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波】論北宋理學家對普遍性的追求——以周敦頤、張載、二程為例

欄目:學術研究
發布時間:2020-12-08 00:24: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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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海波

作者簡介:高海波,男,江蘇連雲(yun) 港人,北京大學哲學博士。現任清華大學哲學係副教授。著有《慎獨與(yu) 誠意:劉蕺山哲學思想研究》等。

論北宋理學家對普遍性的追求

——以周敦頤、張載、二程為(wei) 例

作者:高海波(清華大學人文學院哲學係)

來源:《哲學動態》2020年第11期

 

[摘要]普遍性與(yu) 特殊性問題是哲學中的一個(ge) 核心問題,也是宋明理學的核心問題。從(cong) 北宋開始,周敦頤、張載、二程就開始探索如何用這一模式解釋宇宙與(yu) 人生,並努力在此基礎上建立認識論和修養(yang) 方法。他們(men) 都認為(wei) ,就本然狀態而言,宇宙存在普遍性的基礎,人、物均稟有此種普遍性,故人、物都具有統一性。但是就現實性而言,人、物各各不同,具有差異性。從(cong) 本然性上說,人、物皆完滿無缺;從(cong) 現實性上說,人、物則都存在缺陷(乃至惡)。在這兩(liang) 者當中,北宋理學家更加關(guan) 注普遍性問題,他們(men) 的核心理論和實踐方法就是要解釋、認識並返歸這種普遍性。他們(men) 雖然在具體(ti) 理論和方法方麵存在差異,但共同體(ti) 現了對於(yu) 普遍性的追求。

 

[關(guan) 鍵詞]北宋理學  普遍性  差異性

 

馮(feng) 友蘭(lan) 先生說其《新理學》一書(shu) 是要解決(jue) “一個(ge) 真正的哲學問題”,“那就是‘共相’和‘殊相’,一般和特殊的關(guan) 係的問題”[1]。他認為(wei) 宋明理學中的程朱理學一派也是主要討論這個(ge) 問題:“後來批評和擁護程、朱理學的人,圍繞著這個(ge) 問題,繼續進行討論。這是當然的,因為(wei) 這是一個(ge) 真正的哲學問題。”[2]事實上,宋代理學家中不僅(jin) 二程和朱子致力於(yu) 解決(jue) 這個(ge) 問題,周敦頤、張載也是要解決(jue) 這個(ge) 問題。共相和殊相、一般和特殊的關(guan) 係,也可以概括為(wei) 普遍和特殊、統一和差異、理想和現實的問題。或者用荒木見悟的說法,即“本然性”與(yu) “現實性”的關(guan) 係問題。荒木見悟在《儒教與(yu) 佛教·序論》中說:“本來性的事物正因為(wei) 是本來性的,無論何時它都是實際存在著的。同時,又正因為(wei) 它是本來性的,它又常常蘊藏著被現實性的東(dong) 西所掩蓋的危險。一方麵,嚴(yan) 格追求本來性事物的背景深處蘊藏著對現實性事物的深刻反思,另一方麵,對現實性東(dong) 西的嚴(yan) 厲批判表明本來性事物又具有自我表現的性質。”[3]實際上,上述問題均可以歸結為(wei) 下麵的問題:我們(men) 所麵對的這個(ge) 紛繁複雜的現實世界是否有統一性、普遍性、一般性的實體(ti) 作為(wei) 基礎?如果有的話,這種統一性、普遍性、一般性的實體(ti) 與(yu) 我們(men) 現實世界的差異性、特殊性、個(ge) 體(ti) 性的關(guan) 係如何?

 

北宋理學家的目標不止於(yu) 解釋世界,更是要改造世界。在共相和殊相、一般和個(ge) 別、普遍和特殊之間,他們(men) 更青睞於(yu) 共相、一般和普遍,他們(men) 認為(wei) 共相、一般、普遍才是世界本然的、理想的完滿狀態;現實世界由於(yu) 種種原因,往往會(hui) 偏離這種完滿狀態,從(cong) 而存在缺憾。因此對北宋諸儒而言,更為(wei) 重要的是找到一套行之有效的實踐方法來改造人自身,以期合於(yu) 上述本然狀態,進而轉化現實世界,所以他們(men) 都特別強調“複其初”。

 

 

從(cong) 北宋開始,理學家就一直關(guan) 注普遍性問題。周敦頤認為(wei) ,“五行一陰陽也,陰陽一太極也”(《太極圖說》)。太極是世界的普遍基礎,太極的活動展現在陰陽、五行、萬(wan) 物(人也包括其中)的生化過程中,太極又內(nei) 在於(yu) 其所生成的每一個(ge) 個(ge) 體(ti) 事物,構成了它們(men) 存在和活動的統一性基礎。故朱子在《太極圖注》中說:“此所謂無極而太極也,所以動而陽、靜而陰之本體(ti) 也。”也就是說,周敦頤認為(wei) 宇宙中的事象雖然紛繁複雜,卻有統一的基礎。故朱子又曰:“是合萬(wan) 物而言之,為(wei) 一太極而已矣。自其本而之末,則一理之實,而萬(wan) 物分之以為(wei) 體(ti) 。”(《太極圖注》)朱子從(cong) “一理”的角度來理解太極,並認為(wei) 太極就是作為(wei) 世界統一性的“一”。朱子的理解盡管不一定是周敦頤的原意,卻看到周敦頤的“一”就是內(nei) 在於(yu) “萬(wan) ”的統一性基礎。不過,太極盡管是普遍性的“一”,但太極與(yu) 陰陽五行之氣的結合卻產(chan) 生了現實世界的萬(wan) 物(“無極之真,二五之精,妙合而凝”)。周敦頤認為(wei) ,就萬(wan) 物而言,它們(men) 受五行之氣的影響,均有“五性”,也就是“五行之性”;表現在人身上就是仁義(yi) 禮智信這五種基本的道德原則,“愛曰仁,宜曰義(yi) ,理曰禮,通曰智,守曰信”(《通書(shu) 》)。人身上的“五性”其實是人的理想人性,這種理想人性隻有在聖人身上才能完全表現,而賢人仍需要“複性”並保持之。“性焉、安焉之謂聖,複焉、執焉之謂賢。”(《通書(shu) 》)為(wei) 什麽(me) 賢人需要“複焉、執焉”的工夫呢?周敦頤認為(wei) ,這是因為(wei) 人都有先天的不同氣質,從(cong) 而現實的人性也表現為(wei) 多種差別:

 

曰:“性者,剛柔、善惡,中而已矣。”“不達”。曰:“剛善,為(wei) 義(yi) ,為(wei) 直,為(wei) 斷,為(wei) 嚴(yan) 毅,為(wei) 幹固;惡,為(wei) 猛,為(wei) 隘,為(wei) 強梁。柔善,為(wei) 慈,為(wei) 順,為(wei) 巽;惡,為(wei) 懦弱,為(wei) 無斷,為(wei) 邪佞。”(《通書(shu) 》)

 

朱子注曰:“此所謂性,以氣稟而言也。”(《通書(shu) 注》)從(cong) 周敦頤的回答來看,由這些不同氣質所構成的現實人性實際上成為(wei) 了人之差異化的原則,並不具有普遍性,且是惡的來源之一。要想使理想的、具有普遍性的人性得到表現,那就要“變化氣質”,使氣質歸於(yu) 中正不偏,從(cong) 而確立具有普遍性的人格典型,這就是《太極圖說》所說的“立人極”。而在周敦頤的思想中,除了氣質的先天因素會(hui) 影響人的原初本性的表達外,人與(yu) 外在事物的“感動”也是使人的現實行為(wei) 偏離原初本性的原因,即“五性感動而善惡分”(《太極圖說》)。也就是說,惡的另一個(ge) 來源是人與(yu) 外部事物的“感動”。因此,為(wei) 了保持普遍的本性而使其不發生流變,人需要做“主靜”的工夫。周敦頤所說的“主靜”,不是讓人封閉在自我之內(nei) ,不與(yu) 外界接觸,如佛老的禪定、靜坐而不起一念;而是要讓人“慎動”,即在活動的時候保持謹慎。“動而正,曰道。用而和,曰德。匪仁,匪義(yi) ,匪禮,匪智,匪信,悉邪矣。邪動,辱也;甚焉,害也。故君子慎動。”(《通書(shu) 》)更具體(ti) 來說,就是要“無欲”,所以周敦頤在注解“主靜”時說“無欲故靜”(《太極圖說》)。在回答什麽(me) 是成聖的核心工夫時,周敦頤也回答說是“一”,所謂的“一”就是“無欲”(《通書(shu) 》)。周敦頤這裏所說的“無欲”不是斷絕一切欲望,而是不要有私欲。周敦頤認為(wei) ,人沒有私欲就會(hui) 內(nei) 心虛靜清明,表現為(wei) 行動就會(hui) “動直則公,公則溥”(《通書(shu) 》)。所謂“公”就是“無私”,隻有“無私”,個(ge) 人的行為(wei) 才會(hui) 具有普遍性(“溥”)。這裏體(ti) 現了周敦頤對於(yu) 普遍性的高度自覺,所以他接下來說:“公於(yu) 己者公於(yu) 人,未有不公於(yu) 己而能公於(yu) 人也。”(《通書(shu) 》)朱子在此注釋說:“此為(wei) 不勝己私而欲任法以裁物者發。”(《通書(shu) 注》)也就是說,周敦頤認為(wei) ,一個(ge) 行政者要想執法公正,使其裁斷具有普遍性,必須克服自己的私欲,做到大公無我。周敦頤還以聖人為(wei) 榜樣,進一步闡發了“公”的內(nei) 涵,即聖人如天地般“至公而已矣”(《通書(shu) 》)。

 

可以看出,周敦頤一方麵通過《太極圖說》構建了一個(ge) 天人合一的本體(ti) -宇宙論圖式,以此來說明人與(yu) 萬(wan) 物的共同來源及其活動根據,為(wei) 世界尋求普遍性的基礎;另一方麵又說明了人何以會(hui) 偏離先天的普遍性。即他重點強調了兩(liang) 點:第一是氣,即質之偏;第二是私欲之蔽。在此基礎上,周敦頤還提出了追求、複歸普遍性的具體(ti) 實踐修養(yang) 方法,即“主靜無欲”“慎動”“變化氣質”等,從(cong) 而開啟了理學家對於(yu) 普遍性的探討。

 

 

為(wei) 反對佛老虛無的世界觀,張載提出了“太虛即氣”的觀念,以氣作為(wei) 世界的本體(ti) 。同時,張載用氣的聚散來解釋宇宙中的各種現象及其變化:“知虛空即氣,則有無、隱顯、神化、性命通一無二,顧聚散、出入、形不形,能推本所從(cong) 來,則深於(yu) 易者也。”(《正蒙·太和》)張載在此所說的“通一無二”,就是不同事物和現象間的統一性、普遍性。張載認為(wei) ,氣雖然有各種運動變化,但它們(men) 都遵循一些“順而不妄”的常理,這些常理就是“太虛之氣”的本性,萬(wan) 物的統一性就來源於(yu) 此:“性者萬(wan) 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正蒙·誠明》)也就是說,“太虛之氣”的本性構成了萬(wan) 物統一的公共性基礎。因“太虛之氣”清通無礙,神妙莫測,故可以超越個(ge) 體(ti) 事物的限製,使得萬(wan) 物之間相互感應而構成一個(ge) 整體(ti) 。“太虛為(wei) 清,清則無礙”,“氣清則通”(《正蒙·太和》)。唐君毅解釋說:“惟因依清通之神,而與(yu) 他物相感應之性,通乎氣外;方能妙萬(wan) 物,而體(ti) 萬(wan) 物,以與(yu) 他物相感應也。……此萬(wan) 物之感應,依於(yu) 氣之清通,即依於(yu) 氣之虛,氣之物。”[4]也就是說,隻有基於(yu) 清通的“太虛之氣”所具有的本性與(yu) 功用,才能實現萬(wan) 物之間無礙的感通及整體(ti) 性存在。“太虛之氣”所具有的“神”與(yu) “性”才是世界活動的普遍性、統一性基礎,“惟神為(wei) 能變化,以其一天下之動也”(《正蒙·神化》)。“太虛之氣”的“神”與(yu) “性”落實到聖人身上,則因為(wei) 聖人可以與(yu) 天道之陰陽之氣合一,故能夠與(yu) 天地萬(wan) 物無不感通,即“德合陰陽,與(yu) 天地同流而無不通也”(《正蒙·神化》)。

 

既然“太虛之氣”的“神”與(yu) “性”是萬(wan) 物統一的普遍基礎,那麽(me) ,現實的萬(wan) 物因何有差異?人、物因何不同?同樣是人,為(wei) 何又有知愚的區別?張載將其歸因於(yu) 氣聚結成的形質,有形質則有質礙。“遊氣紛擾,合而成質者,生人物之萬(wan) 殊”,“反清為(wei) 濁,濁則礙,礙故形”(《正蒙·太和》)。萬(wan) 物有形之後,因為(wei) 氣的“通蔽開塞”而有人、物之別。同樣是人,因為(wei) 氣的“厚薄”而又有“智愚”的差別:“凡物莫不有是性,由通蔽開塞,所以有人物之別,由蔽有厚薄,故有智愚之別。”(《性理拾遺》)為(wei) 了說明天人的區別,張載認為(wei) 天之氣中和不偏,但是落實到人身上便因人所稟的氣有偏而表現為(wei) 人的不同稟性:“人之剛柔、緩急、有才與(yu) 不才,氣之偏也。天本參和不偏。”(《正蒙·誠明》)張載還將“參和不偏”的氣所具有的性稱為(wei) “天地之性”,現實的人因稟有“偏氣”而所具有的性稱為(wei) “氣質之性”。張載認為(wei) ,“天地之性”是無差別的,純善而無惡,它來自清通無礙的“太虛之氣”;“氣質之性”則各有差別,甚至會(hui) 產(chan) 生惡。張載稱這種現象為(wei) “人之性雖同,氣則有異”(《張子語錄》下)。這裏所說的同異就涉及普遍性和差異性的問題。當然,張載的最終目的是要人追求無差別的普遍人性,即“天地之性”。他認為(wei) ,雖然人的現實氣質各有差別,但是“太虛之氣”終歸內(nei) 在於(yu) 每一個(ge) 體(ti) 。隻不過因為(wei) 人現實的氣質有偏,人受其局限,所以表現出的現實人性便各有差別;如果主體(ti) 能夠自覺地“養(yang) 氣”“變化氣質”,使氣回複“參和不偏”的狀態,即可由異返同,使人身上的“天地之性”充分顯現,“養(yang) 其氣,反之本而不偏,則盡性而天矣”(《正蒙·太和》)。可以看出,盡管張載強調“性同氣異”,但本質上,他是用“參和不偏”的“太虛之氣”與(yu) 具體(ti) 人、物的“偏氣”來解釋普遍性與(yu) 個(ge) 體(ti) 性的不同。我們(men) 不妨稱這種模式為(wei) “氣一分殊”。張載說:“陰陽之氣,散則萬(wan) 殊,人莫知其一也;合則混然,人不見其殊也。”(《正蒙·乾稱》)這種模式的終極目標是使人由萬(wan) 殊回歸一本,也就是回歸“天地之性”,實現萬(wan) 物的普遍性。至於(yu) 如何“變化氣質”,張載認為(wei) 我們(men) 應當努力窮理,了解天道人事的常理,也就是氣化“順而不妄”的常理,由此就可以“知性”“知天”。此外,他特別重視“禮”,認為(wei) 守禮可以“變化氣習(xi) ”。

 

大凡寬褊者是所稟之氣也,氣者自萬(wan) 物散殊時各有所得之氣,習(xi) 者自胎胞中以至於(yu) 嬰孩時皆是習(xi) 也。及其長而有所立,自所學者方謂之學,性則分明在外,故曰“氣其一物爾”。氣者在性學之間,性猶有氣之惡者為(wei) 病,氣又有習(xi) 以害之,此所以要鞭辟至於(yu) 齊,強學以勝其氣習(xi) 。其間則更有緩急精粗,則是人之性雖同,氣則有異。……苟誌於(yu) 學則可以勝其氣與(yu) 習(xi) ,此所以褊不害於(yu) 明也。……某所以使學者先學禮者,隻為(wei) 學禮則便除去了世俗一副當世習(xi) 熟纏繞。譬之延蔓之物,解纏繞即上去,上去即是理明矣,又何求!苟能除去了一副當世習(xi) ,便自然脫灑也。又學禮則可以守得定。(《張子語錄》下)

 

張載認為(wei) ,學者要克服“氣習(xi) ”的影響並使普遍的人性在現實中表現出來,需要通過後天持續的學習(xi) 來實現,而“學禮”是其中的首要內(nei) 容。在張載看來,對於(yu) 禮的學習(xi) 實踐可以改變我們(men) 的氣質和習(xi) 慣,使我們(men) 所認識到的普遍本性能夠實現並持續下去,這就是“成性”。所以窮理與(yu) 學禮內(nei) 外相輔,兩(liang) 者均是“變化氣習(xi) ”、回複普遍本性的重要方法,其最終目的是要超越“偏氣”的有限性、局限性,使人回複到“參和不偏”的“太虛之氣”(“太和”)所具有的普遍性、無限性。從(cong) 性的角度而言,就是要變化“氣質之性”,使人返回到“天地之性”。用唐君毅的說法,即“因我隻需能去此氣中之一切質礙,而感物能清通無礙,即已超出我之氣之有限,而無‘限’,以與(yu) 天地合德矣”。[5]

 

為(wei) 了實現普遍的天地之性,張載又提倡“大心”的先驗認識方法。為(wei) 什麽(me) 要如此呢?因為(wei) “心能盡性,‘人能弘道’也;性不知檢其心,‘非道弘人’也”(《正蒙·誠明》)。張載認為(wei) 性是無為(wei) 的,心是人的精神活動的主體(ti) ,具有知覺的能力,可以認識並實現自身具有的性。張載又說:“心禦見聞,不弘於(yu) 性。”(《正蒙·誠明》)他認為(wei) 我們(men) 的心往往容易受感官經驗的限製,受限於(yu) 具體(ti) 對象,從(cong) 而認為(wei) 這就是我們(men) 的心的全部內(nei) 涵。但實際上,人心不僅(jin) 有與(yu) 感官相聯係的“聞見之知”,還有先驗的“德性之知”。這種“德性之知”作為(wei) 心的主要功能實際上不是來自於(yu) 人,而是來自於(yu) 天或太虛,具有先驗性。“故思盡心者,必知心所從(cong) 來而後能”,“有無一,內(nei) 外合,庸聖同。此人心之所自來也”(《正蒙·乾稱》)。正因為(wei) 人心本源於(yu) 天,所以它本來可以與(yu) 天同其廣大而“萬(wan) 物皆備”,因此張載提倡“大心”的直覺體(ti) 認方法:“大其心則能體(ti) 天下之物,物有未體(ti) ,則心為(wei) 有外。世人之心,止於(yu) 聞見之狹。聖人盡性,不以見聞梏其心,其視天下無一物非我,孟子謂盡心則知性知天以此。天大無外,故有外之心不足以合天心。見聞之知,乃物交而知,非德性所知;德性所知,不萌於(yu) 見聞。”(《正蒙·大心》)“大心”是指學者應超越感官經驗的限製去認識同樣內(nei) 在於(yu) 心的萬(wan) 物同源的性,從(cong) 而達到“視天下無一物非我”的境界。至於(yu) 如何“盡心”“大心”,進而認識作為(wei) 萬(wan) 物一源的性與(yu) 天,則須要破除私意、成心的障蔽。“成心忘然後可與(yu) 進於(yu) 道(成心者,私意也)。”(《正蒙·大心》)唐君毅說:“欲盡此心,則須人之忘其過去之成心,更加超化,而後其心乃得當下時中,順道以進行,而不偏向於(yu) 其前之成心所限定。”[6]主體(ti) 沒有“成心”“私意”,才會(hui) “虛心”,才能認識到普遍性的義(yi) 理或天理。同時,主體(ti) 也隻有“虛心”才能做到在現實中客觀公正、大公無我,使心量弘大(此即“大心”)。“心既虛則公平。”(《經學理窟·學大原上》)“虛心然後能盡心。”(《張子語錄》下)“虛心則無外以為(wei) 累。”(《張子語錄》下)至於(yu) 為(wei) 什麽(me) 要“虛心”,張載認為(wei) 這是因為(wei) 既然人心來自天地,天地的本質就是太虛,所以人心的本質也是虛:“太虛,天之實也……太虛者,心之實也。”(《張子語錄》中)因此人隻有虛心才能認識心的“本來麵目”,從(cong) 而做到與(yu) 天為(wei) 一,無有“榛礙”,無有係累,從(cong) 而無所不包,無所不容。此即“天地之道無非以至虛為(wei) 實,人須於(yu) 虛中求出實。聖人虛之至,故擇善自精。心之不能虛,由有物榛礙。”(《張子語錄》中)

 

總的來說,張載認為(wei) “太虛之氣”是萬(wan) 物統一的普遍性基礎;“太虛之氣”清通無礙,遍在於(yu) 萬(wan) 物,是萬(wan) 物相互感通的基礎。不過,現實的事物均由氣聚而成,氣聚則有清濁厚薄之別,會(hui) 產(chan) 生質礙,形成殊異的個(ge) 體(ti) ,從(cong) 而就會(hui) 變得有限。由此,如何超越氣質的局限而通於(yu) 無限就成了道德修養(yang) 的關(guan) 鍵。張載認為(wei) 人通過“知禮成性,變化氣質”的方式,可以使氣回複到“參和不偏”的狀態,從(cong) 而體(ti) 認到“萬(wan) 物一源”的太虛本性,進而感通、包容萬(wan) 物,愛護、成就萬(wan) 物,乃至實現《西銘》所宣揚的“民胞物與(yu) ”的萬(wan) 物一體(ti) 境界。

 

 

張載將“清通無礙”的“太虛之氣”與(yu) 有質礙的濁氣相對,並將前者作為(wei) 宇宙的本體(ti) 。二程兄弟不同意這種看法,他們(men) 認為(wei) 本體(ti) 應該包含清濁虛實等一切氣質,並作為(wei) 它們(men) 的根據。明道說:“立清虛一大為(wei) 萬(wan) 物之源,恐未安,須兼清濁虛實乃可言神。道體(ti) 物而不遺,不應有方所。”(《二程遺書(shu) 》卷二上)[7]也就是說,本體(ti) 在空間方麵應該是無限的,不應該局限在部分事物中,而應該遍在一切事物。明道又批評張載將“太虛之氣”及其變化稱為(wei) 道,認為(wei) 這混淆了形而上與(yu) 形而下的道、器之別。在他看來,“清虛一大”之氣隻能是形而下的器,不是道。“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若如或者以清虛一大為(wei) 天道,則乃以器言而非道也。”(《二程遺書(shu) 》卷十一)既然“太虛之氣”不是道,不能作為(wei) 宇宙的本體(ti) ,那麽(me) 宇宙的本體(ti) 是什麽(me) 呢?在二程看來,就是理或“天理”。理是什麽(me) 呢?理首先是個(ge) 體(ti) 事物存在的根據,“天下物皆可以理照,有物必有則,一物須有一理。”(《二程遺書(shu) 》卷十八)其次,理也是事物之間的規律、秩序。“《書(shu) 》言天序、天秩。天有是理,聖人循而行之,所謂道也。”(《二程遺書(shu) 》卷二十一下)當然,這些都是個(ge) 別性、差異性的理。二程又認為(wei) ,萬(wan) 事萬(wan) 物之理從(cong) 終極上來說是相通的,隻是一理。“萬(wan) 物皆是一理。”(《二程遺書(shu) 》卷十五)“天下之理一也,塗雖殊而其歸則同,慮雖百而其致則一。雖物有萬(wan) 殊,事有萬(wan) 變,統之以一,則無能違也。”(《二程遺書(shu) 》卷三下)也就是說,現象界的事物雖然紛繁複雜,各有其理,但是個(ge) 別的理之間並非不相通,而是“統之於(yu) 一”,即可用一個(ge) 具有普遍性的理貫通起來。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說,這個(ge) “一理”就是世界的本體(ti) 。

 

既然理是宇宙的本體(ti) ,是事物存在變化的根據,那麽(me) 倫(lun) 理道德之理也是統一的天理在人類社會(hui) 的體(ti) 現,因此也是先驗、自然的道理,並非出於(yu) 人為(wei) ,且具有確定性、必然性。“父子君臣,天下之定理,無所逃於(yu) 天地之間。”(《二程遺書(shu) 》卷五)所以對於(yu) 人類而言,人生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要認識理,並遵照其活動,而不應該加入個(ge) 人的私意。另外,二程所說的理是形而上的道,不是感性的具體(ti) 事物之理。因此天理不受具體(ti) 時空的限製,具有永恒性。“但得道在,不係今與(yu) 後,己與(yu) 人。”(《二程遺書(shu) 》卷十一)“天理具備,元無少欠,不為(wei) 堯存,不為(wei) 桀亡,父子君臣,常理不易,何曾動來!”(《二程遺書(shu) 》卷十一)正是理的這種無限的特征保證了它可以成為(wei) 事物存在的普遍性根據,不會(hui) 因時因地、因人因物而變化,並呈現為(wei) “定理”“常理”。

 

總的來說,二程對理、天理的看法是萬(wan) 物各有其理,萬(wan) 理又同是“一理”,這與(yu) 華嚴(yan) 宗的“理事相即”的思想具有相通性。[8]陳榮捷先生對此有很好的總結:“兩(liang) 兄弟都把理解為(wei) 自明而自足的,充塞宇宙,主宰萬(wan) 物,不增不滅。可多但主要是一,因為(wei) 所有特殊之理,都隻是一理。理為(wei) 人與(yu) 萬(wan) 物所共有,甚至一物之微亦有理。理就在眼前。人與(yu) 萬(wan) 物一體(ti) ,因為(wei) 都具有此理。”[9]明道認為(wei) ,正因為(wei) 萬(wan) 物都是“一理”,我們(men) 才可以說“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人才應該遍愛萬(wan) 物。“所以天地萬(wan) 物一體(ti) 者,皆在此理。皆從(cong) 那裏來。”(《二程遺書(shu) 》卷二上)“萬(wan) 物皆備於(yu) 我,不獨人耳,物皆然。都自這裏出去。”(《二程遺書(shu) 》卷二上)

 

雖然從(cong) 本源、本體(ti) 上說,萬(wan) 物都具有統一性,亦即萬(wan) 物之性因其來源於(yu) 同一理,所以從(cong) 本然上說都相同,均可以說性善。但是就現實的經驗而言,人、物的現實表現各各差別,其原因何在?二程用氣來解釋這種差異性。“又問:才出於(yu) 氣否?曰:氣清則善,氣濁則惡。稟得至清之氣生者為(wei) 聖人,稟得至濁之氣生者為(wei) 愚人。”(《二程遺書(shu) 》卷二十二)“性無不善,而有不善者,才也。性即是理,理則自堯舜至於(yu) 塗人,一也。才稟於(yu) 氣,氣有清濁。稟其清者為(wei) 賢,稟其濁者為(wei) 愚。”(《二程遺書(shu) 》卷十八)聖人與(yu) 愚人、堯舜與(yu) 普通人,在“理性”上是相同的,隻是因為(wei) 氣有清濁,由氣所構成的“才”不同,才導致了現實人性的差異。伊川將前一種性稱為(wei) “天命之性”或“性之本”,將後一種性稱為(wei) “氣質之性”或“生之謂性”。

 

“生之謂性”與(yu) “天命之性”同乎?性字不可一概論。生之謂性,止訓所稟受也。天命之謂性,此言性之理也。今言天性柔緩,天性剛急,俗言天成,此訓所稟受也。若性之理則無不善,曰天者,自然之理也。(《二程遺書(shu) 》卷二十四)

 

“天命之性”來自天理,無有不善;“生之謂性”之性則主要是從(cong) 氣稟上說,而各各差別甚大。從(cong) 這個(ge) 意義(yi) 上可以說“性同才異”或“理同氣異”,即性與(yu) 理人人皆同,具有普遍性,但氣與(yu) 才不同,由此帶來了現實人性的差異。二程認為(wei) 談論性必須充分考慮這兩(liang) 個(ge) 方麵,如此理論上才算完備:“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二之則不是。”(《二程遺書(shu) 》卷二十五)

 

既然性理是萬(wan) 物的普遍性根據,因此人們(men) 為(wei) 學的關(guan) 鍵就在於(yu) 認識性理,然後才能正確地進行實踐。故相對於(yu) 力行而言,二程很重視如何“致知”的問題,而“致知”的主要目的是認識事物的性理,即“要在燭理”(《二程遺書(shu) 》卷十一)。對二程而言,理雖然內(nei) 在於(yu) 世界,是事物的普遍根據,但其對人的顯現有程度的不同,所以二程常常談到“知有深淺”以及“常知”“真知”的問題。“知有多少般數,煞有深淺。”(《二程遺書(shu) 》卷十八)“真知與(yu) 常知異。”(《二程遺書(shu) 》卷二)二程認為(wei) ,學者隻有“真知”“深知”才能對理有充分、深切的認識;而這種認識才具有普遍性,才會(hui) 使主體(ti) 無須勉強,自然、樂(le) 意地去踐行所認識到的理。

 

然而,如何實現人對理的“深知”“真知”,依賴於(yu) 對認識主體(ti) 的培養(yang) 。二程認為(wei) ,影響人的理性的主要因素是欲望:“人心莫不有知,惟蔽於(yu) 人欲,則亡天德(一作“理也”)。”(《二程遺書(shu) 》卷十一)因此,人應盡可能地減少、遏製私欲,私欲少了理性就不會(hui) 被遮蔽:“致知在所養(yang) ,養(yang) 知莫過於(yu) 寡欲。”(《程氏外書(shu) 》卷二)[10]

 

那麽(me) ,人用什麽(me) 方法才能抵擋欲望對於(yu) 理性的影響,進而實現對天理的認識呢?二程認為(wei) “入道莫如敬,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11],也就是說學者隻有“主敬”才能更好地“致知”。為(wei) 什麽(me) 呢?因為(wei) “敬勝百邪”[12],即通過“主敬”的工夫,主體(ti) 可以戰勝欲望、邪思妄念對於(yu) 心靈的侵蝕,人的理性才能夠顯現:

 

“出門如見大賓,使民如承大祭”,隻是敬也。敬則是不私之說也。才不敬,便私欲萬(wan) 端,害於(yu) 仁。(《二程遺書(shu) 》卷十五)

 

閑邪則固(一有主字)一矣,然(一作能)主一則不消言閑邪。有以一為(wei) 難見,不可下工夫。如何(一作行)一者,無他,隻是整齊(一作莊整)嚴(yan) 肅,則心便一,一則自是無非僻之奸。此意但涵養(yang) 久之,則天理自然明。(《二程遺書(shu) 》卷十五)

 

“主敬涵養(yang) ”的一個(ge) 重要目標是“收放心”,即培養(yang) 一種專(zhuan) 注集中、能夠自我主宰的精神狀態。如此才能夠抵禦私欲雜念對心靈的侵蝕,使主體(ti) 的理性清明,進而實現對“天理”的認識。當然,要想真正地實現對理的認識,還要接觸事物,去探究事物的道理,這就是“格物”。“格物”時遇到一事,就要窮盡其理,從(cong) 而使主體(ti) 對這一事物之理無所不知。所以人應當廣泛地“格物”,循序漸進,不斷積累,最後“豁然有覺處”“脫然自有悟處”,如此就能在理性上獲得一種飛躍,認識到“萬(wan) 物皆是一理”。

 

格物亦須積累涵養(yang) 。(《二程遺書(shu) 》卷十五)

 

人要明理,若止於(yu) 一物上明之,亦未濟事,須是集眾(zhong) 理,然後脫然自有悟處。(《二程遺書(shu) 》卷十七)

 

今人欲致知,須是要格物。物不必事物然後謂之物也,自一身之中,至萬(wan) 物之理,但理會(hui) 得多,相次自然豁然有覺處。(《二程遺書(shu) 》卷十七)

 

要在明善,明善在乎格物窮理。窮至於(yu) 物理,則漸久後天下之物皆能窮,隻是一理。(《二程遺書(shu) 》卷十七)

 

可以看出,二程為(wei) 了確保認識的普遍性,認為(wei) 除了“涵養(yang) 主敬”的工夫以外,主體(ti) 還需要通過持之以恒、循序漸進、廣泛遍求的工夫進行“格物致知”,隻有這樣才能保證主體(ti) 在每一個(ge) 事物上對理的認識是一種“真知”“深知”。這種知是普遍有效、不會(hui) 偏差的知。而建立在這樣一種認識基礎上的實踐才具有普遍性。另外,通過長期的積累,人們(men) 最後所體(ti) 會(hui) 到的“萬(wan) 理隻是一理”的豁然貫通境界也能更加有效促進主體(ti) 對於(yu) 個(ge) 體(ti) 事物之理的理解。在這種境界中,主體(ti) 不僅(jin) 認識到所有的理都具有統一性、普遍性,而且會(hui) 認識到個(ge) 體(ti) 之理所具有的必然性,從(cong) 而堅定主體(ti) 實踐道理的決(jue) 心,乃至無須勉強、自然循理。

 

而因為(wei) 氣的清濁會(hui) 影響性理在人身上的現實表現,所以為(wei) 了使得性理能夠充分實現出來,人需要做“養(yang) 氣”的工夫。

 

“氣有善不善,性則無不善也。人之所以不知善者,氣昏而塞之耳。孟子所以養(yang) 氣者,養(yang) 之至則清明純全,而昏塞之患去矣。或曰養(yang) 心,或曰養(yang) 氣,何也?”曰:“養(yang) 心則勿害而已,養(yang) 氣則在有所帥也。”(《二程遺書(shu) 》卷十五)

 

“集義(yi) 所生者”,集眾(zhong) 義(yi) 而生浩然之氣,非義(yi) 外襲我而取之也。(《二程遺書(shu) 》卷八)

 

又問:“養(yang) 氣以義(yi) 否?”曰:“然。”(《二程遺書(shu) 》卷二十二上)

 

二程指出,不好的氣可以使人本來的善性“昏塞”,對此,人通過“養(yang) 氣”可以使氣變得“清明純全”,善性由此就會(hui) 完全表現。怎麽(me) “養(yang) 氣”呢?這就需要為(wei) 氣提供指導。而用什麽(me) 來指導氣的活動呢?那就是義(yi) 理。隻要在日常生活中的每一件事情上都按義(yi) 理的要求去行動,長期如此,主體(ti) 就會(hui) 自然產(chan) 生“浩然之氣”。而人如何能對義(yi) 理有一個(ge) 明確的認識呢?這又離不開“致知”。所以從(cong) 根本上來說,“養(yang) 氣”離不開“致知”,即“致知養(yang) 氣”(《二程遺書(shu) 》卷十一)。二程也談到“變化氣質”的問題。怎麽(me) “變化氣質”呢?二程認為(wei) 要通過學習(xi) 。學者在義(yi) 理方麵通過不斷的積累學習(xi) ,持之以恒,就可以“變化氣質”。“惟理可進,除是積學既久,能變得氣質,則愚必明,柔必強。”(《二程遺書(shu) 》卷十八)

 

另外,主體(ti) 長期堅持有意識的自我訓練以及注重環境的熏陶也可以改變一個(ge) 人的氣質:

 

“人語言緊急,莫是氣不定否?”曰:“此亦當習(xi) 。習(xi) 到言語自然緩時,便是氣質變也。學至氣質變,方是有功。人隻是一個(ge) 習(xi) 。今觀儒臣自有一般氣象,武臣自有一般氣象,貴戚自有一般氣象。不成生來便如此?隻是習(xi) 也。……所以涵養(yang) 氣質,熏陶德性。”(《二程遺書(shu) 》卷十八)

 

上述這些內(nei) 容,在二程看來都屬於(yu) 廣義(yi) 的涵養(yang) 之範圍。故朝鮮儒者宋時烈(1607—1689)在《程書(shu) 分類》中將此條歸於(yu) “存養(yang) ”一類。也就是說,人要“變化氣質”不僅(jin) 要有講明義(yi) 理的“格物致知”的工夫,也要配合外在的視聽言動上的自我約束、自我訓練,[13]同時還要注意環境的熏陶。隻有內(nei) 外交相用功,才可以改變一個(ge) 人偏頗的氣質,最後使氣質歸於(yu) “清明完全”、中正不偏,而普遍的性理才能在人身上完全實現出來。

 

總的來說,對二程而言,萬(wan) 物各自稟有自己的理,但萬(wan) 理又隻是“一理”。而理是事物存在與(yu) 活動的普遍根據。就現實事物而言,因為(wei) 氣的清濁偏正的影響,萬(wan) 物的現實表現各自不同,如果不能突破氣的限製,就難以在現實中實現萬(wan) 物的統一。如何超越氣的局限呢?二程認為(wei) 方法有二:第一,通過“格物致知”去充分認識眾(zhong) 理,進而覺悟眾(zhong) 理隻是“一理”。主體(ti) 此時才會(hui) 真正對理有“真知”,其對理的了解也才具有普遍性,而依照此理采取的行動才具有普遍性。當然,要進行“格物致知”又需要培養(yang) 相應的認知主體(ti) ,方法就是主敬。人們(men) 通過主敬,克服私欲對理性的影響,使得精神專(zhuan) 一集中,主體(ti) 的理性才會(hui) “清明”,才具備認識天理的可能性。當然要真正認識理,還需要廣泛地接觸事物,研究事物之理,並長期積累,最終才能達到“豁然有覺”的境界,實現真知。第二,既然氣、氣質影響人們(men) 對普遍義(yi) 理的認識和表現,那麽(me) 就需要“養(yang) 氣”“變化氣質”。怎麽(me) “養(yang) 氣”“變化氣質”呢?關(guan) 鍵在於(yu) 集義(yi) 、明理。長期堅持集義(yi) 、明理,氣質就會(hui) 自然變化。集義(yi) 、明理又離不開“致知”。另外,個(ge) 人有意識地在外在的行為(wei) 上進行自我練習(xi) 以及注重環境的薰習(xi) ,也可以改變人的氣質。總的來說,“涵養(yang) 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是二程超越個(ge) 體(ti) 事物的有限性去認識、把握並實踐普遍天理的核心方法。

 

結語

 

北宋諸儒受佛老的刺激,一方麵專(zhuan) 言“性與(yu) 天道”,試圖為(wei) 整個(ge) 世界,尤其是儒家的生活方式提供一種具有普遍必然性的本體(ti) 根據;另一方麵,他們(men) 更加關(guan) 心如何成聖的問題,即如何將上述普遍必然的根據實現在個(ge) 人及社會(hui) 生活中。在道學發展的第一階段,周敦頤和張載采取的是以本體(ti) -宇宙論的方式來說明世界的生成、存在的根據,並由此給出了倫(lun) 理道德生活的先天根據。他們(men) 的主要理論依據來自《易傳(chuan) 》《中庸》,他們(men) 采取的是從(cong) 天到人,然後以人合天的方法。周敦頤將“太極”視為(wei) 宇宙的本體(ti) ,由此展開了一個(ge) 從(cong) 太極到陰陽五行,再到萬(wan) 物的宇宙生成圖式。人作為(wei) 萬(wan) 物之一,同樣稟有太極,具有普遍的五行之性。隻是由於(yu) 先天氣質的差異,以及人的心靈在與(yu) 外界感應過程中的偏差,才導致了人對於(yu) 普遍人性的偏離。如何向普遍的人性回歸?那就要主靜(無欲)、慎動以保持中正,如此才能體(ti) 現自身的太極,做到“主靜立人極”,成為(wei) 聖人。為(wei) 了反對佛老空無的世界觀,張載主張“太虛即氣”,將氣視為(wei) 宇宙的本體(ti) 。“太虛之氣”所具有的本性構成了“萬(wan) 物一源”的內(nei) 在根據。不過,現實的事物則由氣結聚而成,氣結聚成個(ge) 體(ti) 事物就有了質礙,萬(wan) 物的有限性也源於(yu) 此。“太虛之氣”“參和不偏”,它所具有的性可以稱為(wei) “天地之性”,是萬(wan) 物一體(ti) 的普遍根據;個(ge) 體(ti) 事物由於(yu) 其現實氣質所具有的性質,可以稱為(wei) “氣質之性”。“氣質之性”因為(wei) 來自“有偏”之氣,故具有有限性、個(ge) 體(ti) 性、特殊性,不具有普遍性。怎樣回歸“天地之性”呢?就要“變化氣質”。主體(ti) 欲“變化氣質”又需要先進行窮理的工夫,認識氣活動的“順而不妄”之理,也就是“太虛之氣”的本性;人了解了“太虛之氣”的本性,也就真正知道了自己的本性。主體(ti) 了解了自己的本性之後,還需要通過守禮的方式改變“氣習(xi) ”對人的不良影響,使氣質趨於(yu) 中正,從(cong) 而保持本性,防止其被遮蔽。這就是“知禮成性,變化氣質”。當然,窮理盡性的過程也就是“盡心”“大心”的過程。其目的是使我們(men) 的心超越感官經驗、個(ge) 體(ti) 私欲的限製,體(ti) 會(hui) 個(ge) 體(ti) 源於(yu) 太虛的本性,最終達到公正無私、包容遍覆、萬(wan) 物皆備、民胞物與(yu) 的至仁境界,實現人向作為(wei) 普遍本性的“天地之性”的複歸。

 

二程批評張載將氣視為(wei) 宇宙本體(ti) ,他們(men) 嚴(yan) 格區分形而上與(yu) 形而下,認為(wei) 張載所說的氣隻是形而下的器而不是形而上的道,形而上的道應該是理、天理。二程認為(wei) ,理才是現象世界的深層根據,是世界萬(wan) 物存在與(yu) 活動的本體(ti) 。萬(wan) 物各有自己的理,萬(wan) 理又具有相通性,即從(cong) 終極層麵上說,萬(wan) 理又是同一個(ge) 理。理具有普遍必然性,是世界統一性的基礎;而理世界代表世界的完滿原型。現實世界的差異和缺陷則來自氣的清濁偏正之不同。就本然上說,性即理,純善無惡,萬(wan) 物皆同;就現實而言,氣質之性千差萬(wan) 別,有善有惡。怎樣才能由異返同呢?二程的主要方法是“涵養(yang) 需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二程認為(wei) ,涵養(yang) 的目的是為(wei) 了克服私欲念慮對於(yu) 理性的影響,培養(yang) 專(zhuan) 注集中並且可以自我主宰的主體(ti) ,也即培養(yang) 適合“格物致知”的理性主體(ti) 。“格物致知”是為(wei) 了實現對於(yu) 天理的“真知”。通過廣泛、持久、深入的“格物”工夫,主體(ti) 的認識能力就會(hui) 獲得一種飛躍,產(chan) 生一種豁然貫通的感覺,體(ti) 會(hui) 到萬(wan) 理“隻是一理”,由此對個(ge) 別事物之理也就有了更高的自覺。這種“致知明理”的工夫同時也可以使主體(ti) 達到“養(yang) 氣”“變化氣質”的目的,最終使人去掉個(ge) 體(ti) 氣質的“昏塞”,使其氣質達到“清明純全”、中正不偏的狀態。在這種狀態下,普遍之理也會(hui) 由潛在轉化為(wei) 現實,並表現在人的個(ge) 體(ti) 生命活動及道德實踐中。在上述意義(yi) 上,二程對普遍與(yu) 特殊的看法及他們(men) 對普遍性的追求可以歸結為(wei) 一句話:“二氣五行剛柔萬(wan) 殊,聖人所由惟一理,人須要複其初。”(《二程遺書(shu) 》卷六)

 

北宋諸儒對於(yu) 普遍和特殊、一般和個(ge) 別問題的思考,以及由此提出的“明善複初”的實踐方法,大大豐(feng) 富了儒學對於(yu) 普遍性問題的理論思考與(yu) 實踐方法。這些理論和實踐方法到南宋都匯集到朱子那裏。朱子融合了周、張、二程關(guan) 於(yu) 普遍性的理論思考和修養(yang) 方法,構建了一個(ge) “致廣大而盡精微”的理學體(ti) 係,奠定了中國後期傳(chuan) 統士人的主要世界觀和修養(yang) 論。這些思想理論和實踐方法後來又傳(chuan) 播到東(dong) 亞(ya) 和南亞(ya) 地區,成為(wei) 這一地區共有的文化資源,直到今天仍具有廣泛影響。

 

注釋:
 
[1][2]馮友蘭:《三鬆堂全集》第1卷,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第213頁。
 
[3]荒木見悟:《儒教與佛教》,杜勤、舒誌田等譯,中州古籍出版社,2005,第2—3頁。
 
[4]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5,第213頁。
 
[5]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性篇》,第215頁。
 
[6]唐君毅:《中國哲學原論·原教篇》,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6,第54頁。
 
[7]二程對橫渠之說似有誤解,亦或橫渠早期如此說,後來受二程批評而改變了說法。即橫渠亦持“體不偏滯”的說法,認為道須“兼體”:“體不偏滯,乃可謂無方無體。偏滯於晝夜陰陽者物也,若道則兼體而無累也。(《橫渠易說》)
 
[8]如有學生問:“某嚐讀華嚴經,第一真空絕相觀,第二事理無礙觀,第三事事無礙觀,譬如鏡燈之類,包含萬象,無有窮盡。此理如何?”伊川答曰:“隻為釋氏要周遮,一言以蔽之,不過曰萬理歸於一理也。”(《二程遺書》卷十八)由此可見,伊川雖然對華嚴宗的“理事無礙”思想有所批評,但其理事思想不能說不與之相通。從此也可以看出,二程的理事思想似受了華嚴宗的思維方式的影響。
 
[9]陳榮捷:《中國哲學文獻選編》,鳳凰出版集團、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第444頁。
 
[10]二程特別重視公私之辨,在他們看來,循天理就是公,公則具有普遍性;順人欲就是私,私則萬殊,不具有普遍性。故明道在《定性書》中強調要“廓然大公”,反對“自私用智”;伊川也重視以公言仁,認為“公則一,私則萬殊”(《二程遺書》卷十五),“視聽言動,非理不為,即是禮,禮即是理也。不是天理,便是私欲。人雖有意於為善,亦是非禮。無人欲即皆天理”,“公則一,私則萬殊。至當歸一,精義無二。人心不同如麵,隻是私心”(《二程遺書》卷十五)。
 
[11][12]宋時烈編:《程書分類》,上海辭書出版社,2006,第501頁;第501頁。
 
[13]二程尤其是小程特別重視“循禮”對於“主敬涵養”的重要意義,且小程一生謹於禮,無絲毫懈怠,故守禮亦為二程“變化氣質”之重要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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