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間終極處——對西藏的現象學感受

作者： 張祥龍

來源：「山水澄明」公眾(zhong) 號

時間：西元2021年9月6日

2014年夏天，應《中國國家地理》雜誌單總編之邀，我平生第一次遊訪了西藏的部分地區，之後寫(xie) 下這篇小文。

自從(cong) 我自學地理生態而粗淺地知曉了青藏高原後，她就是我幾十年裏的夢幻所在。從(cong) 雪山、冰川開始，有了高寒草原的宛轉水流，有了跌宕幾千裏的大江大河。當春花和晚霞映紅“那遙遠的地方”時，一種無限度的混蒙讓受創者的心也溢滿了憧憬。

這次應單總編的邀請，終於(yu) 在“國家地理”現實而又激揚的觀察空間裏，在現象學（在現象中直觀到本質的哲學）的視域中體(ti) 驗到西藏，使我從(cong) 精神上又回到了人生中的原發生狀態，進入由天地神人的交織而噴湧出的思想夢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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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魯藏布江

原載於(yu) 《中國國家地理》，鄭良發攝

西藏的終極高度將人“還原”了。我們(men) 曾當作生存意義(yi) 替身的一切東(dong) 西，都被放下了，起碼是暫時的。它們(men) 配不上西藏，那些自以為(wei) 是的目標在她的崇高麵前喪(sang) 失了純現象的合法性。一個(ge) 高原反應就把它們(men) 丟(diu) 在腦後了。我們(men) 頭重腳輕，經曆著氣喘籲籲、頭痛、失眠，以這些方式為(wei) 我們(men) 的過去而懺悔，並向一個(ge) 新的世界打開身心。高反既是生理的，又是心理的。山南地區旅遊局巴朱書(shu) 記講了一件事：一位司機忘了帶氧氣瓶。當領導需要吸氧時，隻能用打氣筒打入空氣來充數，但領導在吸“氧”後，還是“感覺好多了”。在那沒有吸氧的時代，高反或許會(hui) 令人們(men) 返高，也就是返回到人本來就應該有的生命高度，吸到身心之氧。

我們(men) 將各種霧霾留在下麵，睜開又感新奇的雙眼，看到那些在成見中看不到的萬(wan) 象。而且，這“高”不是純物理的，它與(yu) 我們(men) 乘飛機達到的高度不同。當我們(men) 夜間到達南迦巴瓦峰前的一個(ge) 小山村時，天下著雨，早晨起床後還是沉雲(yun) 漫天。抱著一線希望，我們(men) 走到陡岸邊。雅魯藏布江在深切的河穀下奔流，但據說是南峰所在的江流朝向處、拐彎處，卻隻有雲(yun) 霧接受我的祈禱。可就在我們(men) 低回躑躅時，天上起了變化。有人呼叫道：“看哪，南峰露頭了！”抬頭望，奇跡出現，雲(yun) 團翻卷出了一角空檔，而那錐形的峰頂居然就在雲(yun) 開縫隙處露出。它高得超出想象，仿佛是神靈在天上俯視蒼生的聖容。雲(yun) 霧繼續拉開它們(men) 的幕布，於(yu) 是矗立的巨大山體(ti) 慢慢現身，此時我才直觀到這山峰是何等地崇高！從(cong) 雅江到峰頂，有五千多米的落差，而我們(men) 就在驚愕和幸福中直接體(ti) 驗著這攜雲(yun) 裹霧、襯藍頂白的中國第一美峰。

後來在農(nong) 家旅店的牆上，我看到過無蔽障的南峰全景圖片，但還是覺得那個(ge) 早晨讓人在絕望裏眺望、忽然間出現、遮遮掩掩中露麵的南峰，是最真實和雄奇的，因為(wei) 它是我們(men) 在起伏不定的時機中，當場活生生統握出來的“天上人間”，從(cong) 中甚至隱約看到了黃河長江如何奔流入海，中華文明如何蜿蜒曲折，熱帶睡蓮與(yu) 高山雪蓮如何就在這裏共吐芬芳。要知道，這一座山裏居然有七八個(ge) 垂直自然帶！進入這幅從(cong) 天垂掛的生命長卷，人哪能不去“道法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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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伽巴瓦峰

原載於(yu) 《中國國家地理》，鄭良發攝

西藏的終極性還在於(yu) 她最充沛的對交，也就是相反互補所激發出的無與(yu) 倫(lun) 比的相交相成。她是陽光與(yu) 冰雪之交，海拔五六千米以上的雪峰總在使人振奮，無論是從(cong) 青稞麥田遙望到的，在碧藍的那日庸錯湖水裏倒映的，透過曲卓木鄉(xiang) 千年沙棘林的花朵進入鏡頭的，還是就在措美縣城裏抬頭遭遇的。這極頂的潔白是攝影的靈魂，精神的祝酒，嶙峋山體(ti) 中生命的源頭。有了它，再荒涼處也有苔蘚、山花（高山高原上奇異美麗(li) 的花！）、溪流、山雞、黃羊。西藏的天純藍無邪，吮足了璀璨的陽光，而陽光與(yu) 雪域冰川的相交處，似乎荒涼，卻是氣韻盎然的不竭源頭。所以我們(men) 看到這裏的永恒冰雪，並不覺得寒冷死寂，而是聽到了“冰與(yu) 火之歌”。在西藏，生命都是從(cong) 頭開始的，而內(nei) 地的形態則多是半截的。因此，西藏讓人感受到無生命與(yu) 生命之交，極樸實與(yu) 極精致之交，有道理和無道理之交，乃至過去、現在與(yu) 未來的“轉世”之交。

佛教密宗出自印度，但它隻在西藏才成了大氣候。這裏不能容忍不精妙，但也不能容忍不妙到奇異的精妙。龍樹的中觀、瑜伽的唯識，已經是非對象化的智性絕頂，但還必須在密儀(yi) 、真言、觀想中放出大日金剛的至樂(le) 光明，才算有真佛性。那或許就是日光激活冰峰的神秘境界？我們(men) 造訪山南，循著當年蓮花生來藏的路線，周轉於(yu) 雪山草原。想象他如何在冰川旁凝思，在油燈下傳(chuan) 道，在山洞裏藏法，使那在印度和中國內(nei) 地一閃而過的密宗，在此處降伏苯教，度過艱難，成為(wei) 多少個(ge) 世紀中的主流。我不到西藏，不看到無數瑪尼堆、轉山男女、磕長頭進香者和貧窮快樂(le) 的老人，哪裏能體(ti) 會(hui) 得到這山川中的信仰和信仰中的山川之至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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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日如來”壁畫

古格王宮曼荼羅殿西壁

今天西藏成為(wei) 了內(nei) 地人的另一種朝聖地。川藏公路上，米拉山口前，一群群的騎行者，麵目黧黑，曆盡艱辛，卻是兩(liang) 眼放光，每個(ge) 人都能講出一番人生變化的經曆。他們(men) 為(wei) 什麽(me) 要騎上幾千米的海拔、數千公裏的險路進藏？難道隻是為(wei) 了自我磨練，從(cong) 一個(ge) 內(nei) 地的帥哥變成拉薩街頭的乞丐？不盡然也。我現在知道了，西藏具有吸引當今年輕人的某種神奇，就像我們(men) 年輕時被泰山、黃山、桂林吸引。今天的生存氛圍，加上《中國國家地理》，讓這世界的最高處、空氣最薄淨處，陰陽最相交處，成了時代精神的神龕。年青人渴望的神性，不一定要落實到尋常的宗教崇拜對象，倒可能表現為(wei) 不安的、反常的追求，比如對於(yu) 高山高原這種似乎不利於(yu) 人類日常生活的絕頂處的向往。

現象學認為(wei) 意義(yi) 的發生機製是內(nei) 在的生存時間之流，世俗的和神聖的關(guan) 懷都是它的不同顯現。這與(yu) 《周易》的基本思路相呼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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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丹青《朝聖》

板上油畫，1980年，53.5 × 79.0 cm

單主編2003年的一篇名文《看山要看極高山》講到：中國東(dong) 部的山是河流塑造的，而西部的山是被冰川雕刻出來的。中國古人，包括二十世紀的中國人，大多寄情於(yu) 東(dong) 部山水，也就是時間之流造就的峻美空間，或山水啟示出的意義(yi) 源頭。

但現在的人們(men) 開始要看極高山了，要體(ti) 驗那綠樹與(yu) 雪頂共存一體(ti) 的境界，因為(wei) 那似乎無生命的冰雪恰是綠色生命之源，就如同似乎無意識的內(nei) 時間是所有意識之源一樣。東(dong) 部山嶺經曆的生命時間要靠四季來遞次表達，而西部高山的時間則可以刹那呈現！神聖和開悟就在其中。永恒的冰雪中冷藏著更久遠純潔的時間，一根在冰川上打出的冰芯裏蘊含著成百個(ge) 世紀。難道說，在這樣一個(ge) 生存氛圍變暖變濁的時代，人們(men) 的神聖感需要這樣的時間體(ti) 驗來迸發？無論如何，這次西藏之行讓我深感，中華民族的精神需要從(cong) 流水的橫向時間精神轉變為(wei) 冰雪綠樹的縱向時間精神。

天道如江海，神性如冰魂。並不是不要流水，不要儒家、道家和禪宗，而是要讓它們(men) 先經曆現代的高反，化身為(wei) 絕頂處的粒雪盆和冰瀑布，然後在冰洞冰舌處被陽光喚出。這個(ge) 偉(wei) 大民族需要從(cong) 世界最高的高原起頭，這個(ge) 時代也不能墮落成什麽(me) “小時代”，而是需要一個(ge) 相比於(yu) 過去更加堅挺高拔但又不失《易》義(yi) 的中國精神範式，川藏路上的騎行者們(men) 就是它的報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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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薩哲蚌寺

常洋銘 攝

這次在兩(liang) 處――措美和勒布――看到了倉(cang) 央嘉措的故居。一個(ge) 坍塌了，一個(ge) 燃著紀念的酥油燈。倉(cang) 央嘉措的詩似乎是情詩，但好像也能像《詩經》中的情詩一樣讀成尋道詩。民國時人曾緘先生用古體(ti) 譯了《六世達賴情歌六十六首》，其中第一首是：

心頭影事幻重重，化作佳人絕代容。 

恰似東(dong) 山山上月，輕輕走出最高峰。

（康導月刊》1939年1卷8期。）

如此時代，我們(men) 的確是“心頭影事幻重重”。但它既不能被美女和權力驅散，也不能在超越陰陽的永恒裏解脫，而必須化作佳人的絕代容顏，讓“好德”就直接興(xing) 發於(yu) “好色”之中，就在美麗(li) 的幻化裏當下脫執成真，不然永無盡性立命的一天。她的美麗(li) 必與(yu) 自然交融，如東(dong) 山初生之月，“月出於(yu) 東(dong) 山之上，徘徊於(yu) 鬥牛之間”（蘇軾《前赤壁賦》）。並且，這月還不止出於(yu) 東(dong) 山，更要出自“最高峰”。在一位達賴的視野裏，東(dong) 山的最高峰也應該是天下的最高峰。這絕代佳人從(cong) 它輕輕走出的那一刻，豈不正是被苦求的愛的神秘體(ti) 驗降臨(lin) 之時？

讓我們(men) 走向西藏，走向時代的終極處，走向倉(cang) 央嘉措歌唱過的山水，走向雪峰會(hui) 被陽光點燃，而人可以活得神聖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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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多山

原載於(yu) 《中國國家地理》，鄭良發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