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濤 著《耕讀經史》出版暨前言

《耕讀經史》

作者：顧濤

鳳凰出版社2021年

編輯推薦

一位當代經學研究者二十年孜孜以求的學術之路。

內(nei) 容簡介

本書(shu) 為(wei) 清華大學人文學院顧濤老師經學研究的隨筆集，共收入與(yu) 經學相關(guan) 的文章18篇，分為(wei) 三輯：新經學、經學時代、篤誌經史，從(cong) 不同的視角探討當代經學研究的新路徑與(yu) 新方法。這些文章，既有對經學文獻的專(zhuan) 精深的研究，也有對經學曆史以及經學家的尋微探幽。這些文章不僅(jin) 串聯起一位當代經學研究者的二十年孜孜以求的學術之路，也展現出當代經學研究者的學術風采與(yu) 思想光芒。當代經學研究改如何繼承創新，如何繼續深入，這本書(shu) 會(hui) 給我們(men) 一些答案。

作者簡介

顧濤，1978年生，江蘇無錫人。先後獲得南京大學文學學士、碩士、博士學位，現任清華大學人文學院曆史係長聘副教授，博士生導師，清華大學日新書(shu) 院副院長，曆史係副主任。研究偏重於(yu) 中國製度史、經學史、邊疆史、《史記》研究、《通典》研究。著有《漢唐禮製因革譜》（2018）、《漢語古音學史》（合著，2015）、《中國的射禮》（2013）等。

目錄

 “活經學”的兩(liang) 條路：二十年的探索（代前言）

第一輯  新經學 

重編新《經典釋文》可行性論證 

《儀(yi) 禮》漢本異文的史料來源 

新經學重建之路徑探索 

封禪研究的兩(liang) 條路徑 

《禹貢》九州地理條列嘖隱 

春秋史料的層次與(yu) 邊界

第二輯  經學時代

中古政治中的墨學因子

長時段經學史倡議書(shu)

經學史的一條主線 

漢唐經學史料索隱 

義(yi) 疏學問答體(ti) 五種參證引言 

醍醐山的古勝先生

第三輯  篤誌經史

古音學的兩(liang) 大時代 

段王之學與(yu) 專(zhuan) 門史：以五刑與(yu) “刵刑”為(wei) 例 

雕菰樓學術人生漫筆 

經學研究的浙東(dong) 氣韻 

追尋“王國維之魂”：生平二十項重大學術成就 

回到經學史起點，發現“三駕馬車” 

“活經學”的兩(liang) 條路：二十年的探索

20世紀的最後四年，我在懵懂中撞進金陵，這座“王氣”綿綿的六朝古都。第一個(ge) 映入眼簾的母校老師，清晰地記得是程章燦教授，他給我們(men) 班講授中文係專(zhuan) 業(ye) 入門課“中國古代文學作品選”。由文學而大學，由金陵而六朝，“古典的金粉，魅惑的色澤，散淡而瀟灑，風流而靡弱，南京散發的這些氣息，幾乎無一不是從(cong) 六朝開始沾上的”（《舊時燕：一座城市的傳(chuan) 奇》，2006）。由此，程先生身上的六朝氣質，漸漸駐入我的心田。

昆曲，是我一度享受南京古典氣韻的法寶。吳新雷教授當然是我的引路人，此後南京昆曲社成了我在學業(ye) 之餘(yu) 放飛自我的勝地。拍曲、看戲、練功，雅集、敘舊、交友，揚州焦循的雕菰樓，幾乎成為(wei) 夢中的瑤台，直至我的老師王正來先生（1948-2003）倏然隕去。此後我雖又成為(wei) 翟美娟老師（1934-2020）的入室弟子，然熾情的程度已遠不如前，自覺虛費了業(ye) 師多少個(ge) 寒暑手把手一招一式的單傳(chuan) ，終究未能得其衣缽。如今兩(liang) 位老師均已離我遠去。

從(cong) 昆曲折回來，進入學術殿堂的門，自然選在六朝。袁枚說“愛住金陵為(wei) 六朝”（趙翼《題袁子才小倉(cang) 山房集》語），高小方老師又給我喝了迷魂湯，說我的字跡透出六朝的氣息。2001年，我選定梁代皇侃《論語義(yi) 疏》作為(wei) 碩士論文的題目。皇疏讓我跌入繁難的注疏學、文獻學、輯佚學，打開清學的大門，讓我的觸須伸展到台灣，輻射到日本。清代學者稱獲得此書(shu) “不啻獲珍珠船也”（翟灝語），暗自慶幸我之捷足先登。當時，皇侃的研究在大陸可謂一窮二白，能夠看到的《論語義(yi) 疏》版本隻有《知不足齋叢(cong) 書(shu) 》及其再傳(chuan) 本，這是被根本遜誌大作手腳的改頭換麵本，對於(yu) 武內(nei) 義(yi) 雄刊本及日本古鈔本，幾乎無人問津。唯一的研究基礎隻有台灣陳金木先生的《皇侃之義(yi) 疏》（1995），2004年我專(zhuan) 程來到彰化師範大學，拜訪陳先生，得其簽贈兩(liang) 部代表作，雖然此前我已複印過陳著，此刻依然如獲至寶，有一種接力棒傳(chuan) 到手中的重任在肩之感。此年碩士論文完成，我自詡為(wei) 國內(nei) 係統收集皇侃研究資料的拾荒者，為(wei) 之奔波在兩(liang) 岸三地，90%以上散落在人間的相關(guan) 研究成果已盡入彀中。

研究了一段時間皇疏，便將自己的學術方向定位成經學。由此進入南北朝義(yi) 疏，進入經學史，當年文獻學方麵的積累，逐漸發酵，逐漸升溫，衝(chong) 破了皮錫瑞《經學曆史》的藩籬，發現了經學史上大段的空白和半空白地帶。獲得博士學位，留母校任教，我申報的第一門課就是“中國經學史”，2008年秋冬在長江北岸的浦口校區講完第一輪。2018年秋冬又在清華大學重續前緣，新開研究生課“經學研究前沿”，時隔十年，地跨兩(liang) 京，我的思想在綿延中又有新變，《經學史的一條主線》（2008/2020）就是搭載前後十年思緒的彩虹之橋。這條“主線”，不僅(jin) 是我所抉發出的一條“活經學”之路，也是一頭連接著南大，一頭連接著清華的我的學術之路。

經學之所以成為(wei) 中國古代學術思想的領頭羊，就在於(yu) 其在二千年的演進中能夠永葆活力，思想的火花四濺，當其多次走到山窮水盡的境地時能夠絕處逢生，發生令人驚歎的創造性轉化和創新性發展。經學這一內(nei) 生性蟬蛻的生命線，是在不斷吸納諸子、道家、佛教、西學之精華的坎坷曆程中脫胎換骨而成。不斷攝入新酒，成功返老還童，是作為(wei) 中國學術典範的經學的DNA。二十年來，皇疏的研究已有大幅推進，如今武內(nei) 義(yi) 雄校刊本已成為(wei) 學者案頭的必備，我之據日本古鈔本重新校理此書(shu) 的期盼，相信在不久的將來即可由中日兩(liang) 國學者聯手付諸實現。然而對經學史這一內(nei) 生力的開掘，對經學DNA的解析，大幕卻尚未拉開。於(yu) 是我便果斷放棄整理出版碩論的邀請，而在這一艱難的橋頭堡上搖旗呐喊。重寫(xie) 經學史的偉(wei) 業(ye) ，固然需要打下研習(xi) 經部文獻的紮實根柢，但絕非皓首窮經的一條路走到黑，更需要對諸子、對道教的精研，需要對佛經義(yi) 理的修悟，需要擁有出入聖經神學、希臘羅馬古典的心路曆程。王國維在20世紀初便立下誓言——“異日發明光大我國之學術者，必在兼通世界學術之人，而不在一孔之陋儒，固可決(jue) 也”（《奏定經學科大學文學科大學章程書(shu) 後》，1906），百年後的21世紀初，我的學術實踐可為(wei) 之再作注腳。

選擇經學作為(wei) 自己的主攻領域，是母校寬鬆的學術氛圍所造就。我對如今學科分類中的語言文字、古典文獻、古代史、考古學均有濃烈的興(xing) 趣，但是我又不願意單涉一科，更希望能在諸學科間縱橫采擷，李開老師理解並包容了我的不專(zhuan) 一。選取《儀(yi) 禮》作為(wei) 自己博士論文的研究方向，正是因為(wei) 此書(shu) 可以將南大文、史兩(liang) 係的學術傳(chuan) 統、多種資源匯集起來。2003年以來，我隻身在《儀(yi) 禮》這座寶山中徜徉，古音學、訓詁學是我攀登這座高峰的引擎，異文便成為(wei) 登山山道邊的一個(ge) 個(ge) 路標。一千多個(ge) 異文伴隨著一千多個(ge) 日日夜夜，當三級八係二十八類異文譜係組合結構浮出水麵的時候，博士論文答辯的日子已經開始倒計時。2007年答辯時有老師說，這是大陸第一篇研究《儀(yi) 禮》的博士論文，殊不知四年來耗費我海量心血的竟是《說文》段注。《儀(yi) 禮》是我的論文的軀殼，段注才是論文的地基。

我曾自號“金壇鐵粉”，金壇段玉裁是清學的巔峰，段注便是其一生學術積澱的總匯。之所以說我的博士論文地基在段注，一是因為(wei) 我之地毯式分析《儀(yi) 禮》漢本異文的思路，正是延續自段玉裁《儀(yi) 禮漢讀考》而來。段氏此書(shu) 僅(jin) 成一卷未完稿，在我看來那是因為(wei) 他晚年全力以赴於(yu) 注釋《說文》的結果，《漢讀考》的精華均已匯入段注中。藉由段注，輯出《儀(yi) 禮漢讀考》未完成的十六篇，相信並非難事。然而段氏生不逢時，未嚐見到熹平石經、武威漢簡，我之接續段氏，必當重起爐灶，將這些新材料納入，憑我私淑茂堂的自信，這一做法必定合乎《漢讀考》撰寫(xie) 的旨趣。我的博士論文，材料的範圍雖已超邁了清儒，而在方法上卻一秉段氏，根基完全紮在清代學術的土壤中。

浸淫段注的四年，也是我探尋突破清學的四年。蘊含在段注中有大量現代學術的素材和半成品，亟待用新史學的眼光與(yu) 視角予以拚裝、重組與(yu) 鍛鑄，由此可以化腐朽為(wei) 神奇，煥發出勃勃生機。《段王之學與(yu) 專(zhuan) 門史》的雛形，在心裏盤旋已有多年，專(zhuan) 門史的研究若能插上清代樸學的翅膀，將扶搖直上鵬程萬(wan) 裏。此文在我博士畢業(ye) 13年後能落諸筆端，那是因為(wei) 先後受到參與(yu) 我課堂討論的兩(liang) 位學生的觸動——2018年秋的嚴(yan) 思齊（Charlie Argon）、2020年秋的計小豪，又借了去年疫情閉關(guan) 清華園的東(dong) 風。何以如此拖延？本質的原因還在於(yu) 我之專(zhuan) 門史的積累遠遠不敷使用，若天假我年月，一定要大肆地擁抱社會(hui) 科學。可惜在如今“水管工人”和“電線工人”井水不犯河水的現狀下，曆史學家不通《說文》、不讀段注已冰凍三尺，遑論社會(hui) 科學家。打破學科壁壘的呼聲雖不絕於(yu) 耳，但真正要踐行起“文”“史”交叉來，尚非易事。

2009年北上清華，入曆史係，給了我走出一條文史交叉之路絕好的機緣。我的禮學研究，由文字而文獻，由經籍而禮製，探索的領地也由《儀(yi) 禮》進而三禮，由禮誌兼及《通典》。如果說三禮還在傳(chuan) 統經學的範疇內(nei) ，那麽(me) 逐年梳理分析十七史禮樂(le) 誌的過程就讓我實實在在地踏入史學的正統。《通典》200卷是史學家采礦的勝地，經濟史研究取其《食貨誌》，政治史研究取其《選舉(ju) 誌》、《職官誌》，法律史研究取其《刑法誌》，地理學史研究取其《州郡誌》，唯《禮誌》《樂(le) 誌》107卷（占一半篇幅以上）問津者最稀。我到清華之後的十年，殫精竭慮於(yu) 這107卷，逐條追溯、查證其史源，與(yu) 十七史可以說一一比對、參稽過。然而對史料追查得越細致，檢討得越充分，越來越覺得《通典》史料價(jia) 值稀薄，敬仰之情大打折扣。《通典》所載錄的史料，缺漏者有之，疏誤者有之，雖然因後世書(shu) 籍大量散佚，《通典》保存有少量佚籍的片段彌足珍貴，但是依著原始史料第一的原則，《通典》的絕大多數資料是拚合、簡抄的結果，屬於(yu) 二手史料，價(jia) 值並不高。因此，我的《漢唐禮製因革譜》（2018）在史料依據上秉持的原則是，凡正史有記載者，大多不依《通典》，除非《通典》的記載別有溢出信息。

當年葉德輝、章太炎嘲諷梁啟超之徒“尚不配讀《通典》”（參見拙著《因革譜》，第8頁），對我震撼極大，可見此書(shu) 在老一輩學者心目中的地位。《通典》究竟是什麽(me) 性質的一部書(shu) ，這是伴隨著我在十年間地毯式清理與(yu) 疏釋這九百多年每一條禮製史料過程中揮之不去的一個(ge) 心結。把《通典》當作一部類書(shu) ，隻為(wei) 了史料的采擷而讀《通典》，照章太炎所說不如讀《文獻通考》，而我認為(wei) 在如今數字資源如此豐(feng) 富又便捷的情況下，更不如直接檢索正史和其他原始史料。《通典》之卓越，不在史料之獨特，而在其結構的“體(ti) 大思精”，在其上承《儀(yi) 禮》，下啟《大唐開元禮》，在其將這兩(liang) 座高峰之間的製度演進大脈絡、大關(guan) 節提煉了出來，用錢穆的話說，就是“通經致用的‘活經學’”（《素書(shu) 樓經學大要三十二講》）。哦！原來應當回到經學！多年來我的認識顯然深受了學術界的“俗諦之桎梏”。

漢代以來的經學，斷非僅(jin) 僅(jin) 可從(cong) 經傳(chuan) 注疏中求得之，亦當從(cong) 博通六經以致用於(yu) 當世的製度建設實務中求得之。六朝隋唐儒者精於(yu) 三禮者不乏其人，其學其識及其貢獻，不正是造就了漢唐間禮樂(le) 製度的獨盛嗎？在習(xi) 禮、傳(chuan) 禮、議禮、修禮的過程中，蘊含著豐(feng) 厚的經學思想，也就是陳寅恪所說的“法典為(wei) 儒家學說具體(ti) 之實現”（《馮(feng) 友蘭(lan) 中國哲學史下冊(ce) 審查報告》）。典章製度演進脈絡中蘊含著通經之士的覃思與(yu) 卓識，這正是一條區別於(yu) 埋首經注、閉門著書(shu) 的“活經學”之路。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陳先生《隋唐製度淵源略論稿》已開啟了一條以“人”為(wei) 中心的全新的經學史書(shu) 寫(xie) 路徑。

錢穆對這一條路是慧眼如炬的，“活經學”正是他獨創的概念。錢先生的這一概念，無疑是有意地要突破清代考據學，他徑斥清學“在經書(shu) 的訓詁、章句、校勘、輯逸等種種工作上著眼，……隻是一種紙片經學，也可說是一種‘死經學’”（《中國史學名著》）。此說過矣！錢先生有所不知，陳寅恪之所以能成為(wei) 新時代新史學的開路先鋒，早年的積澱適在清學，“他對《十三經》不但大部分能背誦，而且對每字必求正解；因此《皇清經解》及《續皇清經解》，成了他經常看讀的書(shu) ”，“他幼年對於(yu) 《說文》與(yu) 高郵王氏父子訓詁之學，曾用過一番苦工”（俞大維《談陳寅恪》，1970）。不入“死經學”之虎穴，焉得“活經學”之虎子。

我一頭紮在經史文獻的“紙片”中麵壁二十年，如今找到了“活經學”的兩(liang) 條路。“破壁”在即，切不可中道而廢！

2021年春分，圓明園東(dong) 牆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