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係”宇宙觀與(yu) 中華傳(chuan) 統醫學

作者：安樂(le) 哲

來源：選自 《儒家角色倫(lun) 理學》

“互係”宇宙觀與(yu) 中華傳(chuan) 統醫學

另一個(ge) 探討這種“互係”宇宙論的渠道是傳(chuan) 統中醫。人們(men) 常會(hui) 發現，標準中醫課程都一脈相承地從(cong) 充分理解中國古代哲學入手，以此發掘傳(chuan) 統中醫術語及語義(yi) 的意象與(yu) 文化比喻。或許作為(wei) 中國哲學的學者，需很好報答為(wei) 研習(xi) 古代中國哲學入門的傳(chuan) 統中醫，去研究作為(wei) 奠基中醫傳(chuan) 統的自然宇宙觀，以它作一個(ge) 標誌，於(yu) 迅速流動的哲學話語中找到我們(men) 的位置和保持一個(ge) 可靠立腳點。古代中國的生命活力、變化不已之“氣”，在現代可概念化為(wei) 一個(ge) 我們(men) 可稱為(wei) “生命能量場”（vital energy field）說法。不過，正像我們(men) 必須要提高警惕的，不能把人性作為(wei) 一個(ge) “質相”（essential）概念加到儒學經典上那樣，我們(men) 也必須小心，避免不要把“氣”這一概念“硬塞”到，將它視為(wei) 是一元論或同質唯物論的概念。這個(ge) “生命能量場”不僅(jin) 是彌漫性的，作為(wei) 一切物的一種共享條件，使它們(men) 彼此延續不分，也是作為(wei) 一切特殊性事物得以顯現的媒介，同時也是一切事物彼此構成的媒介，也是任何以事物的關(guan) 係與(yu) 關(guan) 聯性的特別結構，兼有較為(wei) 主觀性與(yu) 較為(wei) 客觀性方麵，將它區分開來，確保其具體(ti) 性與(yu) 特別性。

“氣”的恰當理解，立即是作為(wei) “個(ge) 體(ti) 性”與(yu) “多元性”、延續性與(yu) 差異性原因的。其實，具體(ti) “形式”與(yu) 生命活力的“氣”，實際是同一變換不已現象的兩(liang) 個(ge) “非分析性”方麵：“轉變性”與(yu) “形式”也同是對一事物過程階段性的理解的含蓄表達。所謂“非分析性”，我指的是“形式”與(yu) “生命活力”無非是從(cong) 兩(liang) 種視角對同一現象的觀看，而這兩(liang) 種視角的分開，隻是為(wei) 了相對於(yu) 一個(ge) 方麵，而達到強調另一個(ge) 方麵。所謂過程階段性，我是說，“形式”是參與(yu) 過程的，是出現的可識別的節點，而不是靜止的結構。這樣，生命活力的“氣”與(yu) 各種表述“形式”的方法，是解釋性的，而不是一個(ge) 本體(ti) 性（本質性）詞匯。也就是說，兩(liang) 個(ge) 詞匯我們(men) 都需要，去對一個(ge) 變化的關(guan) 係（它把我們(men) 的位置放在我們(men) 過程的經驗之中）給出合適的敘述。我們(men) 每人都是由我們(men) 許多層次的關(guan) 係造成的，而且在這個(ge) 意義(yi) 上，我們(men) 之間是延續不分的。但是又說回來，許多層次的關(guan) 係，我們(men) 的生命根植於(yu) 其中，是個(ge) 具體(ti) 與(yu) 特別的我，別無他人。

現在，一提“氣”字，就會(hui) 聯想到健康、醫學、強身健體(ti) 這種領域的“生命能量場”。將“體(ti) ”理解為(wei) “氣”是很有幫助的。但就古代互係性宇宙觀而言，“體(ti) ”字，如同對“氣”的任何預想，使用當然必須得當，任何事物都是一個(ge) 相續不分氣場，都會(hui) 立即顯示自己是為(wei) 一個(ge) “生命體(ti) ”亦為(wei) 一個(ge) “環境”，為(wei) “肉體(ti) ”亦為(wei) “精神”，為(wei) “體(ti) ”亦為(wei) “用”，為(wei) “世”亦為(wei) “界”，為(wei) “通”亦“變”。正因為(wei) “身”是如此而理解的，所以傳(chuan) 統中醫為(wei) 我們(men) 提供一個(ge) 理解“氣宇宙觀”的窗口，我們(men) 可從(cong) 一種非常不同角度理解萬(wan) 物，萬(wan) 物構成著這個(ge) 世界。醫學人類學家馮(feng) 珠娣（Judith Farquhar）指出：

氣既是結構的也是功用的，是材料與(yu) 時間形式的統一體(ti) ，隻要摘出其中任何一麵而析言之，它就失去所有連貫性。

這樣，生理學係統功能是均等性的，如果像傳(chuan) 統中醫意識那樣，對較為(wei) 穩定持久的解剖學結構，不是給予特殊對待的，而且治療方略必須是整體(ti) 性、兼容性的，而不是特殊性和排斥性的。根據馮(feng) 珠娣的結構與(yu) 功能是同一事物兩(liang) 個(ge) 方麵的觀點，她致力於(yu) 的，是尋找一種適當語言，以表達傳(chuan) 統中醫對“身體(ti) ”非常不同的過程意識理解與(yu) 正規解刨學生物醫學意識之間的比照：

中醫最經典的，是將“體(ti) 現”設想為(wei) 一種充滿活力、複雜的過程交織係統，設想為(wei) 一種生理學，它必須是活生生、通過對體(ti) 征、症候和主觀感覺中樞分析理解的。

這種互係宇宙觀的對形式結構的功能理解是根本“域境性”的，即將“事物”（如“生命肉身”或“作為(wei) 經驗之身”）置於(yu) 它總是處在變化狀態的“環境”中去，這樣形成一種內(nei) 在與(yu) 外在的“場景”；身體(ti) 是被作為(wei) 從(cong) 內(nei) 與(yu) 從(cong) 外看待的，作為(wei) 或多或少地主觀，亦作為(wei) 或多或少地客觀。“形成狀態”（“體(ti) ”）與(yu) 功能狀態（“用”）之間，有不可簡化錯綜複雜的關(guan) 係，它在“身”這個(ge) 象形字中被抓住了；“身”字常很一般化、簡單化地譯為(wei) “body”，而它卻需要更細微得多的理解。“身”不僅(jin) 指一個(ge) 具體(ti) 和主觀生命的人身，而是甲骨文［i］和金石文［ii］中表示的，它的古字體(ti) 清晰顯示是一個(ge) 懷孕身體(ti) 象形字，強調著嵌含的內(nei) 與(yu) 外含義(yi) ，它的特殊生命力，它的生殖功能性，它的社會(hui) 性，它的旺盛的、生育的延續性。

醫學人類學家張燕華分析了“身、體(ti) ”（body）二字分別的不可簡化的主觀性與(yu) 動態進行性含義(yi) ，而二字放在一起，則一般用來指“body”（“身體(ti) ”）：

如果我們(men) 非要把“身”與(yu) “體(ti) ”這兩(liang) 種bodies拆開做個(ge) 區分，我們(men) 可以說“身”指的是社會(hui) 意義(yi) 的“人身”，而常用做動詞的體(ti) 則更加強調“體(ti) 現”，作為(wei) 一個(ge) 知與(yu) 行過程。二者都屏蔽二元對立式的“心與(yu) 身”“主與(yu) 客”。

“體(ti) 會(hui) ”這個(ge) 詞最能表現“體(ti) ”的動詞性；它是一種有生氣、本能性、一體(ti) 性獲知過程，是一種協同性認知，它源於(yu) 實在的經驗，致使一種分享性感悟，一種實感確認。馮(feng) 珠娣指出，“我們(men) 的常識都是訴諸一種唯物論，它必然將現象簡化為(wei) 一時可見的集合物件，”如果我們(men) 想克服這種常識傾(qing) 向，就必選將“事物”理解為(wei) 時間上的存在，也理解為(wei) 包含主觀性、存在主義(yi) 維度的。也就是說，“事物”的時間性與(yu) 反映性，我們(men) 不管出於(yu) 什麽(me) 目的要對“事物”進行理解，都是必須要將它們(men) 考慮進去的。“身體(ti) ”是必須作為(wei) 曆史性或“通過時間”因素來理解的：

體(ti) 征、經驗與(yu) 觀察，這才是醫療診斷的物質基礎。它們(men) 的實在度一點也不亞(ya) 於(yu) 髒腑器官，而它們(men) 在生命時間之外，是不可想象的。

因此，任何將“身體(ti) ”簡單地視為(wei) 物體(ti) 來治療的傾(qing) 向，都會(hui) 違背中醫傳(chuan) 統所立於(yu) 的互係性宇宙觀；這一宇宙觀是生命的、域境的、過程性的觀念意識。因此不奇怪，在傳(chuan) 統中醫診斷實踐上，作為(wei) 身體(ti) 反映層麵的病人自我敘述，是有極大重要性的：

證據表明……中醫重視（病人的）每日自我感覺；中醫不否認身體(ti) 的客體(ti) 性質，但同時，特別注重病人個(ge) 人時間中身體(ti) 發生的變化過程，這方麵的信息隻能通過患者本人敘述，才可成為(wei) 醫療診治考慮的範圍。

在傳(chuan) 統中醫中，主觀的“活的身體(ti) ”與(yu) “為(wei) 他人而在的身體(ti) ”是不分的；這一不分性為(wei) 對作為(wei) 有機體(ti) 的“自我”達到理解，提供了方法。“身體(ti) ”——一下子就作為(wei) 存在經驗的、自我意識的“我”，也作為(wei) “我為(wei) 其他主題而活的身體(ti) ”被嵌入的“我”——是自我與(yu) 世界之間無法分解的延續性。張燕華認為(wei) ，既用來表達生命的形體(ti) 也表達它活力層麵的詞匯，必須應理解為(wei) 是決(jue) 然的相對性與(yu) 過程性的。

雖然“精神”一詞被譯成英文“mind”或“spirit”，可無論怎麽(me) 說它也是屬於(yu) “身體(ti) ”的。……作為(wei) 根本的“精”是提供能量轉化過程的基礎，能量是由食物精化而來；“精”因為(wei) “獲得性精”而實現濃縮與(yu) 強化。中醫理論將精與(yu) 氣（“air”“breath”“vital energy”）視為(wei) 同一生命能。集而謂之精；散而謂之氣。如果說“精”作為(wei) “生命能”養(yang) 育性一麵，氣則是作為(wei) 它的活性結構一麵。……如果說“精”“氣”作為(wei) 生命之本，神則是生命之貌。……換句話，也可說是神是生命活動本身的現象。

生命能的流動需要協調性與(yu) 方向性；“心”是作為(wei) 指導方向力量的，它是一種具體(ti) 情形內(nei) 在的能動潛力所進行的調節與(yu) 導向。在人類經驗中，

……心是一個(ge) 功能係統，是它實現著一個(ge) 人“作為(wei) 人”或“成人”的持續過程，作為(wei) 生理的、心理的以及社會(hui) 的……這個(ge) 以“過程為(wei) 中心”的“心”生理機能的特殊性……順應對按照一定社會(hui) 條件與(yu) 自然環境暢通無阻的變化過程。

如果“事物”都是由它們(men) 所在的關(guan) 係構成的，那麽(me) 我們(men) 對任何事物追問它是“什麽(me) 的”與(yu) “如何的”之時，都必須得從(cong) 複合關(guan) 係整體(ti) （whole complex of relations）入手。事實上，那麽(me) 多自我修養(yang) 學說，一直作為(wei) 哲學探索的焦點問題，無論以修身還是以修心為(wei) 主（一般是二者兼修），目的都是做到一種心靜與(yu) 平順狀態，以利氣流通暢無阻，貫徹整個(ge) 機體(ti) 乃至機體(ti) 外在的各種環境。我們(men) 可對“心”進行一番闡述。

如果隔離心髒這個(ge) 器官，讓它脫離本身所處的自然環境（即身體(ti) ），剝奪它的生機，用不了兩(liang) 分鍾就變成一塊死肉。不過在從(cong) 生理學上看，能明白它是“體(ti) ”（形成）與(yu) “用”（作用）的生生不已過程，“心”則是處於(yu) 延續不已、共生關(guan) 聯過程之中的密集性生機焦點；在其內(nei) 部，循環係統的複雜內(nei) 在網狀關(guan) 係的滋養(yang) ，是通過對外界無邊環境的采用——風、水、陽光、空氣等等所有對生命必不可少的條件。當在所有這些關(guan) 係之中的“心”達到且保持一種流動的寧靜與(yu) 平衡，沒有阻礙，沒有呆滯，我們(men) 則稱之為(wei) “健康”；也許更確切一些，就它的過程性延續不止特點而言，我們(men) 應稱之為(wei) “健康著”（healthing進行時動名詞）。要闡釋“心”，我們(men) 需找到它，作為(wei) 一個(ge) 具體(ti) 、生機的集中點，在其所處的豐(feng) 滿關(guan) 係基體(ti) 中看待它。我們(men) 需要從(cong) 整體(ti) 著眼，將它視作一個(ge) 在進化性場域中的聚焦視點。

當然“心”也有主觀性和社會(hui) 性——有情、有智、有精神。“心”是情感與(yu) 思維密集所在，它滲透且表述於(yu) 構成我們(men) 自己“角色”與(yu) 關(guan) 係的寬闊狀態中。每當我們(men) 在家庭與(yu) 社會(hui) 生活事務中，實現一種無障礙的和諧與(yu) 平衡狀態時，我們(men) 可稱之為(wei) “快樂(le) 智慧”。

這樣理解的“心”，還有三點值得說明。首先，追問“心本身的定體(ti) 是什麽(me) ？”無論是生理學還是社會(hui) 學意義(yi) ，都是個(ge) 導向錯誤問題，因為(wei) “心”是活力的，與(yu) 它所處周邊環境分不開的；“心”不是別的，無非是它處於(yu) 很多環境關(guan) 係中的所為(wei) 。再者，我們(men) 總以為(wei) 心髒薄膜相當於(yu) 是它的一個(ge) 邊界，而其實是有滲透孔、有液體(ti) 流動的，其作用無非表明它是內(nei) 嵌的、活動的中心交集點，而非排外性界限，由它來分出內(nei) 外。最後，我們(men) 在下章將論及“心”物質性、智力性和情感性的意象，將其作為(wei) 一種以關(guan) 係構成的人的思維方式，將人作為(wei) 在角色與(yu) 關(guan) 係之中行為(wei) 的體(ti) 現點，角色和關(guan) 係作為(wei) 對人的定義(yi) 。

中醫所提倡的健康生活方法與(yu) 目標，喻意在這種“心”的意象之中；它是實現一種平衡狀態；在這個(ge) 平衡狀態，通過社會(hui) 與(yu) 自然活動的恰到好處，可使人與(yu) 人相互關(guan) 係之經驗出現最佳發揮狀態。這樣做，人就能在舍與(yu) 得、行與(yu) 行不力的臨(lin) 界點上，避免出現“過”與(yu) “不及”：

這裏和諧的定義(yi) 是與(yu) 漢語“度”關(guan) 聯的。……換句話說，在一種充滿活力相互作用條件下，當每一特殊方麵都以其特有方式延展自己，達至恰當之度，也即“相得益彰”時，和諧狀態因而形成。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