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文】《孟子》首章與儒家義利之辨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12-28 12:18:31
標簽:《孟子》
楊海文

作者簡介:楊海文,男,西元一九六八年生,湖南長沙人,中山大學哲學博士。現任中山大學哲學係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山大學馬克思主義(yi) 哲學與(yu) 中國現代化研究所研究員,尼山世界儒學中心孟子研究院特聘專(zhuan) 家,主要從(cong) 事中國哲學史研究。著有《我善養(yang) 吾浩然之氣——孟子的世界》《文以載道——孟子文化精神研究》《盈科後進——中國孟學史叢(cong) 論》等。

《孟子》首章與(yu) 儒家義(yi) 利之辨

作者:楊海文(中山大學哲學係教授、中國孟子研究院特聘專(zhuan) 家)

來源:《中國哲學史》,2021年第6

 

摘要:直麵政治資本對道德資本的傲慢,《孟子》首章設置並敞開的主題是義(yi) 利之辨。它包括邏輯依次遞進、含義(yi) 逐漸展開的三個(ge) 要點:一是堅守義(yi) 以為(wei) 上的原則,將道義(yi) 當作最高原則;二是遵循先義(yi) 後利的次序,將道義(yi) 放在第一位,將利益放在第二位;三是追求義(yi) 利雙成的目的,不因道義(yi) 而排斥利益,最終實現道義(yi) 與(yu) 利益的統一。《孟子》首章的義(yi) 利之辨以道義(yi) 論為(wei) 特質、以原則政治為(wei) 皈依、以理念利益為(wei) 關(guan) 切,是中國優(you) 秀傳(chuan) 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孟子》首章的仁義(yi) 是守正創新先秦儒家集體(ti) 智慧的理論結晶,並與(yu) 《孟子》末章的道統首尾呼應,道統即是仁義(yi) ,使得義(yi) 利觀與(yu) 道統論成為(wei) 孟子思想的兩(liang) 大核心理念。

 

關(guan) 鍵詞:《孟子》首章;《孟子》末章;義(yi) 利之辨;仁義(yi) ;道統

 

《孟子》首章劈頭拋出驚天地、泣鬼神的義(yi) 利之辨,其豐(feng) 富的內(nei) 涵與(yu) 博大的格局令人期待。為(wei) 了推行自己的王道主張,孟子曾經周遊列國、遊說諸侯,如大名鼎鼎的梁惠王、齊宣王等,孟子是在戰國中期極其複雜的政治生態中與(yu) 一群諸侯打交道。道義(yi) 與(yu) 功利的義(yi) 利之辨是那個(ge) 時代突出的倫(lun) 理政治學議題,個(ge) 中關(guan) 鍵又是充滿理想追求的知識分子與(yu) 充滿功利追求的諸侯如何相互博弈。如果我們(men) 帶著這樣的眼光讀《孟子》首章,就有可能慢慢敞開它特有的內(nei) 涵與(yu) 格局。


一、梁惠王之問:政治資本對道德資本的傲慢

 

《孟子》首章的開篇寫(xie) 道:“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這段話有兩(liang) 個(ge) 問題值得思考:一是梁惠王為(wei) 什麽(me) 稱呼孟子為(wei) 老頭(“叟”) 孟子當時的年齡到底有多大?二是梁惠王講的利益(“利”)究竟指什麽(me) ?是指物質利益還是指其他事物?


關(guan) 於(yu) 孟子當時的年齡,我們(men) 先看兩(liang) 種史學文獻。《孟子》首章既被《史記·六國年表》部分采納,又被《資治通鑒·周紀二》全文引用。司馬遷、司馬光這兩(liang) 位偉(wei) 大的史學家,都將《孟子》首章當作信史看待。司馬遷認為(wei) 孟子見梁惠王,時在公元前335年;司馬光推前一年,認為(wei) 時在公元前336年。按照孟子享年84歲的說法,人們(men) 一般認為(wei) 孟子生於(yu) 公元前372年、卒於(yu) 公元前289年。比照司馬遷、司馬光的記載,見梁惠王之時的孟子隻是三十七八歲,還不到40歲。這個(ge) 歲數大致符合古人“四十而仕”、出外做官的年齡要求。

 

但是,三十七八歲就被稱作老頭(“叟”),似乎有違常識。我們(men) 再看兩(liang) 種說法。其一,錢穆的《諸子生卒年世約數》認為(wei) 孟子生於(yu) 公元前390年、卒於(yu) 公元前305年,享年86歲【1】。據此比照司馬遷、司馬光的記載,梁惠王將五十六七歲的孟子喚作老頭(“叟”),就算得上名副其實。其二,南懷瑾《孟子旁通》認為(wei) “叟”是不敬之詞。【2】


僅(jin) 從(cong) 年歲的角度看,“叟”的含義(yi) 有可能名不副實,也有可能名副其實,但孰是孰非,難有定論。所以,權宜之計是將“叟”當作不敬之詞看待。梁惠王對孟子不尊重,實質是權貴與(yu) 財富對人文知識分子的傲慢,政治資本對道德資本的傲慢。梁惠王那時的處境如何呢?他真有傲慢孟子的本錢嗎?

 

梁惠王公元前369年登基,公元前319年死亡,做了五十多年的諸侯;其中,公元前369年至公元前335年屬於(yu) 前一階段,公元前334年至公元前319年屬於(yu) 後一階段(稱作“後元”)【3】。以公元前335年為(wei) 分界嶺,前一階段的梁惠王順風順水,後一階段的梁惠王步履維艱。孟子見梁惠王,無論時在公元前336年還是時在公元前335年,均可視作緊扣並落在梁惠王執政生涯的轉折點上。以往,很少有人將孟子見梁惠王的時間與(yu) 梁惠王執政生涯的轉折點關(guan) 聯起來【4】。一旦這種關(guan) 聯被建立,我們(men) 就能更深切地體(ti) 會(hui) 到《孟子》首章不同凡響的思想史意義(yi) 。

 

正在走下坡路的梁惠王,其實根本不具備對孟子傲慢的本錢!這從(cong) 他急迫地追問“不遠千裏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就可略見一斑。這個(ge) “利”字到底指什麽(me) ?東(dong) 漢思想家王充的《論衡·刺孟》曾說:“夫利有二:有貨財之利,有安吉之利。惠王曰:‘何以利吾國?’何以知不欲安吉之利,而孟子徑難以貨財之利也?”通俗而言,貨財之利是指具體(ti) 、有形的利益,可以用一串串數字來標識;安吉之利是指抽象、無形的利益,隻能用一顆顆人心來表示。如果說貨財之利是“1”,安吉之利是“0”,那麽(me) ,“1”後麵的“0”越多越好,一顆顆人心是一串串數字的切實保障。深入而言,貨財之利是指物質利益,關(guan) 涉財富的多與(yu) 少、權力的大與(yu) 小,屬於(yu) 利益政治;安吉之利是指理念利益,關(guan) 涉擁有理想的信念、擁有正確的價(jia) 值觀,屬於(yu) 原則政治。隻有以理念利益統帥並帶動物質利益,利益政治與(yu) 原則政治才能相得益彰、齊頭並進。“貨財之利”“安吉之利”這對範疇有助於(yu) 人們(men) 全麵理解梁惠王脫口而出的“利”字,但王充顯然誤讀了孟子不得不發的良苦用心。

 

二、孟子之答:“仁義(yi) ”乃守正創新之結晶

 

孟子來到滿目瘡痍的魏國,焦頭爛額的梁惠王最想從(cong) 他那裏得到立竿見影的社會(hui) 治理方案。因此,“亦將有以利吾國乎”的“利”字,雖然含有安吉之利的成分,但更是赤裸裸的貨財之利。針對政治資本的傲慢無禮,道德資本必然予以回擊。孟子的回擊是《孟子》首章的文字主體(ti) 與(yu) 思想主題之所在。


(一)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一番話

 

先看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一番話:“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yi) 而已矣。”李贄的《四書(shu) 評》指出:“劈頭初見,便攔截他,也隻為(wei) 其根氣劣耳。”【5】唐文治的《孟子大義(yi) 》指出:“此節一句辟惠王之言利,一句即提出仁義(yi) ,語意斬釘截鐵。”【6】我們(men) 也不要小看這番話,因為(wei) 它不僅(jin) 設置了道義(yi) 與(yu) 功利的義(yi) 利之辨,而且隱含了仁義(yi) 乃守正創新之結晶的思想史命題。

 

朱熹指出:“仁者,心之德、愛之理;義(yi) 者,心之製、事之宜也。”【7】從(cong) 整個(ge) 儒學史看,這是“仁義(yi) ”二字最經典的解釋。此前此後,無出其右者。仁是心的品德、愛的道理,義(yi) 是心的裁製、事的適宜。以心愛說仁,敞開了愛情,仁在愛情之中;以心事說義(yi) ,呈現了事情,義(yi) 在事情之中。仁敞開了心愛者的愛情,義(yi) 呈現了心事者的事情。誰無心愛?誰無心事?誰無愛情?誰無事情?這就是仁義(yi) 帶給人們(men) 的親(qin) 切!朱熹還指出:“此二句乃一章之大指,下文乃詳言之。後多放此。”【8】梁惠王用毫不掩飾的“貨財之利”提問,孟子的回答則是堅定不移的“安吉之利”,兩(liang) 者的鮮明反差和盤托出《孟子》首章的義(yi) 利之辨,所以“何必曰利?亦有仁義(yi) 而已矣”是“一章之大指”。

 

朱熹經由《孟子》首章提出了“仁義(yi) ”最經典的解釋,《孟子》與(yu) “仁義(yi) ”又是什麽(me) 關(guan) 係呢?程顥、程頤曾說:“仲尼言仁,未嚐兼義(yi) ,獨於(yu) 《易》曰:‘立人之道曰仁與(yu) 義(yi) 。’而孟子言仁必以義(yi) 配。蓋仁者體(ti) 也,義(yi) 者用也,知義(yi) 之為(wei) 用而不外焉者,可與(yu) 語道矣。世之所論於(yu) 義(yi) 者多外之,不然則混而無別,非知仁義(yi) 之說者也。”【9】從(cong) 先秦思想史看,《老子》《墨子》先於(yu) 《孟子》並舉(ju) “仁義(yi) ”。從(cong) 宋代興(xing) 起的《四書(shu) 》看,二程的說法是有文獻依據的,蓋因其中僅(jin) 有《孟子》出現“仁義(yi) ”一詞。程頤曾說“孟子有功於(yu) 聖門不可言”,例證之一即是“孟子開口便說仁義(yi) ”【10】。《孟子》先於(yu) 《論語》並舉(ju) “仁義(yi) ”,這不是簡單的語言現象,而是孟子守正創新先秦儒家集體(ti) 智慧並且水到渠成的理論結晶。《孟子》首章迫不及待地亮出“仁義(yi) ”的大旗,足見孟子對於(yu) 這一守正創新的道路自信、文化自信。

 

(二)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二番話

 

確定義(yi) 利之辨的主題後,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二番話是:“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這裏設定三類角色,揭示了隻談各自的物質利益是不對的,粗暴的利益政治是充滿危險的。每個(ge) 人都有屬於(yu) 自己的位置,所有人加在一起就構成了家國天下。如果諸侯隻是希望有利於(yu) 自己的國家,大夫隻是希望有利於(yu) 自己的城邦,士庶人隻是希望有利於(yu) 自己,亦即每個(ge) 人都隻是站在自身的立場追逐物質利益,上上下下都隻是一門心思追逐各自的物質利益,那麽(me) ,整個(ge) 國家就會(hui) 陷入危險的境地,家國同構的人類命運共同體(ti) 就將分崩離析。

 

《史記·孟子荀卿列傳(chuan) 》的“太史公曰”為(wei) :“餘(yu) 讀《孟子書(shu) 》,至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嚐不廢書(shu) 而歎也。曰:嗟乎,利誠亂(luan) 之始也!夫子罕言利者,常防其原也,故曰‘放於(yu) 利而行,多怨’。自天子至於(yu) 庶人,好利之弊,何以異哉!”人們(men) 通常認為(wei) ,司馬遷從(cong) 《孟子》首章的“何以利吾國”講到《論語》“放於(yu) 利而行,多怨”,不僅(jin) 旨在顯示孔孟義(yi) 利觀的高度一致,而且旨在彰顯義(yi) 利之辨是《孟子》首章的思想主題。

  

清代學者周廣業(ye) 的《孟子四考》認為(wei) 《孟子》一書(shu) :

 

其體(ti) 依仿《論語》,不似諸子自立篇目。大率起《齊宣王》至《滕文公》三冊(ce) ,記仕宦出處;《離婁》以下四冊(ce) ,記師弟問答雜事。迨歸自梁,而孟子已老,於(yu) 行文既絕少,又暮年所述,故僅(jin) 與(yu) 魯事,分附諸牘末。其後門人論次遺文,分篇列目。以齊宣舊君,不可用以名篇。而“仁義(yi) ”兩(liang) 言為(wei) 全書(shu) 綱領,孟子所謂願學孔子,以直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之心法治法,無出乎此。因割其六章冠首,而以《梁惠王》題篇。又特變文曰“孟子見梁惠王”,以尊其師。今《盡心》卷下尚有“梁惠王”一章,可證也。【11】


在周廣業(ye) 看來,《孟子》先有原稿本、後有傳(chuan) 世本,兩(liang) 個(ge) 本子有所不同。以首篇為(wei) 例,原稿本題為(wei) 《齊宣王篇》,傳(chuan) 世本題為(wei) 《梁惠王篇》。為(wei) 何如此改動?因為(wei) 孟子曾是齊宣王的舊臣,而舊君之名不能作為(wei) 篇名,又因“仁義(yi) ”是全書(shu) 綱領,所以原稿本的《齊宣王篇》被傳(chuan) 世本改為(wei) 《梁惠王篇》。以首章為(wei) 例,傳(chuan) 世本《梁惠王上篇》的前六章,位於(yu) 原稿本《盡心下篇》之前。為(wei) 了服從(cong) 新篇名《梁惠王篇》的需要,原稿本《盡心下篇》的前六章被移至傳(chuan) 世本《梁惠王上篇》之首;傳(chuan) 世本同時在《孟子》首章的開頭增加“孟子見梁惠王”六字,借以表達尊師之意。現在的問題是:傳(chuan) 世本出自何人之手?周廣業(ye) 的解釋為(wei) :“其後門人論次遺文,分篇列目。”這裏的“門人”不宜狹義(yi) 地理解為(wei) 公孫醜(chou) 、萬(wan) 章等孟門弟子,而應廣義(yi) 地理解為(wei) 以東(dong) 漢趙岐為(wei) 代表的孟學史人物。若作如是觀,《孟子》的原稿本曾經長期流傳(chuan) ,其中包括司馬遷所處的西漢中期;《孟子》的傳(chuan) 世本直到東(dong) 漢(最早可為(wei) 西漢末期)得以確定,亦即我們(men) 今天所見的本子。


(三)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三番話

 

順接“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三番話是:“萬(wan) 乘之國,弑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弑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wan) 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wei) 不多矣。苟為(wei) 後義(yi) 而先利,不奪不饜。”第二番話的重點是“國危”,這番話的重點是“國亡”。孟子從(cong) 口氣嚴(yan) 肅地指出國家陷入危險到直言不諱地斷言國家必定滅亡,分明是要警告梁惠王:一味地追逐功利,那它帶來的後果將越來越不堪設想。

 

第三番話的關(guan) 鍵語句是:苟為(wei) 後義(yi) 而先利,不奪不饜。假使怠慢道義(yi) 而優(you) 先利益,將道義(yi) 拋諸腦後而將利益置於(yu) 首位,那麽(me) ,再多再大的利益也會(hui) 覺得又少又小,不將人們(men) 的利益全部奪走就決(jue) 不罷休。黃宗羲的《孟子師說》指出:及至戰國,人心機智橫生,人主之所講求,策士之所揣摩,隻在利害二字,而仁義(yi) 反為(wei) 客矣。舉(ju) 世盡在利欲膠漆之中,孟子出來取日於(yu) 虞淵而整頓之。”【12】人心為(wei) 何貪得無厭?世道為(wei) 何動蕩不安?根源就是道義(yi) 與(yu) 功利固有的主客關(guan) 係被顛倒。崔述指出:孟子先義(yi) 後利之旨深切戰國時人之病,要亦古今之通患也。”【13】孟子的時代如此,所有的時代亦然。



(四)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四番話

 

直麵“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孟子·滕文公下》)的時代亂(luan) 局,如何確保倫(lun) 理政治的家國一體(ti) ?孟子回答梁惠王的第四番話是:“未有仁而遺其親(qin) 者也,未有義(yi) 而後其君者也。王亦曰仁義(yi) 而已矣,何必曰利?”這番話的前一句講仁義(yi) 是真正的利益,仁義(yi) 是最大的利益;後一句講理念利益高於(yu) 物質利益,原則政治先於(yu) 利益政治。

 

先看前一句。仁愛者會(hui) 遺棄自己的父母嗎?從(cong) 未有過!道義(yi) 者會(hui) 怠慢自己的君主嗎?從(cong) 未有過!“兩(liang) ‘未有’字,決(jue) 仁義(yi) 之理所必至。”【14】孟子的義(yi) 利之辨不是相反相對地講義(yi) 利,而是相輔相成地講義(yi) 利。梁惠王將“利”簡單地理解為(wei) 貨財之利、物質利益,義(yi) 利相反而相對;孟子將“利”全麵地理解為(wei) 安吉之利、理念利益,義(yi) 利相輔而相成。司馬光認為(wei) :孟子“對梁王直以仁義(yi) 而不及利”,原因是“唯仁者為(wei) 知仁義(yi) 之為(wei) 利,不仁者不知也”(《資治通鑒》卷二)。黃宗羲認為(wei) :“未有仁而遺其親(qin) 者也,未有義(yi) 而後其君者也”一句,“七篇以此為(wei) 頭腦”。【15】


再看後一句。仁義(yi) 就是利益本身,仁義(yi) 就是安吉之利、理念利益。人君以仁義(yi) 治國理政而國泰民安,何愁貨財之利、物質利益不滾滾而來?前有“何必曰利?亦有仁義(yi) 而已矣”一句,此有“王亦曰仁義(yi) 而已矣,何必曰利”一句。為(wei) 何如此前呼後應?從(cong) “絕惠王利端”(《史記·太史公自序》)看,趙岐指出:“孟子複申此者,重嗟歎其禍。”【16】張岱指出:“何必曰利是正說仁義(yi) ,未嚐不利是權說。一部《孟子》告人君,都是將機就機,隻是大主意不肯放手。”【17】

 

三、通觀《孟子》:義(yi) 利觀與(yu) 道統論的首尾呼應

 

孔孟之間有曾子、子思,《論語》《孟子》之間有《大學》《中庸》。唐文治的《大學大義(yi) 序》寫(xie) 道:“是以《大學》一書(shu) 以辨義(yi) 利終,《孟子》一書(shu) 以辨義(yi) 利始。《大學》曰:‘未有上好仁,而下不好義(yi) 者也;未有好義(yi) ,其事不終者也。’《孟子》曰:‘未有仁而遺其親(qin) 者也,未有義(yi) 而後其君者也。’遙遙相印證,蓋學說如此,師法如此也。”【18】這是講《大學》與(yu) 《孟子》的關(guan) 係,同時是講曾子與(yu) 孟子的關(guan) 係。《孔叢(cong) 子·雜訓》寫(xie) 道:“孟軻問牧民何先,子思曰:‘先利之。’曰:‘君子之所以教民,亦仁義(yi) ,固所以利之乎?’子思曰:‘上不仁則下不得其所,上不義(yi) 則下樂(le) 為(wei) 亂(luan) 也,此為(wei) 不利大矣。故《易》曰:“利者,義(yi) 之和也。”又曰:“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此皆利之大者也。’”這是講子思與(yu) 孟子的關(guan) 係,同時是講《中庸》與(yu) 《孟子》的關(guan) 係。正因先秦儒家的義(yi) 利觀淵源有自、一脈相承,孟子得以守正創新、集其大成。

 

孟子義(yi) 利觀的重要篇章在《孟子》的《梁惠王》《滕文公》《告子》《盡下》各篇均有記載,但集中體(ti) 現是《孟子》首章。《孟子》首章的義(yi) 利觀包括三個(ge) 要點:第一個(ge) 要點是“何必曰利?亦有仁義(yi) 而已矣”,實質是義(yi) 以為(wei) 上,這是講原則;第二個(ge) 要點是反對“後義(yi) 而先利”,實質是先義(yi) 後利,這是講次序;第三個(ge) 要點是“未有仁而遺其親(qin) 者也,未有義(yi) 而後其君者也”,實質是義(yi) 利雙成,這是講目的。這三個(ge) 要點是邏輯依次遞進、含義(yi) 逐漸展開的:講原則,就要義(yi) 以為(wei) 上,將道義(yi) 當作最高原則;講次序,就要先義(yi) 後利,將道義(yi) 放在第一位,將利益放在第二位;講目的,就要義(yi) 利雙成,不因道義(yi) 而排斥利益,最終實現道義(yi) 與(yu) 利益的統一【19】。《孟子》首章僅(jin) 有152字,可謂言簡;其義(yi) 利觀層次分明、格局高遠,可謂意賅。《孟子》一書(shu) 能夠成為(wei) 代表中國文化基本精神的大經典,是與(yu) “好的開頭意味著成功了一半”以及《莊子·人世間》所謂“其作始也簡,其將畢也必巨”密不可分的。

 

傳(chuan) 統儒家的義(yi) 利之辨以道義(yi) 論而不是功利論為(wei) 特質,以原則政治而不是利益政治為(wei) 皈依,以理念利益而不是物質利益為(wei) 關(guan) 切,但它大致不出《孟子》首章的範圍。兩(liang) 宋的儒家學者特別看重、恪守義(yi) 利之辨。程顥說:“天下之事,惟義(yi) 利而已。”【20程頤說:“義(yi) 與(yu) 利,隻是個(ge) 公與(yu) 私也。”【21】朱熹認為(wei) “義(yi) 利之說乃儒者第一義(yi) ”【22】。張栻說:“學者潛心孔、孟,必得其門而入,愚以為(wei) 莫先於(yu) 義(yi) 利之辯。”【23】陸九淵將義(yi) 利之辨當作人們(men) 高尚其誌的不二法門【24】。傳(chuan) 統儒家這一義(yi) 利之辨將增強民眾(zhong) 的獲得感、幸福感、安全感放在首位,堅決(jue) 捍衛國家核心利益與(yu) 人民根本利益,原則問題絕不妥協。它曾經使得中華民族屹立於(yu) 世界民族之林而不倒,今天也必將在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ti) 的偉(wei) 大實踐中造福於(yu) 全人類。

 

“義(yi) 利之辨”的“義(yi) ”,既要廣義(yi) 地解讀為(wei) 道義(yi) ,這是從(cong) 中國思想史看;更要狹義(yi) 地解讀為(wei) 仁義(yi) ,這是從(cong) 《孟子》首章看。與(yu) “利”對言的“仁義(yi) ”,是孟子守正創新先秦儒家集體(ti) 智慧並且水到渠成的理論結晶。它既關(guan) 涉《孟子》首章的義(yi) 利觀、義(yi) 利之辨,又關(guan) 涉《孟子》末章的道統論、道統之傳(chuan) 【25】,仁義(yi) 即道,道即仁義(yi) 。基於(yu) 道統論的“道”就是義(yi) 利觀的“仁義(yi) ”,義(yi) 利之辨的“仁義(yi) ”就是道統之傳(chuan) 的“道”,《孟子》一書(shu) 得以匠心獨運、首尾呼應,首章是功利與(yu) 道義(yi) 相互博弈的開局之篇,末章是仁義(yi) 之道世代相傳(chuan) 的收官之作,義(yi) 利觀與(yu) 道統論因而成為(wei) 孟子思想的兩(liang) 大核心理念。回到周廣業(ye) 那個(ge) 大膽的猜測,這兩(liang) 章曾經位於(yu) 原稿本《盡心下篇》的一頭一尾,傳(chuan) 世本則將它們(men) 調整為(wei) 《孟子》的一首一末。盡管這個(ge) 思想史秘密不可能得到驗證,但它將永遠溫暖並激勵著《孟子》承前啟後、繼往開來的一代代讀者——尤其在對《孟子》首章掩卷遐思之際。

 

注釋:
 
1 參見錢穆:《先秦諸子係年》,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695頁。
 
2 參見南懷瑾講述:《孟子旁通》,東方出版社,2014年,第60-61頁。
 
3參見方詩銘編:《中國曆史紀年表》,上海辭書出版社,1980年,第26、28頁。
 
4參見楊海文:《為〈孟子〉首章鼓與呼》,《中華讀書報》2018年3月28日;楊海文:《義利之辨與做大丈夫——孟子對於國君、士人的道德勸諭》,《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
 
5李贄:《四書評》,上海人民出版社,1975年,第165頁。
 
6徐煒君整理:《唐文治四書大義·孟子大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1頁。
 
7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第201頁。
 
8朱熹:《四書章句集注》,第201頁。
 
9《河南程氏遺書》卷四,《二程集》,中華書局,1981年,第74頁。
 
10參見《河南程氏遺書》卷十八,《二程集》,第221頁。
 
11周廣業:《孟子四考》,《續修四庫全書》第158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31頁下欄。
 
12《孟子師說》卷一《“孟子見梁惠王”章》,《黃宗羲全集(增訂版)》第1冊,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49頁。
 
13《孟子事實錄》卷上“孟子救時之旨”條,顧頡剛編訂:《崔東壁遺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412頁上欄。
 
14《四書遇·孟子·梁惠王上·梁惠章》,張岱:《四書遇》,第371頁。
 
15參見《孟子師說》卷一《“孟子見梁惠王”章》,《黃宗羲全集(增訂版)》第1冊,第49頁。
 
16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年,第43頁。
 
17《四書遇·孟子·梁惠王上·梁惠章》,張岱:《四書遇》,第371頁。
 
18崔燕南整理:《唐文治四書大義·大學大義中庸大義》,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4頁。
 
19參見楊海文:《義利之辨與做大丈夫——孟子對於國君、士人的道德勸諭》,《廣西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4期;楊海文:《〈孟子〉極簡史:曆史、思想與讀法》,《中共寧波市委黨校學報》2020年第5期。
 
20《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一《明道先生語一》,《二程集》,第124頁。
 
21《河南程氏遺書》卷十七《伊川先生語三》,《二程集》,第176頁。
 
22參見《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24《與延平李先生書》,《朱子全書(修訂本)》第2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082頁。
 
23《南軒集》卷十四《孟子講義序》,《張栻全集》中冊,長春出版社,1999年,第753頁。
 
24《陸九淵集》卷三十四《語錄上》:“傅子淵自此歸其家,陳正己問之曰:‘陸先生教人何先?’對曰:‘辨誌。’正己複問曰:‘何辨?’對曰:‘義利之辨。’若子淵之對,可謂切要。”(《陸九淵集》,中華書局,1980年,第398頁)
 
25參見楊海文:《〈孟子〉末章與儒家道統論》,《國學學刊》2012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