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要請市民賞燈飲酒

作者：吳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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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孔子二五七一年歲次辛醜(chou) 正月十四日甲辰

          耶穌2021年2月25日

鳳皇枝令•憶景龍先賞

人間天上，

端樓龍鳳燈先賞。

傾(qing) 城粉黛月明中，

春思蕩。

醉金甌仙釀。

一從(cong) 鸞輅北向，

舊時寶座應蛛網。

遊人此際客江鄉(xiang) ，

空悵望。

夢連昌清唱。

這是一首懷念北宋元宵佳節普天同慶盛況的小詞。詞的作者萬(wan) 俟詠，生卒年不詳，為(wei) 生活在北宋末、南宋初的詩人、音樂(le) 家。其人極有才華，既工音律，又是“詩賦科老手”，政和初年，任大晟樂(le) 府製撰之職，為(wei) 宮廷雅樂(le) 創作詞曲。

北宋滅亡後，汴京淪陷，萬(wan) 俟詠流落杭州，回憶起宋徽宗政和—宣和年間，正是北宋最繁盛之時，君臣全然不知危險將至，“王邸侯館，歌舞升平”。元宵期間，萬(wan) 家燈燭，“金碧相射，錦繡交輝”，世間繁華就如花燈綻放。如今卻成黃粱一夢，詩人心中悵然，遂提筆寫(xie) 下這首《鳳皇枝令》。

兩(liang) 宋交替之際，許多衣冠南渡的詩人，心境都如萬(wan) 俟詠一般，常常在詩詞中追憶舊京元宵的繁盛，而回憶著回憶著，眼淚就忍不住流了下來，比如李清照寫(xie) 《永遇樂(le) •元宵》：“落日鎔金，暮雲(yun) 合璧，人在何處。染柳煙濃，吹梅笛怨，春意知幾許。元宵佳節，融和天氣，次第豈無風雨。來相召、香車寶馬，謝他酒朋詩侶(lv) 。中州盛日，閨門多暇，記得偏重三五。鋪翠冠兒(er) ，撚金雪柳，簇帶爭(zheng) 濟楚。如今憔悴，風鬟霜鬢，怕見夜間出去。不如向、簾兒(er) 底下，聽人笑語。”

李清照詠歎的是自己年華的老去，萬(wan) 俟詠詠歎的則是人世的滄桑、繁華的易碎。他的這首《鳳皇枝令》有個(ge) 副題，叫“憶景龍先賞”。原來宋徽宗時，為(wei) 展現太平盛世的繁華與(yu) 安樂(le) ，元宵放燈提前至臘月，“自十二月十五日便放燈直至上元，謂之預賞”。《鳳皇枝令》上闕文字，便是對汴京景龍門預賞元宵花燈之盛況的回憶。下闕卻筆鋒一轉：繁華突然消逝，徽宗、欽宗父子被俘於(yu) 北國，當年觀賞元宵盛景的汴人，如今流落江南，隻能傷(shang) 感地北望中原，夢裏依稀聽見《連昌宮詞》（一首描述大唐連昌宮興(xing) 廢變遷的詩歌）的歌聲，惟有感慨萬(wan) 端，唏噓不已。

萬(wan) 俟詠這首小詞，前麵還有一段短序，交待了當年預賞元宵的一個(ge) 有趣細節：“（京師）自臘月十五日放燈，縱都人夜遊。婦人遊者，珠簾下邀住，飲以金甌酒。有婦人飲酒畢，輒懷金甌。左右呼之，婦人曰：‘妻之夫性嚴(yan) ，今帶酒容，何以自明，懷此金甌為(wei) 證耳。’隔簾聞笑聲曰：‘與(yu) 之。’”元宵放燈期間，皇帝在景龍門擺了禦酒，向遊賞花燈的都人士女贈飲。萬(wan) 俟詠詞中“傾(qing) 城粉黛月明中，春思蕩，醉金甌仙釀”之語，便是講述賞燈士女受邀暢飲禦酒的動人情景。

當年還發生了一件小事：一名飲酒的婦人趁機偷了一隻裝禦酒的金杯，結果被侍衛抓住，但隔簾卻有一人傳(chuan) 令將金甌送給那偷杯的女子。此人便是宋徽宗。

盜杯女子一事，如果不是萬(wan) 俟詠親(qin) 眼所見，也應是他親(qin) 耳所聞。他對這一故事必是印象深刻，所以才在多年以後寫(xie) 入詞序中。後世有人編撰《宣和遺事》，也將元宵節婦人盜金杯的故事收錄進來，並且增補了很多繪聲繪色的細節描寫(xie) 。

《宣和遺事》記述說，宣和六年（1124）正月十四日夜，宋徽宗按照慣例，駕臨(lin) 宣德門城樓，觀賞宣德門廣場上的鼇山花燈，以及廣場上的文娛表演。又命內(nei) 臣從(cong) 城樓“撒下金錢、銀錢，與(yu) 萬(wan) 姓搶金錢”。搶錢的市民若有失儀(yi) ，也免追究責任。“是夜撒金錢後，萬(wan) 姓個(ge) 個(ge) 遍遊市井，可謂是：燈火熒煌天不夜，笙歌嘈雜地長春”。

次日，正月十五之夜，皇帝又命光祿寺在端門擺下禦酒，“那看燈的百姓，休問富貴貧賤、老少尊卑，盡到端門下賜禦酒一杯”。光祿寺動員了千名吏人，“把著金卮勸酒”。更有二十四個(ge) “內(nei) 前等子”（皇室侍衛）把守著，一麵喝道：“一人隻得吃一杯！”看燈的王孫公子、才子佳人、都人士女，“遊賞之際，肩兒(er) 廝挨，手兒(er) 廝把，少也是有五千來對兒(er) ”，都湧往端門喝禦酒。

人潮之中，有一名未知姓氏名字的婦人，“吃了禦賜酒，將金杯藏在懷裏”，卻被光祿寺吏人發覺了，吏人呼喝：“這金盞是禦前寶玩，休得偷去！”立刻就有幾名“內(nei) 前等子”跑過來，“拿住這婦人，到端門下”。此時，早有閣門舍人“將偷金杯的事奏知徽宗皇帝”。

徽宗問那女子為(wei) 何盜取金杯。那女子說：“賤妾與(yu) 夫婿同到鼇山下看燈，人鬧裏與(yu) 夫相失。蒙皇帝賜酒，妾麵帶酒容，又不與(yu) 夫同歸，為(wei) 恐公婆怪責，欲假皇帝金杯歸家，與(yu) 公婆為(wei) 照。”說罷，還當場作了一首《鷓鴣天》，向皇帝討要金杯：“月滿蓬壺燦爛燈，與(yu) 郎攜手至端門。貪觀鶴笙歌舉(ju) ，不覺鴛鴦失卻群。天漸曉，感皇恩，傳(chuan) 賜酒，臉生春。歸家隻恐公婆責，也賜金杯作照憑。”

宋徽宗看了婦人的詞作，沒有為(wei) 難她，真的將金杯賞賜給她，作為(wei) 禦賜美酒的憑證。那婦人正要離去，卻有教坊大使曹元寵奏道：“適來婦人之詞，恐是伊夫宿構此詞，騙陛下金盞。隻當押婦人當麵命題，令他撰詞。做得之時，賜與(yu) 金盞；做不得之時，明正典刑。”曹元寵的意思是，一名市井女子怎麽(me) 可能在倉(cang) 促之際做出一首《鷓鴣天》，很可能是她丈夫預先教了她，再讓她偷取金杯，萬(wan) 一失手，則將詞作抄寫(xie) 出來掩人耳目。

因此，曹元寵建議，另出一個(ge) 題目，考考這婦人的文才。宋徽宗同意了這一建議，“再令婦人做一詞”。那名盜杯女子說道：行，沒問題，請給一個(ge) 題目。宋徽宗說，那就以金盞為(wei) 題，以《念奴嬌》為(wei) 調吧。

那盜杯女子略一思索，便口占一詞：“桂魄澄輝，禁城內(nei) 萬(wan) 盞花燈羅列。無限佳人穿繡徑，幾多妖豔奇絕。鳳燭交光，銀燈相射，奏簫韶初歇。鳴稍響處，萬(wan) 民瞻仰宮闕。妾自閨門給假，與(yu) 夫攜手。共賞元宵，誤到玉皇金殿砌。賜酒金杯滿設。量窄從(cong) 來，紅凝粉麵，尊見無憑說。假王金盞，免公婆責罰臣妾。”

宋徽宗見了此詞，“大悅，不許後人攀例，賜盞與(yu) 之”。

這個(ge) 故事裏的宋朝元宵節，可謂君民同樂(le) ，其樂(le) 也融融。可是，宋徽宗居安未能思危，全然不知滅國的危險已悄悄逼近。三年之後，靖康二年（1127），汴京陷落，徽宗、欽宗父子被金兵俘虜北上，當年陶醉於(yu) “金甌仙釀”的市民或流離失所，或隨宋室南渡，昔日的舊京繁華，隻能出現在夢裏。

責任編輯：近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