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俊婭】董仲舒的“春秋”觀 ——觀念史與史學史的考察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04-23 19:53:23
標簽:《公羊傳》、《左傳》、《穀梁傳》、春秋、董仲舒

董仲舒的“春秋”觀

——觀念史與(yu) 史學史的考察

作者:張俊婭

來源:《衡水學院學報》2021年第2期

 

 

 

作者簡介:張俊婭(1977-),女,陝西鹹陽人,西北民族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部在讀博士。

 

《董仲舒與(yu) 儒學研究》專(zhuan) 欄特約主持人按語:

 

董仲舒是西漢公羊學大家,《史記·儒林列傳(chuan) 》稱:“漢興(xing) 至於(yu) 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wei) 明於(yu) 《春秋》,其傳(chuan) 公羊氏。”其對當時和後世的學術影響都非常大。張俊婭博士立足於(yu) 《春秋繁露》文本,梳理並分析其中的《春秋》經傳(chuan) 敘事特征。

 

上海交通大學長聘教授、博士生導師

董仲舒國際儒學研究院院長

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首席專(zhuan) 家

中華孔子學會(hui) 董仲舒研究委員會(hui) 會(hui) 長

董子學院、董仲舒國際研究院、董子講壇首席專(zhuan) 家

 

餘(yu) 治平

 

摘要:《春秋》在先秦包含三個(ge) 概念,一是百國春秋,二是孔子所修的《春秋》,三是《左氏春秋》。西漢董仲舒是春秋學史上的重要人物,他的《春秋》概念是為(wei) 《春秋》“正名”的重要裏程碑。探究發現,董仲舒是一個(ge) 純粹的公羊學家,他所說的《春秋》是指《春秋》經與(yu) 《公羊傳(chuan) 》;他的學說中有《左傳(chuan) 》因素,是因為(wei) 他視《左傳(chuan) 》為(wei) 史料;他的學說中有《穀梁》的因素,是因為(wei) 七十子及後學的口傳(chuan) 原因。從(cong) 他的《春秋》概念可知,西漢時《春秋》始分為(wei) 三家。

 

關(guan) 鍵詞:董仲舒;春秋;《公羊傳(chuan) 》;《穀梁傳(chuan) 》;《左傳(chuan) 》

 

DOI:10.3969/j.issn.1673-2065.2021.02.009

 

在今天看來,《春秋》就是孔子據魯國國史所修的《麟經》,但在先秦數百年間,孔子所修之《春秋》(後文稱之為(wei) 《春秋》)與(yu) 百國史書(shu) 《春秋》、《左氏春秋》(後文稱之為(wei) 《左傳(chuan) 》)的概念相互混淆,直至西漢立《春秋》博士,《春秋》的概念仍然不明晰。筆者以為(wei) ,《春秋》概念的明確,是春秋學史上的重要問題之一。對此問題,以往學者未給予足夠的重視,很少有人涉獵。作為(wei) 西漢春秋公羊學博士,董仲舒在春秋學史上有著重要地位,因而探究董仲舒的《春秋》概念,是為(wei) 《春秋》“正名”的重要裏程碑。

 

董仲舒的《春秋》概念,是指董仲舒眼中的《春秋》是什麽(me) 。是那本孔子所修的隻有1.8萬(wan) 字的書(shu) 嗎?《春秋》僅(jin) 有1.8萬(wan) 字,而記錄240年間事,簡略如此也就隻能如同今日的新聞標題,王安石所謂斷爛朝報者也。沒有三傳(chuan) ,如何識得《春秋》之奧、聖人之意。因此,三傳(chuan) 因《春秋》而產(chan) 生且得名(《左傳(chuan) 》則不然,此處僅(jin) 為(wei) 概說);《春秋》借三傳(chuan) 得以揭示與(yu) 流傳(chuan) 。因此董仲舒的《春秋》概念也繞不開三傳(chuan) 的因素。眾(zhong) 所周知,個(ge) 人對於(yu) 事物的觀點態度總是受其所處的時代、個(ge) 人的學識與(yu) 素養(yang) 的影響,而個(ge) 人對於(yu) 事物的觀點主要顯示於(yu) 他的著作、言談、待人接物甚至於(yu) 情感態度之中。斯人已乘黃鶴去,不廢文章萬(wan) 古流。對於(yu) 董仲舒的《春秋》概念的探究,需循其著述而開展,考察與(yu) 分析董仲舒對《春秋》經傳(chuan) 的事、文、義(yi) 的稱引,厘清《春秋》在西漢時被認知的情況。

 

一、《春秋繁露》中的《春秋》

 

孔子之前就有百國春秋,孟子所謂的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孟子·離籬下》),《墨子》所謂的鬼故事著在周、燕、宋、齊之春秋是也(《墨子·明鬼下》)。戰國之際,《左氏春秋》與(yu) 孔子所修的《春秋》也並行於(yu) 世。孔子之後的數百年間,在曆代孔門弟子的口授筆傳(chuan) 下,孔子所修之《春秋》才逐漸從(cong) 百國《春秋》中脫穎而出。而至西漢之際,《春秋》的概念仍然與(yu) 三傳(chuan) 有混淆現象。《春秋繁露》是董仲舒的代表作,探究其中的《春秋》概念,是了解董仲舒《春秋》概念的必由之路。《春秋》在《春秋繁露》中出現128次,可分為(wei) 《春秋》經與(yu) 《公羊傳(chuan) 》。

 

(一)《春秋》指《春秋》經

 

通過對《春秋繁露》中“春秋”一詞的爬梳,將與(yu) 《春秋》有關(guan) 的描述整理分析可知,其中的《春秋》包括兩(liang) 種情況,確指《春秋》經和概說《春秋》經。第一種情況是指在《春秋》中能找到具體(ti) 的對應的經文:

 

《春秋繁露·楚莊王》篇曰:“楚莊王殺陳夏征舒,春秋貶其文,不予專(zhuan) 討也。”《春秋》經宣公十一年:“楚人殺陳夏征舒。”《公羊傳(chuan) 》雲(yun) :“此楚子也。其稱人何?貶。曷為(wei) 貶?不與(yu) 外討也?實與(yu) 而文不與(yu) 。文曷為(wei) 不與(yu) ?諸侯之義(yi) ,不得專(zhuan) 討也。”《春秋繁露》稱“《春秋》貶其文”,是指《春秋》經文中將“楚子”稱為(wei) “楚人”。因此此句中的“春秋”就是指《春秋》經。

 

《春秋繁露·玉杯篇》曰:“今趙盾弒君,四年之後,別牘複見,非《春秋》之常辭也。”趙盾弒君之事見於(yu) 宣公二年《春秋》經文:“晉趙盾弒其君夷嗥。”宣公六年經文又曰:“晉趙盾、衛孫免侵陳。”《春秋》常辭是賊不複見,《春秋》違反此常辭,趙晉又於(yu) 四年後再次出現於(yu) 《春秋》。聯係兩(liang) 年的經文,則“非《春秋》之常辭也”一句中的“春秋”就是指《春秋》經。

 

《春秋繁露·楚莊王》篇的:“《春秋》曰:‘晉伐鮮虞。’”與(yu) 昭公十二年《春秋》經文完全一致。

 

此上《春秋繁露》中提到的《春秋》,尋其源頭,或者其文,或者其事,均在《春秋》經中能找到對應的出處,則其指《春秋》經無疑。

 

第二種情況往往是對於(yu) 《春秋》的概括總結與(yu) 評論,如:

 

《春秋》常於(yu) 其嫌得者,見其不得也。(《春秋繁露·楚莊王》)

 

《春秋》之道,奉天而法古。(《春秋繁露·楚莊王》)

 

《春秋》無通辭,從(cong) 變而移。(《春秋繁露·竹林》)

 

可見,這類概說一般關(guan) 乎春秋大義(yi) 或春秋筆法,是從(cong) 總體(ti) 上概說《春秋》的性質或特征,也應歸納為(wei) 確指《春秋》經。

 

(二)《春秋》指《公羊傳(chuan) 》

 

《春秋》指《公羊傳(chuan) 》,是指董仲舒說的是《春秋》,但是循著文意與(yu) 事例來看,其指向是《公羊傳(chuan) 》。《春秋繁露》中這種情況頗多,舉(ju) 例如下:

 

《春秋繁露·玉杯》篇曰:“春秋譏文公以喪(sang) 取。”《春秋》譏文公喪(sang) 取之事,見於(yu) 《公羊傳(chuan) 》文公二年。《春秋》經:“公子遂如齊納幣。”語句客觀平實,未見褒貶譏諷之意。《公羊傳(chuan) 》則曰:“納幣不書(shu) ,此何以書(shu) ?譏,何譏爾?譏喪(sang) 娶也。娶在三年之外,則何譏乎喪(sang) 娶?三年之內(nei) 不圖婚。”可見董仲舒是徑直將《公羊傳(chuan) 》稱為(wei) 《春秋》。

 

《春秋繁露·竹林》篇曰:“司馬子反為(wei) 其君使,廢君命,與(yu) 敵情,從(cong) 其所請與(yu) 宋平,是內(nei) 專(zhuan) 政而外擅名也。專(zhuan) 政則輕君,擅名則不臣,而《春秋》大之。”司馬子反私自與(yu) 宋國言和之事見於(yu) 《春秋》宣公十五年:“夏,五月,宋人及楚人平。”楚莊王圍宋城,而軍(jun) 糧隻能支撐七天之用,莊王讓司馬子反去窺探宋國城中情況。司馬子反在探查中遇到宋國華元,華元說城中人“易子而食,析骸而炊”,司馬子反聞此起惻隱之心,與(yu) 華元說和而退兵。《春秋》經稱“宋人”“楚人”是為(wei) 貶,因為(wei) “平在大夫”。為(wei) 何董仲舒說“《春秋》大之”?“為(wei) 其有慘怛之恩,不忍餓一國之民”(《春秋繁露·竹林》)。《公羊傳(chuan) 》中:“外平不書(shu) ,此何以書(shu) ?大其平乎已也。”可見,《春秋》經持貶的態度,而《公羊傳(chuan) 》則含褒的觀點。顯然,董仲舒接受的是《公羊傳(chuan) 》的態度,這是董仲舒將《公羊傳(chuan) 》稱為(wei) 《春秋》的一個(ge) 典型案例。

 

《春秋繁露·郊事對》篇曰:“《春秋》曰:‘魯祭周公,用白牡。’”魯國用白牡祭祀周公,見於(yu) 《公羊傳(chuan) 》文公十三年:“魯祭周公,何以為(wei) 牡?周公用白(牡)。”是董仲舒直接將《公羊傳(chuan) 》稱為(wei) 《春秋》。

 

由以上分析可知,董仲舒有徑直將《公羊傳(chuan) 》稱為(wei) 《春秋》的現象。董仲舒時已立春秋公羊學博士,因此在他看來,表達的就是經的意思,有時就混而為(wei) 一了。與(yu) 董仲舒同屬西漢而稍後的學者劉向也有稱傳(chuan) 為(wei) 經的現象。徐複觀說:“劉向以《公羊》《穀梁》所傳(chuan) 者為(wei) 能得《春秋》立意。故對兩(liang) 傳(chuan) ,極少數稱‘傳(chuan) 曰’,大多數即稱《春秋》或《春秋》曰。”[1]53這與(yu) 董仲舒徑直稱傳(chuan) 為(wei) 經同理。

 

二、《春秋繁露》中的“傳(chuan) ”

 

前文考察董仲舒關(guan) 於(yu) 《春秋》的概念,主要是從(cong) 董仲舒所說的“春秋”所指入手。《春秋繁露》依《春秋》而命名,其所述從(cong) 大的方麵來說,是圍繞《春秋》無疑,那麽(me) 《春秋繁露》中的“傳(chuan) ”亦應圍繞《春秋》而言。但是,細究《春秋繁露》中的“傳(chuan) ”,不盡如此。筆者認為(wei) ,另開一路,從(cong) 《春秋繁露》所說的“傳(chuan) ”來考證董仲舒關(guan) 於(yu) 《春秋》的概念才會(hui) 臻於(yu) 至善。現以《春秋繁露》中“傳(chuan) 曰”為(wei) 導向,由傳(chuan) 溯源經,雙向探究董仲舒的《春秋》概念。

 

(一)傳(chuan) 為(wei) 《公羊傳(chuan) 》與(yu) 無傳(chuan) 之傳(chuan)

 

據筆者統計,“傳(chuan) ”於(yu) 《春秋繁露》共出現17次,可分為(wei) 《公羊傳(chuan) 》與(yu) 無傳(chuan) 之傳(chuan) 兩(liang) 類。

 

第一類:“傳(chuan) ”指《公羊傳(chuan) 》,凡12見。舉(ju) 兩(liang) 例:

 

《春秋繁露·玉英》篇有“傳(chuan) 曰:‘臧孫許與(yu) 晉卻克同時而聘乎齊,按經無有,豈不微哉。’”此內(nei) 容見於(yu) 成公二年《公羊傳(chuan) 》。

 

《春秋繁露·王道》篇有“傳(chuan) 曰:‘古者不盟,結言而退。’”見於(yu) 桓公三年《公羊傳(chuan) 》。

 

第二類:“傳(chuan) ”在三傳(chuan) 中均未找到,有五例。舉(ju) 兩(liang) 例如下:

 

傳(chuan) 曰:“輕為(wei) 重,重為(wei) 輕,非是之謂乎?”(《春秋繁露·玉杯》)

 

傳(chuan) 曰:“唯天子受命於(yu) 天,天下受命於(yu) 天子,一國則受命於(yu) 君。”(《春秋繁露·為(wei) 人者天》)

 

董仲舒於(yu) 《春秋繁露》中17次提及“傳(chuan) ”,其中有12次指《公羊傳(chuan) 》,董仲舒為(wei) 春秋公羊學大師,他所說的傳(chuan) 多指《公羊》乃自然。而這些在三傳(chuan) 中找不到出處的傳(chuan) ,應該是董仲舒自己的闡發,亦有可能是漢代將所有對儒家經典的闡釋均稱為(wei) 傳(chuan) 。蘇輿曰:“(《春秋繁露》)之於(yu) 傳(chuan) ,闡發為(wei) 多。”[2]2這種情況在漢代其他學者中也時有發生。徐複觀說:“(劉向)但凡以‘春秋’之名所稱之傳(chuan) ,皆屬於(yu) 《公羊》《穀梁》,乃至於(yu) 董仲舒之《春秋》說。”[1]53日本學者本田成之說:“把諸子百家之說,或賢人所書(shu) 叫作‘記’或‘傳(chuan) ’,而以聖人的六經或五經叫作‘經’。”[3]所見略同。

 

(二)董仲舒對《左傳(chuan) 》與(yu) 《穀梁》的引用

 

《漢書(shu) ·五行誌》言:“景、武之世,董仲舒治《公羊春秋》,始推陰陽,為(wei) 儒者宗。”[4]1317司馬遷亦言:“漢興(xing) 至於(yu) 五世之間,唯董仲舒名為(wei) 明於(yu) 春秋,其傳(chuan) 公羊氏。”[5]3128是董仲舒為(wei) 公羊大師,世人皆知。然而身為(wei) 公羊大師,董仲舒《春秋繁露》中頻見《左傳(chuan) 》與(yu) 《穀梁》事與(yu) 義(yi) ,或者明引其文,或者暗用其意。如下:

 

《春秋繁露》對《左傳(chuan) 》的引用:《春秋繁露》全文,未提及《左傳(chuan) 》,但引用了《左傳(chuan) 》中之事。

 

《春秋繁露·王道》篇說:“(楚靈王)有行暴意,殺無罪臣成然,楚國大懣。公子棄疾卒令靈王父子自殺而取其國。”事見於(yu) 《左傳(chuan) 》昭公十三年。楚靈王屢次不禮遇臣下,他任令尹時,殺死大司馬薳掩而奪取了他的家產(chan) ;即位後又奪取薳居的田地;把許國遷走但是把許圍留下作為(wei) 人質;洧的父親(qin) 戰死,靈王不讓洧奔喪(sang) 而讓他守城,又奪蔓成然的封邑。因此楚國人大怨,糾集力量,以公子棄疾為(wei) 首,攻入王室,殺死靈王的兩(liang) 個(ge) 兒(er) 子,靈王就此自殺。事件起因結果均與(yu) 《左傳(chuan) 》相同,隻是《左傳(chuan) 》詳細而《春秋繁露》簡略。

 

《春秋繁露·五行相勝》篇有“(司農(nong) )不勸田事,搏戲鬥雞,走狗弄馬”。事見於(yu) 《左傳(chuan) 》昭公二十五年。季氏與(yu) 郈氏鬥雞,季氏為(wei) 其雞戴上盔甲,郈氏為(wei) 其雞套上金屬的爪子。董仲舒述其大致而嘲諷二者不以政事為(wei) 要的行徑。

 

盡管董仲舒引用了《左傳(chuan) 》中的事,但他既未說明是“春秋”,也未說明是“傳(chuan) ”。可見,董仲舒視《左傳(chuan) 》為(wei) 史料,不認為(wei) 《左傳(chuan) 》是《春秋》之傳(chuan) 。《漢書(shu) ·楚元王傳(chuan) 》雲(yun) :“及歆親(qin) 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shu) 》皆列於(yu) 學官。哀帝令歆與(yu) 《五經》博士講論其義(yi) ,諸博士或不肯置對,歆因移書(shu) 太常博士,責讓之。”[4]1976為(wei) 何諸博士不肯置對,是因為(wei) 眾(zhong) 大家不認為(wei) 《左氏》是傳(chuan) 《春秋》之作。清代劉逢祿考證這段話亦說:“此時尚稱《左氏春秋》,則歆初年尚未改舊名也。博士不肯置對者,以《逸書(shu) 》十六篇絕無師說,謂《左氏》為(wei) 不傳(chuan) 《春秋》也。”[6]劉氏此說,可謂灼見。

 

《春秋繁露》對《穀梁》的引用:《春秋繁露》對於(yu) 《穀梁》亦有引用,但僅(jin) 見於(yu) 語義(yi) 。

 

楊樹達說,董仲舒通《春秋》之學,是有漢一世大儒,其《春秋繁露》一書(shu) ,皆述公羊家說,然而亦時時用穀梁義(yi) [7]360。

 

例一見於(yu) 《春秋繁露·深察名號》篇:“君子於(yu) 其言,無所苟而已,五石、六鷁之辭是也。”是說《春秋》措辭的嚴(yan) 謹與(yu) 精煉。《穀梁傳(chuan) 》僖公十六年曰:“君子之於(yu) 物,無所苟而己。石鶂且盡其辭,而況於(yu) 人乎?故五石、六鳥之辭不設,則王道不亢矣。”言語不盡相同,但意思一致。亦見於(yu) 莊公十年《春秋》經:譚子奔莒。《公羊傳(chuan) 》曰:“何以不言出?國已滅矣,無所出也。”何休注:“別於(yu) 有國出奔者。孔子曰:‘君子於(yu) 其言,無所苟而已。’”[8]此正說明了三傳(chuan) 分流,溯源則一,蓋孔子確有此言,後人傳(chuan) 承則用於(yu) 不同事例之中。

 

例二見於(yu) 《春秋繁露·滅國上》篇:“王者,民之所往。”見於(yu) 《穀梁傳(chuan) 》莊公三年:“其曰王者,民之所歸往也。”《春秋繁露》語言較《穀梁》更為(wei) 簡練,與(yu) 《穀梁》中的語詞與(yu) 語意則完全一致。

 

另外,《春秋繁露·順命》篇兩(liang) 處用《穀梁》意。其一曰:“人於(yu) 天也,以道受命;其於(yu) 人,以言受命。不若於(yu) 道者,天絕之;不若於(yu) 言者,人絕之。”見於(yu) 《穀梁傳(chuan) 》莊公元年:“人之於(yu) 天也,以道受命;於(yu) 人也,以言受命。不若於(yu) 道者,天絕之也;不若於(yu) 言者,人絕之也。”不同之處僅(jin) 在於(yu) 介詞與(yu) 語氣詞的使用與(yu) 否,語義(yi) 語序評價(jia) 完全一致。其二曰:“獨陰不生,獨陽不生,陰陽與(yu) 天地參然後生。故曰:父之子也可尊,母之子也可卑,尊者取尊號,卑者取卑號。”見於(yu) 《穀梁傳(chuan) 》莊公三年:“獨陰不生,獨陽不生,獨天不生,三合然後生。故曰母之子也可,天之子也可,尊者取尊稱焉,卑者取卑稱焉。”不但意思相同,言語也如出一轍。雖然《公羊傳(chuan) 》《穀梁傳(chuan) 》皆有,但溯源到頭則是第一代宗師孔子,因此兩(liang) 家皆有亦是當然。因此蘇輿說:“此篇兩(liang) 用穀梁傳(chuan) ,蓋師說同與(yu) ?”[2]404

 

於(yu) 《春秋繁露》之外,也可見董仲舒關(guan) 於(yu) 《穀梁傳(chuan) 》之說。《春秋》桓公十七年:“十月朔,日有食之。”《公羊》無傳(chuan) ;而《穀梁傳(chuan) 》曰:“言朔不言日,食二日也。”《漢書(shu) ·五行誌》記載董仲舒“以為(wei) ,言朔不言日,惡魯桓且有夫人之禍,將不終日也”。《公羊》既無傳(chuan) ,明顯董仲舒針對《穀梁》而議論。另外,康有為(wei) 《春秋董氏學》一著[9]、楊樹達《春秋繁露用穀梁傳(chuan) 義(yi) 疏證》一文[7]361中,均有舉(ju) 例說明董仲舒用《穀梁傳(chuan) 》。徐複觀亦舉(ju) 數例說明董仲舒曾習(xi) 《穀梁傳(chuan) 》[1]154。

 

董仲舒用《穀梁傳(chuan) 》,亦有可能是《春秋》口傳(chuan) 的原因。與(yu) 前述董仲舒引用《左傳(chuan) 》而未明言一樣,董仲舒引用了《穀梁傳(chuan) 》語義(yi) 也並未說明,並且董仲舒所說的傳(chuan) 中並未包含《穀梁傳(chuan) 》,這固然有董仲舒時《穀梁傳(chuan) 》尚未著於(yu) 竹帛的原因,更重要的原因是董仲舒隻視《公羊傳(chuan) 》為(wei) 傳(chuan) 《春秋》之作。

 

(三)董仲舒為(wei) 何會(hui) 有兩(liang) 家之說

 

既然董仲舒不認為(wei) 《左》《穀》兩(liang) 家為(wei) 傳(chuan) 《春秋》之作,按說先秦以至漢代重師承,家法森嚴(yan) ,《荀子》有:“言而不稱師謂之畔,教而不稱師謂之倍。倍畔之人,明君不內(nei) ,朝士大夫遇諸塗不與(yu) 言。”董仲舒也說:“臣愚不肖,述所聞,誦所學,道師之言,僅(jin) 能勿失耳。”[4]2519那麽(me) 為(wei) 何董仲舒身為(wei) 公羊大家而在其《春秋繁露》中屢現他家之說呢?筆者認為(wei) ,原因有三。

 

首先,戰國以來,《左傳(chuan) 》廣泛流傳(chuan) 於(yu) 民間,學者多有采用。蘇輿說《左傳(chuan) 》固行於(yu) 民間,通儒多見之矣[2]507。劉正浩於(yu) 《西漢諸子述<左傳(chuan) >考》自序中,在述列《漢書(shu) ·賈誼傳(chuan) 》《張敞傳(chuan) 》《韋玄成傳(chuan) 》中引用《左傳(chuan) 》情況之後,他說:“足見西漢《左傳(chuan) 》一書(shu) ,內(nei) 藏秘府,外傳(chuan) 民間。”[10]

 

但也應該考慮到,《左傳(chuan) 》是史書(shu) ,其根據就是史事。而史事的流傳(chuan) 不隻是書(shu) 麵,更廣泛的流傳(chuan) 形式是以口頭方式傳(chuan) 播於(yu) 民間,這種形式一直延續到近代。現當代以來,全民掃盲、全麵普及初級義(yi) 務教育,才從(cong) 根本上改變了民間口頭傳(chuan) 播曆史的局麵。則上述諸子及史傳(chuan) 散文中所引《左傳(chuan) 》事、義(yi) ,似乎也不見得就必定出自《左傳(chuan) 》。戴晉新說:“近人或以諸子言及與(yu) 春秋經傳(chuan) 有關(guan) 的事、文、義(yi) 來說明彼此間的關(guan) 係,方法固然不錯,但運用時仍有些問題……,忽略了彼此同源的可能性。”[11]就是指出了史書(shu) 記錄史事,而史事不止僅(jin) 依史書(shu) 而流傳(chuan) ,口說與(yu) 史書(shu) 流傳(chuan) 的同源就是史事。

 

其次,是《公羊》善於(yu) 吸收兩(liang) 家之說。《公羊》是開放的《公羊》,並不墨守成規,而遊走於(yu) 兩(liang) 家。董仲舒也是有著開闊視野的通儒,他博覽群書(shu) 而汲取兩(liang) 家精華。廖平則認為(wei) 在“著於(yu) 竹帛”之前,《公羊》已有兼有《穀梁》《左氏》義(yi) 。他說:“學問未有久而不變者,《公羊》傳(chuan) 學在魯、燕之間,又著錄稍晚,傳(chuan) 習(xi) 漸染,人思兼取,其雜用《左傳(chuan) 》古學,蓋在秦火以前,非必漢初弟子所為(wei) 也。”

 

再者,董仲舒兼用兩(liang) 家,是因為(wei) 《春秋》口傳(chuan) 。三家之說,均可上溯至孔子。孔子口授《春秋》於(yu) 七十子之徒,至後世分流。《漢書(shu) ·藝文誌》記載:“仲尼思存前聖之業(ye) ,……有所褒諱貶損,不可書(shu) 見,口授弟子,弟子退而異言。……及末世口說流傳(chuan) ,故有《公羊》《穀梁》《鄒》《夾》之傳(chuan) 。”[4]1715初孔子教授弟子,以《春秋》為(wei) 教材,然《春秋》區區1.8萬(wan) 字,何以表達其中的隱曲誨塞。聖人必口說其義(yi) ,七十子之徒退而言說,世世相傳(chuan) ,至於(yu) 漢初,著於(yu) 書(shu) 帛而正式分流。司馬遷說:“(孔子作《春秋》)約其辭文,去其煩重,以製義(yi) 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chuan) 指,為(wei) 有所刺譏褒諱挹損之文辭不可以書(shu) 見也。”[5]509蘇輿亦說:“春秋詭辭,門弟子當有口說傳(chuan) 授。”[2]80因此,孔子著《春秋》,有所忌憚也合乎情理,某些內(nei) 容隻能是口傳(chuan) 弟子。七十子之徒均得業(ye) 師口傳(chuan) ,至後世分為(wei) 三家,既然同出於(yu) 孔子,因此三家之說彼此有所混同亦為(wei) 當然。

 

括而言之,通過《春秋繁露》對於(yu) “春秋”及“傳(chuan) ”的引用來看,董仲舒的《春秋》觀念呈現以下特點:

 

首先,董仲舒就是一個(ge) 純粹的《公羊》學家。他所說的春秋是指《春秋》經與(yu) 《公羊傳(chuan) 》,他所說的傳(chuan) 就是《公羊傳(chuan) 》。至於(yu) 他為(wei) 何將《公羊傳(chuan) 》稱為(wei) 《春秋》,是因為(wei) 在他看來,傳(chuan) 所表達的,正是經的意思,因此在一定意義(yi) 上,傳(chuan) 就與(yu) 經是一樣的。其次,董仲舒的學說中有《左傳(chuan) 》與(yu) 《穀梁》的因素,那是因為(wei) 他不視《左傳(chuan) 》為(wei) 傳(chuan) 《春秋》之作,《左氏》作為(wei) 一般史書(shu) ,流通於(yu) 漢世,董仲舒視它為(wei) 史料。他的學說中有《穀梁》的因素,是因為(wei) 七十子之徒之間的滲透與(yu) 間雜以及口傳(chuan) 因素,不能由此而否定董仲舒是一個(ge) 純粹的《公羊》學家。再者,《春秋》成為(wei) 專(zhuan) 名,至西漢完成。董仲舒的《春秋》中,不再有含混的泛指史書(shu) 意義(yi) 上的《春秋》,《春秋》就是指孔子所修的《春秋》,它與(yu) 《左傳(chuan) 》涇渭分明。最後。三家此時已經分流,董仲舒隻視《公羊》為(wei) 傳(chuan) 《春秋》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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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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