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道彬】金榜的禮學思想及其社會史意義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1-01-14 18:03:36
標簽:禮學思想

金榜的禮學思想及其社會(hui) 史意義(yi)

作者:徐道彬

來源:原刊於(yu) 《安徽大學學報》2021年第1期

 

摘要:明清徽州之所以享有“東(dong) 南鄒魯”“賈而好儒”的美譽,多因傳(chuan) 統儒家禮製與(yu) 朱子《家禮》“在地化”的有效施行。歙縣金榜以翰林而居家治生,倡導敬宗睦族,恤黨(dang) 賙裏;其《禮箋》一書(shu) “以古禮證今俗”,振興(xing) 世風,化民成俗。據此可見清代以來徽州士紳在引領時代學風的地域發展、社會(hui) 倫(lun) 理的價(jia) 值取向,及禮儀(yi) 民俗的規範化諸方麵所做出的重要貢獻。

 

清代乾隆壬辰科狀元金榜(1735—1801,字蘂中,號檠齋),出身於(yu) 徽商之家,以聰慧才智博得科舉(ju) 功名;憑扛鼎之作《禮箋》而成為(wei) 乾嘉漢學的中堅人物,奠定了在清代學術史上的重要地位。[1]他以居鄉(xiang) 仕宦的行事作為(wei) 而振興(xing) 世風,化民成俗,使學風篤實,人心誠信;通過器物製度到思想文化的探求,以存亡繼絕的禮學著述,對禮樂(le) 兵刑之大、人倫(lun) 日用之常,皆能融會(hui) 新知,正本清源,借以重振人倫(lun) 綱紀,拯救世道人心,為(wei) 複興(xing) 傳(chuan) 統禮儀(yi) 秩序和導引民風漸趨良善做出了重要貢獻。

 

一、社會(hui) 背景與(yu) 個(ge) 人心誌

 

明清時期的徽州,雖“僻陋一隅,險阻四塞”,但鍾靈毓秀,儒風獨茂,故有“東(dong) 南鄒魯”之譽。作為(wei) 典範的宗法家族製基層社會(hui) ,鄉(xiang) 邦先賢的《朱子家禮》與(yu) 都圖村落的鄉(xiang) 規民約,使生活在徽州的民眾(zhong) 極其重視歲時祭祀、宗祠修葺、婚姻喪(sang) 葬等人倫(lun) 教化之事,鄉(xiang) 間的一切活動都籠罩在儒家淳風化俗的禮儀(yi) 之中。正如徽州世家譜牒所言:“吾等士庶家,自有士庶之禮,向來祖製所遺,皆本《文公家禮》而少為(wei) 之參訂。雖行之難雲(yun) 盡善,要亦行之可以無弊,故數百年來卒未有易之者。蓋禮不取乎文,貴取乎實,不重其末,而重其本。如祭祀以敬為(wei) 本,一切祭品祭器祭獻之節皆末也;喪(sang) 禮以哀為(wei) 本,一切喪(sang) 期喪(sang) 服喪(sang) 製之節皆末也;冠婚以揖讓為(wei) 本,一切送迎登降酬酢之節皆末也。”[2]新安為(wei) 朱子桑梓之邦,特定的風土人情與(yu) 禮儀(yi) 生態的文明程度,正是幾百年來儒家敦崇禮讓思想和冠婚喪(sang) 祭禮儀(yi) 教化的結果,以至於(yu) 此地“不學禮,無以立”,“冠昏喪(sang) 祭,多遵《文公家禮》”。如此光前裕後的濃鬱儒家禮儀(yi) 之風,使得山巒疊嶂的秀麗(li) 徽州,幾無禪林道觀的立足之地。

 

 

 

徽州歙縣

 

徽州的世家大族和士紳階層俱遵儒家禮製禮儀(yi) ,極少有受佛道影響者。唯近世稍有棚民小戶混合儒釋道的民間祭祀活動,或茹素誦經,或齋醮功德,大多是為(wei) 祈福消災或超度亡靈時的偶爾之用,但也遭到程朱闕裏之士的強烈不滿和抵抗。究其原因,乃在於(yu) “歙為(wei) 程朱闕裏,士大夫類能受孔子戒,衛道嚴(yan) 而信道篤,卓然不惑於(yu) 異端”。[3]民國歙儒許承堯對此現象解釋道:“徽俗不尚佛、老之教,僧人道士,惟用之以事齋醮耳,無敬信崇奉之者。所居不過施湯茗之寮,奉香火之廟。求其崇宏壯麗(li) 所謂浮屠老子之宮,絕無有焉。於(yu) 以見文公道學之邦,有不為(wei) 歧途惑者,其教澤入人深哉。”[4]徽州作為(wei) “文公道學之邦”,自然以孔孟之道、儒家倫(lun) 理為(wei) 社會(hui) 綱常和民眾(zhong) 意識的核心內(nei) 容。在鄉(xiang) 村層麵上,“尊祖敬宗睦族”乃民眾(zhong) “終生以之”的為(wei) 生之本;“事業(ye) 從(cong) 五倫(lun) 做起,文章本六經得來”則是士子成長曆程中的堅定信念。作為(wei) 士紳學者的社會(hui) 精英,則深負著經世致用的職責與(yu) 使命,努力從(cong) 經典文本的解讀和闡釋入手,“考經求禮”,“即器明禮”,體(ti) 國經野,開物成務,為(wei) 立功立德立言的經世思想注入了豐(feng) 富內(nei) 涵,並引領一個(ge) 時代的觀念變革與(yu) 民眾(zhong) 的價(jia) 值取向。金榜即是其一。

 

金榜少負偉(wei) 誌,博學深造而為(wei) 通儒,本不欲溺沒聰明於(yu) 科舉(ju) 之學。年三十一,乾隆南巡召試,以呈獻詩賦蒙恩,擢授內(nei) 閣中書(shu) ,在軍(jun) 機處行走。越七年,又以狀元及第而授翰林院修撰,供奉朝廷。稍後以丁外艱,歸鄉(xiang) 不出,“杜門養(yang) 屙二十一年”,“徜徉林下,著書(shu) 自娛”。對此,人們(men) 揣測和評判頗多,以為(wei) 其拋卻仕途利祿,不可思議。然縱觀金氏家族,大多為(wei) 行商在外者,尤以寓居杭州為(wei) 多,由科舉(ju) 走仕途者僅(jin) 三五人而已。故金榜退隱故土後,一直以操持家族商務、教育子弟和著述立說為(wei) 業(ye) ,以敬宗睦族的儒家禮儀(yi) 指導金氏家族及周邊民眾(zhong) 的日常行為(wei) 規範,使得尊祖必敘族譜,敬宗應修祠墓,睦族則理當賑濟貧困,將儒家仁與(yu) 禮的要旨貫徹到耕讀營商的事業(ye) 之中,使內(nei) 則“耕讀傳(chuan) 家”,外則“賈而好儒”,“一鄉(xiang) 之中,皆彬彬興(xing) 起於(yu) 學”,呈現出“世道今還古,人心欲歸仁”的穆穆儒風。

 

金榜的祖父輩皆為(wei) “賈而好儒”的儒商,雖然寄命於(yu) 商,但“動循理法”,對儒生文士極為(wei) 親(qin) 敬。其祖父金公著“自以托跡市廛,不獲讀書(shu) 為(wei) 憾,及見儒生文士則悚然心親(qin) 而貌敬之。於(yu) 是賢士大夫習(xi) 見其內(nei) 行無失,外應有餘(yu) ,皆樂(le) 與(yu) 之交遊。所居僻介叢(cong) 山,村人以樵牧為(wei) 務,而府君獨市典籍,延師儒課子孫以進士業(ye) 。其後子孫既貴顯,而一鄉(xiang) 之中,皆彬彬興(xing) 起於(yu) 學焉”。[5]其叔父金長洪“善持籌,而動循理法,取利必以義(yi) ,不欲競錐刀,以割剝愚懦。自處甚約,而多急人之難,尤厚於(yu) 族姻裏黨(dang) 。不治經生家言,而諸孫所習(xi) 文藝,輒能披覽其大略;有所指斥,必中其窽要。其於(yu) 天下之務、時事之利弊,較然明白,如自觀其掌。遇事之盤錯,其精神常鎮定,而卒能有剖決(jue) ,以解其紛。見人有爭(zheng) 訟,或手足骨肉相傷(shang) 殘,能以片言感悟之,使卒歸於(yu) 和好。蓋其理人之才又如此。惜其不得尺寸之柄,使施之家國天下也”。[6]由金氏祖孫三代的經曆可以看出,金氏家族雖“托跡市廛”,而“於(yu) 天下之務、時事之利弊”能夠“剖決(jue) 解紛”;尤重“延師儒課子”,賈而好儒,為(wei) 典型的徽商之家。金榜出生在如此家族,在經商盈利後,購置義(yi) 田、族田,救濟貧困,澤惠族黨(dang) ;並通過建祠堂、增祭田、修族譜等一係列物資和精神上的慈善,強化宗族血緣紐帶的凝聚力;又以其“理人之才”而施行於(yu) 世,以言傳(chuan) 身教影響周邊,以儒家道德禮儀(yi) 指導家族的日常行為(wei) 。

 

金榜居鄉(xiang) 讀禮期間,曾前後邀約同邑吳定、武進張惠言等學者坐館家學,研覃學問。吳定“家本貧,屢試不售”,曰:“曩(金)先生嚐招餘(yu) 館於(yu) 其塾,訓其少子童孫,漏三下,往往猶相與(yu) 講學論文不輟,甚相得也。”[7]張惠言“少孤貧,年十四即為(wei) 童子師”,得寓金宅後,“修學立行,敦禮自守”,“所居橙陽山,門前有小池,夫渠盈焉。時五六月間,每日將入,兩(liang) 生手一冊(ce) ,坐池上解說。風從(cong) 林際來,花葉之氣,掩冉振發,餘(yu) 於(yu) 此時心最樂(le) ”。[8]在授徒之餘(yu) ,他們(men) 相與(yu) 研討經學,闡釋義(yi) 理,取長補短,相得甚歡。張氏前後居歙凡八年之久,得金氏“割宅以居,推食以食”,而能靜心“專(zhuan) 治《易》《禮》。言《易》主虞氏翻,言《禮》主鄭氏康成,微言奧義(yi) ,究極本源,於(yu) 古今天人之統紀,言之皆親(qin) 切有味”[9]。故“其學要歸六經,而尤深《易》《禮》,弟子從(cong) 受《易》《禮》者以十數”[10]。對於(yu) 金氏在學業(ye) 和經濟上的恩惠,張氏銘記終生,自道:“嘉慶之初,問鄭學於(yu) 歙金先生。三年,圖《儀(yi) 禮》十八卷,而《易義(yi) 》三十九卷亦成,粗以述其跡象,辟其戶牖,若乃微顯闡幽,開物成務。”[11]對於(yu) 金榜為(wei) 何在功成名就之後,能夠“浩然勇退,杜門深山”,張氏解釋為(wei) “古人著書(shu) ,感發不遇;先生不然,頤誌養(yang) 素”。對聰明蘊藉的金榜而言,“頤誌養(yang) 素”之說最為(wei) 合理。就儒家社會(hui) 而言,士子以“仁”為(wei) 修身之道,而以“禮”為(wei) 經世之法。正因為(wei) “禮”能夠“經國家,定社稷,序民人,利後嗣”(《左傳(chuan) 》語),故金氏擇取禮學為(wei) 終生為(wei) 學鵠的,矢誌不渝,卓然大家。故時人稱其“幼與(yu) 戴東(dong) 原從(cong) 事於(yu) 江布衣慎修之門,得其說《禮》之旨。著《禮箋》三卷,徽之士翕然從(cong) 之”[12]。李慈銘亦讚之曰:“閱金輔之《禮箋》,古義(yi) 湛深,研究不盡。國朝狀元通經學者,以輔之為(wei) 巨擘。”[13]金氏能夠拋棄仕途,退居林下,沉浸於(yu) 枯燥艱深的禮學研究,則其治學思想的源泉與(yu) 經世用意,自然與(yu) 其所生活的徽州社會(hui) 曆史背景以及家族的教育和影響,密不可分。

 

二、“聖人之道,一禮而已”

 

金榜一生僅(jin) 存《禮箋》一書(shu) ,該書(shu) 內(nei) 容遍及天文曆象、宮室建製、禮樂(le) 兵刑、賦役河工、政法文教、膳食車服、農(nong) 商醫卜等[14],林林總總,無所不包,甚至如“周易占法”“三江”“漢水源”等涉及易學卦爻、山川水地之學也囊括其中,可謂自天地萬(wan) 物到宇宙人生,包羅萬(wan) 象,周納備至,一如淩廷堪所言“聖人之道,一禮而已矣”,“禮之外,別無所謂學也”,充分體(ti) 現出儒者通經致用、關(guan) 注時政的曆史責任感。

 

 

 

清刻本《禮箋》書(shu) 影

 

金榜研治禮學始終堅守闡明製度,含攝風俗,一反宋明諸儒將禮學脫離人倫(lun) 日用而趨向內(nei) 省化及“舍事而言禮”的做法,自稱治《禮》宗鄭氏學,長而受學於(yu) 江永,“遂窺禮堂論讚之緒。其間采獲舊聞,或摭秘逸要,於(yu) 鄭氏治經家法不敢誣也”,“《禮箋》之名,蓋首其義(yi) ”[15]。此乃乾嘉時代學術風氣的典型表露,即厭棄主觀的臆想而尊崇客觀的考實,通經博古,經世致用,以此推動乾嘉以後禮學研究在經典文本考證和複興(xing) 禮學思想上的發展,確立學以載道,以文化人,“以古禮證今俗”的致用方向。如《周禮·天官》有論及賦稅之說,即“以九賦斂財賄:一曰邦中之賦,二曰四郊之賦,三曰邦甸之賦,四曰家削之賦,五曰邦縣之賦,六曰邦都之賦,七曰關(guan) 市之賦,八曰山澤之賦,九曰幣餘(yu) 之賦”。金氏《禮箋》卷一《九賦九式》之“關(guan) 市之賦以待王之膳服”條下曰:“待,猶給也,此九賦之財給九式者。膳服,即羞服也。稍秣,即芻秣也,謂之稍,稍用之物也。喪(sang) 紀,即喪(sang) 荒也。賜予,即好用也。”[16]金氏承鄭玄之說而更為(wei) 之補充證實,以為(wei) 前六賦皆以遠近為(wei) 別,以征土地產(chan) 物。故稱“萬(wan) 民之貢,即九賦所斂者是也。九賦給九式之用,其藏中餘(yu) 見者,則職內(nei) 敘其財,以待邦之移用,若遺人掌邦之委積,以待施惠;倉(cang) 人掌粟入之藏,有餘(yu) 則藏之,以待凶而頒之,皆其充府庫者也”。金氏以萬(wan) 民之貢以充府庫,不僅(jin) 涉及賦稅收入,也兼有分配、貯備和荒政,乃至於(yu) 還有“遺人”“倉(cang) 人”的職掌與(yu) “以待邦之移用”的問題,對於(yu) 關(guan) 市山澤幣餘(yu) 之賦和征諸商旅礦漁林業(ye) 稅賦,從(cong) 《周禮》的製度體(ti) 係出發,揭示賦入和賦出的民生實用。金氏精通量地均土分民之法,結合九賦九式之解,所言簡要賅括,頗為(wei) 孫詒讓《周禮正義(yi) 》認可。孫氏曰:“金榜雲(yun) :九式者,塚(zhong) 宰以歲之上下製之,其式凡九……喪(sang) 荒,《大府》作喪(sang) 紀凶荒,事出非常,不可預為(wei) 節度。遺人、縣都之委積,以待凶荒。倉(cang) 人辨九穀之物,有餘(yu) 則藏之,以待凶而頒之。故耕三餘(yu) 九,耕九餘(yu) 三,以三十年之通,雖有凶旱水溢,民無菜色,此治凶荒之道也。”[17]孫氏摘取金榜所引《周官》《墨子》和《國語》的文獻為(wei) 例證,以證明天子之田九垓,以食兆民,王取經入焉,以食萬(wan) 官。《周官》以九賦待九式之用,祿食宜在九式中。《墨子》有歲饉則仕者大夫以下皆損祿五分之一,凶則損五分之三,饑則盡無祿,以為(wei) 上古之遺法。金氏精通《周官》,深知“辨方正位,體(ti) 國經野,設官分職,以為(wei) 民極”之意,故其《禮箋》也誌在以儒家積極入世的態度,追溯古禮,以“禮學經世”,將徽州諺語“九章大學終言利,一部周官半理財”蘊涵在經邦濟民的社會(hui) 實踐中。

 

經世致用是曆代學者為(wei) 人為(wei) 學的終極追求,除了少數人享有朝廷經筵之席而具治國理政的機會(hui) 外,更多的學者關(guan) 注點多在社會(hui) 民眾(zhong) 的日常生活和精神信仰問題上。如冠婚喪(sang) 祭、井田鄉(xiang) 遂、兵農(nong) 賦役,乃至於(yu) 一器一物,皆事關(guan) 民生。金榜研治禮學,隨處體(ti) 現出現實需求和人性關(guan) 懷。如《禮箋》卷一《周官軍(jun) 賦》,在引用《周官》本文,旁征《左傳(chuan) 》《司馬法》《荀子》和《刑法誌》後,指出《小司徒職》“九夫為(wei) 井,四井為(wei) 邑,四邑為(wei) 邱,四邱為(wei) 甸,四甸為(wei) 縣,四縣為(wei) 都,以任地事而令貢賦,凡稅斂之事”,乃為(wei) 《小司徒》與(yu) 《遂人》之聯事通職,不以鄉(xiang) 遂都鄙異製,可謂經史貫通,條分縷析,觀點新穎。金氏深知“濟民”之“用”,必先“通經”之“體(ti) ”,由質測通幾而至事功實用,認為(wei) 凡令賦以地與(yu) 民製之,其言用民之數與(yu) 《小司徒》上中下地,可任人數本相出入。即如《左傳(chuan) 》子產(chan) 所言:孔張有祿於(yu) 國,有賦於(yu) 軍(jun) 。則有祿田即有軍(jun) 賦。足見金氏論證持之有故,言之成理,故為(wei) 江藩《漢學師承記》稱賞和節錄;後世胡培翬、黃以周、孫詒讓、曹元弼等禮學名家也競相采摘引用之,更為(wei) 當下研究禮學者所尊奉。事實上,《禮箋》名為(wei) 考古箋疏,但所涉獵皆為(wei) 國計民生之事,舉(ju) 凡禮樂(le) 銓政、賦役漕運、軍(jun) 伍屯田等富國強兵的舉(ju) 措方略,均可由此窺見其淵源脈絡,從(cong) 中可知作者的政治眼光和用心所在。譬如,張惠言坐館金榜家學之時,就曾秉承金氏論說《周官》之意,擬作鄉(xiang) 村規範條例,包括“儲(chu) 公費”“專(zhuan) 責成”“杜擾累”“謹編審”“謹巡更”諸事務,並作“十家牌式”以為(wei) 村民自治之法,即以十家為(wei) 一聯保門牌,共相親(qin) 睦,互相擅察,舉(ju) 不法者以告官究處,如若知情不報,則十家同罪。此法上承古製,變通施行,於(yu) 鄉(xiang) 村治理頗為(wei) 有效。故張氏曰:“(金)先生為(wei) 鄉(xiang) 裏,奮身創此良舉(ju) ,幸而撫軍(jun) 廉正主持於(yu) 上,又幸而郡縣之長皆臂指相使,搢紳之族皆同心俯首,相與(yu) 協力於(yu) 下”;“願先生條其利害,酌其便宜,更谘撫軍(jun) ,請劄飭到縣,遵照奉行,則可以必行而無弊。先生之功於(yu) 鄉(xiang) 裏,豈一時哉?”[18]金榜以翰林居鄉(xiang) ,在操持家務族事的同時,仍以國事為(wei) 重,急國家之所急,因地製宜地製定鄉(xiang) 村規則。同時,利用朝野人脈關(guan) 係以及自己的地位和影響,巧妙地與(yu) 地方官吏和諧溝通,“出死力為(wei) 鄉(xiang) 裏捍衛”。並針對“方今官吏憒憒,惟利私是騖,民生之計,視若越人之肥瘠”的現實境況,出謀劃策,“綢繆民政”以興(xing) 利除害,以成關(guan) 心民瘼、保境安民之效。

 

 

 

日本國立國會(hui) 圖書(shu) 館藏清嘉慶十年刻張惠言《儀(yi) 禮圖》書(shu) 影

 

金榜出身“東(dong) 南鄒魯”的徽州,深知社會(hui) 風尚的改觀、徽商立世的法則,需要具備比別處更為(wei) 凸顯的儒風民俗來為(wei) “禮儀(yi) 之邦”的形象做理論的支撐,故其治學不離天道人倫(lun) 與(yu) 儒家政治理念,而尤重禮儀(yi) 與(yu) 禮製的研究。如《禮箋》卷二《冠衰升數》就探討了喪(sang) 服“練後服製等差”的典製問題。金氏首先臚列《儀(yi) 禮》中的《喪(sang) 服》經文,認為(wei) “斬衰二章、齊衰四章、大功二章、小功二章、緦麻一章,鹹未著其冠衰升數”。而“後儒因齊衰、大功、小功各具三等,遂分降服、正服、義(yi) 服當之”。並且“《喪(sang) 服經》大功布衰裳,三月,受以小功衰。傳(chuan) 曰大功布九升,小功布十一升。此大功章具有降服、正服、義(yi) 服,同服衰九升,冠十一升,則五服冠衰升數,不以降服、正服、義(yi) 服為(wei) 差審矣”。又案:“傳(chuan) 者於(yu) 斬衰菅屨下,但言衰三升,足明君父至尊,衰同升數,則三升有半為(wei) 布帶繩屨者言之,是為(wei) 斬衰二等。”金榜所述,依據《儀(yi) 禮》所述由初死至練的冠衰升數之變,由此可以明了練後服製之等差。此說頗為(wei) 後學黃以周、曹元弼、陳壽祺等所稱道。黃氏《禮書(shu) 通故》曰:“金榜雲(yun) :傳(chuan) 於(yu) ‘斬衰菅屨’下,但言衰三升,足明君父至尊衰同升數,則三升有半為(wei) 布帶繩屨者言也。江筠雲(yun) :三升有半之服,專(zhuan) 以公士大夫之臣言。益其衰之升數為(wei) 三升有半,以異於(yu) 三升之凡為(wei) 君者,正別嫌明微之意。又《經》不綴於(yu) 臣為(wei) 君之後而獨著之末條,則等殺亦從(cong) 可知矣。以周案:金、江說亦備一義(yi) 。”[19]父母之服製,於(yu) 喪(sang) 禮最重。《儀(yi) 禮》喪(sang) 服中之正尊降服等問題,曆來莫衷一是。明清學者多從(cong) 禮貴變通的角度對實踐禮學予以“權”與(yu) “變”的往複辯證,尋繹推闡,頗有發明。金榜囊括典製,堅守原典,遵循“禮時為(wei) 大”的基本原則,在固守大經大法的前提下,從(cong) 容踐履禮儀(yi) 過程中的經與(yu) 權,這在一定程度上既能擺脫禮教綱紀的教條桎梏,也使得古禮能在現實生活中落到實處,且使禮學自身也具備了一定的文獻印證與(yu) 實證的活力。

 

《禮記·曾子問》有關(guan) “陰厭陽厭”的喪(sang) 禮問題,曆來也爭(zheng) 議不息。金榜《禮箋》卷二對此專(zhuan) 列一條加以辯證,認為(wei) 鄭玄之注以祭於(yu) 奧名陰厭,祭於(yu) 西北隅得戶明者名陽厭。即設奠於(yu) 奧,迎屍之前謂之陰厭;屍謖之後,改於(yu) 西北隅謂之陽厭。又因曾子“殤不備祭,何謂陰厭、陽厭”之言,明成人得備祭者,當有陰厭、陽厭。故於(yu) 《特牲》屍謖之後,撤薦俎,敦設於(yu) 西北隅。金榜對於(yu) 鄭注“此所謂當室之白,陽厭也。則屍未入之前為(wei) 陰厭”有案語曰:“《記》雲(yun) ‘是謂陰厭’‘是謂陽厭’,明陰厭、陽厭為(wei) 祭殤與(yu) 無後者之定名,不得通於(yu) 成喪(sang) 之祭。《雜記》有父母之喪(sang) ,尚功衰,而附兄弟之殤,則練冠附於(yu) 殤,稱陽童某甫……《郊特牲》直祭祝於(yu) 主是也。案:《祭統》雲(yun) 屍亦餕鬼神之餘(yu) 也。明祝於(yu) 主者為(wei) 正祭。屍謖之後,祝徹薦俎,敦設於(yu) 西北隅,謂之厭祭。上經‘攝主不厭祭’是也。《曾子問》‘祭必有屍乎?若厭祭亦可乎’本承上‘攝主不厭祭’設問者。厭祭在屍謖後,則與(yu) 陰厭、陽厭絕不相涉,不辨自明。”金榜之論,取之經史,推於(yu) 情理,雖不能完全定讞,但後之淩廷堪《禮經釋例》、胡培翬《儀(yi) 禮正義(yi) 》、淩曙《禮論略鈔》、曹元弼《禮經學》等對此皆有補充論證,由此引起人們(men) 對於(yu) 古禮疑難問題的集中關(guan) 注。事實上,無論是金榜抑或曹元弼,清儒們(men) 在內(nei) 心深處皆有以禮學的複興(xing) 來恢複秦漢以前典章製度的願望,想通過對禮學普遍性問題的鉤稽考證,使千年疑惑漸次得以辨析清楚,即“禮學既明,聖道自著”,並由此整頓和條理社會(hui) 秩序,張揚古代禮儀(yi) 的社會(hui) 凝聚力及引導和治理功能。加之清代為(wei) 異族統治時代,有清一代的禮製已經被更替許多,需要他們(men) 來正本清源;同時,作為(wei) 封建後期的社會(hui) 大變革時期,整理和總結千年傳(chuan) 統文化也勢在必行,而這些純粹的學者自然會(hui) 固守傳(chuan) 統,本之於(yu) “學始乎誦經,終乎讀禮”之教,大多能從(cong) 社會(hui) 秩序和人生修養(yang) 的角度,呼籲社會(hui) 對於(yu) 禮儀(yi) 民俗的重視與(yu) 踐履。如顏元曰:“治平之道,莫先於(yu) 禮。惟自牌頭教十家,保長教百家,鄉(xiang) 長數千家,舉(ju) 行冠婚喪(sang) 祭、朔望令節禮,天下可平也。”[20]他們(men) 認為(wei) 孔門習(xi) 行禮樂(le) 射禦之學,和人血氣,調人情性,長人仁義(yi) 。一時學行,受一時之福;小之卻一身之疾,大之措民物之安。可以說,以顏元、金榜等為(wei) 代表的清儒,他們(men) 以治學為(wei) 經世,賦予古禮以新意,強化其在下層民間的推行和致用,使“聖人之道,一禮而已”逐步成為(wei) 民眾(zhong) 生活的準則與(yu) 信仰,引領了社會(hui) 倫(lun) 理的正確價(jia) 值取向。

 

三、禮以經世,化民成俗

 

金榜生活的時代,考據學已經成為(wei) 主流學術,學者研治禮學也一改前朝盛行的《書(shu) 儀(yi) 》和《家禮》之類的“私家儀(yi) 注”,而趨向以經典文本考證為(wei) 法式,輔以器數、儀(yi) 節等實體(ti) 物的直觀參證。作為(wei) “皖派”江、戴之學的中堅人物,金榜深知“禮之原於(yu) 性,所謂致知也”,必先習(xi) 其器數儀(yi) 節,然後“行之出於(yu) 誠,所謂誠意也”。金榜生於(yu) 禮義(yi) 之邦,深懷致用精神和經世情懷,以為(wei) 已為(wei) 人之學奉獻社會(hui) ,以求矯正人性偏弊,整飭社會(hui) 秩序,進而達到穩定、和諧的理想社會(hui) 的目的。這也是承平之世的清儒“事功”之學得以切實施行,禮儀(yi) 之道得以“人文化成”的具體(ti) 體(ti) 現和展示。如《禮箋》卷二《降其小宗》論及《儀(yi) 禮·喪(sang) 服·記》“為(wei) 人後者於(yu) 兄弟降一等,報;於(yu) 所為(wei) 後之兄弟之子,若子”這一問題時,金氏本著“夫禮,承天之道以治人之情”,以及“緣情製禮”的喪(sang) 服觀,注重個(ge) 人之情與(yu) 家族之誼。在經籍文獻考證上努力發掘上古宗法秩序,以新的情理觀與(yu) 落後的“存理滅欲”學說相抗衡,在反對過度欲望的同時,也引導人之情欲的正常訴求,成為(wei) 近代禮教批判的理論先河。金氏論之曰:“所為(wei) 後之子謂為(wei) 人後者,自所後之兄弟目之為(wei) 所為(wei) 後之子,其服之如子。今本作‘於(yu) 所為(wei) 後之兄弟之子若子’,《記》言小功以下為(wei) 兄弟,是兄弟為(wei) 小功以下通稱,不得更稱兄弟之子。唐石經誤與(yu) 今本同。茲(zi) 據賀循為(wei) 後服議校正。斯無疑於(yu) 小功以下為(wei) 兄弟之義(yi) 矣。”民國學者曹元弼深信金氏此說,曰:“為(wei) 人後之禮,言人人殊,惟金氏此說與(yu) 經傳(chuan) 吻合,確不可易。”[21]吳廷燮則從(cong) 石經校勘的角度,對金氏所言提出駁議,增進了學界對此問題的關(guan) 注,補充和豐(feng) 富了經文考證的內(nei) 涵,曰:“若所釋《儀(yi) 禮》‘為(wei) 人後者於(yu) 兄弟爭(zheng) 一等’一節,據賀循‘為(wei) 後服’議,作‘於(yu) 所為(wei) 後之子兄弟若子’,遂改經文。胡氏《正義(yi) 》謂戴氏校《儀(yi) 禮集釋》,程氏《喪(sang) 服足征記》因之,說雖不同,皆以石經為(wei) 誤。盧氏《詳校》、阮氏《校勘記》亦用金說。胡氏力引淩氏說辟是書(shu) 改經之非,謂《通典》刻易淆,未可據以改經,則是書(shu) 亦有可議者。”[22]君子秉禮以修己,先王製禮以治人。古人如此汲汲於(yu) 古禮字句的探研,看似與(yu) 國家興(xing) 亡無關(guan) ,實則可以窺見學者胸中誌向時刻記掛於(yu) 天下萬(wan) 世,揖讓進退之節中寄寓了繼絕學、開太平的深沉之思。

 

金榜之學以“六經皆禮”為(wei) 主導思想,秉持著禮以經世、含攝風俗的理念,潛移默化地引導學術思想、社會(hui) 風俗和道德綱常的和諧有序發展。故其研治禮學多溯本求源,從(cong) 經典文字的考證上探求聖賢本義(yi) ,既不昧於(yu) 係統思想的提煉,也不會(hui) 在器物製度的考釋上流於(yu) 空疏,二者相互證發,所言之意多為(wei) 後學者所承用。如《禮箋》卷二《君子子為(wei) 庶母慈己者》問題,金氏針對宋以後儒者競相“以理釋禮”,甚或篡亂(luan) 經籍的做法,十分反感,故倡言以漢唐箋疏為(wei) 本。認為(wei) “何有命為(wei) 母子為(wei) 之三年乎?故知主謂大夫士之妾與(yu) 妾子也”。又因為(wei) “其使養(yang) 之,不命為(wei) 母子,則亦服庶母慈己之服可也”者,與(yu) 《小功章》曰“君子子為(wei) 庶母之慈己者”,箋注皆謂:“君子子者,大夫及公子之嫡妻子。彼謂嫡妻,子備三母:有師母、慈母、保母。慈居中,服之則師母、保母服,可知是庶母為(wei) 慈母服,《小功》下雲(yun) 其不慈己則緦可也,是大夫之嫡妻子不命,為(wei) 母子慈己加服小功。若妾子為(wei) 父之妾,慈己加服小功可知。若不慈己,則緦麻矣。”金榜以鄭玄箋注為(wei) 準,分別師母、慈母、保母三種不同情形,將複雜的事情條分縷析,各得其所。並進而闡明了“《喪(sang) 服》小功章中,君子為(wei) 庶母慈己者,鄭玄注引《內(nei) 則》三母,而獨言慈母,舉(ju) 中以見上下,是知大夫有三母也。為(wei) 之服小功,若諸侯之子,三母則不服也。雖在三月之前,其實三月之後,養(yang) 子亦當然也”。金榜所言“《禮箋》之名,蓋首其義(yi) ”於(yu) 此可見一斑。此論也多為(wei) 其後胡培翬、朱彬以及黃以周、孫詒讓等所采擇。雖然後出轉精,然金氏篳路藍縷之功亦不可忽視。如胡氏《儀(yi) 禮正義(yi) 》取金榜該書(shu) “嫡子妾子同”之說,而不取其君子專(zhuan) 指士之說。曰:“今案此庶母慈己之服本為(wei) 嫡妻子而製,故此注主嫡妻子言。但妾子養(yang) 於(yu) 他妾亦為(wei) 慈己,故齊衰三年章注又兼妾子言。昭十一年《左傳(chuan) 》‘其僚無子,使字敬叔’,此妾子養(yang) 於(yu) 他妾者也。金氏謂嫡子妾子同,是矣。至君子之名,各書(shu) 多以稱士,不必定指大夫。此注言大夫子而不及士子,與(yu) 金氏專(zhuan) 指士子言,皆偏也。《喪(sang) 服》‘慈母如母’及‘庶母慈己’二條,蓋皆大夫士之禮,諸侯以上無之。《曾子問》‘子遊問慈母,孔子曰:古者男子外有傅,內(nei) 有慈母,君命所使教子也,何服之有?’鄭注:言無服也。此指謂國君之子也,大夫士之子為(wei) 庶母慈己者服小功。孔疏引熊氏雲(yun) :士之嫡子無母,乃命妾慈己,亦為(wei) 之小功。知者,以士為(wei) 庶母緦,明士子亦緦,以慈己加小功,故此連言大夫士也。是鄭亦兼士言之矣。”[23]胡培翬乃淩廷堪高弟子,於(yu) 學術輩分上可謂金榜之再傳(chuan) ,不僅(jin) 在學問上傳(chuan) 承“皖派”之脈絡,更在學術道理上秉承前賢“惟實學”“求真是”的精神風範,敢於(yu) 對前賢“所持論相抵牾”和“尚不敢附”,體(ti) 現了乾嘉漢學實事求是、空所依傍的精神。金榜以《禮箋》獨立於(yu) 清代學術之林,雖然所言未必全是,仍有可商之處,也可因此而追溯原始,討論問題症結所在,以便後學者進一步的探究和提升。

 

 

 

上海圖書(shu) 館藏清鹹豐(feng) 二年木犀香館刻胡培翬《儀(yi) 禮正義(yi) 》書(shu) 影

 

金氏《禮箋》一書(shu) 長於(yu) 質疑,本於(yu) 求是,雖忠於(yu) 鄭注,間有辟宋之緒,但無過激之弊,每一篇每一說皆足以承前啟後,而乾嘉禮學之精詣亦匯聚於(yu) 此,故其影響後學也在在可見。淩曙在《禮論略鈔》的三十餘(yu) 篇中,較多地選取了徐乾學、金榜、程瑤田諸儒的論文,其中金氏竟占三篇(“小功章君子子為(wei) 庶母慈己者”“陰厭陽厭”“喪(sang) 服小記附於(yu) 其妻”),對金氏所論匯輯羅列,鉤沉闡微,是其所是,非其所非。而民國張錫恭《喪(sang) 服鄭氏學》就直接引用金榜之說達二十餘(yu) 處,文中多見“金氏此說至為(wei) 精確”“金說為(wei) 是”,間或也有“誤說,不可從(cong) ”之語。金氏之後的禮學家如金鶚、淩廷堪、胡培翬、張惠言以及朱彬、黃以周、孫詒讓等,對金榜之說尤為(wei) 推崇,針對疑難問題,前說而後證,證偽(wei) 或存真,促成了清代三禮學研究的蔚為(wei) 大觀。至於(yu) 金氏禮學成就如何,可以姚鼐之言作為(wei) 歸納,當是恰如其分。姚氏曰:“歙金蘂中修撰自少篤學不倦,老始成書(shu) 。其於(yu) 禮經,博稽而精思,慎求而能斷。修撰所最奉者康成,然於(yu) 鄭義(yi) 所未衷,糾舉(ju) 之至數四。夫其所服膺者,真見其善而後信也;其所疑者,必核之以盡其真也。豈非通人之用心,烈士之明誌也哉。鼐取其書(shu) 讀之,有竊幸於(yu) 愚陋夙所持論差相合者;有生平所未聞,得此而俯首悅懌,以為(wei) 不可易者;亦有尚不敢附者。要之,修撰為(wei) 今儒之魁俊,治經之善軌,前可以繼古人,俯可以待後世,於(yu) 是書(shu) 足以信之矣。”[24]可以說《禮箋》的學術價(jia) 值及其社會(hui) 史意義(yi) 正在於(yu) 此。正如錢大昕所論學術之用道:“為(wei) 文之旨有四:曰明道,曰經世,曰闡幽,曰正俗。有是四者,而後以法律約之,夫然後可以羽翼經史,而傳(chuan) 之天下後世。”[25]明道經世,闡幽正俗,也正是金榜之輩作為(wei) 富有良知和責任感的居鄉(xiang) 紳衿的使命所在。他們(men) 著眼於(yu) 宗法重建,依憑儒家文化傳(chuan) 統所形成的威權與(yu) 信念,固持修齊治平之理,灌輸為(wei) 善之心,以此“振興(xing) 久廢之禮,提撕彬彬之儀(yi) ”,在其周圍逐漸形成一個(ge) 具有自治性質的“彬彬有禮”的士紳社會(hui) ,其自身也成為(wei) 雄踞一地的文化世族和鄉(xiang) 邦楨幹,國人於(yu) 此觀禮,四方於(yu) 此問俗。對此現象,王汎森曾有過描述:“士”的階層靠著儒家的“禮”與(yu) 僧、道區別開來,他們(men) 為(wei) 了與(yu) 僧、道在思想及生活禮儀(yi) 方麵競爭(zheng) ,在猛烈地批判佛、道及深受佛道浸染的思想及生活文化的同時,致力於(yu) 建立“真正的”先秦儒家傳(chuan) 統。但是因為(wei) 魏晉以來佛、道之說已漸漸滲入儒家,為(wei) 了與(yu) 它們(men) 作更深刻的區分,他們(men) 發掘甚至創造更為(wei) 純粹的傳(chuan) 統,以確立自己的獨特性。“士”階層這種追求純粹的、好古的、強調儒家獨特性的傾(qing) 向亦日益趨古,行為(wei) 方麵則要求回到古代儒家禮儀(yi) ,他們(men) 以嚴(yan) 謹的文字訓詁、文獻考證來建立一個(ge) 更忠於(yu) 原始本義(yi) 的儒家傳(chuan) 統及生命禮儀(yi) ,以之與(yu) 佛、道或流俗思想文化與(yu) 生命禮儀(yi) 相競爭(zheng) ,甚至企圖加以取代[26]。金榜之輩如此全力為(wei) 儒家經典和正統文化“循名責實”,以此“為(wei) 天地立心,為(wei) 生民立命”,對抗流俗,弘揚正氣。同時將“皖派”禮學傳(chuan) 承下去,因此而博得鄉(xiang) 邦後學的極力稱揚:“吾鄉(xiang) 鏗鏘說禮經,曰若慎修江先生。山林肇辟起南國,提唱後學經昌明。同時高弟海陽戴,羽翼先生功亦宏。吾生也晚未及見,徒爾仰企心怦怦。傳(chuan) 經幸賴有耆宿,依歸得侍夫子程。柘田殿撰共探討,時聆奧詣開昏冥。後來繼起淩進士,群經紛綸莫與(yu) 京。”[27]由此可見乾嘉漢學得以興(xing) 盛,徽州禮學與(yu) 有功焉,其中金榜禮學的“奧詣開昏冥”也功不可沒。

 

“傳(chuan) 家禮教敦三物,華國文章本六經。”金榜出身於(yu) 徽商之家,拋卻功名,退隱居鄉(xiang) ,在操持家族的繁雜事務之餘(yu) ,又以研治禮學作為(wei) 完善自身、治理社會(hui) 的重要手段。其《禮箋》一書(shu) 意在“存古”而誌在“開新”,更新於(yu) 汲古、自振於(yu) 流俗,引領當時周圍學者把目光由內(nei) 在禮學思想和倫(lun) 理道德的爭(zheng) 論,逐漸轉向對外在社會(hui) 製度和人性優(you) 劣的密切關(guan) 注,為(wei) 近代以來的社會(hui) 變革提供了思想準備和理論支持。金氏在闡釋建邦立極、治國理政之類大問題的同時,也時刻不忘關(guan) 注基層社會(hui) 治理中的深層文化根基,解決(jue) 民眾(zhong) 的現實生存和精神信仰問題。皖南的徽州也正因為(wei) 有了如金榜一般居鄉(xiang) 之士為(wei) 人為(wei) 學的模範,“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潛移默化中給予了這塊宗法製度的鄉(xiang) 村社會(hui) 以指示和引導,使之成為(wei) 敬宗睦族、恤黨(dang) 賙裏而文質彬彬的禮儀(yi) 社會(hui) 。

 

註釋:
 
[1]關於金榜的生平,可參閱《清史列傳》《碑傳集》等人物傳記史料。其家世淵源與著述真偽問題,可參見拙文《徽州學者金榜三論》(《安徽史學》2014年第5期)及《金榜著述與佚文輯考》(《周口師院學報》2017年第3期)等。
 
[2]汪菊如等纂修:宣統《古歙義成朱氏宗譜》卷首《祖訓十二則》,宣統二年存仁堂活字本。
 
[3]劉汝驥:《陶甓公牘》卷12,清宣統三年安徽書局鉛印本。
 
[4]許承堯:《歙事閑譚》卷18《歙風俗禮教考》,合肥:黃山書社,2001年,第607頁。
 
[5]劉大櫆:《金府君墓表》,《劉大櫆集》卷7,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24頁。
 
[6]劉大櫆:《鄉飲大賓金君傳》,《劉大櫆集》卷5,第177頁。
 
[7]吳定:《翰林院修撰金先生榜墓誌銘》,《碑傳集》卷50,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423頁。
 
[8]張惠言:《茗柯文編》三編《記江安甫所抄易說》,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124頁。
 
[9]張季易:《清代毗陵名人小傳稿》卷6,台北:新文豐出版公司,1981年影印,第134頁。
 
[10]阮元:《張惠言傳》,《碑傳集》卷135,第4037頁。
 
[11]張惠言:《茗柯文編》三編《文稿自序》,第121頁。
 
[12]李鬥:《揚州畫舫錄》,北京:中華書局,1960年,第244頁。
 
[13]李慈銘:《越縵堂讀書記》,上海:上海書店,2000年,第65頁。
 
[14]關於《禮箋》的卷帙,學界說法混亂,可參見乾隆五十九年遊文齋刊本,有金榜弟子方起泰識語:“金檠齋先生所著《禮箋》,凡十卷,其書未寫定,秘不以示人。癸醜冬,以髀痛臥床褥間,因刺取其犖犖大者數十事,錄寄大興朱大中丞。大中丞既為之敘,泰等竊見遠近承學之士,願睹先生書者眾矣,輒不揆檮昧,將此帙依經敘錄,厘為三卷校刊之,資省覽焉。”今本《禮箋》為三卷,凡五十篇,附圖四幅。
 
[15]金榜:《禮箋》卷首《自序》,遊文齋藏版,乾隆五十九年刊本。
 
[16]本文所用《禮箋》為乾隆五十九年遊文齋刊本,今《續修四庫全書》第109冊經部禮類所載《禮箋》即以此為底本。以下涉及該文本的引用文字,恕不一一注出。
 
[17]孫詒讓:《周禮正義》,北京:中華書局,1987年,第100~101頁。
 
[18]張惠言:《與金先生論保甲事例書》,《茗柯文編》“補編”卷上,第185~188頁。
 
[19]黃以周:《禮書通故》,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第404頁。
 
[20]鍾錂:《顏習齋先生言行錄》卷下,陳山榜等主編:《顏元文集》,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569~590頁。
 
[21]曹元弼:《降其小宗解》,《禮經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347頁。
 
[22]《續修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554頁。
 
[23]胡培翬:《儀禮正義》,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第1143頁。關於“庶母慈己”條的辯證,張錫恭《喪服鄭氏學》與金榜之說有異義,可參見吳飛點校本(上海書店2017年版)。
 
[24]見金榜《禮箋》卷首之姚鼐序,遊文齋藏版,乾隆五十九年刊本。
 
[25]錢大昕:《與友人書》,《潛研堂文集》,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575頁。
 
[26]王汎森:《權力的毛細管作用——清代的思想、學術與心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57頁。
 
[27]參見拙文《淩廷堪與〈校禮圖〉》中所引汪應鏞讚語,《中國典籍與文化論叢》第20輯。

 

責任編輯:近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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