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朝暉】荀子禮論中規則與美德統一性的宇宙論論證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2-03-10 13:23:49
標簽:荀子
毛朝暉

作者簡介:毛朝暉,男,西元1981年生,湖南衡陽人,新加坡國立大學哲學博士。曾任南洋理工大學新加坡華文教研中心副研究員,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副研究員,現任華僑(qiao) 大學哲學與(yu) 社會(hui) 發展學院特聘研究員,新加坡南洋孔教會(hui) 董事。研究方向為(wei) 儒家哲學、經學與(yu) 中國思想史。

荀子禮論中規則與(yu) 美德統一性的宇宙論論證

作者:毛朝暉(中山大學哲學係(珠海))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倫(lun) 理學研究》2021年第6期



摘    要:美德倫(lun) 理學是否構成一種獨立的規則倫(lun) 理學理論?這是西方美德倫(lun) 理學領域長期存在的一個(ge) 重要爭(zheng) 議。儒家學者一般都認為(wei) 規則倫(lun) 理學與(yu) 美德倫(lun) 理學各有其領域,但規則與(yu) 美德具有統一性。陳來、劉餘(yu) 莉、宋健三位儒家學者主要基於(yu) 孔子的禮論提供了兩(liang) 種本體(ti) 論論證和一種倫(lun) 理學論證。本文通過對荀子禮論的詮釋,論證在荀子的禮論中,規則與(yu) 美德是自然人性與(yu) 社會(hui) 建構、“天”與(yu) “人”、“性”與(yu) “偽(wei) ”、理論與(yu) 實踐的統一。這種統一性是由荀子的宇宙論奠基的。這裏所謂的“統一性”,是指規則與(yu) 美德共同構成荀子“善”概念的兩(liang) 個(ge) 要件,而且是相互建構,不能彼此還原的。對荀子禮論的這一詮釋為(wei) 儒家倫(lun) 理學中規則與(yu) 美德的統一性提供了一種宇宙論論證。在這個(ge) 過程中,美德倫(lun) 理學在實踐領域的獨立性也得以證立。

 

美德倫(lun) 理學(Virtue ethics,或譯為(wei) “德性倫(lun) 理學”)是否構成一種獨立的規則倫(lun) 理學(Normative ethics)理論?這是西方美德倫(lun) 理學領域長期存在的一個(ge) 重要爭(zheng) 議[1](P7-13)。就儒家倫(lun) 理學而言,道德規則集中體(ti) 現在儒家的禮論中。最近十幾年,中文學界已有儒家學者介入美德倫(lun) 理學的獨立性辯論。陳來、劉餘(yu) 莉指出,儒家倫(lun) 理兼有美德與(yu) 規則兩(liang) 個(ge) 麵向,而且承認美德與(yu) 規則的統一(1)。宋健認為(wei) 儒家的典範倫(lun) 理可以作為(wei) 美德與(yu) 規則溝通的橋梁[2]。除劉餘(yu) 莉對於(yu) 周禮有所追溯外,三位學者對於(yu) 仁禮關(guan) 係以及儒家美德倫(lun) 理的論述整體(ti) 上都是以孔子為(wei) 中心。但不應忽視的是,在孔子之後,荀子撰寫(xie) 《禮論》,建立了更完整的儒家禮論學說體(ti) 係[3]。本文以荀子禮論為(wei) 中心,分析美德與(yu) 規則如何實現統一,並基於(yu) 荀子的視角批判規則倫(lun) 理學的兩(liang) 個(ge) 理論缺陷,提供一種美德倫(lun) 理學獨立性的可能論證。


一、規則與(yu) 美德各自獨立嗎?

 

在西方美德倫(lun) 理學領域,關(guan) 於(yu) 美德倫(lun) 理學獨立性的辯論主要存在以下三種觀點:

 

第一種觀點認為(wei) 美德倫(lun) 理學不具有獨立性。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有弗蘭(lan) 克納(William K.Frankena)、羅爾斯(John Rawls)、哈曼(Gilbert Harman)等。弗蘭(lan) 克納認為(wei) 規則與(yu) 美德是being與(yu) doing,或to be與(yu) to do的區別,二者並非截然對立,但具有本末之別。事實上,他認為(wei) “being至少蘊含了doing的嚐試”[4](P66)。這意味著,規則蘊含了美德,因此具有更根本的倫(lun) 理學地位。羅爾斯也認為(wei) 美德對於(yu) 規則而言處於(yu) 相對次要的位置。他宣稱:“美德是情感,是一些被更高層級的願望所支配的人格特征和傾(qing) 向,在此情形下,美德是一種出於(yu) 相應的道德規則而行動的願望。”[5](P167)這意味著,美德不過是功利或義(yi) 務規則的衍生物,美德之所以稱為(wei) 美德,是基於(yu) 功利或義(yi) 務規則。哈曼從(cong) 社會(hui) 心理學的視角聲稱:“根本就不存在品格這樣的東(dong) 西,也不存在人們(men) 通常認為(wei) 存在的人格特征(character trait),也不存在通常所說的美德或惡。”[6]他認為(wei) 決(jue) 定人格特征的要素是道德情境,從(cong) 而否認了美德本身的實在性,也否認了美德倫(lun) 理學的獨立性。

 

第二種觀點認為(wei) 美德倫(lun) 理學是唯一正當的倫(lun) 理學。這種觀點又有激進版本與(yu) 溫和版本之別。激進版本的代表人物有安斯庫姆(G.E.M.Anscombe)、麥金太爾(Alasdair MacIntyre,或譯為(wei) “麥金泰爾”“麥肯太爾”)、泰勒(Charles Taylor)等1。這種激進觀點認為(wei) :“(規則倫(lun) 理學)所謂行為(wei) 的對錯、義(yi) 務等,要麽(me) 是不連貫的,要麽(me) 是有害的,應該被倫(lun) 理學理論完全忽略。”[7](P194)溫和版本的代表人物有艾德曼(Harold Alderman)和蒙太格(Phillip Montague)等。艾德曼辯稱:“美德是一種基本的道德類型,它不能被還原為(wei) 或依賴於(yu) 善的某種規則或觀念。”[7](P162)而且,規則也不能脫離道德主體(ti) 和具體(ti) 的道德實踐而被理解。蒙太格的看法與(yu) 艾德曼大同小異,他指出:“行為(wei) 的道德評估是倫(lun) 理學理論研究的一個(ge) 合法領域,但需要通過更基礎的人格評估而予以解釋。”[7](P194)這意味著,規則相對於(yu) 美德而言是第二序的。

 

第三種觀點認為(wei) 美德倫(lun) 理學與(yu) 規則倫(lun) 理學各有其領域。這種觀點的代表人物有勞登(Robert B.Louden)、謝勒(Walter E.Schaller)、斯洛特(Michael Slote)等。勞登基於(yu) 一種多元倫(lun) 理學視角,批評美德倫(lun) 理學不能很好解決(jue) 道德決(jue) 疑(casuistry)、悲劇的人(tragic humans)、不可忍受的行為(wei) 、人格變化、道德滑坡等倫(lun) 理難題。在現實的道德判斷中,美德與(yu) 規則都是基礎的倫(lun) 理資源,不能相互還原,為(wei) 此,“我們(men) 需要對不可還原的美德與(yu) 不可還原的道德規劃各自定位”[7](P191)。謝勒反駁弗蘭(lan) 克納的觀點,辯稱並非所有美德都可以還原為(wei) 規則,相反,至少有些美德無法表述為(wei) 遵守規則的心理傾(qing) 向[8]。斯洛特認為(wei) 美德倫(lun) 理並非排斥道德行為(wei) 的評價(jia) ,而且,倫(lun) 理評價(jia) 也不能完全嚴(yan) 格地由對人格與(yu) 人格特征的評價(jia) 而獲得。他指出:“行為(wei) 的倫(lun) 理地位不能完全由性格(美德)、動機或個(ge) 人(人格)所推出,盡管性格(美德)與(yu) 個(ge) 人(人格)是倫(lun) 理學的主要關(guan) 注點。”[9](P89)

 

盡管美德倫(lun) 理學領域存在上述爭(zheng) 議,但也存在一些基本共識。美德倫(lun) 理學者都不否認人格評價(jia) 在行為(wei) 評價(jia) 中的基礎作用,他們(men) 的分別隻是激進主張與(yu) 溫和主張的分別。在這個(ge) 意義(yi) 上,美德倫(lun) 理學的共識通常被概括為(wei) “關(guan) 注人格,同時把人當作一個(ge) 整體(ti) 來對待”[10](P110)。就以人格為(wei) 關(guan) 注焦點一點而言,美德倫(lun) 理學關(guan) 注的基本問題可以說是“我應該成為(wei) 什麽(me) 樣的人”,這與(yu) 規則倫(lun) 理學以道德行為(wei) 的規則作為(wei) 基本問題無疑具有顯著的差異(3)。更具體(ti) 地,特裏安諾斯基(Gregory Trianosky)將美德倫(lun) 理學的基本共識分解為(wei) 兩(liang) 個(ge) 要素:第一,至少人格特征的部分判斷獨立於(yu) 行為(wei) 是非的判斷;第二,美德優(you) 先於(yu) 行為(wei) 正當性的解釋[11]。

 

比較之下,規則倫(lun) 理學的思想進路與(yu) 基本問題也因而得以凸顯。與(yu) 美德倫(lun) 理學關(guan) 注的對象不同,規則倫(lun) 理學關(guan) 注的對象是規則(rule)(4)。其中,義(yi) 務論的首要規則是正當(right)概念,功利主義(yi) 的首要規則是善(good)概念。相應地,規則倫(lun) 理學的基本問題是“我應該做什麽(me) (才是善的)”[12](P17),關(guan) 於(yu) 這個(ge) 問題,康德的答案是遵循一種先驗論的內(nei) 在規則——道德律,功利主義(yi) 的答案則是遵循一種經驗論的外在規則——“最大多數人的最大幸福”。答案雖然不同,但兩(liang) 種規則倫(lun) 理學都試圖為(wei) 道德立法。

 

由上可知,判斷美德倫(lun) 理學獨立性問題的關(guan) 鍵在於(yu) 確定規則與(yu) 美德的邏輯關(guan) 係。如果規則可以完全還原為(wei) 美德,那麽(me) ,規則倫(lun) 理學就沒有獨立性,美德倫(lun) 理學便是唯一的倫(lun) 理學;反之,如果美德完全可以還原為(wei) 規則,那麽(me) ,美德倫(lun) 理學就沒有獨立性,規則倫(lun) 理學才是唯一的倫(lun) 理學;此外,還存在第三種可能,即美德與(yu) 規則各自獨立,不能完全地相互還原,那麽(me) ,規則倫(lun) 理學與(yu) 美德倫(lun) 理學就都隻具有部分的獨立性。

 

陳來、劉餘(yu) 莉、宋健三位儒家學者在這個(ge) 問題上都傾(qing) 向於(yu) 第三種看法,即主張美德與(yu) 規則不能完全地相互還原。不過,三位學者提供的論證卻有所不同。陳來提出:

 

孔子提供了對德性、嘉行、規則綜合探究,而非把三者割裂對立的典範。與(yu) 羅爾斯(Rawls)以規則為(wei) 倫(lun) 理學全部探究任務,麥肯太爾(MacIntyre,即麥金太爾)隻以美德為(wei) 倫(lun) 理學首要任務都不同,孔子提供的是結合各種道德探究的方式。[13]

 

與(yu) 勞登的多元倫(lun) 理學視角類似,陳來也認為(wei) 在具體(ti) 的道德實踐中,用於(yu) 道德判斷的資源是複雜而多元的。基於(yu) 亞(ya) 裏士多德美德倫(lun) 理學的參照,陳來指出前孔子的春秋時代的道德思想是屬於(yu) “德性的時代”(5),德目表很多,德性體(ti) 係是大家關(guan) 注的對象。孔子一方麵將諸德行整合為(wei) “君子”人格,一方麵特別突出“仁”這一德。此外,孔子特別指出,“仁”不隻是“德”,“仁”也是“道”,不僅(jin) 是美德,也是道德規則。從(cong) 中國倫(lun) 理學史的視野看,孔子的仁學奠定了儒家倫(lun) 理學的美德論理論體(ti) 係,而且,“仁”概念本身即是德性與(yu) 規則的統一。

 

劉餘(yu) 莉論證說,儒家倫(lun) 理有兩(liang) 個(ge) 根本觀念——“仁”與(yu) “禮”。其中,仁是指一般性的美德,禮則作為(wei) 道德規則發揮作用。但是,仁與(yu) 禮不可化約,因為(wei) 儒家“既不認為(wei) 禮源於(yu) 仁,也不認為(wei) 仁源於(yu) 禮”[14](P169),而是都派生於(yu) 共同的源頭——“道”。由於(yu) “道”的兩(liang) 重性,儒家的“道”就既可作為(wei) 道德規則的超驗根據,也可作為(wei) 美德的實踐根據。通過仁、禮的同源論證,劉餘(yu) 莉得出儒家倫(lun) 理是美德與(yu) 規則的統一(6)。無論是訴諸“仁”的兩(liang) 重性,還是訴諸“道”的兩(liang) 重性,陳來、劉餘(yu) 莉的論證方式其實質都是訴諸儒家倫(lun) 理的本體(ti) 論,因而是一種本體(ti) 論論證。

 

宋健認為(wei) 儒家的道德判準既與(yu) 理性自覺有關(guan) ,又與(yu) 情感自願相涉。這也即是說,一個(ge) 正當的道德判斷,既要合理,又要合情。儒家倫(lun) 理以典範人物彰顯價(jia) 值理想,一方麵主張立“象”盡“意”,用具體(ti) 的美德化解規則的抽象性與(yu) 形式性,增強了儒家倫(lun) 理在情感上的親(qin) 切感;另一方麵主張得“意”忘“象”,用抽象的規則化解美德的隱秘性與(yu) 內(nei) 在性,彰顯了儒家倫(lun) 理在理智上的引導功能。用宋氏的話說,就是“合‘情’合‘理’表現為(wei) 美德與(yu) 規則的良性互動,而此種往複回環又以典範的實踐智慧貫穿始終”[2]。宋健的論證思路可以追溯到馮(feng) 契。馮(feng) 契提出:“真正自由的道德行為(wei) ,應該是自願和自覺原則的統一、理智和意誌的統一,二者不可偏廢。”[15](P222)馮(feng) 契認為(wei) 真正自由的道德行為(wei) 是“理智”與(yu) “意誌”的統一。宋健援引此說,論證儒家倫(lun) 理是“理”與(yu) “情”的統一、規則與(yu) 美德的統一。與(yu) 陳來、劉餘(yu) 莉不同,宋健關(guan) 注的是道德行為(wei) 的經驗層麵,追問的不是儒家道德判斷的本體(ti) 論根據“是什麽(me) ”,而是儒家“如何進行”道德判斷,這是一種倫(lun) 理學論證。下文基於(yu) 荀子的禮論,提供一種規則與(yu) 美德統一性的宇宙論論證。


二、荀子禮論與(yu) 道德規則的宇宙論奠基

 

規則倫(lun) 理學旨在為(wei) 道德行為(wei) 立法,建立一套普遍有效的道德規則,一勞永逸地使其他所有行為(wei) 規則都能由這個(ge) 規則遞推而出[16](P5)。換言之,規則倫(lun) 理學的中心任務是建立道德行為(wei) 的第一規則。儒家倫(lun) 理對道德行為(wei) 的規範主要體(ti) 現在對“禮”的規定中;自然,判定儒家倫(lun) 理是否構成一種規則倫(lun) 理學,關(guan) 鍵就取決(jue) 於(yu) 能否為(wei) 儒家倫(lun) 理確立第一規則,或者,能否為(wei) 儒家的“禮”確立第一規則。這個(ge) 問題恰恰就是荀子《禮論》篇闡述的核心問題。該篇開篇就提出禮的起源問題:

 

禮起於(yu) 何也?曰: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則不能無求。求而無度量分界,則不能不爭(zheng) ;爭(zheng) 則亂(luan) ,亂(luan) 則窮。先王惡其亂(luan) 也,故製禮義(yi) 以分之,以養(yang) 人之欲,給人之求。使欲必不窮於(yu) 物,物必不屈於(yu) 欲。兩(liang) 者相持而長,是禮之所起也。(《荀子·禮論》,以下隻注篇名)

 

在這一段中,荀子提出禮的起源是由於(yu) “物”與(yu) “欲”的矛盾。人對物質的欲望是沒有限度的,而物質是有限的,因此,如果沒有“度量分界”,就會(hui) 造成爭(zheng) 鬥與(yu) 混亂(luan) ;“禮”就是為(wei) 了避免社會(hui) 陷入爭(zheng) 鬥與(yu) 混亂(luan) 而製定的,禮是“物”與(yu) “欲”的度量分界(7)。由於(yu) 物質資源生於(yu) “天”,而對物質的欲望則源於(yu) “人”,因此,“物”與(yu) “欲”的矛盾,實質就是“天”與(yu) “人”的矛盾,這便涉及荀子的宇宙論。

 

首先,荀子對“物”與(yu) “欲”的劃分是基於(yu) 他的宇宙論——“天人之分”。在荀子的宇宙論中,天與(yu) 人各有其領域,互不相幹。他說:“星隊(墜)木鳴,國人皆恐。曰:是何也?曰:無何也,是天地之變,陰陽之化,物之罕至者也。”(《天論》)這說明天地萬(wan) 物都隻是自然現象。由此,荀子明確劃分了自然與(yu) 人文領域。他認為(wei) 決(jue) 定自然現象的是天(天地),而決(jue) 定社會(hui) 治亂(luan) 的是人:“天有其時,地有其財,人有其治”,“明於(yu) 天人之分,則可謂至人矣”(《天論》)。“物”屬於(yu) 自然領域,“欲”屬於(yu) 人文領域,這是體(ti) 現在人身上的“天人之分”。

 

其次,荀子認為(wei) 天與(yu) 人並不是平行關(guan) 係,而是先後關(guan) 係,這便涉及荀子宇宙論的另一個(ge) 觀點——“天生人成”。在荀子看來,心先天具有認知功能,所以稱為(wei) “天君”;五官先天具有感官知覺,所以稱為(wei) “天官”;自然界先天能夠養(yang) 育萬(wan) 物,所以稱為(wei) “天養(yang) ”;人先天能夠知道順天避禍,所以稱為(wei) “天政”;先天具有喜怒哀樂(le) ,所以稱為(wei) “天情”。“天君”“天官”“天養(yang) ”“天政”“天情”都是先天所生,屬於(yu) “天”的領域;人所能做的是順著先天所生去進一步完善和完成。這即是說,天與(yu) 人是先天與(yu) 後天,生與(yu) 成的關(guan) 係。由此,荀子提出:“聖人清其天君,正其天官,備其天養(yang) ,順其天政,養(yang) 其天情,以全其天功。”(《天論》)

 

基於(yu) 上述宇宙論,荀子論證“禮”的起源也是“天生人成”:

 

禮之於(yu) 正國家也,如權衡之於(yu) 輕重也,如繩墨之於(yu) 曲直也。故人無禮不生,事無禮不成,國家無禮不寧。君臣不得不尊,父子不得不親(qin) ,兄弟不得不順,夫婦不得不驩。少者以長,老者以養(yang) 。故天地生之,聖人成之。(《大略》)

 

值得注意的是,上文稱引的兩(liang) 段引文都是從(cong) 禮的功能的角度來論證禮的起源。荀子認為(wei) ,對個(ge) 人而言,禮的功能是欲望的合理滿足,即所謂“養(yang) 人之欲,給人之求”;對國家而言,禮的功能是“如權衡之於(yu) 輕重也,如繩墨之於(yu) 曲直也”,“國家無禮不寧”。這意味著,荀子關(guan) 注的是禮對於(yu) 個(ge) 人和政治行為(wei) 產(chan) 生的結果。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荀子是一個(ge) 倫(lun) 理學的後果論者(consequentialist)。另外,荀子認為(wei) “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性惡》),“好榮惡辱,好利惡害,是君子、小人之所同也”(《榮辱》)。這說明追求快樂(le) 是人性的基本內(nei) 涵,而快樂(le) 的獲得既可以是物質的“利”,也可以是情感的“榮辱”。由此可知,荀子既主張後果論,也讚同快樂(le) 主義(yi) 。根據當代英國哲學家安東(dong) 尼·昆頓(Antony Quinton)對功利主義(yi) 的界定[17](P1),荀子的倫(lun) 理學同時滿足後果論與(yu) 快樂(le) 主義(yi) 兩(liang) 個(ge) 基本規則,因此,荀子的倫(lun) 理學構成一種功利主義(yi) 倫(lun) 理學(8)。功利主義(yi) 是典型的規則倫(lun) 理學,因而,荀子的禮論是一種規則倫(lun) 理學。

 

我們(men) 知道,功利主義(yi) 倫(lun) 理學的第一規則是善(good)概念。問題是“善”的判準又是什麽(me) 呢?如前所述,功利主義(yi) 關(guan) 於(yu) “善”的判準是後果論和快樂(le) 主義(yi) ,而所謂“後果”是就“快樂(le) ”的獲得而言,因此,歸根結底,功利主義(yi) 的根本判準是快樂(le) 主義(yi) 。這即是說,功利主義(yi) 的形而上學基礎是一種快樂(le) 主義(yi) 人性論,即認定人性的本質是追求快樂(le) 。因此,行為(wei) 的後果應以“快樂(le) ”的獲得來判定。如果說追求快樂(le) 是自然人性,那麽(me) 功利主義(yi) 的第一規則便是奠基在自然人性之上。

 

荀子關(guan) 於(yu) “善”的判準體(ti) 現在他的“禮三本”論中。儒家主張用禮來規範個(ge) 人與(yu) 政治行為(wei) 。無疑,他們(men) 用來製禮的標準就是“善”的判準。那麽(me) ,製禮的標準是什麽(me) 呢?荀子指出,“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無天地,惡生?無先祖,惡出?無君師,惡治?三者偏亡,焉無安人。故禮,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師。是禮之三本也”(《禮論》)。在這裏,荀子用天地、先祖、君師三個(ge) 要素來解釋製禮的根據。這三個(ge) 要素中,天地、先祖體(ti) 現了自然人性。上文業(ye) 已指出,荀子的快樂(le) 主義(yi) 既包括物質,也包括情感。人對於(yu) 物質的欲求是由天地滿足的,這就是荀子所說的“生之本”;人對於(yu) 情感的欲求是由先祖賦予的(生而賦予人類的情感),這就是荀子所說的“類之本”。二者指涉的方麵雖然有所不同,但隻要生存在天地間,就必然有物質的欲求;隻要生而為(wei) 人,就必然有人類的情感。這些都是每個(ge) 人先天具備的,因此是人的自然人性。《禮論》篇說:“天地以合,日月以明,四時以序,星辰以行,江河以流,萬(wan) 物以昌,好惡以節,喜怒以當,以為(wei) 下則順,以為(wei) 上則明,萬(wan) 變不亂(luan) ,貳之則喪(sang) 也。禮豈不至矣哉!”這是說,天地、日月、四時、星辰、江河、萬(wan) 物、好惡、喜怒的背後都有一個(ge) “萬(wan) 變不亂(luan) ”的秩序,禮所反映的便是這種恒常、超越的秩序。羅光恰當地指出:“荀子把宇宙的安定昌明和人情好惡喜樂(le) 的有節有當相提並論,同歸於(yu) 禮。所以禮的形而上的意義(yi) ,即是天地的節文。”(9)

 

那麽(me) ,荀子是否與(yu) 邊沁、密爾一樣,也是將功利主義(yi) 奠基在自然人性之上呢?這需要注意“禮三本”中的“君師”要素:

 

天地者,生之始也;禮義(yi) 者,治之始也;君子者,禮義(yi) 之始也。為(wei) 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故天地生君子,君子理天地;君子者,天地之參也,萬(wan) 物之摠也,民之父母也。無君子,則天地不理,禮義(yi) 無統,上無君師,下無父子,夫是之謂至亂(luan) 。(《王製》)

 

荀子強調“君師”或“君子”,是為(wei) 了突出“禮義(yi) ”的地位。“君師”是禮的直接來源,所以說“君子者,禮義(yi) 之始也”;“君子”憑借什麽(me) 製禮呢?無非是根據自然人性,即“天地”和“先祖”,然後通過“君子”後天的人為(wei) 努力,求得“欲”與(yu) “物”的平衡,所以說“為(wei) 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者,君子之始也”。“為(wei) 之”“貫之”“積重之”“致好之”,便是這種後天的人為(wei) 努力。這種人為(wei) 努力也具有人性論的根據,但這個(ge) 根據顯然不是自然人性,而是人類在後天的社會(hui) 生活中開發的理性,也就是荀子所說的“義(yi) ”。荀子說:“義(yi) 與(yu) 利者,人之所兩(liang) 有也。雖堯、舜不能去民之欲利,然而能使其欲利不克其好義(yi) 也;雖桀、紂亦不能去民之好義(yi) ,然而能使其好義(yi) 不勝其欲利也。”(《大略》)可見,“義(yi) ”與(yu) “利”一樣,都是自然人性的組成部分。然而,一般人卻不能充分發展這種理性,即“義(yi) ”,因為(wei) ,這需要竭盡後天的人為(wei) 努力,也就是荀子所說的“偽(wei) ”。在這個(ge) 意義(yi) 上,“偽(wei) ”是人類特有的社會(hui) 人性[18](P131)。

 

由上可知,禮的直接源頭是“君師”。禮由“君師”製定,正是由於(yu) “君師”通過後天的“偽(wei) ”才使得製禮成為(wei) 可能。荀子對“君師”要素的強調,實際上是對“偽(wei) ”或社會(hui) 人性的凸顯,即強調理性的後天開發。然而,“君師”之所以能夠製禮的前提是“天地”與(yu) “先祖”,即自然人性;君師製禮不能違背自然人性。綜合起來看,荀子認為(wei) ,“禮”是基於(yu) 自然人性的一種社會(hui) 建構,是由“性”與(yu) “偽(wei) ”,“天”與(yu) “人”共同建構的行為(wei) 規則。上文說過,“善”是儒家製禮的標準。因此,“善”也是基於(yu) 自然人性的社會(hui) 建構,是由“性”與(yu) “偽(wei) ”、“天”與(yu) “人”共同形塑的價(jia) 值標準。基於(yu) 上述宇宙論,荀子倫(lun) 理學的第一規則並非單純奠基在自然人性之上,而是自然人“性”與(yu) 後天人“偽(wei) ”的共同建構。


三、規則與(yu) 美德的邏輯關(guan) 聯

 

既然“善”是“性”與(yu) “偽(wei) ”的共同建構,而“德”是“善”的行為(wei) 表現,那麽(me) ,“德”自然也是“性”與(yu) “偽(wei) ”的共同建構(10)。事實上,荀子非常強調“德”的建構性與(yu) 外在性。他說:“為(wei) 之雕琢刻鏤,黼黻文章以藩飾之,以養(yang) 其德也”(《富國》),又說:“取友善人,不可不慎,是德之基也”(《大略》)。荀子強調道德在於(yu) 後天的人為(wei) 努力,因此特別需要“雕琢刻鏤”和“藩飾”,並以外在的師友教導作為(wei) 道德修養(yang) 的基礎。與(yu) “禮”一樣,荀子的美德論述也凸顯了“偽(wei) ”的重要性。他說:“性者,本始材樸也;偽(wei) 者,文理隆盛也。無性則偽(wei) 之無所加,無偽(wei) 則性不能自美。”(《禮論》)可見,美德之所以稱為(wei) “美”,完全是後天的產(chan) 物,如果沒有後天的“偽(wei) ”,美德便無法“自美”。

 

不難發現,荀子在強調“偽(wei) ”的同時也強調了“德”。作為(wei) 人為(wei) 的後天努力,“偽(wei) ”不但建構了道德規則,也建構了美德。那麽(me) ,荀子的禮論為(wei) 什麽(me) 要在規則之外強調美德呢?

 

荀子用兩(liang) 個(ge) 論證闡明美德的必要性。第一個(ge) 論證是主體(ti) 性論證。荀子認為(wei) ,規則倫(lun) 理學的一個(ge) 重要缺陷是隻提供客觀的道德規則,而缺失實踐道德規則的主體(ti) 。對於(yu) 這個(ge) 缺陷,荀子通過突出製禮者或行禮者的主體(ti) 性予以克服。荀子雖然強調道德規則的重要性,但在具體(ti) 的道德情境中他也重視行為(wei) 主體(ti) 的美德。他提出:

 

有亂(luan) 君,無亂(luan) 國;有治人,無治法。羿之法非亡也,而羿不世中;禹之法猶存,而夏不世王。故法不能獨立,類不能自行;得其人則存,失其人則亡。法者,治之端也;君子者,法之原也。故有君子,則法雖省,足以遍矣;無君子,則法雖具,失先後之施,不能應事之變,足以亂(luan) 矣。不知法之義(yi) 而正法之數者,雖博,臨(lin) 事必亂(luan) 。(《君道》)

 

在這裏,荀子指出“法”作為(wei) 規則的兩(liang) 個(ge) 不容忽視的局限。一是法的有限性。“法”所要規範的實際問題層出不窮,而“法”建立的規則畢竟有限,於(yu) 是,總不免有一些實際情況逾越於(yu) 規則之外,就會(hui) 出現“應事之變”的問題。麵對突發事變,隻有洞達“法之義(yi) ”的行為(wei) 主體(ti) 才能夠守常知變、應對裕如。二是執法的情境性。“法”提供的大抵總是抽象的規則,無論是自然律還是道德律都是如此。以道德律為(wei) 例,韋特克(Vitek)認為(wei) 道德規則對於(yu) 解決(jue) 實際的倫(lun) 理困境並無多大幫助[19](P174)。斯多克(Stocker)甚至聲稱,功利主義(yi) 和義(yi) 務論關(guan) 注抽象的道德規則會(hui) 導致忽略真實的人,從(cong) 而造成一種“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7](P6-7)。現實的情況是,“法”所要規範的對象總是處在複雜的情境中,這就會(hui) 存在“先後之施”的問題。麵對複雜情境,實踐主體(ti) 必須根據具體(ti) 情境的緩急先後靈活應對,才能做到有條不紊、斟酌得當,從(cong) 而實現具體(ti) 的“善”。無論是法的有限性還是執法的情境性,都暴露了行為(wei) 規則的局限,同時凸顯了行為(wei) 主體(ti) 的重要性。正是基於(yu) 以上兩(liang) 點認識,荀子認定君子比法具有實踐上的優(you) 先性。

 

與(yu) “法”一樣,禮的實踐也需要明白“禮之義(yi) ”的君子。試看下麵這段話:

 

故有俗人者,有俗儒者,有雅儒者,有大儒者。不學問,無正義(yi) ,以富利為(wei) 隆,是俗人者也。逢衣淺帶,解果其冠,略法先王而足亂(luan) 世,術繆學雜,不知法後王而一製度,不知隆禮義(yi) 而殺《詩》《書(shu) 》……是俗儒者也。法後王,一製度,隆禮義(yi) 而殺《詩》《書(shu) 》……是雅儒者也。法先王,統禮義(yi) ,一製度,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萬(wan) ,苟仁義(yi) 之類也,雖在鳥獸(shou) 之中,若別白黑;倚物怪變,所未嚐聞也,所未嚐見也,卒然起一方,則舉(ju) 統類而應之,無所儗,張法而度之,則晻然若合符節,是大儒者也。(《儒效》)

 

在這段話中,荀子以“禮”為(wei) 標準將世間之人區分為(wei) 四個(ge) 層次。最低層次的“俗人”唯利是圖、不懂禮義(yi) ;稍高的一個(ge) 層次是“俗儒”,他們(men) 雖然略有一些學問,但“不知法後王而一製度,不知隆禮義(yi) 而殺《詩》《書(shu) 》”,因此無法建立規則與(yu) 製度;更高的一個(ge) 層次是“雅儒”,他們(men) “法後王,一製度,隆禮義(yi) 而殺《詩》《書(shu) 》”,他們(men) 懂得沿襲後王的禮義(yi) 而建立道德規則與(yu) 政治製度。最高的層次是“大儒”。最值得關(guan) 注的是“大儒”與(yu) “雅儒”的區別。按照荀子的界定,“大儒”與(yu) “雅儒”一樣,同樣是“統禮義(yi) ,一製度”,都能建立道德規則與(yu) 政治製度。區別隻在於(yu) ,雅儒“明不能齊法教之所不及,聞見之所未至,則知不能類也”,換言之,他們(men) 不能對規則之外和突發情境做出適切的反應;相比之下,“大儒”則表現出更高的實踐智慧和更突出的主體(ti) 性,他們(men) 能夠完美地把握禮背後的“禮義(yi) ”,從(cong) 而能夠更廣泛地應用——“以淺持博,以古持今,以一持萬(wan) ”,也善於(yu) 靈活應對突發情境——“倚物怪變,所未嚐聞也,所未嚐見也,卒然起一方,則舉(ju) 統類而應之,無所儗,張法而度之,則晻然若合符節”。

 

荀子的第二個(ge) 論證是建構性論證。荀子認為(wei) ,規則倫(lun) 理學的另一個(ge) 重要缺陷是規則本身不能說明規則的變化。對於(yu) 這個(ge) 缺陷,荀子通過突出禮的建構性而予以克服。在荀子看來,“禮”與(yu) “君師”(或“君子”“聖人”)是雙向建構關(guan) 係。一方麵,普通人隻有積“禮”才能成為(wei) “君師”:

 

故積土而為(wei) 山,積水而為(wei) 海,旦暮積謂之歲,至高謂之天,至下謂之地,宇中六指謂之極,塗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彼求之而後得,為(wei) 之而後成,積之而後高,盡之而後聖,故聖人也者,人之所積也。人積耨耕而為(wei) 農(nong) 夫,積斫削而為(wei) 工匠,積反貨而為(wei) 商賈,積禮義(yi) 而為(wei) 君子。(《儒效》)

 

這說明,“聖人”“君子”都是被建構的道德概念。“聖人”的美德是由於(yu) “積善”或“積禮義(yi) ”所致,因此,荀子說“塗之人百姓積善而全盡謂之聖人”,“積禮義(yi) 而為(wei) 君子”。積善、積禮義(yi) 的修養(yang) 過程是永無止境的,因此,美德的修養(yang) 過程也是永無止境的。對於(yu) 普通人而言,美德需要借助道德規則被不斷地建構。

 

另一方麵,“禮”也有賴於(yu) “君師”的不斷建構。荀子強調禮源於(yu) 聖人的建構。他說:“聖人積思慮、習(xi) 偽(wei) 故,以生禮義(yi) 而起法度,然則禮義(yi) 法度者,是生於(yu) 聖人之偽(wei) ,非故生於(yu) 人之性也。”(《性惡》)一旦聖人製定以後,“足以為(wei) 萬(wan) 世則,則是禮也”(《禮論》)。這樣看來,“禮”好像是亙(gen) 古不變的絕對真理。然而,在現實中,禮總是有不合時宜的地方,出現損益在所難免。荀子對於(yu) 這一點有清醒的認識。他指出:“禮者,所以正身也;師者,所以正禮也。無禮何以正身?無師吾安知禮之為(wei) 是也?”(《修身》)這說明現實中的禮總是有不夠完善或不合時宜的地方,因此,需要“正禮”。如果我們(men) 承認君師是美德的典範,那麽(me) ,“師者,所以正禮也”的觀念便表明規則有賴於(yu) 美德的不斷再建構。不難看出,荀子隻承認道德規則在理想上的絕對性;而在道德實踐中,則隻具有相對的指導意義(yi) ,完善的道德規則永遠依賴於(yu) 具有美德的君師不斷地建構。

 

荀子對於(yu) 美德必要性的兩(liang) 個(ge) 論證具有共同的宇宙論基礎。荀子心目中的宇宙是“天人之分”和“天生人成”的宇宙。基於(yu) 這一宇宙論,“善”是“性”與(yu) “偽(wei) ”的共同建構。因此,作為(wei) “善”的道德規則盡管具有自然人性的根據,卻總是有賴於(yu) 社會(hui) 建構使之完成。這意味著,道德規則在實踐中真正發揮作用必然有待於(yu) “偽(wei) ”。“偽(wei) ”的觀念凸顯了道德規則在主體(ti) 性和建構性兩(liang) 方麵的缺陷。荀子的“偽(wei) ”概念具有兩(liang) 重性,它一方麵是指規則的建構,一方麵也是指美德的建構。就行為(wei) 而言,建構的是規則;就主體(ti) 而言,建構的是美德。規則與(yu) 美德之間是一個(ge) 雙向建構的關(guan) 係;美德的建構有賴於(yu) 規則,規則的建構也有賴於(yu) 美德。通過上述美德必要性的第一個(ge) 論證,荀子解決(jue) 了規則倫(lun) 理學主體(ti) 缺失的難題,彰顯了道德實踐的主體(ti) 性;通過第二個(ge) 論證,荀子解決(jue) 了道德規則自身的可變性難題,闡明了道德規則的建構性。盡管在理想中,荀子承認存在道德規則;但在實踐中,荀子認為(wei) 規則有待於(yu) 美德的建構,這是一種美德倫(lun) 理學立場。


結論

 

綜上所述,荀子的“禮三本”論提供了一種規則倫(lun) 理學論證。荀子認為(wei) 天地、先祖、君師是儒家道德規則建立的根據,其中,天地、先祖代表自然人性,君師代表社會(hui) 建構。在理論上,禮的功能是“養(yang) 人之欲,給人之求”,禮的規則建基於(yu) 自然人性,具有“性”的客觀根據;荀子所說的“善”,是基於(yu) 行為(wei) 後果的一種功利主義(yi) 價(jia) 值判斷。在這個(ge) 意義(yi) 上,荀子辯護了一種功利主義(yi) 規則倫(lun) 理學。不過,荀子認為(wei) ,在現實中,道德規則的實踐必然有待於(yu) “偽(wei) ”。“偽(wei) ”的觀念凸顯了道德實踐的主體(ti) 性和建構性,也凸顯了美德在道德實踐中相對於(yu) 規則的優(you) 先性。因此,在道德實踐中,荀子毋寧更擁護一種美德倫(lun) 理學觀點。總之,荀子在理論上辯護了規則倫(lun) 理學,而在實踐中卻擁護了美德倫(lun) 理學。

 

在荀子的禮論中,規則與(yu) 美德的統一性是由荀子的宇宙論奠定的。荀子的宇宙論有兩(liang) 個(ge) 根本觀念:一是“天人之分”,二是“天生人成”。“天人之分”說明了規則與(yu) 美德不能相互還原。荀子認為(wei) ,美德是基於(yu) 規則的後天建構,是“人”“偽(wei) ”的成果,不能還原為(wei) “天”“性”;反過來,盡管規則麵向道德實踐開放,有待於(yu) 行為(wei) 主體(ti) 的後天建構,但具有“天”“性”的客觀根據,也不能還原為(wei) “人”“偽(wei) ”。“天生人成”論證了規則與(yu) 美德的統一。因為(wei) ,如果脫離美德的後天建構,規則就將喪(sang) 失道德主體(ti) ,而永遠停留在理想上的絕對;如果脫離規則的先天規定,美德就將使後天的人為(wei) 建構由於(yu) 缺乏先天的自然人性的基礎,而喪(sang) 失普遍的客觀性。在這一點上,我們(men) 可以認同羅爾斯的觀點:“美德是一種出於(yu) 相應的道德規則而行動的願望。”[5](P167)但是,羅爾斯忽略了,規則起初隻是一種空洞的抽象規定,其自身也有賴於(yu) 美德的後天建構才能成為(wei) 具體(ti) 的“善”。

 

儒家學者一般都認為(wei) 規則倫(lun) 理學與(yu) 美德倫(lun) 理學各有其領域,但規則與(yu) 美德具有統一性。在荀子的禮論中,規則與(yu) 美德是自然人性與(yu) 社會(hui) 建構、“天”與(yu) “人”、“性”與(yu) “偽(wei) ”、理論與(yu) 實踐的統一。規則倫(lun) 理學是理論的倫(lun) 理學,隻在理論中成立;美德倫(lun) 理學是實踐的倫(lun) 理學,必須在實踐中建構。基於(yu) 荀子“天生人成”的宇宙論,“天”與(yu) “人”、“性”與(yu) “偽(wei) ”、理論與(yu) 實踐的截然劃分是不必要的,也是不可能的。因此,儒家倫(lun) 理完全沒有必要在規則倫(lun) 理學與(yu) 美德倫(lun) 理學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抉擇,而是可以即此即彼的。關(guan) 於(yu) 規則與(yu) 美德的統一性,陳來、劉餘(yu) 莉、宋健三位儒家學者主要基於(yu) 孔子的禮論提供了兩(liang) 種本體(ti) 論論證和一種倫(lun) 理學論證。本文通過對荀子禮論的詮釋,提供了一種宇宙論的論證。


注釋
 
1參見陳來:《古代德行倫理與早期儒家倫理學的特點——兼論孔子與亞裏士多德倫理學的異同》,《河北學刊》2002年第6期;陳來:《儒學美德論》,三聯書店2019年版,第353-372頁;劉餘莉:《美德與規則的統一——兼評儒家倫理是美德倫理的觀點》,《齊魯學刊》2005年第3期;劉餘莉:《儒家倫理學:規則與美德的統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42-156頁;Chen Lai,“Virtue Ethics and Confucian Ethics”,in:Virtue Ethics and Confucianism,edited by Agle S C&Slote M,Routledge,Taylor&Francis,2013,pp.15-27.
 
2Montague P,“Virtue Ethics:A Qualified Success Story”,American Philosophical Quarterly,1992,29(1),pp.53-61.自從安斯庫姆複興美德倫理學以來,美德倫理學從一開始就以規則倫理學的批判者的麵目出現。事實上,持這種激進觀點的人還可以列舉更多,參見Virtue Ethics,edited by Statman D,Edinburg University Press,1997,p.203,Endnote 1.
 
3必須說明的是,這並不是說規則倫理學就不關注人格,而是美德倫理學與規則倫理學關注的基本問題不同。此說參考Hursthouse R,On Virtue Ethics,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1,p.17.
 
4有時也被稱為“an ethics of principle”“rule ethics”“act-ethics”“ethics of duty”,參見Statman D,“Introduction to Virtue Ethics”,in:Virtue Ethics,edited by Statman D,Edinburg University Press,1997,p.3.
 
5陳來沒有嚴格區分“德行”“德性”“美德”三個概念。但如果要嚴格區分的話,“德性”概念更強調“德”的人性論根據,而“德行”“美德”概念則較寬泛一些,與古希臘的aretê(virtue)大致對應。參考趙永剛:《美德倫理學——作為一種道德類型的獨立性》,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2-6頁。
 
6不過,奇怪的是,劉餘莉認為儒家倫理既不是規則倫理學也不是美德倫理學,因為“禮”提供的道德規則雖然也是具有客觀性的普遍法則,卻缺乏形式化的定義;同時,儒家強調禮在道德實踐中的作用,這樣,美德都必須通過規則來實現,因此不是美德倫理學。參考劉餘莉:《儒家倫理學——規則與美德的統一》,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166-170頁。筆者並不讚同劉氏的論證。下文所述荀子的“禮三本”論便試圖為“禮”建立形式化的規則,在此情形下,儒家禮論是一種規則倫理學;儒家雖然強調禮的規範作用,但同時強調“禮以義起”,而且在道德實踐中需要因革損益,因此美德不能被完全還原為規則,在此情形下,儒家禮論是一種美德倫理學。
 
7《王製》《王霸》等篇也反複發揮這一觀點。
 
8荀子的倫理學具有功利主義的特征,前輩學者馮友蘭、牟宗三、徐複觀早已提出這個觀點,這一觀點的詳細證成請參考MAO Zhaohui,“Is Xunzi a Utilitarian?Revisiting a Disagreement”,Asian Philosophy,2018,28(4),pp.358-367.不過,荀子的“功利”概念比較寬泛,因此是一個密爾型的廣義功利主義者,參見毛朝暉:《荀子的廣義功利主義倫理學及其知識論基礎》,《道德與文明》2018年第2期。
 
9參見羅光:《中國哲學思想史·先秦篇》,載《羅光全書》第六冊,學生書局1996年版,第656頁。史華慈也注意到荀子禮論的這種形而上學根據,參考Schwartz B,The World of Thought in Ancient China,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5,p.301.
 
10根據張岱年的分析,儒家一般是以道、德分開來講。道、德是兩個層次,道是原則,德是遵循原則而實踐。因此,“德”通常是指後天的德行或具體的某種美德。參考張岱年:《中國古典哲學概念範疇要論》,中華書局2017年版,第180頁。
 
 參考文獻
 
[1] 趙永剛.美德倫理學--作為一種道德類型的獨立性[M].長沙: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11.
 
[2] 宋健.典範為美德與規則築橋--試論儒學對當代倫理學的一個貢獻[J].思想與文化,2018,(2).
 
[3] 楊誌剛.中國禮學史發凡[J].複旦學報(社會科學版),1995,(6).
 
[4] Frankena W K.Ethics (Second Edition)[M].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1973.
 
[5] Rawls J.A Theory of Justice[M].Cambridge,Mass.: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9.
 
[6] Harman G.Moral Philosophy Meets Social Psychology:Virtue Ethics and Fundamental Attribution Error[J].Proceedings of the Aristotelian Society,1999,99(1).
 
[7] Statman D.Virtue Ethics[M].Edinburg,UK:Edinburg University Press,1997.
 
[8] Schaller W E.Are Virtues No More than Dispositions to Obey Moral Rules?[J].Philosophia,1990,(20).
 
[9] Slote M.From Morality to Virtue[M].Oxford&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2.
 
[10] Almond B.Exploring Ethics:A Traveller’s Tale[M].Oxford&Malden,Mass.:Blackwell Publishers,1998.
 
[11] Trianosky G.Supererogation,Wrongdoing and Vice:On the Autonomy of the Ethics of Virtue[J].Journal of Philosophy,1986,(83).
 
[12] Hursthouse R.On Virtue Ethics[M].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9.
 
[13] 陳來.古代德行倫理與早期儒家倫理學的特點--兼論孔子與亞裏士多德倫理學的異同[J].河北學刊,2002,22(6).
 
[14] 劉餘莉.儒家倫理學:規則與美德的統一[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15] 馮契.人的自由和真善美[M].上海: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1996.
 
[16] Brandt R B.Ethical Theory:The Problem of Normative and Critical Ethics[M].Englewood Cliffs,NJ:Prentice-Hall Inc.,1959.
 
[17] Quinton A.Utilitarian Ethics[M].London:Duckworth,1989.
 
[18] 路德斌.荀子與儒家哲學[M].濟南:齊魯書社,2010.
 
[19] Vitek W.Virtue Ethics and Mandatory Birth Control[A]//Humber J M,Almeder R F(eds.).Biomedical Ethics Reviews 1992[M].Totowa,NJ:Humana Press,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