。獲罪於(yu) 天,無所禱也。(《八佾》)

 

按:夫子以為(wei) 諸神係統中,“天”之地位最高最尊,且“天”具人格,因有感知,可受人之祈禱而有感應。人若獲罪於(yu) “天”,媚於(yu) 奧神灶神均不能免“天”之罰。董子謂“天者百神之大君,事天不備,雖百神猶無益”,即是此義(yi) 。故此條之“天”即“人格之天”甚明。(朱子《論語集注》注此條雲(yun) :“天,即理也,其尊無對,非奧、灶之可比也。”朱子於(yu) 此條解“天”為(wei) “理”,殊不類。人可獲罪於(yu) “天”,豈可獲罪於(yu) “理”乎?“天”有人格故可禱,“理”無人格可禱乎?禱於(yu) “天”可有感應,禱於(yu) “理”可有感應乎?故知朱子此注未能將經典注釋與(yu) 自家思想分開,致使注解明顯錯誤。夫經典注釋者,須依經典本身詞義(yi) 與(yu) 文本語境解之,不可以自己學術思想解之,否則所解者乃自家思想,而無關(guan) 經典思想。朱子此條解“天”為(wei) “理”,正坐此病。若朱子非是解經,而是闡述自家思想,則解“天”為(wei) “理”,即為(wei) “天理”,則是朱子大有功於(yu) 聖門處,以“天理”確為(wei) 儒學之最高形上理念,而為(wei) 人類行為(wei) 之至上依止也。然朱子為(wei) “心性儒學”大宗,亦不免有“心性儒學”通病,即以“心性之天”概儒學之“天”而不自知。如此既昧於(yu) “心性儒學”,又昧於(yu) 與(yu) “政治儒學”,不知“人格之天”即是其“理”之最高大源也。)

 

張居正解此條曰:“蓋天下之至尊而無對者,惟天而已。做善則降之以福,做不善則降之以禍。天之所禍,誰能逃之,豈祈禱於(yu) 奧灶所能免乎!”張氏以“至尊無對”、“降福降禍”解此條之“天”,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康有為(wei) 解此條曰:“天為(wei) 神之至尊,得罪於(yu) 賤者,可貴者解之;若得罪於(yu) 天,則無可解。‘上帝臨(lin) 汝,無貳爾心’,若諂媚以求富貴,事奧灶皆不可。日監在茲(zi) ,實為(wei) 獲罪,無可祈禱以免之。聖人奉天而行,舉(ju) 動皆如對越。”康氏以“神之至尊”、“上帝臨(lin) 汝”與(yu) “對越”(《詩》之“對越在天”)解此條之“天”,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辜鴻銘解此條曰:“如果一個(ge) 人冒犯了上天,那麽(me) 他到哪裏去祈禱都沒有用。”辜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上天”,“上天”即“人格之天”甚明。

 

2、儀(yi) 封人請見,曰:“君子之至於(yu) 斯也,吾未嚐不得見也。”從(cong) 者見之。出曰:“二三子,何患於(yu) 喪(sang) 乎?天下之無道也久矣,天將以夫子為(wei) 木鐸。(《八佾》)

 

按:“天”以夫子為(wei) 木鐸,於(yu) 人間宣揚“天意”以救世,天下雖無道,又何患夫子失位而“天意”因之而晦乎?故此條之“天”假夫子宣揚“天意”而代“天”立言,此條之“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孔安國解此條曰:“木鐸,施政教時所振也。言天將命孔子製作法度,以號令於(yu) 天下。”孔氏解此條之“天”能發布命令於(yu) 夫子,使夫子代“天”施政教製法度而號令於(yu) 天下,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朱子解此條曰:“木鐸,金口木舌,施政教時所振,以警眾(zhong) 者也。言亂(luan) 極當治,天必將使夫子得位設教,不久失位也。封人一見夫子而遽以是稱之,其所得於(yu) 觀感之間者深矣。”朱子解此條之“天”“必將使夫子得位設教”,此“天”非“人格之天”而何!可見,“心性儒學”以“心”以“性”以“理”解“天”,亦不能全然否定儒經中“人格之天”,以儒經中“人格之天”乃“心性之天”之最終來源,為(wei) 全部儒學所共奉者也。

 

張居正解此條曰:“觀夫子之道德,正可以易亂(luan) 而為(wei) 治者。天生斯人,豈是偶然,必將使之得位行道,施政教於(yu) 四方,以開生民之耳目,以覺天下之愚昧,就如那警眾(zhong) 木鐸一般。”張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生夫子之“天”,此“天”必能使夫子得位行道,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戴望解此條曰:“木鐸,施政教之時所振也。《春秋說》雲(yun) :‘聖人不空生,必有所製以顯天心。’封人以夫子不有天下,知將受命製作,為(wei) 天駕說,號令百世也。”戴氏此條解“天”不空生夫子,“天”生夫子必使夫子顯“天”心,為(wei) “天”傳(chuan) 揚(駕說)“天意”,此處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人格之天”能生孔子,“心性之天”能生孔子乎?須先有“人格之天”生孔子,始有孔子生命中之“心性之天”,所謂“天命之謂性”是矣。故“人格之天”乃“心性之天”之大源,“心性之天”出於(yu) “人格之天”也。)

 

3、子見南子,子路不說。夫子矢之曰:“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雍也》)

 

按:“人格之天”始有情感意誌,故於(yu) 違逆道德禮法者,“天”能厭惡棄絕之。此條之“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羅欽順解此條曰:“天厭之,即‘獲罪於(yu) 天,無所禱’之意。”前已言“獲罪於(yu) 天”之“天”即“人格之天”,羅氏此條解“天”為(wei) “獲罪於(yu) 天”之“天”,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張居正解此條曰:“孔子說,若使我之所為(wei) 不合於(yu) 禮,不由於(yu) 道,有一毫得罪於(yu) 天,天必將棄絕我矣!天必將棄絕我矣!”張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能棄絕違悖禮與(yu) 道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王闓運解此條曰:“所否,誓辭也,害所不決(jue) 去,則天厭其德,不佑我也。”王氏解此條之“天”有意誌,有施為(wei) ,能厭德,能佑人,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4、天生德於(yu) 予,桓魋其如予何。(《述而》)


 

按:夫子自謂其德為(wei) “天”之所生,唯“天”有造化生物之大能,此“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包鹹解此條曰:“天授夫子聖性,吉無不利,故曰‘其如予何’。” 包氏解此條之“天” 能授夫子以聖性,此聖性即夫子之德,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皇侃解此條曰:“桓魋凶愚,心恒欲害孔子。孔子故明言語之,使其凶心止也。言天生聖德於(yu) 我,我與(yu) 天同體(ti) ,桓魋雖無道,安能違天而害我乎?故雲(yun) ‘如予何’也。”皇氏解此條之“天”能生聖德於(yu) 孔子,故孔子與(yu) “天”同體(ti) ,桓魋不能違“天”而害孔子。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張居正解此條曰:“宋國司馬有桓魋者,忌孔子而欲殺之,門人懼其不免。孔子曉之說:‘人之死生禍福,皆係於(yu) 天。若天無意於(yu) 我,必不生我以如是之德。既生我以如是之德,則我之命,天實主之,必將佑我於(yu) 冥冥之中矣。桓魋亦人耳,其將奈我何哉?’蓋必不能違天而害我也。”張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能主宰人生死禍福之“天”,此“天”將保佑孔子不受桓魋之害,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5、子曰:“大哉,堯之為(wei) 君也!巍巍乎,唯天為(wei) 大,唯堯則之。”(《泰伯》)

 

按:“天”為(wei) 造物之主,化生萬(wan) 物,主宰萬(wan) 物使萬(wan) 物各正性命,故“唯天為(wei) 大”。堯能法“天”主宰治化萬(wan) 民,使民“於(yu) 變時雍”,故堯之為(wei) 君亦如“天”之為(wei) 大。此條之“天”亦“人格之天”,唯“人格之天”始能造物化生,主宰萬(wan) 物使萬(wan) 物各正性命也。

 

孔安國解此條曰:“則,法也。美堯能法天而行化。”孔氏解此條之“天”能施行創化,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戴望解此條曰:“則,法也。天不言而四時行、歲功成。堯法天,為(wei) 而不有,故其仁如天也。”戴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有仁心之“天”,即董子所謂有無窮極之生生之仁之“天”,此有仁心之“天”始能行四時成歲功而不有,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王夫之解此條曰:“天之大,非謂高高在上之天體(ti) 大,此空洞無涯者,堯亦何以則之?乃言天之神化,資始萬(wan) 物,使之各正性命。”王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神聖創化之“天”,此神聖創化之“天”能使萬(wan) 物資始而各正性命,故此處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6、天之將喪(sang) 斯文也,後死者不得與(yu) 於(yu) 斯文也;天之未喪(sang) 斯文也,匡人其如予何?(《子罕》)

 

 

按:“天”為(wei) 萬(wan) 物主宰,萬(wan) 物之興(xing) 衰存亡,皆由“天”主之,斯文亦然。若“天”欲喪(sang) 斯文,夫子不得與(yu) 之;若“天”不喪(sang) 斯文,夫子得與(yu) 之。故此斯文之存喪(sang) 取決(jue) 於(yu) “天”,非取決(jue) 於(yu) 人,即非取於(yu) 匡之人也。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辜鴻銘解此條曰:“假如上帝要毀掉世界上的所有文明,就不會(hui) 給後世的凡人任何機會(hui) 去理解這種文明;但是假如上帝不想毀掉世界的所有文明,這裏的人們(men) 對我又能做什麽(me) 呢?”辜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主宰文明興(xing) 毀之“上帝”,此“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錢穆解此條曰:“後死者:孔子自指。若天意欲喪(sang) 斯文,不使複存於(yu) 世,即不使我知之。斯文即道,與(yu) 於(yu) 斯文,即使己得此道。 匡人其如予何:今我既得此道,知天意未欲喪(sang) 斯文,則匡人亦無奈我何。”錢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天意”,即“天之意誌”,此“天之意誌”不欲喪(sang) 斯文,故孔子得與(yu) 之。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7、太宰問於(yu) 子貢曰:“夫子聖者與(yu) ?何其多能也!”子貢曰: “固天縱之將聖,又多能也 。”(《子罕》)

 

按:夫子之聖,乃“天”之所生,所謂“天不生仲尼,萬(wan) 古成長夜”也。“天”有創生宇宙萬(wan) 物之大能,聖人亦在“天”所創生之列,故此條之“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戴望解此條曰:“縱,生也。言是固天生之將主也。聖不皆多能,唯孔子為(wei) 群聖主,又多能也。”戴氏解此條之“天縱”為(wei) “天生”,慧眼特識,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辜鴻銘解此條曰:“上天對他慷慨大方,使他成為(wei) 一位聖人。而且他自己也在各方麵去吸收知識。”辜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上天”,故此處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錢穆解此條曰:“天縱之將聖:縱,不加限量義(yi) 。將,大義(yi) 。將聖,猶言大聖。言天意縱使之成為(wei) 大聖。”錢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天意”,即謂此“天”為(wei) 有意誌之“天”,正是“天之意誌”使孔子成為(wei) 大聖。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8、子疾病,子路使門人為(wei) 臣。病閑,曰:“久矣哉!由之行詐也,無臣而為(wei) 有臣。吾誰欺?欺天乎?(《子罕》)

 

按:“天”與(yu) 人同,有感知與(yu) 判斷。故“天”君臨(lin) 下土,能知人之非是之行而惡之。人若欺人,人必知而惡之;人若欺“天”,“天”豈不知而惡之乎!此“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戴望解此條曰:“天使我無臣而疑為(wei) 有臣,是欺天也。”戴氏意謂“天”為(wei) 夫子之主宰,夫子之無臣,乃“天”主之,故“天”實知夫子之無臣,若夫子有臣,是欺罔“天”而“天”必知之矣。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辜鴻銘解此條曰:“孔子說道:‘我早就注意到仲由平時會(hui) 做一些弄虛作假的事情。我沒有家臣,卻偏要裝作有家臣:我要家臣做什麽(me) 呢?難道我要欺騙上天嗎?’”辜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上天”,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9、顏淵死。子曰:“噫!天喪(sang) 予!天喪(sang) 予!”(《先進》)

 

按:“天”可生夫子,“天”亦可喪(sang) 夫子,唯具人格之“主宰之天”能之。故此條之“天”能主宰人之生與(yu) 喪(sang) ,此“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戴望解此條曰:“天生顏淵,為(wei) 夫子輔相。死者,是天將亡夫子之征也。《春秋傳(chuan) 》曰:‘顏淵死,子曰:噫,天喪(sang) 予。子路死,子曰:噫,天祝予。’西狩獲麟,孔子曰:‘吾道窮矣’。”戴氏此條解“天”為(wei) 有主宰生死大能之“天”,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辜鴻銘解此條曰:“當孔子第一次聽到他最喜歡的學生——顏回的死訊時,孔子放聲慟哭:“噢!老天哪,就這麽(me) 對我麽(me) !就這麽(me) 對我麽(me) !”辜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老天”,“老天”為(wei) 中國民間所呼之“老天爺”。“老天”既為(wei) “爺”,即有人格,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10、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顏淵》)


 

按:生與(yu) 死,由“天”所定命;富與(yu) 貴,由“天”所付與(yu) 。故“天”有主宰人生死富貴之大能,此條之“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張居正解此條曰:“人之或死或生,是從(cong) 命裏生定的,非今之所能移;人之或富或貴,是皆天所付與(yu) 。”張氏此條解“天”能主宰人之生死與(yu) 富貴,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辜鴻銘解此條曰:“人的命運都是由上天注定的,榮華富貴皆天賜。”辜氏解此條之“天”能主宰人之命運與(yu) 榮華富貴,此處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11、子曰:“莫我知也夫!”子貢曰:“何為(wei) 其莫知子也?”子曰:“不怨天,不尤人。下學而上達。知我者,其天乎!”(《憲問》)

 

按:“天”之具有人格者,唯在“天”有感知,有感應,且能發布命令。夫子能依天之命而修《春秋》者,是感於(yu) “天”;而“天”知夫子修《春秋》以致麟者,是應於(yu) “天”。“天”與(yu) 夫子有如此之感應,故夫子自信“天”必知我而我必不怨“天”,此條之“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劉向解此條曰:“夫子道不行,退修《春秋》,精和聖製,上通於(yu) 天而麟至,此天之知夫子也,故夫子曰‘不怨天’雲(yun) 雲(yun) 。”劉氏解此條之“天”能知夫子,夫子修《春秋》感通於(yu) “天”而麟至,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張居正解此條曰:“上天於(yu) 冥冥之中能知我耳,所以說‘知我者其天乎’。蓋甚言其必不見知於(yu) 人也。”張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能於(yu) 冥冥之中知夫子之“天”,“天”有感知,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戴望解此條曰:“‘莫我知也夫’,此言蓋在獲麟之後,獲麟道窮,故歎世主無知我者。‘不怨天’者,知天之命己製作,為(wei) 後王法。‘不尤人’者,人事之厄,亦天命也。‘知我者其天乎’,謂述先王之道以作《春秋》,起衰亂(luan) ,治升平,以極太平,人事浹,王道備,精和聖製,上通於(yu) 天而麟至,故曰“知我者其天乎”。戴氏此條解“天”命夫子製作為(wei) 後王法,夫子應“天”之命作《春秋》感通於(yu) “天”而麟至,是“天”之知夫子而夫子不怨天也。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12、子曰:“予欲無言!”子貢曰:“子如不言,則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時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陽貨》)


 

按:“天”之主宰大能,在成歲功,生萬(wan) 物。而此“天”之化生,唯默耳,豈言哉!故夫子效“天”之大能,欲無言也。此處之“天”非“人格之天”而何?

 

張居正解此條曰:“今夫天,衝(chong) 漠無朕,何嚐有言哉?但見其流行而為(wei) 四時,則春、夏、秋、冬往來代謝,而未嚐止息也。發生而為(wei) 百物,則飛、潛、動、植,因物賦形,而無所限量也。是天雖不言,而其所以行,所以生,則冥冥者實主之。蓋造化之機緘,固已畢露於(yu) 覆載之間矣,亦何俟於(yu) 言哉?”張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能於(yu) 冥冥中主宰四時行百物生之造化者,為(wei) 覆載天地之造化機緘(大能)。而唯此“人格之天”始有如此之造化大能,故此處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王夫之解此條曰:“天,以神化言。‘天何言哉’,在‘時行’‘物生’,自然各正性命。四時之行,百物之生,皆天之神化也。”王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神化之天”,“神化”者,神妙不測之造化時行生物也。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康有為(wei) 解此條曰:“有變通輪回之妙體(ti) ,有發育萬(wan) 物之精神,絕無語言,自然行生,此天之造化也。”康氏解此條之“天”為(wei) 發育萬(wan) 物之造化之“天”,此處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13、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子張》)

 

按:“天”具人格,是就“天”之創化言;“天”無形無象,高高在上,冥冥施化,是就“天”之德性言,此即“天德”。夫子教化之德亦如“天”之德,無形無象高高在上而冥冥施化,人豈可拾階而升乎?故“天”之施化,非人之意測構劃可知,夫子之德亦如“天”之施化,非人之思勉行為(wei) 可及。朱子於(yu) 此條以“化”言夫子如“天”施化之德,謂“化不可為(wei) 也,故曰‘不可階而升也’”,即是此義(yi) 。夫子法“天”施化之德(“天德”)而教化人間,此“天德”固不可階而升,故此條之“天”亦為(wei) “人格之天”矣。

 

張居正解此條曰:“夫子聖由天縱,道冠群倫(lun) ,人雖欲企而及之,而化不可為(wei) ,有非思勉之可至。殆如天之高高在上,所可仰者輕清之象而已,豈有階梯之具可攀躋而上升者乎?”張氏解此條之“天”高高在上,無象而施化,夫子之德如“天”之化而不可為(wei) ,故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康有為(wei) 解此條曰:“大可為(wei) 也,化不可為(wei) 也,神不可測也,故曰‘不可階而升’也。”康氏此條解“天”為(wei) 生物神化莫測之“天”,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14、堯曰:“諮!爾舜!天之曆數在爾躬。允執其中。(《堯曰》)

 

按:鮑宣謂:“天下乃皇天之天下。”故依儒教,帝位之大源出於(yu) “天”,帝位即“天位”,帝位之傳(chuan) 授,即孟子所謂“天與(yu) 之”。堯禪帝位於(yu) 舜,是“天”傳(chuan) “天位”於(yu) 舜,故曰“天之曆數在爾躬”也。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以“人格之天”始可有授與(yu) 帝位之權柄與(yu) 大能也。

 

皇侃解此條曰:“‘諮爾舜’者,自此以下,堯命舜以天位之辭也。堯將命舜,故先諮嗟,歎而命之,故雲(yun) ‘諮汝舜’也。雲(yun) ‘天之曆數在爾躬’者,天,天位也。曆數,謂天位列次也。躬,身也。堯命舜曰:天位列次,次在汝身,故我今命授與(yu) 汝也。天位運次既在汝身,則汝宜信執持中正之道也。”皇氏解此條“天之曆數在爾躬”為(wei) “天”將其“天位”列次授與(yu) 舜,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張居正解此條曰:“諮是嗟歎聲。曆數是帝王相承的次序,如歲節氣先後一般,故謂之曆數。允是信。天祿即天位。帝堯將禪位於(yu) 舜而戒命之說:‘諮!爾舜,自古帝王代興(xing) ,莫非天之所命。如今天命在汝,將帝王相傳(chuan) 的曆數付托於(yu) 汝舜之身矣。夫天以天下授汝,汝必能安天下之民,然後可以克享天心。而其道無他也,天下之事雖日有萬(wan) 機,莫不各有個(ge) 自然恰好的道理,這叫作中。必是此心廓然大公,無為(wei) 守正,事至物來,皆因其本然之理,順而應之,各當其可。兢兢持守,不使一有偏倚,而或流於(yu) 過與(yu) 不及之差,則民心悅,而天位可常存矣。’”張氏解此條“天之曆數在爾躬”為(wei) 帝王代興(xing) 乃“天”之所命,故“天”以天下授舜。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15、四海困窮,天祿永終 。(《堯曰》)

 

按:“天祿”者,“天之祿位”,即“天位”。“天位”乃“天”所授與(yu) 之位,故此條之“天”即“人格之天”甚明。

 

皇侃解此條曰:“‘天祿永終’者,永,長也。終,猶卒竟也。若內(nei) 正中國,外被四海,則天祚祿位長,卒竟汝身也。”皇氏解此條之“天祿”為(wei) “天祚”,即“天位”,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張居正解此條曰:“不能執中,則政乖民亂(luan) ,將使四海之人危困窮苦,心生怨叛,而人君所受於(yu) 天之祿位,亦永絕而不可複享矣,可不戒哉?”張氏解此條之“天祿”為(wei) “人君所受於(yu) 天之祿位”,此條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甚明。

 

以上所列十五條之“天”,全為(wei) 《論語》中所見之“天”,此十五“天”均為(wei) “人格之天”,非一為(wei) “心性之天”。故知《論語》非“心性之天”之源頭,“心性之天”學統之形成,乃思、孟以後事也。雖然於(yu) 此十五“天”中,“天”之人格特征有顯隱之異,如“天縱之將聖”之“天”人格特征顯,“不可階而升”之“天”人格特征隱,然諸“天”均為(wei) “人格之天”則無疑。《論語》為(wei) “心性儒學”首出之經典(“心性儒學”所宗之經典為(wei) 《論》《孟》《學》《庸》《易傳(chuan) 》),而“心性儒學”首出經典中所有之“天”均為(wei) “人格之天”,《五經》中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則不必論矣,讀者披覽《五經》即可知之。所謂《五經》者,正是“政治儒學”所宗經典,即《詩》《書(shu) 》《禮》《易》《春秋》是矣,其中之“天”為(wei) “人格之天”是其根本特色,正猶“心性之天”為(wei) “心性儒學”之根本特色。其實,“心性儒學”與(yu) “政治儒學”之分隻是方便權法,為(wei) 準確理解儒學傳(chuan) 統而設,並未有絕對界線,僅(jin) 義(yi) 理有所側(ce) 重而已。然既為(wei) 儒學,即有儒學之基本義(yi) 理,是所謂“共法”,而無分於(yu) “心性儒學”與(yu) “政治儒學”者,《論語》為(wei) “心性儒學”首出經典,其中之“天”全為(wei) “人格之天”,是其明證也!何以故?因“人格之天”是所有儒學之“天”之初始本源與(yu) 終極統攝,無論曆史中儒學如何流變分化,均不能否定儒學中存在“人格之天”這一基本義(yi) 理與(yu) 基本事實。若否定儒學中存在“人格之天”,則儒學即不成為(wei) 儒學矣!若如是,則宇宙萬(wan) 物與(yu) “類曆史將無創造生化之源頭,一切皆歸為(wei) 義(yi) 理觀念,最終一切皆陷入人為(wei) 之理智構劃矣。

 

是故,吾人已知,華夏文明之源頭在禮,禮之大者在祭,祭之首在祭“天”,而此祭“天”隻能是祭“人格之天”,不可能是祭前述“義(yi) 理之天”、“質性之天”與(yu) “心性之天”。故無此“人格之天”即無首出之禮,無首出之禮即無華夏之明,此乃華夏文明之曆史與(yu) 禮製在在所昭示者也。西方宗教有所謂“自然神論”與(yu) “泛神論”,西方正統神學謂此“自然神論”與(yu) “泛神論”否棄耶教傳(chuan) 統之“人格神”,是變相之“無神論”,為(wei) 近現代“無神論”在西方乃至世界之暢行開啟先路。吾人今日反思儒學中“人格之天”而追本溯源,高度肯認“人格之天”之首出地位,正是鑒於(yu) 近世“自然神論”與(yu) “泛神論”具有迷惑性,即“自然神論”與(yu) “泛神論”不具體(ti) 否定“神”,而是暗中消解“神”之人格特征,將“神”(“上帝”)理性化與(yu) 觀念化——“自然神論”將“神”理性化,“泛神論”將“神”觀念化,從(cong) 而導致“無神論”之嚴(yan) 重後果,而費爾巴哈之唯物主義(yi) 是其必然歸宿也!因此,吾人今日反思近現代“無神論”之前因後果,“無神論”有徹底摧毀人類普遍神聖信仰與(yu) 儒學古老宗教信仰之虞。故吾人今日複興(xing) 儒學,首在複興(xing) 儒學中“人格之天”之古老信仰,重新喚起國人敬畏上天神明之心,保住儒學超越性與(yu) 神聖性之大本大源。夫如是,方能於(yu) 此“理性化時代”實現人類心靈之“複魅”,於(yu) 此“世俗化時代”回歸儒學超越神聖之源頭。此於(yu) 今日虛無主義(yi) 盛行之時代,對拯救世道人心大有補益,豈僅(jin) 關(guan) 乎所謂學術也哉!

 

然而,儒學“人格之天”遭受之挑戰,並非始於(yu) 今日。在儒學史上,有五次淡化、忘卻、否定乃至摧殘儒學“人格之天”信仰之挑戰,茲(zi) 論列如下:

 

第一次挑戰:是儒學受道家影響,道家不信“人格神”,認為(wei) “道”生萬(wan) 物,然“道”隻是一觀念,無人格特征,乃人心智之構劃。此“道”生萬(wan) 物之思想影響先秦儒學,至宋學臻於(yu) 頂峰,《太極圖說》是其明證也。    

 

第二次挑戰:是儒學受佛學影響,佛學不信“人格神”,認為(wei) “人格神”(印度教信奉之“大梵天”)是一“立體(ti) 自我”,與(yu) 佛學“緣起性空”之“因緣法”衝(chong) 突,“因緣法”無“我”(無“自性”),“人格神”有“我”(有“自牲”),故佛學否認創生萬(wan) 物之有“自性”之“人格神”,即否定中國儒學之“人格之天”,認為(wei) 萬(wan) 物皆無自性,緣起性空由因緣合成,而非由“天”之所生。佛學在漢魏南北朝隋唐雖有影響,但多在社會(hui) 生活領域,尚未侵入儒學義(yi) 理。至宋,為(wei) 回應佛學挑戰,主要是回應禪學挑戰,儒學乃以“心性”為(wei) 首務。因佛學(禪學)講“明心見性”,儒學亦須講“明心見性”方足以回應之,“心性儒學”由是而作也。如是,儒學遂傾(qing) 向於(yu) 以“心性”解“天”,不重以“人格”解“天”,故宋學所崇仰之“天”多為(wei) “心性之天”,儒學“人格之天”由是其晦矣!

 

第三次挑戰:近世中國學人受西方人文主義(yi) 影響,不知孔子刪述《六經》,乃極大保存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古老之“人格之天”信仰,而是認為(wei) 孔子對儒學之最大貢獻,乃在孔子拋棄了孔子之前古老之“人格之天”信仰,將儒學轉化為(wei) 一種人文主義(yi) 儒學。他們(men) 認為(wei) ,信奉“人格之天”之儒學是一種籠罩巫術之落後儒學,而信奉“人文主義(yi) ”之儒學則是一種高揚人性之進步儒學。在他們(men) 眼中,孔子乃是一位古老中國先知般之人文主義(yi) 者,早在西方二千年前即創立偉(wei) 大之人文主義(yi) 學說,故孔子之偉(wei) 大,不讓於(yu) 人文主義(yi) 之西學也。如此,孔子“人格之天”之信仰被嚴(yan) 重曲解並忘卻,儒學“人格之天”之古義(yi) 遂遭受巨大摧殘矣!

 

第四次挑戰:近世中國學人受西方啟蒙運動理性思想影響,認為(wei) 孔子即是一位中國古代偉(wei) 大之啟蒙思想家,孔子創立之儒學,具有豐(feng) 富之理性特色,不遜於(yu) 法國之啟蒙哲人。他們(men) 最典型之論斷,是引用《論語》“子不語怪力亂(luan) 神”一語,證明孔子是一理性主義(yi) 者,儒學是一啟蒙學說。他們(men) 將“怪力亂(luan) 神”四分解釋,即“子不語怪、力、亂(luan) 、神”,殊不知孔子此語是二分解釋,即“子不語怪力、亂(luan) 神”。孔子隻是不語“怪力”,即不語“邪惡之力”,孔子對“正力”“善力”則大語之,如《論語》中孔子對禹“盡力乎溝洫”之力大讚之、對管仲助桓公“一匡天下”保衛華夏文明之力大許之,再如孔子述作《尚書(shu) 》大推湯武革命除暴安良之力;再者,孔子隻是不語“亂(luan) 神”,即不語“淫祀之神”,孔子對“正神”“善神”則大語之,如孔子於(yu) 《論語》中十五處大語“正神”“善神”,即大語“人格之天”之“神”,於(yu) 《詩》中大語“上帝臨(lin) 汝”之“神”,於(yu) 《書(shu) 》中大語“昊天上帝”之“神”,於(yu) 《禮》中大語“祈福禳災”之“神”,於(yu) 《春秋》中大語“天人感應”之神“。如此,孔子絕不是具有啟蒙思想之理性主義(yi) 者,儒學亦絕不是基於(yu) 啟蒙思想之理性主義(yi) 學說。而近世中國學人將孔子視為(wei) 具有啟蒙思想之理性主義(yi) 者,將儒學視為(wei) 基於(yu) 啟蒙思想之理性主義(yi) 學說,不僅(jin) 嚴(yan) 重歪曲儒學“人格之天”之古老純正信仰,更致儒學“正神”“善神”之信仰遭受巨大摧殘,使儒學陷入“懷疑論”與(yu) “不可知論”,最終使儒學滑向“無神論”!無怪乎當年之儒學研究者以“發現”儒學富有“唯物主義(yi) 傳(chuan) 統”而自豪,以“洞察”儒學“人格之天”之信仰為(wei) “唯心主義(yi) 淵藪”而否之也。今日反思,此一教訓實在深刻,由此可知啟蒙理性之危害儒學也深矣!

 

笫五次挑戰:近世中國學人普遍接受西方觀念論哲學,特別是德國觀念論哲學,比如港台新儒家。然德國觀念論哲學實質上是西方“泛神論”之世俗理性表達,而此世俗理性之最大特征是刻意淡化“人格神”,而以“至善觀念”、“辯證理性”與(yu) “曆史理念”取代“人格神”,最終導致否棄“人格神”。港台新儒家受此德國觀念論之影響,以發掘“心性儒學”之現代價(jia) 值為(wei) 己任,用康德“批判哲學”與(yu) 黑格爾“辯證哲學”解釋儒學,遂淡化儒學之“人格神”信仰,使現代儒學忘卻了“人格之天”是儒學最古老最純正最本源之“人格神”信仰,儒學最終遂變成一種“既內(nei) 在又超越”之觀念體(ti) 係。如此,儒學“人格之天”之信仰再一次遭到沉重打擊,在當今大多數儒家學人心中逐漸趨於(yu) 消失。或許港台新儒家諸賢未必有此主觀動機,然其思想所致之結果則必然如此也!


(按:宗教神秘主義(yi) 者與(yu) 神智學家波墨[Böhme],是德國近世泛神論之先驅,費爾巴哈與(yu) 黑格爾均受其影響。特別是黑格爾之精神辯證法,直接源於(yu) 波墨之神性辯證法,即波墨認為(wei) :上帝自身中必然包含對立與(yu) 矛盾,此種對立與(yu) 矛盾賦予精神以生命力,使精神發生分裂而產(chan) 生一切,又從(cong) 分裂返回自身而達到自我精神。故善惡之衝(chong) 突與(yu) 鬥爭(zheng) 是宇宙之創造力量,萬(wan) 事萬(wan) 物都是上帝矛盾精神之展露,上帝之矛盾精神隱藏於(yu) 可見之世界中。其後,黑格爾之鬥爭(zheng) 辯證法影響馬克思,馬克思之唯物辯證法與(yu) 階級鬥爭(zheng) 創造曆史之理念,實源於(yu) 黑格爾所傳(chuan) 承光大之波墨泛神論,而中國港台新儒家之哲學觀念論,是否亦具有源自黑格爾之泛神論痕跡,亦未可知也。由此亦可見,泛神論對以思為(wei) 業(ye) 之知識精英極具迷惑性與(yu) 誘惑力,極易使其放棄“人格之天”之信仰而轉向觀念論。噫,泛神論之移人也深矣,可不慎思而明辨之乎!)

 

從(cong) 以上所列儒學史上五次挑戰可知,由於(yu) 儒學“人格之天”之信仰遭到淡化、忘卻、否定乃至摧殘,儒學“人格之天”之信仰遂成為(wei) 儒學研究之盲區甚至禁區,以致今日之儒家不知不願不屑不敢言儒學“人格之天”之信仰,儒學最古老最根本最重要最純正之“人格之天”信仰遂退出儒學領域,成為(wei) 儒學研究之最大禁忌!難怪今日學人以儒家素無宗教信仰而自炫,西人則直言中國為(wei) “無神論”之國以鄙之矣。

 

然而,縱觀兩(liang) 千多年之儒學史,“人格之天”信仰有其占主導地位之時期,兩(liang) 漢之經學時代是矣。雖然上述五次挑戰使儒學“人格之天”信仰遭受沉重打擊,卻一直有儒者逆“去人格之天”之眾(zhong) 流而堅守儒學“人格之天”之純正信仰,使“人格之天”信仰成為(wei) 儒學另一源遠流長之學術正統。漢之董仲舒、鮑宣自不用說(當時黃老影響仍甚),宋之趙抃、明之王啟元、清之許三禮與(yu) 民初之康有為(wei) 陳煥章以及眾(zhong) 多禮學家經學家是其犖犖大者也。無奈積習(xi) 既久,加之近世人文啟蒙思想與(yu) 哲學觀念論對儒學之巨大影響,此“人格之天”信仰之堅守未能改變儒學“去人格之天”之總趨勢,儒學“人格之天”之信仰在儒學傳(chuan) 統中隻能潛流孤行,不絕如線。至康、陳而後,儒學“人格之天”之信仰在華夏中國之国际1946伟德界遂絕矣!

 

鑒於(yu) 此,今日中國欲傳(chuan) 承華夏儒教文明,欲為(wei) 往聖繼“人格之天”之絕學,首當回歸儒學“人格之天”之古老信仰,還儒學為(wei) 宗教之學之本來麵目。此乃因為(wei) :“人格之天”是儒學所有“天”之信仰之本源,若無“人格之天”,所有其他儒學之“天”之信仰均不能成立。又因為(wei) :“人格之天”是儒教敬奉之最高祭祀對象,“祀天”乃“國之大祀”,《書(shu) 》之“類於(yu) 上帝”、《春秋》之“郊”與(yu) 《周禮》之“祀大神”即是,而“國之大祀”是國家最高合法性之超越神聖基礎,即孟子所謂“天與(yu) 之”者,若無“祀天”之“國之大祀”,非但國家喪(sang) 失其最高合法性之超越神聖基礎,中國亦不可稱為(wei) 華夏文明之國,因華夏文明之國是梁漱溟先生所說之“禮樂(le) 中國”,而“禮樂(le) ”之最大者則在“祀天禮樂(le) ”也。夫如是,吾人今日若真能為(wei) 往聖繼“人格之天”之絕學,能回歸儒學“人格之天”之古老信仰,還儒學為(wei) 宗教之學之本來麵目,則儒學始能為(wei) 完整無缺之儒學,儒學之全體(ti) 大用始能如實彰顯。夫子當年欲“克己複禮”,吾人今日須“克己複教”。而所謂“克己複教”者,複歸儒教“人格之天”之信仰以為(wei) 儒學複興(xing) 之首務也。噫,海天茫茫,人壽幾何,如此大任,是所望於(yu) 儒門來者矣!

 


壬寅年仲春盤山叟蔣慶撰於(yu) 深圳蓮花山畔之繙經齋(西元二零二二年三月大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