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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中秋作者簡介:姚中秋,筆名秋風,男,西元一九六六年生,陝西人士。現任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an) 係學院教授,曾任北京航空航天大學高研院教授、山東(dong) 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著有《華夏治理秩序史》卷一、卷二《重新發現儒家》《國史綱目》《儒家憲政主義(yi) 傳(chuan) 統》《嵌入文明:中國自由主義(yi) 之省思》《為(wei) 儒家鼓與(yu) 呼》《論語大義(yi) 淺說》《堯舜之道:中國文明的誕生》《孝經大義(yi) 》等,譯有《哈耶克傳(chuan) 》等,主持編譯《奧地利學派譯叢(cong) 》等。 |
政治家:大一統政製之生機所在
作者:姚中秋(中國人民大學國際關(guan) 係學院教授)
來源:作者授權伟德线上平台發表,原載《中國政治學》2020年第三輯
[內(nei) 容提要]國家應對社會(hui) 風險的有效機製是,以政治家統領技術官僚。對此,中國人在曆史上進行過漫長探索。秦漢以來的中央集權大一統官僚製政製固然為(wei) 人類國家形態的一大突破,但天然地存在僵化和技術官僚唯上是從(cong) 的弱點。漢武帝時代開始,“士大夫”群體(ti) 逐漸以其政治家的智仁勇品質對抗這一趨勢。今天仍需延續這一傳(chuan) 統,以確保各疆域性治理單位的一把手為(wei) 政治家,這也是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所需。
[關(guan) 鍵詞]技術官僚;政治家;幹部製度;曆史政治學
社會(hui) 風險無時不在,尤其是中國這樣的大國。這就需要政治在保有常態運作的能力之外,具有應對非常態衝(chong) 擊的能力。前者是官僚可按部就班處理的,後者則唯有政治家可以應對。中國政治體(ti) 製具有一個(ge) 明顯優(you) 勢: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是國家的“領導者”,則黨(dang) 的幹部尤其是各級書(shu) 記,理應是政治家,作為(wei) 一把手,統領整個(ge) 治理機構。當麵臨(lin) 重大突發事件,書(shu) 記是當然的最高決(jue) 策者,並且是作為(wei) 政治家臨(lin) 機決(jue) 斷。
本文將以曆史政治學方法對此問題略作討論,並認為(wei) ,通過恰當的製度安排,確保各疆域性治理單位的一把手為(wei) 政治家,對於(yu) 國家發展,尤其是應對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至關(guan) 重要。
一、孔子論技術官僚與(yu) 政治家之別
官僚和政治家是兩(liang) 類不同的政治行為(wei) 主體(ti) ,有不同心智、不同能力,因而本應匹配在不同崗位。對此,孔子很早就有過簡短而深刻的論述:“孟公綽為(wei) 趙、魏老則優(you) ,不可以為(wei) 滕、薛大夫。”
在孔子時代的封建政治秩序中,周王之下是諸侯,諸侯之下是大夫;大夫領導自己的“家室”,有人民、有田邑,構成最基礎的治理單位,類比於(yu) 後世,相當於(yu) 縣。大夫為(wei) 管理其家室事務設立行政管理團隊,由“士”組成,“老”是其中資深望重的負責人,領導團隊處理大夫交辦的日常行政事務,相當於(yu) 今天政府秘書(shu) 長之類的角色。
在孔子時代,晉國是最大的諸侯國,趙、魏是其中實力最大的兩(liang) 位卿大夫;滕、薛雖是諸侯國,卻完全不能與(yu) 晉國相提並論,其人口、田邑規模甚至遠遠不及趙、魏家室,至於(yu) 其大夫的家室規模就更小了。因此,趙魏之“老”的實際權勢遠遠超過滕、薛之大夫,然而孔子卻說,孟公綽完全可以勝任趙魏之“老”的崗位,卻難以擔當小小的滕、薛兩(liang) 國之內(nei) 小小的大夫之職。原因就在於(yu) ,“老”是官僚,大夫則是政治家,兩(liang) 者所承擔的事務就性質上是大不相同的。
第一,大夫是家室一切事務的全麵負責人。家室的人口是異質的,有各種事務:經濟的、社會(hui) 的、軍(jun) 事的、外交的,等等;大夫必須決(jue) 定共同體(ti) 所擁有的各種資源在不同領域中的配置,進行輕重緩急的權衡取舍。相反,“老”領導行政機構,其管理對象是承擔各項行政管理任務的士,其職責隻是單純的技術性的行政管理。
第二,“老”在大夫領導下處理行政事務,其職責是執行大夫下達的指令。大夫卻必須獨當一麵,獨立地做出決(jue) 策,下達指令給包括“老”在內(nei) 的其他人,其決(jue) 策會(hui) 對家室產(chan) 生決(jue) 定性影響,家室可以因此興(xing) 也可以因此亡。
第三,“老”的活動在大夫之家室內(nei) ,在常態政治下依既定程序按部就班地處理日常事務,幾乎沒有什麽(me) 風險和不確定性。即便遭遇非常變化,也是由大夫做出判斷、提出要求之後才做調整。大夫作為(wei) 家室負責人,暴露在國家政治的洶湧波濤之中,他必須在不斷變換的新情勢中相機做出決(jue) 策;特別重要的是,在麵對可能的嚴(yan) 重突發事態時,他必須及時做出決(jue) 斷,並領導整個(ge) 家室迅速從(cong) 常態政治轉換到非常態政治,而這種狀態對所有人都是全新的,其他人尤其依賴於(yu) 大夫的指引。
孔子非常精辟地闡明了政府治理的基本原理:技術官僚和政治家在性質上是不同的,位置不同,角色不同,職責不同,因而其品質也就不同;治國者必須在這兩(liang) 類性質的崗位上安排具有不同類型的德行和能力的官員,各司其職,不可混淆。
孔子另一句話表達了近似的意思:“君子不器。”器有具體(ti) 的、限定的用途,家“老”就是器。君子是共同體(ti) 的領導者,大夫就是君子,諸侯、周王也是君子。君子作為(wei) 一級政府的負責人,必須能夠超越器的局限性,對整個(ge) 共同體(ti) 的狀態有全麵把握,能夠應對任何可能出現的情形,及時調整,引領共同體(ti) 在充滿不確定性和風險的政治進程中前行,君子就是政治家。
孔子生活的時代,封建製正在解體(ti) ,新的王權製正在形成之中,以新興(xing) 的官僚治理廣土眾(zhong) 民的社會(hui) 。這一點在製度演進速度最快的晉國最為(wei) 明顯,趙、魏又是晉國最有進取精神的卿大夫,其政治之官僚化進展最快,到戰國之初,魏第一個(ge) 建立了王權官僚政製。孔子敏銳地洞察到趙、魏家室的官僚化之變,以之與(yu) 鄒魯之地最為(wei) 保守的滕、薛大夫相對比,提示人們(men) 注意技術官僚與(yu) 政治家之根本區別:政治家是對一個(ge) 人口異質的疆域性共同體(ti) 的全麵事務承擔最終責任的領導者,而技術官僚是按照給定規章處理局部行政事務的官員。這種區別是結構性的,健全政製必須做到這兩(liang) 者的合理配置。
孔子在《論語》等文獻中關(guan) 於(yu) 君子品德的大量討論,實際上闡明了政治家所應具有的主觀品質,因為(wei) 孔子所說的君子首先是結構意義(yi) 上的,也即作為(wei) 治理者的君子。其品質則有“誌於(yu) 道”、“主忠信”、仁者“愛人”、“君子喻於(yu) 義(yi) ”、見義(yi) 而勇為(wei) ,等等。孔子通過興(xing) 學,養(yang) 成具有這些品德的士人。
此即韋伯所說的“信念倫(lun) 理”。韋伯生活在德意誌國家的官僚化進程中,與(yu) 孔子時代頗為(wei) 類似,因而同樣關(guan) 心官僚與(yu) 政治家之別。他一方麵肯定官僚製是現代國家的基本特征,另一方麵討論了官僚統治之局限:官僚隻有“功能精神”,缺乏“能動精神”。在《以政治為(wei) 誌業(ye) 》一文更為(wei) 詳盡地討論了政治家所具有的珍貴的主觀品質:“有三種前提性的素質,對於(yu) 政治家是決(jue) 定性的:激情,責任感和恰如其分的判斷力。”所謂激情是“獻身於(yu) 一項‘事業(ye) ’”的激情,“使得對此項事業(ye) 的責任心成為(wei) 行動的指南”,這近乎“誌於(yu) 道”。
韋伯給出的擺脫官僚統治弊端的方案是訴諸民主選舉(ju) 產(chan) 生的卡裏斯瑪型政治家,中國人卻沿著孔子之道,探索了另一種方案:士大夫政治。
二、皇權大一統政製中的
技術官僚與(yu) 士大夫
秦掃滅六國後,拒斥孔子所言之君子,建立了最為(wei) 純粹的技術官僚統治體(ti) 係,由“以吏為(wei) 師”所培養(yang) 的技術官僚,借層級化郡縣政府和基層政府,以律令和政令直接統治廣闊疆域上的所有國民。在如此廣闊的疆域中對如此眾(zhong) 多的國民實行直接統治,秦朝建立皇權官僚郡縣製,不僅(jin) 在中國曆史上而且在全球範圍內(nei) ,實現了國家形態的一次革命性突破,因此中外皆有學者稱其為(wei) 第一個(ge) 現代國家。
但這種政製有內(nei) 在的僵化傾(qing) 向,因為(wei) 其基本運作是自上而下的命令—服從(cong) 邏輯,這一邏輯將所有官員塑造為(wei) 循規蹈矩的技術官僚,秦朝官吏普遍是且僅(jin) 僅(jin) 是嚴(yan) 格執行律令和政令的“文法吏”,他們(men) 是高度專(zhuan) 業(ye) 化的技術官僚。有其長,則必有其短,秦朝比較充分地展示了純粹的技術官僚統治的內(nei) 在困境,著名的“指鹿為(wei) 馬”故事就生動地描述了信息無法自下向上準確傳(chuan) 遞的困境。因而在叛軍(jun) 已臨(lin) 鹹陽之時,秦二世責怪宦官曰:“公何不蚤告我?乃至於(yu) 此!”宦者則回答說:“臣不敢言,故得全。使臣蚤言,皆已誅,安得至今?”過於(yu) 嚴(yan) 格的上下命令—服從(cong) 關(guan) 係,造成信息嚴(yan) 重梗阻,以致根本無從(cong) 做出正確決(jue) 策,遑論應對緊急事態。
因此,漢立國之後,一直尋找解決(jue) 這一困境之道。首先嚐試了黃老之術,就其實質而言,是在刻意控製這架官僚統治機器的運轉效率,但並未從(cong) 根本上改變問題。儒家也尋求更化改製之道,最終,漢武帝實施全麵改革,立五經博士,建立太學等學校,以培養(yang) 士君子;又建立察舉(ju) 製,遴選德能優(you) 秀的士君子進入政府,由此形成“士大夫”。政府性質由此發生變化,從(cong) 技術官僚製政府逐漸轉型為(wei) “士人政府”,從(cong) 官僚政治逐漸轉型為(wei) 士大夫政治。
士大夫接受過五經教育,有行道天下之誌,因而有強烈的責任感,對天下的責任,對萬(wan) 民的責任,對聖人的責任,對曆史文化的責任,當然,還有對君王的責任。具有道德自覺的士大夫為(wei) 政,是以改善人民生活為(wei) 宗旨;為(wei) 此,他們(men) 敏於(yu) 觀察民情,積極回應民眾(zhong) 的迫切需要,據此獨立做出決(jue) 策,當然也有敢於(yu) 決(jue) 策的勇氣,哪怕突破既有法度,這恰恰是政治家的突出品質。
當然,士大夫置身於(yu) 郡縣製政治結構內(nei) ,因而亦難免官僚化,但每個(ge) 時代總有一部分士大夫能夠保持其為(wei) 士大夫之高貴品性,這就足以給中央集權的大一統政製大大地增加生機。士大夫通常是“敢諫”的,這就有助於(yu) 信息的上下暢通。士大夫是負責任的,這就有助於(yu) 打破官僚製的僵化,及時地應對地方緊急事態,比如救荒。
奉行民本主義(yi) 的中國政府曆來重視預防和應對自然災害及其所導致的饑荒,形成“荒政”傳(chuan) 統。乾隆皇帝曾下令刪潤一位民間書(shu) 生所編荒政之書(shu) 為(wei) 《欽定康濟錄》,該書(shu) 係統羅列了地方官應對災荒的各種政策、機製,其中第十八節為(wei) “甘專(zhuan) 擅以奮救援”,收錄了曆代士大夫超越法度、相機行事以救地方災荒之事,比如範仲淹之子範純仁知慶州之所為(wei) :
宋環慶大饑,帥守坐不職罷去,範純仁代之。始至慶州,餓殍載路,官無穀以賑,純仁欲發常平封貯粟麥賑之,州郡官皆不欲,曰:“常平擅支,罪不赦。”純仁曰:“環慶一路生靈付某,豈可坐視其死而不救?”眾(zhong) 皆曰:“須奏請得旨。”純仁曰:“人七日不食則死,豈能待乎?諸公但勿預,吾獨坐罪可耳。”即發粟賑之,一路饑民悉得全活。
中央政府在各地建立常平倉(cang) ,以應對災荒,但動用其所儲(chu) 糧米需向中央政府申請。這必定耗費時間,若災情緊急,必貽誤應對時機。這段故事中的州郡官是典型的技術官僚,他們(men) 嚴(yan) 格遵守行政程序,其行政行為(wei) 是韋伯所說的“責任倫(lun) 理”驅動的。範純仁卻有行道天下、養(yang) 民安民之誌,其行為(wei) 是“信念倫(lun) 理”驅動的,行政程序隻是實現其政治目標的手段,若其有礙於(yu) 這一目標的實現,則毫不猶豫地突破程序。這就是政治家的品質。
奉旨編撰《欽定康濟錄》的編者在“甘專(zhuan) 擅以奮救援”節的“總論”中,以儒家“三達德”解釋範純仁之類的士大夫在應對緊急狀態時所體(ti) 現的政治家品質:“知災傷(shang) 之當恤,智也;哀矜惻隱,仁也;甘心專(zhuan) 擅,勇也。”智是對緊急事態的判斷力,仁是愛民如子的責任感,勇是敢於(yu) 突破常規的激情。該書(shu) 編者認為(wei) ,具備這三大德,敢作敢為(wei) ,才可以成為(wei) 合格的地方官,即有別於(yu) 技術官僚的政治家。
三、黨(dang) 政國家中的政治家角色
國家治理體(ti) 係由眾(zhong) 多機構構成,各自承擔不同事務,並有專(zhuan) 業(ye) 化分工,這自然要求官員具有不同的品質和能力。技術官僚和政治家都是國家治理所需要的官員,政製良性運轉的關(guan) 鍵在於(yu) 建立一種有效機製,識別和配置具有不同品質的官員在恰當崗位,其中最為(wei) 關(guan) 鍵的是確保省、市、縣委書(shu) 記具有政治家品質。
從(cong) 秦朝開始,中國就是中央集權的單一製國家,政製骨架是從(cong) 中央到省、市、縣的層級化縱向控製。當代中國則是“黨(dang) 政國家”,黨(dang) 的係統與(yu) 行政係統並行而交織,前者具有顯著的政治性,後者則較為(wei) 傾(qing) 向於(yu) 專(zhuan) 業(ye) 性。這兩(liang) 大憲製原理疊加的結果是,各級疆域性治理單位的一把手是黨(dang) 委書(shu) 記。
顧名思義(yi) ,一把手的職責是在其所治理的疆域內(nei) 行使全麵“領導權”,當然也承擔全部責任,這就要求他必須具有政治家的品質。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可謂“曆史任務型政黨(dang) ”,它給自己施加了長期和階段性曆史任務,其存在目的就是完成曆史任務。共產(chan) 黨(dang) 作為(wei) 整體(ti) 是投身於(yu) 實現曆史任務的“事業(ye) ”,即孔子所說“誌於(yu) 道”的組織。曆史任務的優(you) 先性最高,相對而言,法律、規章、程序都是工具性的,若有必要可以突破。從(cong) 性質上看,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從(cong) 來不是按部就班運轉的官僚機構,而是周期性開展反對官僚主義(yi) 思想政治運動的政黨(dang) 組織,以遏製黨(dang) 組織的官僚化傾(qing) 向。可見,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無論是在客觀屬性還是在主觀自我認知上,都始終是一個(ge) 純粹的“政治”組織。
中國共產(chan) 黨(dang) 整體(ti) 性質如此,則其自上而下任命的省、市、縣黨(dang) 委書(shu) 記,還有基層鄉(xiang) 鎮、街道、村、社區等黨(dang) 組織的負責人,也都應當具備政治家屬性,也即有理想、有責任感、有判斷力的官員,這是行使“領導權”所必須之品質。相比於(yu) 一般國家,黨(dang) 政國家增加了黨(dang) 的維度,也就增加了政治的維度,這正是其優(you) 勢。由此,可以超越常規的科層製治理,而有“政治地治理”維度,意謂始終瞄準中央和上級分解給本地的曆史任務,作為(wei) 一個(ge) 時期的“中心工作”;又把本地放在宏觀大局和曆史過程中,尋找最優(you) 戰略和策略,以最大限度地動員、利用本地資源,實現曆史任務;如有必要則超越常規,則創製立法。這正是中國在過去大半個(ge) 世紀以來得以實現國家發展的政治驅動力。各級黨(dang) 委書(shu) 記如果官僚化,必然喪(sang) 失這一優(you) 勢,讓整個(ge) 政治體(ti) 係陷入加倍的官僚化泥潭中。
在黨(dang) 的領導權之外,各級“政府”設立了眾(zhong) 多行政職能部門。現代國家的基本特征是權力對社會(hui) 進行全覆蓋,管理國民生活所涉及的各種事務,因而行政機構日趨複雜且專(zhuan) 業(ye) 化。比如在武漢抗疫中發揮重要作用的“疾病預防控製中心”,其職責是對疫情進行監測並提供治療方案,這顯然是高度專(zhuan) 業(ye) 化的工作,其工作人員,包括其負責人,理應是專(zhuan) 家,即具有一定資曆而經驗豐(feng) 富的技術官僚,嚴(yan) 格依照規章處理各種信息,並做出專(zhuan) 業(ye) 判斷,提供給國家決(jue) 策部門。
至於(yu) 各級政府的行政首長,即省、市、縣長,其所需品質則介乎黨(dang) 委書(shu) 記和行政職能部門之間,一半是政治家,一半是技術官僚。因為(wei) ,他要統領各行政部門,並做出判斷和部分決(jue) 策;但他畢竟不是全麵領導者,也不是最終的政治責任人,相當於(yu) 首席技術官僚。
除了黨(dang) 政機構之外,國家為(wei) 了推動工業(ye) 化,建立了大量國有企業(ye) ,分布在重要行業(ye) ,規模龐大。大型現代公司的內(nei) 部管理是專(zhuan) 業(ye) 化的,必定建立典型的科層製機構,按照既定規章進行管理。國有企業(ye) 也不例外,在其中成長起來的人員通常具有技術官僚心智。
當然,國有企業(ye) 負責人既是企業(ye) ,理應具有“企業(ye) 家精神”,就其性質而言,這與(yu) 政治家精神頗有相通之處,比如冒險、進取精神;置身於(yu) 變幻莫測的市場中,企業(ye) 家也需有隨機應變的判斷和決(jue) 策能力。盡管如此,企業(ye) 高管所管理的人員是高度同質的,其所處理的事務是相對單一的,以企業(ye) 規模擴張或利潤增長為(wei) 目標,相對於(yu) 疆域性單位國民之異質性、事務之複雜性而言,這種事務又是高度專(zhuan) 業(ye) 化的。國有企業(ye) 負責人經常是從(cong) 其內(nei) 部專(zhuan) 業(ye) 部門中成長起來的,更容易養(yang) 成技術官僚品質。
上述三類機構的性質是明顯不同的,但統歸於(yu) 黨(dang) 的領導權之下;相應官員的品質是明顯不同的,但統歸黨(dang) 的人事部門調配。於(yu) 是,在幹部任用過程中經常出現跨界流動現象。比如前幾年,有多位高校黨(dang) 委書(shu) 記、校長轉入行政係統的職能部門任職。當然,這裏的跨度尚不算太大,因為(wei) 兩(liang) 者畢竟都是比較專(zhuan) 業(ye) 的機構。但長期在國有企業(ye) 內(nei) 任職的一把手直接出任地方一把手,則是跨度比較大的。
這種跨界流動的效果如何?孔子說:“性相近也,習(xi) 相遠也。”人的心智、能力是可塑的,長時間持續的職業(ye) 生涯必定塑造出具有相應的職業(ye) 心智和能力的人。這構成其人之長,可以高效率地承擔專(zhuan) 業(ye) 職責;也構成其人之短,難以處理專(zhuan) 業(ye) 以外的事務。當然,不同專(zhuan) 業(ye) 的官僚的心智和能力或許還有同構性,轉崗並不影響效率。但如孔子所說,技術官僚與(yu) 政治家的心智和能力之間必定有較大差異。長期習(xi) 慣於(yu) 專(zhuan) 業(ye) 工作的行政職能部門官員或國有企業(ye) 官員能否勝任地方一把手的職責,這是一個(ge) 需要認真對待的問題。
對此仍可細化分析:如果地方一把手的職責被人為(wei) 設定得比較單一,比如前些年,以GDP增長作為(wei) 政績考核指標,那麽(me) ,國有企業(ye) 曆練、政府經濟管理部門的資曆或可有助於(yu) 一把手履行其政治責任。然而,這裏的前提是完整的地方政治被刻意窄化為(wei) 相對專(zhuan) 業(ye) 的經濟增長問題,即形成所謂“地方政府公司化”。問題在於(yu) ,把一個(ge) 省、一個(ge) 縣當作一家公司的觀念和做法本身有嚴(yan) 重偏差;這樣做或許可以有助於(yu) 短期內(nei) 的經濟快速增長,卻會(hui) 造成其他社會(hui) 政治問題,因此難以長久。事實上,這種局麵後來也很快得到改變。
放寬曆史視野可見,黨(dang) 政國家所確定的曆史任務是隨時代而變的,地方政治的目標自然與(yu) 之調整,一把手的配置也必定隨之變化。總體(ti) 上,20世紀中期,國家的曆史任務是推動生產(chan) 資料所有製的變革,周期性地開始階級鬥爭(zheng) ,因而,地方一把手的配置較為(wei) 偏重革命性。80年代以來,國家轉向以經濟建設為(wei) 中心,經濟職能部門的任職資曆當然有助於(yu) 官員升遷,技術官僚也有可能出任一把手。如此變化清楚地體(ti) 現了黨(dang) 政國家驅動“曆史任務”的屬性。
晚近以來,黨(dang) 政國家對官員的要求也發生了一次明顯轉向。21世紀最初十年,官員以經濟增長為(wei) 目標,紀律鬆懈,腐敗嚴(yan) 重。作為(wei) 對治方案,隨後開始大力反腐,強化紀律,強化政治忠誠。這引導官員群體(ti) 偏向於(yu) “責任倫(lun) 理”,嚴(yan) 格遵守紀律,服從(cong) 命令,從(cong) 心智上說趨向於(yu) 技術官僚化。
或可足以得出結論:地方一把手在履曆和心智上的官僚化是十分不利於(yu) 地方善治的,因為(wei) 地方事務是全麵的,需要全麵視野,而這是技術官僚經常缺乏的;地方事務是多變的,而官僚長於(yu) 按部就班。
尤其是今天,國家、世界正處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突出特征是多變、劇變:中美貿易戰、科技戰給經濟社會(hui) 體(ti) 係帶來很大衝(chong) 擊;進一步攀登工業(ye) 化的巔峰,需要新動能;城市化社會(hui) 、中產(chan) 階級社會(hui) 的治理需要新觀念、新製度、新能力。凡此種種,都需要地方一把手具有政治家品質,具有“信念倫(lun) 理”,有全局觀,有責任感,有判斷力,有隨時應變、相機決(jue) 策的勇氣,有超越法度進行製度創新的膽略。
把這樣的政治家布置在省、市擔任一把手,方可“領導”地方順利度過多變的風浪,且在地方上為(wei) 國家治理體(ti) 係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進行探索、試驗。20世紀80年代的很多改革措施就是有擔當的地方官員率先突破、創新,而後被中央肯定、推廣到全國的。國家治理體(ti) 係和治理能力的現代化,同樣有賴於(yu) 這種保持政治大一統前提下的分布式政治創新在前麵探路,而具有政治家品質的地方官是這一路徑的關(guan) 鍵。
那麽(me) ,具有政治家品質的地方一把手從(cong) 何而來?考察現有國家體(ti) 係中各種機構,就培養(yang) 政治家品質而言,縣委書(shu) 記的曆練當最為(wei) 有效,縣長次之。自秦建立郡縣製以來,縣始終是最穩定的治理單位,縣官是最重要的親(qin) 民之官、治民之官,縣以上各級官員則是治官之官,擔任一定年限的縣官,對於(yu) 民情方可有一手了解,對治民之道方可積累實踐性知識。而且,縣的規模足夠大,事務是全麵的,並可能有各種事態發生,可以訓練其主政官員的政治家能力,使其具有政治家之智仁勇。
因此,在人事製度上,可把擔任一定年限縣級主官,比如任滿一屆縣長、一屆縣委書(shu) 記,作為(wei) 擔任市級領導、省級領導的基本資格要求。近些年來,高層已有這種認識,重提“宰相必起於(yu) 州部,猛將必發於(yu) 卒伍”的政治原理,評選優(you) 秀縣委書(shu) 記,並加以重用。
對於(yu) 省市一把手,則可以仿效漢宣帝的做法:
及至孝宣,繇仄陋而登至尊,興(xing) 於(yu) 閭閻,知民事之謖難。自霍光薨後始躬萬(wan) 機,厲精為(wei) 治,五日一聽事,自丞相已下各奉職而進。及拜刺史守相,輒親(qin) 見問,觀其所繇,退而考察所行以質其言,有名實不相應,必知其所以然。常稱曰:“庶民所以安其田裏而亡歎息愁恨之心者,政平訟理也。與(yu) 我共此者,其唯良二千石乎!”以為(wei) 太守,吏民之本也,數變易則下不安,民知其將久,不可欺罔,乃服從(cong) 其教化。故二千石有治理效,輒以璽書(shu) 勉厲,增秩賜金,或爵至關(guan) 內(nei) 侯,公卿缺則選諸所表以次用之。是故漢世良吏,於(yu) 是為(wei) 盛,稱中興(xing) 焉。
漢代的郡國,就層級而言相當於(yu) 今天的省,就規模而言相當於(yu) 今天的市。漢宣帝保持二千石的職位穩定性,但增加其官秩和俸祿,激勵其克服其機會(hui) 主義(yi) 傾(qing) 向,為(wei) 地方全麵發展從(cong) 長計議,這同樣可以培養(yang) 省市官員的政治家品質。
四、結語
子曰:“為(wei) 政在人。”毛澤東(dong) 說:“政治路線確定之後,幹部就是決(jue) 定的因素。”從(cong) 心智和能力等多個(ge) 標準,幹部可以劃分為(wei) 技術官僚和政治家兩(liang) 種類型,兩(liang) 者都是國家治理所需要的,重要的是通過製度設計,使之合理配置在恰當位置上,各司其職,分工合作。
任何政製都有其優(you) 勢,而優(you) 勢的另一麵就是短處,中央集權的單一製國家天然地有僵化和官員唯上是從(cong) 的弱點。漢武帝更化所塑造的“士大夫”群體(ti) ,以其政治家的智、仁、勇品質對抗這一趨勢;今天的政製框架仍然是中央集權的大一統國家,則仍然需要在各疆域性治理單位配置政治家,以對抗上下控製體(ti) 係內(nei) 在的僵化、唯上和官僚化趨勢。
“黨(dang) 政國家”架構本身已為(wei) 國家治理體(ti) 係內(nei) 置了強有力的政治維度,黨(dang) 作為(wei) 政治組織,以實現曆史任務為(wei) 目標,本來就應該抵製官僚化傾(qing) 向;各級黨(dang) 委書(shu) 記的品質本來就應該有別於(yu) 行政首長、有別於(yu) 國有企事業(ye) 機構負責人,他們(men) 應該是政治家而非技術官僚。如果能夠牢記這一點,通過恰當的製度設計,確保省、市、縣一把手始終具有政治家品質,那就能夠讓大一統政製保持足夠活力。
自秦漢以來,中央集權的大一統政製始終是中國的最大政治優(you) 勢所在,黨(dang) 嵌入其中,大一統更是達到空前程度,也就空前地需要誌道、仁民、勇為(wei) 的政治家活躍於(yu) 其中,此所謂剛柔相濟、相反相成之道也。當國家處在“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時,這一點尤其重要。因為(wei) 在此過程中,國家必將麵臨(lin) 諸多不確定性和風險,這就需要大大小小的政治家分布在各級政府,有道德自覺,有擔當意識,有創新精神,因而有積極應對之德與(yu) 能。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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